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階試煉】一歲枯榮

? 下雨了。
? 稀瀝瀝的聲響落在棚頂塑料上,讓他自床榻里驚醒過來。轉過頭去見得獎章還在墻上掛得好好的,才吁出一口氣。
? 他以為秋雨總是高爽的,今遭的雨卻小氣起來,灑了幾滴,便似他褲管子里的老家伙一樣抖不出余貨了,巴巴地擠出最后一點,倒像是冬雨般惱人。
? 本來是要趕去雞圈里把遮簾拉上的,免得淋濕了它們,沒料想雨卻到底沒落下來。他坐在編織袋搭就的床沿旁,思慮了一番,還是決定起身看看,免得后半夜睡不安穩(wěn)。
? 剛過了寒露,許是因為天氣轉涼,他這幾天還有些嗜睡,常睡到日頭從山那邊爬過來,才晃悠悠起來。今次卻精神不少,推門出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睡意已沒有了,只剩下冰涼涼的冷意從顱內生出來,四肢若要虛浮而起,讓他幾乎覺得自己又回到強健的年紀。
? “真是稀奇?!彼絿佉痪?,披了件單衣,走到棚屋后面,發(fā)現(xiàn)自家的雞圈被舊報紙包纏一圈,下面還墊了舊棉絮,只留下柵欄前兩三個泉眼大小的洞。他費力地彎下腰,透過去看,自家的幾只母雞好端端的,還多了一只氣宇軒昂的大公雞,毛色發(fā)亮。它聽到聲響也醒了,眼睛在未盡的暮色下閃著微光。
? 他擦擦眼睛,宛若見了鬼。他分明記得自己在入夏時找了個晴朗的早晨把公雞提下山去,叫屠夫宰好了,回來同剛摘下的新鮮野菜一齊燉了鍋美湯。他有段時間時間不識肉味了,還以為自己不會饞的,但那次吃得滿嘴流油,精神也快活不少,讓他覺得自己在內里還沒有全然老去。
? 想到那股子鮮味,口舌不覺生了津水,但下一刻他就搖搖腦袋,把這些胡思亂想拋出去。
? 怕是別人家放山的不小心跑進來了?他猶疑著,是不是該找個時間送回去。這畜鳥跑的也是遠,竟溜到此處來了,說不得肉都跑掉幾兩。
? 他起身想回屋去,忽的想到什么,一拍額頭,慌忙忙要把圍好的保暖織物拆了。年歲大了,反應就慢上半拍,他明明看在眼里,卻還是這時候才想通透。
??秋末漸冷,但家禽還不至于如此嬌貴,捂得太過了,悶死在窩里倒畫蛇添足了。
? 等等,他又停下,腦子里才終于想起關鍵的來。雖然他早愿意承認記性不若從前了,但尚且還能分辨前些天干過的活計。
? 這雞圈,不是他圍上去的。
? 他不再拆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
? 是誰人好心幫他圍上的?他像是小孩般生出慌張,竟有些應付不了這番長久未落在他身上的,來自旁人的關切來。
? 他想著,如若不同這位不知名姓的善人通通氣,便自作主張把人家的美意給撥弄干凈了,卻顯得不知好歹,頑固而不識趣來。
? 此刻暮色寡淡,新日未出,山間俱是渺渺白霧,肆浮于林木蔥蘢里,同翠色交映,清朗皎凈,剔透自在。老人透過孤門遠望此番景象,獨零零立在屋中,心下激蕩,又是感懷,又是焦急,更不知該自何處尋起。
? 一直拖到午后了,他仍沒有出門,坐在門口愁眉苦臉。
? 屋子里有個收音機的,年初的時候壞了,他等到夏天才下山托師傅修好。師傅本不愿意修的,他再下去的時候只得提了十幾個雞蛋送上,好說歹說勸過一番,人家才答應。
? 因為一直惦記著早上的事,他心緒散亂,便把收音機拿出來,想聽聽戲,好讓心思活絡些??赡贸鰜泶蜷_,鼓搗了半晌,收音機里卻只有盲音陣陣。
? 許是又壞了。
? 他嘆口氣,裹裹衣服。昨天還出了會太陽,今日一下子就冷起來,只得走進里屋里,想去柜子里把唯一一件冬衣翻出來,卻發(fā)現(xiàn)衣服就搭在被褥上。
? “怎盡是些怪事?”他披上衣服,呵出一口冷氣,白慘慘的水汽轉瞬凍滅在了半空,讓他覺得陡然回到了深冬的時節(jié)。
? 熬到快吃飯的時候,他冷得不行了,尋了柴刀來,打算去山上砍些柴禾回來,于爐灶里生些火烤烤。
? 自己真老了?他知曉自己從不在秋天烤火的,心下有些不服氣。
? 要是冬天囤得柴火還在就好了。他剛把屋鎖上,莫名又想到此處,就笑出來。他有時候還是會有同少年人一般耍懶的心思,此類念想每每剛浮上心頭,便逗得他發(fā)笑。
? 他總以為自己還小哩。
? 回來時他笑不出來了,望著側屋里堆得滿滿當當的一地柴火,刀都要掉地上。
? 這還沒完,他渾渾然把柴禾抱進去后,又發(fā)覺爐灶里竟還有昨天沒燃透的舊木,他是記得昨天自己吃過一個生紅薯就上了床,加上午后尚有暖日,哪里會去烤火。
? 可余燼的痕跡又分明在告訴他,這里是生過火的。
? 有那么一剎那,在幾番奇事的震動下,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睡過了頭,大夢一場,便從秋末睡到了隆冬。
? 可就算如此,尋常的日子也照例過著。他開始還會想想,實在鬧不明白,后面索性就不管了,只告訴自己許是老了,記憶便不牢靠。
? 但他其實知道自己記性還算好的,還能想起陪別人讀過的書,知道有的書里說人老了,就不想,亦禁不起變動了。他也知道書里面寫得不盡然全是對的,因為他對此次種種沒有預期的瑣碎變動倒生出一股異樣的欣喜來。
? 便若是于他一趟死水,平靜無波的日子里,投下一塊滿是生趣的頑石。
? 這漣漪卻也只泛起些微末攪動,便默無生息了,他很快習慣了新奇的日子。
? 又哪里是新奇呢?他不過是把冬天的步調,挪到現(xiàn)在來,就發(fā)現(xiàn)全無二致了。
? 往年他是最不歡喜過冬的,一個人住在山上,離村里人遠,提早兩月就要準備。拾掇薪柴,存好余糧,都是費力的活計。最怕的是自己冷著,可衣服穿厚了,動作也就不麻利,因而他也總是會想到原來能夠敞開衣襟,任由胸膛前熱淋林汗液流過的年紀。
? 山里面也剩不下什么野貨,只能煮些粗淡的菜粥將就。便是運氣好,逮到過冬的走獸,他也沒有氣力殺刮干凈,只能便宜家里面的牲畜。
? 今時總好上不少,雖然多了一段莫名的冷冬,但柴火有人備好了,米面家里也多出來些,他粗略算了算,大抵可以吃上兩月的。
? 除了得補上自己發(fā)癲拆掉的半截雞圈,倒算是個可以清閑的冬天。
? 至于多出來的物件是從何處來的,他憂心過幾天后就置之不顧了,總也有懶散的豁達在里面。
? 有了如此的寬裕,他便開始試著多走走,山里夏時的風光他見多了,冬天的景象就顯得陌生。
? 平日里上山的鄉(xiāng)民便沒有多少,更不若說時如此的天候了。他也樂得自在,便撿了根粗枝,用布條裹得細致,就帶著去爬山。
? 剛開始他腳程作不得好,加上走一截后連土徑都沒有了,便自己打落攔路的草木,慢慢行著,也就攀得不高。
? 路上也說不上有如何豐美的景致,倘是立在山腳望過去,冷日殘云里還能多少見到這座小峰不易覺察的雄奇。真走進去了,沒了白茫茫穹頂當空,就只有亂離枝木橫攔在身前,因為多日不下雨了,葉片上灰撲撲的塵土抖落在身上,不多時他就罵罵咧咧退出來了,臉上五色縱橫,青白相間,像個逞強的頑童。
? 他倒不是怕了這些,只可惜自己的衣裳。他沒有幾件好的,也舍不得買新的。有一件是淘來的舊棉服,他覺得還新嶄嶄的,表面敞亮像是剛退的彈殼般亮堂,也不知那人如何舍得賤價賣掉。
? 后來腳力練出來不少,他能爬到半山上,恰好有一個歇腳的石頭落在此處,便常常坐在這里休憩。高處視線要寬闊些,遠望四方,有山,有樹,有風與云,總也尋得到些宜人的景致。
? 他記得看到過鷹,或者他并不知道那是否是真的鷹,只覺得俊俏的樣子威武,是他印象里神駿的猛禽。那孤鷹高高掛在天上,像是空中遠遠炸開的炮火煙塵,在白凈的天色留下幾個翕忽墨點,便遠遠飛走了,倒讓他生出寂寥來。
? 天氣暖和點,有新鳥出來,鳴啼婉轉。他聽見,高興不少,有時候也唱起歌來。是《月亮之歌》,他以前喜歡唱的,后來沒人聽了,他也不再唱。
? “當我躺在媽媽懷里的時候,
?? 常對著月亮甜甜地笑……”
? 他只記得開頭兩句了,后面的如何也想不出來。
? 奇怪的,他原來記得純熟,現(xiàn)在絞盡腦汁也翻不出來剩下的詞。
? 試了好久,他也就失掉興致,轉頭下去了。
? 這之后,他有段時日沒再去爬山。但生活還是過著,只是不上山后,日程便更像回到古早的過去,連最后的新意也消磨干凈了。
? 他并沒有覺得不妥,甚至不爬山后,卻生出某種回歸的沖動。
? 懶人,他罵自己,臥在床上,棉被蓋了三層,手心被火堆烤得紅彤彤的,沒有幾分真切的悔意。
? 日子熱起來時,他終于不再縮在屋里酣睡了,卻再度起了憊懶的心思,不想趁著天時下山托人修收音機。
? 一個人住久了,連與人交際都覺得麻煩起來。
? 可余暇里總沒事做,便穿著短衣,又爬起山來。起先踩出的新路早被草木掩映掉了,但暖陽里自有蓬勃的生氣,便是雜草也郁郁蔥蔥,綠得喜人。他也憑空生出活力來,第一次重登山路,便走到半山處,心里不禁起了豪情壯意,之前的郁結也散掉泰半。
? 晴空無云,日光正透過云縫散落,恣意狂放,探照燈般打下來,落在他臉上,灼得他面皮發(fā)燙,正像是他抓起妻子手時,摸到掌心那一抹嬌嫩軟肉的溫度。
? 他嘴角扯了扯,輕笑出聲。不該想起這些的,他告訴自己,當初答應得好,是須向前看的。
??嘴上這樣說著,他在這次爬山后甚至沒察覺到夏日來得比以往早了不少。
? 又或許,是千篇一律的過活已經讓他就此忽略掉了生命里輕巧的不諧。
? 老人甚至一度忘記了那個恍如大夢初醒的怪誕早晨。
? 他還是如同往常那般活著,再沒橫生出多的變動。甚至不知何時他就不再思索那個早晨了,隱秘的轉變了無痕跡,只若是春雨潤物無聲,輕輕淺淺。
? 到最后,他只是多出一個并不出奇的,爬山的新愛好。
? 鍛煉身子,總歸是有益的。他告訴自己,因而有時間了,還是會去山上走走,只是不再細看周遭的景致了,生怕再想到什么。
? 再到了秋天,他已經能堪堪爬到頂上。或者說,他已經到了足夠高的,可以勉強稱作是山頂的地方了。畢竟在一座無名矮山里,并找不到嚴格意義上的頂峰。
? 在這里已看不見比他高的樹了,只有曠達的天際勾連著幾縷稱不上流云的霧氣。他尋了一處坐下,遠遠望著腳下的林子,有風起,簌簌動之,如歌如訴。
? 他會隨意想些什么,終于在有一天,那個張皇無措的早上會再闖到他心里,如同幼鹿莽撞踩壞一叢落葉,吱呀吱呀響動著跑開。
? 到底不是愚鈍盲目的人,就算獨居經年,閉塞了耳目,他也猜到些什么。
? 可多一歲,少一歲,于他沒什么并無不同。他連山下小村發(fā)生了什么新奇事都不知曉,心力都用來擔心著臨近冬天要做的勞累準備。
? 似是荒廢掉了。他也這樣想過,卻笑自己魔障,好似多一載年歲會有如何不同來。換個人來,可能自有風云際遇,可他早離不了平平淡淡,有條不紊的時光往復。
? 他不年輕了,也開始畏懼死亡,可也知曉這由不著他的,便只想盡力好好活著。
? 活得出彩當然是好的,他做不到,便也覺得散淡是幸事。
? 他的好好活,最后似乎只落在“活“字上??伤]有多少遺憾,柴米油鹽,日復一日的日子沒趣味,卻也已經費盡他不多的精力了。
? 就像是他腳邊的草。
? 他記得有人告訴他,雅人們是把這綠植喚作“一歲枯榮物”的,似是在感嘆若是蜉蝣不知晦朔一般的哀情冷暖。他并不喜歡這句話,總覺得寫這句的高高站在云巔之上,就低不下身子來。
? 作綠草分明也是好的,他甚至覺得自己還不到枯的時候,仍在勃然向榮著。
? 枯榮變換里,他給了自己放棄追思的權力,終于只覺得那是個并不真切的離奇幻夢。
? 這天晚些時候,他走在下山路上,見到幾個埋在地里的野紅薯,便挖了幾個出來,留了些在地里?;氐轿莺螅眯禄鹂镜臒狎v騰的軟綿綿的,捧在懷里吃得香甜。
? 飽腹之后,就生出倦意來,他慢慢爬上床,不多時就打起鼾,沉沉睡過去。
? 一年過去,寒露便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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