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的氛圍籠罩著整個新沃爾西尼。

幾百名市民跟在喪葬隊伍后，有人沉默不語，有人慟哭不已。

他們將手中的花丟向車隊，然后看著它們掉在地上，被車輪與鞋跟碾成爛泥。

她的棺材在眾人簇?fù)碇滤瓦M(jìn)墓園。

法官的葬禮極盡哀榮。

萊昂圖索面色沉重地念誦悼詞，而此時此刻站在墓園里的眾人臉色各異，但大多數(shù)人和傷感與痛惜無關(guān)。

只有那么幾個人，還會露出沉痛的神情。

如果說這場葬禮還有那么一絲絲不值得悲傷的事情，就是今天的陽光十分溫暖，美好得如同那位法官在市民們中間保有的印象。

德克薩斯背靠在輪椅上，呼吸有些沉重。

她的眼睛有些發(fā)紅，但莫斯提馬沒看到她真正流出一滴淚。

“莫斯提馬……博士呢？”德克薩斯抬頭，對著俯下身子的莫斯提馬說道。

墮天使靠在她耳邊，輕聲地簡潔解釋道：“他有自己的安排。而且葬禮的確沒有邀請他。”

“……不會的。那家伙必然要到場的?！?/p>

“那就別懷疑他。他只是很少留一些悲傷的時間給自己。而且你不是知道嗎？他很怕生?！?/p>

“我不是那個意思?！?/p>

“還是說，才分開兩天你就這么急著見到他?！?/p>

“……”

莫斯提馬摸了摸鼻頭，收起自己的微笑：“好吧，這時候開玩笑的確不太合適?！?/p>

“不，我是說，別因?yàn)榍皫滋斓氖戮桶盐耶?dāng)多愁善感的人。說起來，從剛才的路上我就一直想問，你這身衣服看上去有點(diǎn)兒……寬松。臨時借的嗎？”

“沒辦法。誰能想到我會碰上這種場合。本來是只帶了那身拉特蘭的儀式禮服。但我居然還要當(dāng)你的保鏢，總不能在這里穿著那個吧。所以向博士借了這身。反正我們兩個差不多高，就是比他瘦一點(diǎn)兒?！?/p>

“我就說怎么這么眼熟。相同的款式他還有一套白的？”

“他還是黑衣服順眼一些?！?/p>

“的確?！?/p>

“馬上就應(yīng)該輪到我們這些親友的時間了，他應(yīng)該不難找吧?！?/p>

“還早著呢……我還是在后面比較好。”

“德克薩斯，你果然有些……敏感了?！?/p>

“……也許吧。”

“怎么舒服怎么來，別讓自己難受。如果那家伙在這里，肯定會像我現(xiàn)在這樣，附在你耳邊溫柔地說?！?/p>

“唉……別說了。”

聽到耳機(jī)里傳來的聲音，赫伯特臉上表情沒什么變化，但還是關(guān)掉了自己的監(jiān)聽設(shè)施。

教堂就是比外面安靜許多。

除了坐在第一排的他和白狼，整個禮堂只有一個薩科塔神父躺在的最遠(yuǎn)的另一角睡得正香。

他靠在長椅背上，點(diǎn)燃一根香煙送到嘴邊。

有莫斯提馬在，應(yīng)該不至于出什么問題。

這里的安?？墒潜炔栔Z莫好太多了。

市政廳、法院、各家族的對外的經(jīng)理人，在此地齊聚一堂；若是現(xiàn)在這里引發(fā)害死拉維妮婭的那場大爆炸，整個新沃爾西尼的運(yùn)轉(zhuǎn)恐怕會瞬間癱瘓，而整個敘拉古的各個家族勢力運(yùn)作也會遇上突如其來的阻礙。

說來有些諷刺，敘拉古給一個死人的保護(hù)都比對她活著的時候更上心。

“……真新鮮啊。你壓力居然大到這種地步？”看到博士一點(diǎn)一點(diǎn)兒將那支廉價的成癮物品變成白色煙氣吐向上方，白色的狼嘖嘖稱奇。

“德克薩斯給的?！?/p>

“哎，你[*敘拉古粗口*]……”

“我也有偶爾不太想要健康生活的時候。而且在這里，某些勁更大的東西很難搞，我也實(shí)在沒辦法當(dāng)著家里幾個大夫的面拿走那些東西?！?/p>

“當(dāng)我沒說。不過你變化……”

“沒營養(yǎng)的感慨暫時丟到一邊好么？這句話我這幾天見到一個人就給我說一遍。你什么時候也會說這種話了？”

“那我就直接問了，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拉普蘭德現(xiàn)在的心情十分復(fù)雜，這樣的感受在她過往的人生中也并不多見——準(zhǔn)確來說，她從收到消息開始，就已經(jīng)被事情發(fā)展的速度弄得手足無措。

先是聽說敘拉古的法庭舉行了對自家老頭子的審判，她就來老家想要看看結(jié)果，然而還沒等她到家，就聽說審判結(jié)果不好不壞，事情已經(jīng)塵埃落定。到了移動城市上之后，本以為可以在酒吧里一邊開香檳一邊欣賞老頭子在法庭上給自己辯護(hù)的窘態(tài)，結(jié)果拉維妮婭就出了這種事——

而就在剛才，她聽到博士面無表情地說德克薩斯和能天使重傷，而他自己也因?yàn)榉ㄐg(shù)使用透支了身體，險些交代在那里。

赫伯特沒好氣道：“別問我啊。我哪知道?；蛟S你身上那家伙能有些感悟？”

一團(tuán)黑霧在兩人面前緩緩浮現(xiàn)翻滾，最后凝聚出一副相當(dāng)于成年人高的巨狼姿態(tài)。

“因?yàn)槟銈儾恢M(jìn)退，也全然不懂得這片荒野的生存之道?！崩侵髀冻鲎约旱拟惭溃憩F(xiàn)出一個大概是嘲笑的表情。

拉普蘭德聽到扎羅的譏諷，一巴掌甩到它頭上，卻只像是揮到一片云霧，狼首扭曲了一瞬便恢復(fù)原狀。

“那閣下有何高見？不妨說與我們這些未開化的小民聽聽？”

赫伯特的表情明明十分誠懇，但哪怕是拉普蘭德聽到他語氣中的陰陽怪氣都忍不住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果然，扎羅的眼睛立刻冒出紅光，幾縷黑色云霧也纏繞上了赫伯特的脖頸。

“扎羅，住手！”拉普蘭德厲聲喝道。

“沒關(guān)系。跟獸主打交道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赫伯特依舊是那副氣死人不償命的姿態(tài)，只是裸露在外的皮膚覆滿墨藍(lán)色的晶瑩回路，剔透的魔劍與法杖交叉橫在身前。

感覺到扎羅驚疑不定的情緒，他的笑聲越發(fā)倨傲：“像你這樣不前不后，不進(jìn)不退，既不明智也不愚蠢，既不率直也不陰鶩的四不像，我還真是第一次見?！?/p>

魔劍擦著法杖輕輕揮出，剛一接觸到它散出的那縷黑霧，扎羅的身體便在那一瞬間被分割成大小不均的十幾塊，還維持著巨狼的形態(tài)，切痕散發(fā)著黑色煙氣，但卻久久沒有復(fù)原。

直到幾分鐘后，巨狼轟然倒地，身上的痕跡才徹底消失。

它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站起來，像被主人呵斥的牙獸一樣露出驚疑之色，只是眼里的紅光逐漸消失，喪失了一些戰(zhàn)意。

“博士，這家伙可是很難收拾的。我現(xiàn)在還打不過他，沒想到你居然能做到?！崩仗m德感覺自己出去的這段時間真是錯過了不少驚喜。

赫伯特的表情在臉上逐漸褪去的回路下顯得有些陰冷：“不算能打過，畢竟獸主很特殊。但我可以在人生中剩余的時間里讓它每時每刻都處于不確定性的立體分割中。扎羅，你意下如何？”

“這把劍……不，這種法術(shù)，怎么會在你的手上？難道那幫提卡茲已經(jīng)……”

“少打聽。還是說我這一劍沒能教會你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

“博士，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擺脫這家伙？或者讓它老實(shí)點(diǎn)？”

“我都不知道你和它是怎么勾搭上的?！币晦D(zhuǎn)到拉普蘭德這邊，博士便又換了一副面孔。

拉普蘭德一邊搖頭一邊嘆著氣。數(shù)落著這個中看不中用的狼主，她把自己這一年到頭在敘拉古的荒野上過的日子和赫伯特簡單敘述。而隨著拉普蘭德描述自己的見聞，扎羅的態(tài)度也從慍怒慢慢轉(zhuǎn)向沉默。

聽到拉普蘭德對敘拉古和德克薩斯的看法，赫伯特不禁露出善意的微笑：“那你們是覺得，只要繼續(xù)向荒野深處探求，就能找尋到那種足以摧毀敘拉古虛偽文明外皮的答案？‘荒蕪’？很理想的狀態(tài)，我不否認(rèn)。只是……是否多少有些……不太現(xiàn)實(shí)？”他選擇了一個更溫婉的表達(dá)方式。

“難道你不這么認(rèn)為？至少我能在這只小崽子身上看到一些新答案的期望?！痹_道。

“好，那我問你們，或者，單純問問拉普蘭德。拉普蘭德·薩盧佐，你認(rèn)為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我就是……拉普蘭德?！?/p>

“對。你說的很對。我知道，你是被趕出薩盧佐家的大小姐，是德克薩斯的宿敵與朋友，是羅德島登記過的干員?？蓲伻ミ@些，你還剩什么？”

“這很重要么？”

“很重要。你不是要摧毀敘拉古嗎？你不是要否定敘拉古的一切嗎？你不是要去最深處的荒野探尋‘荒蕪’嗎？那首先要做的，就是否定這個地方加諸你身上的一切。然后呢？你又是誰？‘荒蕪’可以給你什么？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們暫且可以給你們新名字指代那時的你們，‘荒蕪拉普蘭德’與‘荒蕪扎羅’——聽上去會很滑稽，但請見諒——然后呢？到那時你們就可以回來給敘拉古毀滅性的打擊了？歸根到底，‘荒蕪’，到底是什么。它憑什么能摧毀敘拉古？”

“博士，我當(dāng)然還沒有找到答案?！?/p>

赫伯特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鏡，對扎羅的語氣也不復(fù)剛才的惡意：“你也一樣，扎羅。我現(xiàn)在，作為一個失憶的前文明代言人，一個外來文明的訪客，向自詡敘拉古之魂的你發(fā)問。對你而言，文明究竟意味著什么？”

“……當(dāng)然是矯飾。”扎羅低吼一聲，但出于對博士的某些印象，忍住沒有說出一些攻擊性比較強(qiáng)的話。

“不全對。這也是我要說的第一點(diǎn)?！辈┦烤従彄u頭，“文明的確有矯飾性。正如我今天穿的這身黑禮服。誠實(shí)地說，我很討厭這種拘束太強(qiáng)的衣服。但不可否認(rèn)，我已經(jīng)不可能在精神正常的狀態(tài)下裸奔出門了。而且衣服真的很方便。能御寒，能遮光，搭配其他的工具，能讓一個人走得更遠(yuǎn)。拉普蘭德。你能想像一個沒有精神需求的人是什么樣子嗎？”

“……行尸走肉。如果一個人真的無欲無求?！?/p>

“如果文明的反義詞是你們追求的‘荒蕪’，那么，第二點(diǎn)，我要告訴你們一個沉重的事實(shí)。追求荒蕪這一行為本身就是文明承認(rèn)的行為。在我看來，你們只是對如今敘拉古畸形、扭曲的社會形態(tài)感到恐慌與不適，僅此而已。而我作為一個熟習(xí)世界發(fā)展史的外來訪客，與你們看待這里的感覺別無二致，又略有差異。敘拉古依然是原始社會，不過是一只給自己披上袍子的牙獸罷了，俗不可耐，愚不可及?！?/p>

當(dāng)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教堂另一邊的神父打呼嚕的聲音似乎大了一點(diǎn)兒。

“博士，如果你這樣說，豈不是證明了敘拉古現(xiàn)在的文明只是矯飾而已？根本不符合現(xiàn)代文明的特質(zhì)?！?/p>

“但我不否認(rèn)這種矯飾的必要性。虛偽？的確。如今的敘拉古只有文明之名而無文明之實(shí)，但誰能否認(rèn)，一種名為文明的思維正在借助這種虛偽，改變這片由二十余座移動城市為主體建立的松散國家。你們要用‘荒蕪’戰(zhàn)勝敘拉古?？墒牵?dāng)你們成為‘荒蕪’本身，有誰會愿意證明你們有毀掉敘拉古的能力？換句話說，在你們追求荒蕪成功的那一刻，你們就已經(jīng)不會被人類文明承認(rèn)了。一個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的生物，突然說要來摧毀人類文明的某個形態(tài)，誰會承認(rèn)？誰會應(yīng)許？還是說，所謂‘摧毀敘拉古’不過是你們自娛自樂、自我催眠的笑談？”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第三點(diǎn)，拉普蘭德，你終究要和扎羅分道揚(yáng)鑣。很簡單，因?yàn)槿伺c獸的思維方式不可能相同。人類的文明……從來只能由人來定義。文明是屬于人類獨(dú)有的概念。而你，扎羅，獸主，不接受人類文明的判準(zhǔn)正是合理的?？蔀槭裁茨闳缃駮霈F(xiàn)在拉普蘭德身邊？因?yàn)槟闩铝?，你作為非人的存在不理解人類、物質(zhì)、文明、世界這幾者的關(guān)聯(lián)。你只能抓住拉普蘭德這根堅韌的救命稻草。你自認(rèn)為有了自己的思考方式，但你卻長久地保持著對人類文明的拒絕與鄙夷。歸根到底，你的思考是否有‘人性’？無論答案確認(rèn)與否，你都不可能會接受你們正在探尋的這條道路。你需要被好好上一課，狼之主，即——對文明和人的敬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