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下）

肥榮再吐了幾口就沒再吐出點(diǎn)什么了，只有一些口水和痰混合粘液，我拿了一堆紙巾擦干凈了他的嘴，他還是奄奄一息的樣子，但是起碼可以自己坐穩(wěn)了。氣氛緩和了許多，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大叔擦了一下額頭的汗，他這時咕嚕了一個字，我聽不清，好像是拼音“g”發(fā)音的。然后一臉深沉拿起臉盆往店外走，走到店對面那堵圍墻那里把水潑了，然后只見他彎下身，撿起了一樣?xùn)|西，再拿到店外的水龍頭那里洗了一下。到他進(jìn)來的時候，我看到他手上的東西就是剛剛那根黑刺。大叔把刺扔在桌子上，然后從房間里拿了一件外套出來蓋在肥榮身上，大家不約而同地湊到桌子旁看看那是什么東西，這時我才看清原來那是一根銹跡斑斑的釘子！大叔重重地坐在一張凳子上，看得出他也都筋疲力盡了。我看得出宿舍的人都急了，于是我著急地問：“師傅，他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用不用送他去醫(yī)院啊？” 大叔閉著眼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用手指按著太陽穴，搖了搖頭，帶著疲憊的聲音說：“送過去了也沒用…天亮以后他會發(fā)燒的…讓他休息一兩天吧…” 大叔歇了一會，就叫剛剛錄音的那個人把錄音放出來。這時店子里很靜很靜，錄音一下子就充滿了房間，錄音的效果很差，但是肥榮那些尖銳的叫聲還是非常的嚇人。我們根本聽不懂那些話，但是大叔卻聽得入神。我聽著聽著，覺得這些話仿佛都是重復(fù)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復(fù)。很快，錄音便完了，大叔憋著嘴，好像聽出了些什么。他的一個朋友好奇地問：“喂，你聽得懂這些話？” 大叔略帶點(diǎn)囂張地說：“鬼話，而且是廣州話，我為什么不懂。泰文的鬼話我都聽得懂。” 我才知道，原來這些叫鬼話… 大叔的朋友又問：“那你翻譯一下他說了什么？” “他就說，那些水好苦，我不喝。有好多釘，不要釘在我身上… 就是這幾句，不斷重復(fù)?！贝笫遢p描淡寫地說，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竟然和我剛剛聽到的話幾乎相同。 “我叼你咯~~你怎么聽得出來的？認(rèn)識你這么久還不知道你有這一招！”他朋友繼續(xù)問。大叔笑了一下說：“鬼話，不就是人話倒過來說嘛…” 我也問他了：“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我剛說的這個意思，沒別的含義，只是我不知道這些話是這個肥仔自己說的，還是鬼借他的口說的?！贝笫宀嬷?，翹著腿，一副牛逼的樣子。我想繼續(xù)問肥榮到底什么事了，大叔卻向我發(fā)問：“你剛剛在他發(fā)作之前想說什么的？你繼續(xù)說?！?/p>

我這才想起，于是馬上走到肥榮身邊，把他的兩個手掌翻過來給大叔看，那些恐怖的傷痕再次展現(xiàn)在我眼前，藝哥怕暈血又發(fā)作一看到馬上就轉(zhuǎn)身了。這些傷痕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了焦，大叔的三個朋友看到后馬上目瞪口呆，而大叔牛逼的架勢也馬上沒了，他看到后馬上把手和腳都放下來了，湊過去看，眉頭也突然鎖緊了起來，在我看來，雖然這些不是自己的傷，但也還是看在眼里，疼在手上。大叔立刻挪凳子過去，拿起肥榮的雙手，臉上的表情不知是痛心還是憤怒，他太陽穴上的兩條血管漲成了青色，他終于憋出了一句話： “我$%$^&！這個死肥仔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啊！”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說：“肥榮這個人平時很膽小怕事，他不會招惹別人的，他就是殺了一只貓而已嘛！”我覺得，肥榮再過分，也只是殺了一只貓，我們目前所有的不幸都能歸咎于那只貓的死。 “唉！即使貓不死，你們也都是在劫難逃??！撇開那些鬼鬼怪怪不說，我敢肯定地說，有一個撲街一直在整你們！”?

大叔這句話太突然了，還有一個人在整我們？我沒聽錯吧？他的話我完全不能理解。這時聽得不明不白的老蔣也在亂插嘴了，大叔提高聲音說：“別吵別吵！等我說完！”他利索地拿起桌上的釘子，盯著我說：“這釘子，不是無緣無故在他肚子里的，他肯定是被下蠱了，肯定有人在對他下蠱！” “下蠱？” “不就是降頭嘛！傻仔，這都不懂！你們大學(xué)學(xué)什么的？！”大叔這話說得沒道理，但是說得很實(shí)在，我經(jīng)常覺得即使我上了大學(xué)，但是很多見識都跟一個小學(xué)生一樣短淺。 “降頭…我看電影的時候聽說過…”我吞吐著說，降頭那時候?qū)ξ襾碚f，就是一種巫術(shù)之類的東西吧，我還真不知道現(xiàn)實(shí)世界真的有這種東西。 “降頭這東西，一定是人下的！肥仔剛剛這種，這叫‘釘降’！最低級最白癡，卻也是最陰險最難察覺的一種蠱，用來嚇嚇你們而已，但是要不是遇到我，他過一個來月還是會死翹翹的！幸好不是什么‘蜈蚣降’‘鼠降’之類的，那些發(fā)現(xiàn)到的時候也基本可以準(zhǔn)備身后事了！” 我又問：“那究竟是誰下的降頭呢？”降頭這個詞可能我太少說，說起來有點(diǎn)走調(diào)。 “我怎么知道呢，降頭只能解，不能尋主??！你知道這種東西一年能搞死多少人嗎？死了都不知道自己被下了降，死得不明不白??！” 大叔心直口快，可能也不知道他后面加多的兩句話能搞我多少腦細(xì)胞。

說完大叔再把注意力放在肥榮手掌的疤痕上，店里一段沉長的寂靜。我看著肥榮，他大肚子上平穩(wěn)的一起一伏表明他應(yīng)該睡著了。再看看秦爺，老蔣和藝哥，他們都低著頭不吭聲。

我這時嘗試慢慢理清了思路，終于明白我們的處境是多么的絕望，有人也有鬼，仿佛整個世界都想把我們趕盡殺絕。而最委屈的地方，就是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樣做！我們就是一群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大學(xué)生租了一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房子嘛！這是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嗎？！我還想到了我腿上那一塊被“偷”的肉，我這個不懂世事的人該怎么去面對這個分分鐘是拿生命去兌現(xiàn)的承諾呢？！我雖然已經(jīng) 21 歲了，但我還沒做過的事還有很多很多??！當(dāng)時想著想著我覺得頭快要爆炸了，我 TM 快要發(fā)瘋了！不行，我不能再往里面鉆了！于是，我馬上強(qiáng)迫自己去想一些好的事，但是我發(fā)現(xiàn)根本沒好的事值得我去想，忽然，我腦子里竟然浮現(xiàn)起一張臉，一張我只見過兩次的臉，多么美好的一張臉，這張臉在此時此刻竟然能輕易地?fù)崞搅宋腋≡瓴话驳男撵`，但卻又帶給我一絲新的憂慮。她就在四樓，與我們隔著一層，她會不會有事呢？但我給不到自己任何理由明知自身難保，為何還要去關(guān)心一個已經(jīng)名花有主的人。羅凡啊，你連關(guān)心人家的資格都沒有呢！我不禁冷冷地自嘲了一下。?

“黑夜留，白夜行…這么淺顯的鬼字，你們應(yīng)該看得懂?！?大叔的聲音，把我從思緒中抽離了出來，“看你們跑出來了，也應(yīng)該明白得個中含義了。” 我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但是…它一邊直寫，一邊倒寫…”大叔皺著眉頭，聲音又沉了下來，“…沒理由的…這里我想不通…” 大叔這種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使我心底又開始發(fā)毛了。大家都凝視著大叔，希望他能給一個解釋。店子里又是沉默，現(xiàn)在沉默對我來說是最大的煎熬，因為我的腦子又會胡思亂想，我真怕自己會崩潰掉。這個沉默大概持續(xù)了兩分多鐘。

大叔突然就咕嚕了這么一句，“一半人話，一半鬼話…孰真孰假？”，像是自言自語，根本不是對我們說的，然后他的臉就僵硬在那里，仿佛在回憶著某些往事，表情很復(fù)雜，像是疑惑，同時也夾帶著羞愧與悲傷，還有似乎有深深的自責(zé)。我不知道是什么往事讓這個彪悍的男人突然變得如此脆弱，但是我從小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我知道放任自己在情感的漩渦里往往只能讓自己更加痛苦，于是我決定打斷他的回憶。

“喂！師傅！醒醒啊！師傅！”我故意提起聲音叫著他。我叫了幾聲后他才回過神來，他的反應(yīng)好像變得遲鈍了許多，我想那肯定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吧。大叔的一個朋友見狀后就對他說：“喂，你累了就別死撐了，休息一下吧，你以為你還是十八廿二（年輕）??？”

大叔遲疑地點(diǎn)了一下頭，眼前的他，仿佛突然老了許多許多，他清了一下喉嚨，然后說：“小子，你別問我為什么，總之，你就按照它所說的去做吧?？吹酵砩蠜]月亮了就記得回去，有月亮就趕快出來，沒地方住的話，我這里隨時歡迎你們來……” 雖然大叔還是沒說到底是什么問題，但是他今晚所做的一切對一群素未謀面的人來說已經(jīng)是太多太多了。我看著店外昏暗的黎明，原來不知不覺已經(jīng)天亮了。 “你們現(xiàn)在可以回去了，相信我，不會有事的……”大叔堅定眼神和語氣回歸了。

我走過去摘下了肥榮身上的外套，然后和秦爺一起一人一邊把他扶了起來，肥榮這時也有點(diǎn)知覺了，但是身體燙得很，應(yīng)該真的是發(fā)燒了，大叔站了起來，把外套重新披在肥榮身上，說：“下次再來還給我吧。”他見到肥榮沒穿拖鞋，又把自己的拖鞋套在了肥榮的腳上。我這時才醒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馬上問：“師傅，我還不知道怎么稱呼您呢?！?“我姓梁，叫我梁師傅吧。還有，記住一點(diǎn)，你們應(yīng)該擔(dān)心的是人，而不是鬼。”?

梁師傅平靜的時候說的話永遠(yuǎn)是那么深奧，發(fā)怒的時候才會淺顯一點(diǎn)。有時我寧愿被他發(fā)怒罵一下也不愿傷腦筋猜他的好話。

我們幾個向梁師傅和他的朋友道謝后便走出了店子。這一晚很漫長，漫長得像是無數(shù)個日夜，我們解開了很多謎團(tuán)，同時也有了更多的疑問。天空的遠(yuǎn)方有一點(diǎn)金黃，隨著云層一直蔓延出一條美麗的梯度，現(xiàn)在回想起那一天的早晨，那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早晨。我想起了某電影的一句對白：最美好的早晨往往出現(xiàn)在死里逃生的那一晚之后。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