生存的權(quán)利(上) | 科幻小說

關(guān)注微信公眾號:不存在科幻(ID:non-exist-SF),回復(fù)關(guān)鍵詞“創(chuàng)作談”或“雨果獎”,會有驚喜出現(xiàn)!

本周「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夢”。
“孔子有他的理想國,蘇格拉底也有他的理想國,每個人都有他的理想國,于是我也有?!薄裉煨≌f的作者如是說。
這個故事中的虛幻世界就是作者的理想國。當(dāng)短暫的虛幻和永恒的真實相遇,哪一邊才有生存的意義?你又會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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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想之魚 | 一條愛做夢的魚,常常神游于現(xiàn)實之外,對文學(xué)一往情深,希望作為我作品的主題也是永恒不變。深信蒙田的名言:“輕視科學(xué)的人只能說明自己的愚蠢,但我也不會把科學(xué)的價值夸大到某些人所說的程度?!?/strong>
生存的權(quán)利(上)
(全文約30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75分鐘)
目錄
引語
導(dǎo)言
一、我的父親是一幅名畫
二、漂亮的尸體
三、倒霉事
四、心中的湖泊
五、馬文的決定
被召喚者多,被選中者少。
——圣馬太
導(dǎo)言
我生活在一個奇異世界里,對此我感到新奇并為之驚嘆,但有時也會郁郁寡歡。然而絕大多數(shù)人卻見怪不怪,他們要么習(xí)以為常,要么視而不見。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試圖了解其中的原因。直到有一天,我被陷害與一樁謀殺案有關(guān),并因此失去了“生命”。我在另一個世界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并未死去。當(dāng)我知道真相,原來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
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家里的餐廳燈火通明,鐘敲了八下……
一、我的父親是一幅名畫
“去把爸爸掛起來吧?!蹦赣H說。
“可我還沒吃飽呢。”父親咕噥著。他的嘴里塞滿食物,表情像個沒得到禮物的孩子,差點兒都哭出聲來。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他生活在一個畫框里呢,所以他看上去像幅油畫,而且只是個可憐的半身像。那畫框是金色的,厚重又精美,邊框上滿是玫瑰浮雕,尺寸大概和《蒙娜麗莎》一樣大。
他老是坐在畫里的一把椅子上,穿著皺巴巴的燕尾服,愁容滿面,胡子拉渣,看上去萎靡不振,就跟個遺像似的。好消息是,他看上去和契科夫別無二致。可他以前不這樣,他曾是個大胖子,胖到你會以為他掉進河里都能漂起來。至于他為什么模樣像契科夫,我會跟你解釋的。
畫上可不止就一把椅子以及父親,后面還有背景。這大概是個挺小的臥室,朦朦朧朧地可以看到后面有個衣柜,還有一扇門以及一張小床的部分,看上去就像個瘋?cè)嗽豪锏膯伍g。所以母親給這幅畫取名《瘋?cè)嗽骸罚皇恰镀蹩品颉贰?/p>
父親并不總那么老實,他有時會站在那把椅子上做體操,那樣我們就只能看到他的兩條腿啦,還有他那雙像穿了一百年的破皮鞋;有時他還會跟我們玩捉迷藏,躲在椅子后面,這樣我們就看不到他了;有時他則躺在那張小床上睡大覺。我的妹妹常常問他,“你干嘛不打開那扇門走出去。”他的回答是,“《瘋?cè)嗽骸防锏臇|西都動不了?!?/p>
母親接著說,“餓著你?我們都看著你吃了快一個小時了,這還不包括你剛才和我們一起吃的時間。馬文,去把爸爸掛起來吧?!?/p>
我知道母親不是跟我說的。自從父親變成了一幅畫,我就好像從她眼前消失了。她是跟我妹妹說的。我們倆都叫馬文。
“爸爸,你該聽媽媽的,我們早吃完啦?!泵妹靡贿呎f一邊像下梯子那樣從餐椅上下來了,餐椅對她來說太高了,也許是因為她太胖了。她像個營養(yǎng)過剩的小天使,只有五歲大,比我小整整十二歲。她赤著腳,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睡袍,我從未見過她穿其他衣服,好像她隨時準備睡覺一樣。不過說真的,她很可愛,簡直像朵會說話的云那么可愛。
她快步繞到餐桌一側(cè)。餐桌大得像個斯諾克球桌,桌面鋪著大理石,四條桌腿也都鑲了金。接著又像爬梯子那樣上了另一把餐椅,將《瘋?cè)嗽骸纺闷饋?。它原先是立在餐桌上的。它可以像相框那么立著。每次吃飯它都那么立著?/p>
“爸爸很輕?!泵妹谜f。
“他只是一幅可憐的畫?!蹦赣H說。
“可憐的畫?我可是一幅名畫。沒有我,你們能住進寶石大街上最漂亮的房子里?這條街上有著全世界最熱鬧的集市,簡直光彩奪目,就像撒滿了寶石。真是的,馬文,把我放下!我還沒吃飽呢?!备赣H說。
“晚餐結(jié)束啦。”妹妹雙手拿著畫,先是小心地坐在椅子上,接著屁股蹭到椅子邊緣,縱身一躍,跳在了地板上。
“小心點兒。哦,等等,”母親拿起一塊餐巾,擦拭父親的嘴角,“瞧瞧你,把畫兒都弄臟了。好了,去吧,我的小天使?!彼龑⒏赣H的嘴角擦干凈。父親知道沒什么希望了,所以縮回到畫里。你還不知道吧,他可以把胳膊從畫里伸出來,但只有小臂,不能更長了,這樣他就能吃飯了。他的嘴巴可伸不出來,所以吃東西時,難免會有一些碎屑油污沾到畫作上。不過別擔(dān)心,畫兒是畫在一張結(jié)實的油布上的,也就是說,父親是不會被擦掉的。
“我恨你,哈麗露?!备赣H說。
“你該休息啦,啊哈?!蹦赣H說。
你聽到了吧。我的母親叫哈麗露,父親叫啊哈,真是兩個奇怪的名字。但我對這類奇怪的事兒早就司空見慣啦。我們生活在一個奇異世界里,這當(dāng)然是有原因的。
妹妹興高采烈地抱著《瘋?cè)嗽骸穪淼娇蛷d,像是在玩兒一個游戲。
客廳和餐廳是連在一起的,只不過進入餐廳需要踏上一個大約二十公分高的臺階,那是二者的分界線。
客廳十分豪華,大得可以舉辦舞會,墻上掛滿名畫,天花板上是巨型水晶枝形吊燈,地面鋪著紅木地板,每一件家具腿上都鑲了金。機器人烏瑪正拿著個撣子拂拭一尊雕像,那撣子是用天堂鳥的羽毛做的。烏瑪是我們家的女傭,長著兩只兔子般的機器耳朵,你只要看看她的耳朵就知道她剛才是否偷聽了我們的對話,這簡直跟馬一樣。妹妹進來的時候,她的一只耳朵一直都沖著餐廳呢。她愉快地跟妹妹打招呼,“今天的鞍帶石斑魚好吃嗎?它有一百公斤重呢?!?/p>
“哥哥一口沒動,我和媽媽只吃了一點兒,剩下的都被爸爸吃了。”
妹妹走到樓梯口旁的那堵墻邊停了下來,墻上有個嵌入式的保險柜,已經(jīng)打開了,一根方柱從里面伸了出來,伸出的長度大約十公分。這根方柱的截面比《瘋?cè)嗽骸飞源?,中心有個掛鉤,妹妹爬上一個梯子(烏瑪還幫了她一下),將《瘋?cè)嗽骸窉煸谶@個掛鉤上,在按下旁邊的一個按鈕后,方柱就緩緩縮回去了。與此同時,一個巨大的魚缸升起,將《瘋?cè)嗽骸繁Wo在里面。魚缸里養(yǎng)著條巨骨舌魚,玻璃自然也是防彈的,從外面看,似乎《瘋?cè)嗽骸肥侨綦[若現(xiàn)在一個魚缸后面的,其實呢,這是個保險柜。
妹妹回到餐廳,重新爬上她的餐椅,問,“媽媽,保險柜上的密碼是什么?”
“馬文的生日。”母親說。
“哪個馬文?”
“第一個馬文?!?/p>
我和妹妹的名字一樣,所以當(dāng)母親談起我的時候,總會說第一個馬文,而當(dāng)談起妹妹時則會說第二個馬文。她甚至都沒看我一眼,好像我不存在似的。
她其貌不揚,又黑又瘦,長著一頭濃密的棕色頭發(fā),看上去和夏洛蒂·勃朗特一模一樣??伤郧安贿@樣,她也曾是個胖子。至于她為什么模樣像夏洛蒂·勃朗特,我也會解釋的。她穿得雍容華貴,身上也戴滿珠寶,像個19世紀游手好閑的英國貴婦,這點兒可不像夏洛蒂·勃朗特。
總之吧,我的父親變成了契科夫,母親則像夏洛蒂·勃朗特,都是高加索人種,而家里的兩個馬文卻仍是蒙古人種。奇怪吧,可奇怪的事兒還多著呢。
“是一串?dāng)?shù)字嗎?”妹妹。
“不完全是,還有音符,那需要唱出來。”母親說完像個歌劇演員那樣唱了一嗓子,“保險柜上有聲音辨識系統(tǒng)。好了,我有件事要跟你們說?!?/p>
“什么事兒?”妹妹。
“你爸爸的診斷書出來了。”
“但愿他沒什么事兒。”妹妹以手加額,做出祈禱的姿勢。
“恐怕不是很妙?!蹦赣H從口袋里掏出了“診斷書”。那是個很精致的小瓶子,鼻煙壺大小,瓶身上也寫著“診斷書”三字,里面有只漂亮的綠金龜。這是一種很漂亮的甲蟲。這只綠金龜就是診斷書。
“想知道結(jié)果嗎?”母親問,妹妹點頭。
母親擰開瓶蓋兒,綠金龜便飛了出來。它先在瓶口附近盤旋了一陣,接著飛向母親。它想飛進母親的耳朵,可被拒絕了,她厭煩地把頭側(cè)向一邊,“我已經(jīng)知道了。”于是它便飛向妹妹,從左耳朵飛進去,一會兒又從右耳朵飛了出來。
它似乎向妹妹傳達了什么壞消息,妹妹一下趴在了餐桌上,把頭藏在胳膊里,不由抽動起來。瞧,她哭了。她總是這么哭泣的,從不發(fā)聲,而是趴在什么地方,把頭藏在胳膊里。但你知道她哭了。
我也很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巴望著綠金龜也飛進我的耳朵,可它在我的頭頂轉(zhuǎn)了幾圈又回到了小瓶,母親也眼疾手快地把瓶蓋蓋上了。
“他怎么了?”我問母親,她好像聽不到我說話。于是我又問妹妹,“第二個馬文,爸爸怎么了?”
妹妹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問,“它沒告訴你嗎?綠金龜診斷書?!?/p>
“沒有。它在我頭頂轉(zhuǎn)了八圈又飛回去了。是八圈,那可不是個吉利的數(shù)字。”
“絕癥,爸爸得了絕癥。”妹妹說。
“他頂多還能活三個月?!蹦赣H說。
“他就要死啦?”妹妹問。
“對。”母親說。
“這么說,他再也不能展出啦?”妹妹傷心地問。
“是的,再也不能展出了,再也不能給他心愛的觀眾表演了,他快死啦。要知道,”她假模假樣地擦擦眼淚說,“他死了就不值錢了。所以我想趁他活著,趕緊把他賣了。他可是一幅名畫,人人都喜歡契科夫。”
“我們不能把爸爸賣了。你說呢,第一個馬文?!泵妹脝栁?。
“我的意見不重要。”我聳聳肩道。
“如果他死了,就再也不能給我們賺錢了。我們再也住不起這樣的大房子,雇不起機器人烏瑪,你們也上不了貴族學(xué)校。所以我們現(xiàn)在最好把他賣了,那樣我們能得到一大筆錢。”母親說。
“爸爸為什么會得病?”妹妹問。
“他太能吃了,而且一天到晚總坐著。”
“可他是一幅畫?!泵妹媒又鴨?,“如果爸爸死了,我們會怎么樣?”
“怎么樣?”母親環(huán)顧四周,“我們會離開這兒,寶石大街上最漂亮的房子,回到我們原先的住處。那是一處廉價的房屋(母親開始回憶,說得繪聲繪色,好似身臨其境)……嘎吱作響的樓梯,總也關(guān)不住的大門,硬邦邦的床鋪,破舊的窗簾,簡陋的家具,布滿裂痕的鏡子……抽屜里到處是蟑螂,水池子里滿是油膩膩的破盤子,更可怕的是,周圍住著的全是骯臟古怪又蠻不講理的鄰居……哦,老天爺(她扶了一下額頭),光想想就夠我受的啦。”
“這么說,你們在那種房子里住過?”
“是的。”母親說,“好了,我已經(jīng)決定了,趁著他活著,賣掉《瘋?cè)嗽骸??!?/p>
她站起身來,一大串套在圓環(huán)上的鑰匙從她腰間跌落。鑰匙有大有小,樣式也是多種多樣,甚至一把鑰匙還是條活蹦亂跳的金魚。老天爺,那是弗拉明戈先生,一把神奇的****。怎么會在她這兒?
她撿起鑰匙,離開餐廳,向著樓上的臥室走去,并丟下一句話,“你們早點兒休息吧。”口氣像個絕望的歌劇演員。
“晚安,哈麗露女士。”烏瑪。
“晚安,烏瑪。”母親。
餐廳里就剩了我們兩個人,機器人烏瑪過來問我們是否吃完了,她打算收拾餐桌。妹妹有些困,所以我抱著她去了樓上的臥室。那是一個很漂亮的房間,溫馨舒適,色彩斑斕,到處是玩具。地上還有條哈士奇,也是個毛絨玩具。它叫丁丁。我知道,當(dāng)妹妹睡去的時候,丁丁將變成一條真正的狗,大約三個月大的樣子。與此同時,妹妹則會變成一個毛絨玩具。也就是說,二者會來個互換。她倆是二位一體的。
我無精打采地坐在她對面(她是躺在床上的)。最近一段兒時間,我總是這么垂頭喪氣,我知道到了要離開的時間。每當(dāng)我心浮氣躁,覺得生活百無聊賴的時候,總會離開家,到外面流浪一陣子。我并非漫無目的地閑逛,而是為了尋找一個湖。當(dāng)我筋疲力盡并不由自主睡著的時候,我就會找到它,并在那里醒來。那是一個只屬于我的湖。它叫“馬文的湖”。
我梳著一個漂亮的分頭,就像貝克漢姆打進他的成名作時的發(fā)型一樣,顯得十分帥氣。可昨天我還是皮卡路發(fā)型,就是那種娘娘腔式的發(fā)型。而前天我則留了一頭烏黑垂肩的卷發(fā),活像個戴假發(fā)的英國法官。我差不多每天都換個發(fā)型。這也是有原因的。但我很少換衣服。我老是穿著格子襯衫、牛仔褲以及一雙破了洞的平底船鞋。
我老是換發(fā)型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的長相。當(dāng)我照鏡子時,我只能看到我的頭發(fā),因為我的頭被一個同等大小的檸檬取代了。所以我總以為自己長了個檸檬腦袋。雖說上面也有五官,可那五官也實在是太小了。而頻繁換發(fā)型可以讓我更有存在感。說實話,若不是妹妹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自己的長相。當(dāng)然,林詩丫也告訴過我。后者是我女朋友。
“第一個馬文,要我形容一下你的長相嗎?”妹妹躺在床上側(cè)著頭問。
“好呀。”我樂不可支,“你是我的小鏡子?!?/p>
“你的眼睛很亮,像寶石。嘴唇的顏色也很健康。你的眉毛有點兒粗了。你最好看的是鼻子,像王子的。你并不瘦。你只是太高啦。滿意嗎?”
“但愿這是真的?!?我摸摸自己的臉。
“這就是真的。第一個馬文,媽媽為什么不理你啦?!?/p>
“我不知道。我猜,她大概以為我死啦。”
“不是這樣的,她像愛我一樣愛你,雖然我們都不是她親生的。你說過重影人是不能生孩子的?!?/p>
“我是說過。”
過了一陣子,她問我,“你覺得我們應(yīng)該賣掉爸爸嗎?”
“嗯哼?!?/p>
“為什么?”
“我可不想生活在那樣的房子里。”我嘆了口氣。
“我也一樣。那聽上去太可怕啦。我倒不在乎家具,我更害怕那些鄰居。爸爸真可憐,馬上就要被賣掉了?!?/p>
“他只是一幅畫。你困了嗎?第二個馬文。我知道在你清醒的時候,總是想睡覺的,因為你總穿著睡衣?!?/p>
“嗯,是有點兒。給我講個故事吧?!?/p>
“講什么呢?”
“就講爸爸為什么變成一幅畫吧。還有,他們以前的名字呢?媽媽為什么叫哈麗露,爸爸叫啊哈,啊哈聽上去像個嘆詞。”
“我不是跟你講過嗎?”
“再講一遍。我聽不膩。好了,開始吧,我閉上眼睛了?!?/p>
她閉上眼睛,我給她蓋好被子,大概跟她講了這件事。
我也忘記他們從前叫什么了,但我知道他們都是“重影人”。這是一種來自奇幻世界的人類,而不像“雙嘴人”或是“芭比人”是外星人。他們通常很胖,不會生孩子,當(dāng)兩個人真正相愛的時候便會融為一體,合而為一,看上去就像重影似的,只不過一個是丈夫,另一個是妻子。二者親密無間,如影隨形,唯有死亡才能將他們分離。他們有時這個是那個的重影,有時相反,但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分開了。所以兩個重影人一旦相愛是不能后悔的,也不可能離婚,否則將有奇怪的事情發(fā)生。
“他們后悔了,所以發(fā)生了奇怪的事?!泵妹帽犻_眼說。
“對。”我接著講。
母親生活在一個不幸的家庭里,她的母親患有重病,父親則是個酒鬼,家里經(jīng)常響起可怕的聲音。所以她很小就離家出走了,流落街頭,靠拾荒為生。長大后,她就當(dāng)了一名推銷員。
你大概知道我們這個時代的名稱吧,它叫“人人都寫臭字的時代”。也就是說,在我們這個時代,所有人的字都很難看。這是奇恥大辱。因為,在這個時代之前,還是“人人都是書法家的時代”呢。那時候的筆都是軟頭的。
可母親推銷的一種紙卻可以改變這個現(xiàn)狀。她整日拖著肥胖的軀體走街串巷,逢人便講,“哦,尊敬的朋友們,現(xiàn)在是人人都寫臭字的時代,可如果您擁有了這種神奇的‘修正紙’就完全不同啦。不管您的字兒寫得多難看,只要寫在修正紙上,然后用力甩兩下,就像我這樣,您的字兒馬上就能變得漂亮,下面還會出現(xiàn)美麗的筆花呢?!?/p>
人們偶爾也會嘗試,在修正紙上寫下簽名,那字寫得歪歪扭扭別提多難看了,就像使慣了右手的人用左手寫下的字,可使勁甩動了幾下后就完全不同了。還是那些字,也在相同的位置,字體卻變得龍蛇飛動,遒勁有力,簽名下還出現(xiàn)了復(fù)雜又好看的筆花,真是讓人嘆為觀止??杉幢氵@樣還是沒人買修正紙。用他們的話講,“現(xiàn)在誰還用筆來寫字呢?”這讓母親傷心欲絕。她打算自殺,從一幢尚未完工的高樓上縱身躍下,可就在這時遇到了父親。
其實是父親找到她的。父親是個公務(wù)員,從事一項既稀奇古怪又別具一格的工作。這項工作的目的就是尋找并安慰那些打算自尋短見的人。他有個很奇妙的裝置,名叫“自殺探測儀”,模樣和煤氣探測儀差不多,看著十分精巧,靈敏異常,方圓一公里,只要有人想自殺,它就會發(fā)出“嗶—嗶”的聲音。而且距離自殺者越近,它的響聲就越急促,直到形成一個連貫的長音。
“哦,別跳,姑娘。”父親及時趕到。
“我已經(jīng)沒什么可留戀的了?!蹦赣H站在樓頂邊緣。
“可你還很年輕,而且也非常美麗。”
“老天爺,”母親羞澀地捂著她的胖臉說,“從沒人跟我這么說過。我是個孤單的重影人?!?/p>
“我也一樣?!?/p>
“那是什么?”
“哦,這是自殺探測器,是它讓我找到了你。”
父親走到母親身邊,二者四目相對,父親的胸脯劇烈起伏,母親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謝天謝地,他們就這樣相愛了。
后來他們結(jié)了婚,婚禮上的誓詞是這樣的:
“你愿意娶她嗎?無論順境或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都永遠愛她,忠貞不渝。”
“我愿意。”
“你愿意嫁給她嗎?無論順境或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都永遠愛她,忠貞不渝?!?/p>
“我愿意?!?/p>
“好了,你們可以親吻對方啦。作為一對兒重影人,你們的結(jié)合意味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離。也就是說,你們的一個會成為另一個的重影?!?/p>
你知道重影人是不能生孩子的,所以他們從孤兒院里抱養(yǎng)了我。那時我只有三歲大,喜歡照鏡子,我想我當(dāng)時知道自己的長相,可后來卻變了。原因是他們不再相愛了,所以發(fā)生了后來那些怪事。
有一天,他們在客廳里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好像在鬧離婚。母親忽然打了個噴嚏,二者就分開了。父親像顆炮彈似的一下撞到墻上,落地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幅畫,模樣也像契科夫了。與此同時母親也擁有了夏洛蒂·勃朗特的長相。我從臥室里跑了出來,手上拿著一面鏡子,沖他們叫著,“媽媽,我的腦袋變成檸檬啦。”可她卻好像看不到我了,失魂落魄地呆坐在椅子上。父親說了句,“你還和從前一樣?!睆拇怂麄兊拿忠采衿娴刈兂晒惵逗桶」?。
從那天起,母親帶著《瘋?cè)嗽骸匪奶幷钩觥K€印刷了大量的復(fù)制品,讓父親簽名銷售。他們賺了很多錢。再后來,我們就搬進了寶石大街上最漂亮的房子里。也許是因為空虛寂寞吧,母親又收養(yǎng)了你,那時你只有三個月大。她肯定以為我死了,所以才給你取了和我相同的名字。你還在聽嗎?
妹妹睡著了,變成了毛絨玩具,樣子更可愛啦。丁丁則變成了真正的哈士奇,一條同樣可愛的小狗。一個睡去意味著另一個的醒來,她們二位一體,我跟你說過的。若是妹妹想要醒來,丁丁就必須睡去??伤嫘奶?,總是想著要溜出去。它沖向門口,我連忙把它拽了回來。隨后我關(guān)好房門走了出去。
穿過走廊的時候,我聽到從母親房間里傳來一聲慘叫,就像那位年輕漂亮的女士洗澡的時候,浴簾被猛然拉開,看到一個手持尖刀的恐怖身影時發(fā)出的慘叫。我知道母親睡著了,她睡著前總是會發(fā)出一聲慘叫的,好像不打算再醒過來似的。我走進她的臥室,偷走了弗拉明戈先生。
我下了樓,穿過客廳,像個影子一樣溜上了寶石大街。
二、漂亮的尸體
街上闃然無聲,很多店鋪都已經(jīng)打烊,集市也早已散去。
寶石大街原本就很熱鬧,兩側(cè)擠滿形形色色的建筑,然而到了集市開始的時候,這里就更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大家擠來擠去,吵吵嚷嚷,甚囂塵上。這里沒有你買不到的,只有你買不起的,鮮美的水果、神奇的香料、昂貴的古董、鮮亮的布匹,甚至還有打扮得妖形怪狀的魔術(shù)師以及吹笛子的弄蛇人,林林總總,無奇不有。它的確像顆寶石,璀璨奪目,令人目不暇接,從空中鳥瞰,更是五彩斑斕。沒人知道集市是怎么結(jié)束的,反正它不知怎么就銷聲匿跡了。聒噪的聲音由強變?nèi)?,琳瑯滿目的貨品也緩緩消失,集市上的小販也隨之不見。好似集市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那里繼續(xù)它的繁華。但大家都知道集市是怎么開始的。下午的某個時刻,當(dāng)人們還沉浸在安靜祥和的氛圍中時,一小股龍卷風(fēng)首先出現(xiàn)在寶石大街上。它好似一個有靈性的活物,移動著身軀,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臺吸塵器,哪里有垃圾就飛到哪里。它很快就能將街道打掃干凈。所以人們管它叫“清潔工露絲”。緊接著,霧堤漫過街面,好似輕飄飄的河流,起初很淡,隨后愈來愈濃,直到完全看不清街道的模樣。人們便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哦,集市快要來嘍?!比藗兡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街面,看到霧氣緩緩散去,集市也慢慢出現(xiàn),這用不了多長時間,幾乎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喧鬧的集市就已經(jīng)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了。
地面濕漉漉的,集市消失后總是這樣的,好似剛下了一場雨。我朝著“咕卡理發(fā)店”走去,它也在寶石大街上,不遠,過兩個街口就到。我打算弄弄我的頭發(fā),上午的時候我剛換了發(fā)型,現(xiàn)在打算再換一個。
我只去“咕卡理發(fā)店”理發(fā),因為是免費的,咕卡在那兒,她是我同學(xué),也是我好朋友。理發(fā)店其實是她父親咕查開的。他們都是外星人,據(jù)說來自芭比星球,至于是不是,誰也說不清。你知道,當(dāng)集市出現(xiàn)的時候,里面有很多外星人小販,他們有的會選擇在集市消失前留下來。他們就是這么留下來的。反正我們叫他們芭比人。女性芭比人長得像芭比娃娃,一頭金發(fā)、綠色的皮膚、嘴唇像金絲猴,還有纖細的腰肢、粗壯的大腿以及飽滿挺拔的身軀。男性芭比人長得都像國王,頭戴王冠,衣著華麗,大腹便便,看著十分神氣。他們無論男女都長著四條胳膊。
我和咕卡成為朋友,是因為同學(xué)們老是取笑她,她的相貌惹人發(fā)笑,這當(dāng)然不在話下,更重要的她還有個老出洋相的父親。咕查的名字聽上去……嗯,用他們的話講像褲衩。他還是個酒鬼,喝多了總?cè)W(xué)校鬧事,甚至有一次還扇了校長耳光,這讓咕卡丟盡了臉。反正吧,你若是有個不爭氣的父母,總會讓你顏面掃地的。但我從不取笑她,我的父母也像個笑話,她也不取笑我,所以我們成了無話不談有求必應(yīng)的朋友。
最近學(xué)校放假,咕卡肯定在店里,再說她的車停在外面呢。
那是一輛紅色的瓢蟲汽車,這種車沒輪子,取而代之的是六條大長腿。開動的時候,那些腿能像昆蟲那樣行走,時速可達兩百公里。買這輛車幾乎花光了咕查所有的錢。我還沒告訴你吧,在“人人都寫臭字的時代”,汽車的模樣像昆蟲,根本沒輪子。
門鈴一響,我進來了。咕卡一只手上拿著棒棒糖,第二只手玩著手機,剩下的兩只在玩魔方。咕查兩只手拿著報紙,余下的兩只,一只端著酒杯,另一只拿著香煙。
“哦,天哪,又是你,我上午剛給你理了發(fā)?!惫静檎f。
“對,老國王。”隨后我跟咕卡說,“你的瓢蟲車真漂亮。”
“我剛打了蠟。”咕卡道。
“能借我開開嗎?”我說。
“不是告訴你了,剛打了蠟?!惫究ǔ覕D眉弄眼,可碰巧被咕查看到了。
“你是不是以前借給過這小子?”咕查問。
“沒有,爸爸,這車我誰也不借。”
“那就幫我換個發(fā)型吧。”我堂而皇之地坐了下來。
“你上午剛換了發(fā)型。你怎么每天都換?有時候一天幾次。你是不是有毛病?”咕查嚷著。
“他看不到自己的臉?!惫究ㄕf。
“他騙你的?!惫静榭粗覇?,“你現(xiàn)在看到的自己是什么模樣?”
我正襟危坐,看著鏡子說,“我有個檸檬腦袋?!?/p>
咕卡噗嗤樂了。
咕查則說,“哼,你這套騙騙我女兒還行。也許,你覺得自己太帥了吧?!?/p>
“沒有的事兒。”
“想換個什么發(fā)型?”咕卡問。
“就是貓王彈吉他時的那個發(fā)型?!?/p>
“我說了不給他弄,要弄你弄吧?!惫静榭雌鹆藞蠹垺?/p>
“爸,你到底理不理?真是的,他是我朋友,我就兩個朋友,一個是林詩丫,另一個正希望你給他弄頭發(fā)。你連三分鐘都用不了。可我至少得半小時?!惫究ㄉ鷼饬?。
“你可真煩!”
他開始給我弄頭發(fā)。他長了四只手,動作令人眼花繚亂,沒一會兒就弄好啦。
我看著鏡子,里面的檸檬腦袋上梳著一個過山車式的大背頭,真是漂亮極了。
“怎么樣,咕卡?”我問。
咕卡點點頭說,“嗯,是個漂亮的好心腸的小伙子。”
我離開“咕卡理發(fā)店”回到街上。寶石大街的兩頭分別通向廣場和海灘。這個時間,海灘上肯定一個人也沒有,所以我打算去那兒轉(zhuǎn)轉(zhuǎn)。
月朗風(fēng)清,我來到海灘,看到大片的棱皮龜正在產(chǎn)卵。它們馱著笨重的身體,動作緩慢,漫不經(jīng)心,用鰭肢刨開沙土后,便開始下蛋。一些海鷗在它們身邊起起落落,不時偷走它們的蛋。我不停驅(qū)趕海鷗,偶爾也會俯下身來,觀察海龜下蛋。折騰了一陣子,我忽然看到了一具尸體。她恐怕是剛被沖上岸的,面部朝下,軀體伴隨著海浪的起伏正不?;蝿?。我連忙走上前去。
這是一具女人的尸體,留著披肩發(fā),穿著一件漂亮的長裙。我把她翻轉(zhuǎn)過來,看清她的模樣。她很年輕,約莫二十出頭,長得花容月貌。老天爺,是文莉太太,我認得她!我接下來的舉動恐怕會讓你大吃一驚。我既沒有驚慌失措,更沒有膽戰(zhàn)心驚,反而欣喜若狂,振臂高呼道,“我們成功啦,文莉太太,你是屬于我的漂亮尸體?!编牛@需要解釋一下。
文莉太太早就不年輕啦。她是位身材瘦小、不善言辭、心地善良、腰板很硬的老人。她孤苦伶仃地生活在一幢大房子里。沒事干的時候總是看鐘表,要么看照片,或者躺在椅子上打瞌睡,總之可憐極了。哦,對了,她耳朵不好,戴著助聽器呢。
那天我在房間里看書,時光像個幽靈似的從外面進來了。他這人不管到誰家都不敲門,也不光明正大地從門外走進來,而是會擠進來,像耗子似的。他的身體充滿彈性,可以自由伸縮,若是愿意,他可以把自己裝進易拉罐。他是個細高挑兒,長得又黑又瘦,指頭可以像壁虎那樣粘住東西。他還是個外星人,據(jù)說來自卡曼星球,至于是不是,誰也說不清。他曾是我的同學(xué),因為小偷小摸被學(xué)校開除了,現(xiàn)在是“苗條幫”的成員。苗條幫是這一帶的幫派,成員都是卡曼人,主要干些偷雞摸狗鉆穴逾墻的事情。有時候也販賣一些神奇藥物。
他賊眉鼠眼,不停東張西望,想看看我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哦,嚇我一跳。你什么時候進來的?又想偷我東西?”我說。
“偷你的東西?”他一屁股坐在床上,“我從不偷朋友的東西?!?/p>
“那我的那個水晶球季節(jié)鐘怎么找不見啦。那是我在集市上買的,里面有四季,和外面世界的四季變化是同步的?!?/p>
“我怎么知道。”他呵欠連天,好像幾年沒睡覺了似的,“真是困死我啦?!?/p>
“哼,昨天晚上肯定又去偷東西了。嗨,你別在這兒睡?!蔽彝绷怂幌拢罢椅沂裁词聝??”
“我這兒有點兒東西,剛從卡曼星球上弄來的,你能幫我賣嗎?”他睜開眼,坐起身來。
“什么?”
“一種神奇的藥丸,叫重生丸,但不會真的讓人重生,而是能讓死去的人看上去很年輕?!?/p>
“我現(xiàn)在若是死了,看上去也會很年輕?!?/p>
“你可真是個笨蛋,這是賣給老人的,它能讓死去的老人看上去很年輕。”
“好賣嗎?”
“好賣。你知道那些老人都十分空虛,而且離不開藥。可如果吃了重生丸,就什么藥都不用吃了。”他感嘆著,“現(xiàn)在的老人真多,這是個老齡化社會,逛集市的差不多都是老人。你見過吧?!?/p>
“見過,是很多,但不像你說的那么多?!?/p>
“三分之一。現(xiàn)在老人占總?cè)丝诘娜种?。”他頓了一下,“現(xiàn)在世界的人口是一百億,一直都是這個數(shù),就好像死一個人才會出生一個似的?!?/p>
“時光,你覺得這個世界奇怪嗎?你剛才說,這世界一直都是一百億人,不多也不少。”
他推了我一下肩膀,“奇怪?呵呵,我看你的腦袋有毛病,因為你長了個檸檬腦袋。”
臨走的時候他又想偷走我的東西。
“給我放下?!蔽艺f。
“什么?”
“我看到了,作弊金幣,不管怎么拋,掉下來的永遠都是正面。這也是我在集市上買的?!?/p>
“哦,不小心粘到手上了。真小氣,給你吧。” 他還給了我。但幾天后它還是不見了。
后來我拿著重生丸找了文莉太太。她當(dāng)時正打開她的診斷書,和父親的一樣,也是一只綠金龜。現(xiàn)在的診斷書都是一只綠金龜。她摘掉助聽器,讓它從她的左耳朵飛進去,一會兒又從右耳朵飛出來。她的臉色黯淡下來。
“您不要緊吧?!蔽谊P(guān)切地問。
“哦,沒什么的,人都是要死的。”她笑了。
“但有種神奇藥丸可以讓您死后變得年輕?!蔽医器锏卣UQ郏跋朐囋噯??”
“真的嗎?”
接下來,我跟她講了重生丸的事兒,她聽得聚精會神,也許是很久都沒人跟她說話了。
“它還能讓您心情舒暢,”我接著說,“而且當(dāng)您快要去世的時候,您就會消失。對,消失,然后出現(xiàn)在海洋里。海水將把您帶到岸邊。到時候您就會像年輕時一樣漂亮啦。不過,當(dāng)時您已經(jīng)去世了。”
“那我可以試試。它貴嗎?”
“不算貴?!蔽腋媪怂齻€數(shù)?!澳郧笆亲鍪裁吹??”
“戲劇演員?!?/p>
“能讓我看看您年輕時的照片嗎?”
她給我看了她從前的照片,氣質(zhì)高雅,神情高貴,是個美人。
“但愿你說的是真的。不過,即便你騙我,我也不生氣?!?/p>
“我們會成功的?!?/p>
后來我總是去她家,陪她聊天,給她講外面發(fā)生的新鮮事。有一天,她忽然失蹤了。
你瞧,我現(xiàn)在找到她啦。她變得年輕好看,容光煥發(fā),可以有個體面的葬禮啦。真替她高興。我得趕緊把她藏起來,不能因為我的疏忽大意,讓海鷗或者什么其他動物損害了她的美麗形象。所以我把她抱去了她家,那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空屋,不過一切照舊。
凌晨兩點,我去了警察局。我覺得這事兒應(yīng)該告訴警察,畢竟海灘上出現(xiàn)了一具尸體??伤炔皇潜恢\殺,也不是死于其他事故,而是壽終正寢。
門開著,走廊里空空蕩蕩。我朝里走,經(jīng)過一個房間的時候,隱約看到一個玻璃罐子在輕微晃動。罐子不大,大概就像你去實驗室看到的那種放標本的罐子。外面罩著黑布,我猜他們抓到了一個賊,里面肯定有個卡曼人。你知道警察抓住他們的時候,總會把他們裝進罐子。如果關(guān)進牢房,他們會像耗子那樣跑出來。出于好奇,我走進了房間。
這是警官杜威的辦公室,墻上掛著他的照片,身穿警服,看上去神氣活現(xiàn),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我當(dāng)然認識他,他女兒杜子琪是我同學(xué),而且還曾追求過我。罐子旁還有個證物箱,已經(jīng)打開了,里面放著些私人用品,我看到一個小盒子十分精致,盒子上還放著一封信。
罐子晃動得更厲害了,里面的人恐怕感覺到有人來了。我掀開了上面的黑布,看到時光正像個標本似的關(guān)在罐子里。他看上去挺難受,因為他的軀體像麻花那么扭著,不停地朝我擠眉弄眼,表情夸張,惹人發(fā)笑。他大概是想讓我把他放出來。我當(dāng)然不能把他放出來,他罪有應(yīng)得。不過他的重生丸倒是挺管用。我朝他吐吐舌頭又把黑布蓋上了。他準氣得要命,下次見了我肯定會破口大罵,還會偷走我一些東西,說不定還會偷走我妹妹。
出了杜威的辦公室,我繼續(xù)往里走,拐了一個彎后,看到走廊盡頭有扇門,里面亮著燈,甚至還有細微的聲響,那大概是兩個人的對話。我便喊了聲,“有人嗎?”
門開了,杜威衣衫不整地出現(xiàn)在門口。他風(fēng)姿俊美,皮膚白皙,長著一頭濃密的卷發(fā),已經(jīng)英俊到了不像個警察的程度。
門開的時候,我還看到里面有個人,是個女人,但沒看清,只是驚鴻一瞥。我只注意到她穿著一雙耀眼的高跟鞋,因為那鞋跟兒是金色的,所以十分顯眼。你知道只有胡蝶才穿這種高跟鞋。她喜歡用黃金做鞋跟。那肯定重得要命。
胡蝶是林詩丫的繼母。林詩丫的母親去世后,她就嫁給了林詩丫的父親林德先生。林德是遠近聞名的富商,做毛皮生意,年過古稀,為人謙和,生活在一個大莊園里。那地方大得需要坐直升機。一次中風(fēng)讓他失去了行動能力,但沒擊垮他的意志。他性格開朗,嗓音洪亮,是個愛開玩笑的老人。
我大概壞了他什么好事兒。杜威一邊戴上帽子(順便說一句,他警服上的扣子系得錯了位)一邊像只生氣的斗雞說,“這么晚了,有什么事?”
“我看到外面沒有值班警察,所以就進來了?!?/p>
“今天我值班。說吧,怎么啦?”
“文莉太太死啦?!?/p>
“謀殺?”
“不,是自然死亡,而且變年輕了?!?/p>
“她不是都八十多了嗎?”
“對,可她吃了重生丸。那種藥丸可以讓老人去世后變得年輕。”
“哦,想起來了,我見過這種尸體。誰賣給她的?”
“我……不知道?!?/p>
“肯定是苗條幫的人?!彼D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她?”
“我見過她以前的照片,她現(xiàn)在和年輕時一模一樣?!?/p>
“尸體呢?”
“我把她抱回家了,就是原先她住的房子。我想你們應(yīng)該通知她的家屬。她有個女兒?!?/p>
“好了,我知道了,會調(diào)查清楚的。如果真像你說的,我會給她女兒打電話的?!彼娢也蛔撸斑€有事兒嗎?”
“我剛才好像看到一個女人,是胡蝶嗎?”
他聽后暴跳如雷,“你胡說什么,里面根本沒女人。你不回家睡覺?”
“哦,沒什么,也許我看錯了。我看到你辦公室里有個罐子,關(guān)的是誰?”
他瞥了我一眼,好像獎勵我剛才的態(tài)度似的,和顏悅色地說,“時光那小子,他入室盜竊,偷了方心丈的東西。方心丈是我鄰居,恰好被我碰到了。他曾做過你的地理老師,現(xiàn)在退休了,你記得他吧。”
“當(dāng)然,他學(xué)識淵博,是個好老師,口哨吹得尤其好?!?/p>
“好了,快走吧,該回家睡覺了?!?/p>
我最后問他,“您覺得這個世界奇怪嗎?”
他沒有回答,而是奇怪地看著我,好像他真的看到我長了個檸檬腦袋。隨后他把我送出了警察局。
我不會看錯的。我繞到警察局的后面,果然在那里看到了一輛漂亮的小提琴甲蟲汽車。那是胡蝶的車。
走在街上的時候,我想起了杜子琪,她是杜威的女兒,一個貨真價實的長舌婦。她的兩張嘴可能說呢,她真長著兩張嘴,這恐怕是因為繼承了她母親基因的緣故。她母親是個外星人,據(jù)說來自塔戈星球。還是那句話,至于是不是,誰也說不清。塔戈星球的人都長著兩張嘴,他們有個很長的下巴。上面的那張用來吃飯,下面的用來說話,但兩張嘴都會唱歌。當(dāng)他們開始歌唱的時候,就像二重唱似的。所以我們把他們叫做雙嘴人。可我卻從未聽過杜子琪唱歌,她壓根兒不會。
她貌不驚人,體型肥胖,喜歡穿生物塑身衣。生物塑身衣是用某種生物彈性蛋白制成的,穿上這種衣服,三百斤的胖子看上去和得了厭食癥差不多。
有一次,我和她約會,忽然間,她的生物塑身衣爆開啦,簡直讓人笑掉大牙,好像玉米一下變成了爆米花,她的胖身子把外面的衣服撐得七零八落。她大概買到了偽劣產(chǎn)品。她上體育課時也曾把里面的塑身衣?lián)纹七^。真是丑態(tài)百出。
我后來就不理她了,每次見了都形若路人,甚至有一次她被汽車撞倒,磕破了膝蓋,我都視而不見。這大概讓她恨透了我。
不知不覺我又回到了海灘。我一點兒不困,文莉太太的事兒讓我興奮不已。我看了一整夜棱皮龜產(chǎn)卵。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