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逛過早市兒，約等于沒來過東北
?一個東北孩子的早晨，很可能被一聲關(guān)門聲吵醒。媽媽手里拎著大大小小的塑料兜，咣當(dāng)扔在地上，你翻個身，睡眼惺忪，心中卻升起暖意：不用說，這是上早市兒回來了。
早市兒，東北煙火氣的集萃之地，年輕人可望而不可及的豐饒樂園，以令人發(fā)指的低物價睥睨全國集市的夢幻交易場。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東北人，我在這兒撂句狠話：來東北旅行卻沒見識過早市，基本算白來。
不管在零下三十度白雪飄飛的煙氣中，還是初夏露水滾落的晨光里，早市，永遠在那兒，熱鬧，歡騰，頑強，可靠。雖然因為起不來床，你可能很久都沒去真正逛過了，但只要它仍然存在，你心底的某一塊地方，就會感到踏實、幸福。
那一口熱騰騰的油鍋，一車果香四溢的香瓜兒，塑料棚子里一碗套著塑料袋的豆腐腦，大喇叭里一句無限循環(huán)的魔性吆喝……它們是這片土地上最樸素、最熾熱的符號，也是成千上萬漂泊在外的東北人，再也回不去的一場大夢。
攝影/邱會寧
多說無益，下面，就讓我們一頭扎進東北早市兒的騰騰煙氣之中，直接開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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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到南，從山到海
在東北早市兒，看到東北的無限豐饒
東北真的很大。即使不算上內(nèi)蒙古東部那幾個披著大草原外衣的“東北文化圈”盟市，僅黑龍江、吉林、遼寧三省，面積就接近八十萬個平方公里。
然而，相比更南方那些沉積著復(fù)雜歷史記憶、“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國土，東北雖然廣袤，卻在許多方面，表現(xiàn)出這個國家罕有的、在巨大地理跨度內(nèi)的團結(jié)和統(tǒng)一。
這一點，在東北早市兒上，有著十分直觀的體現(xiàn)。從最北部的大興安嶺地區(qū)，到最南部的大連和葫蘆島，只要有早市兒，就一定有下面這些東西，絕無例外。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東北早市如此整齊劃一的觀感呢？
首先，這要歸因于東北地區(qū)共性極強的氣候與物性。
要知道，作為西伯利亞高壓與暖濕海風(fēng)激烈交鋒的“主戰(zhàn)場”，整個東北，幾乎都被這兩種強大的氣候力量，拉扯出漫長的寒冬、分明的四季，以及充沛的降水。
較為一致的氣候條件，再加上肥沃黑土地均勻地分散在東北各平原，使得整個東北的地氣都十分相近。除了適宜種植多種基本糧食作物，更是適宜種植一些生長周期較長、“慢工出細活”的特殊果菜。
油豆角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這種豆角飽滿肥厚，滋味濃郁，食之竟如食肉，因此得了這個“油”字。如今七八月份，正是摘油豆角的時候，在各地的早市兒上，你都能見老農(nóng)民面前擺著個編織筐，里面裝滿了園子里新摘的“小園兒豆角”，買回家燉點兒排骨，油潤鮮香，回味無窮。往往排骨無人問津，豆角很快就被造沒了。
物產(chǎn)的相似不難理解，但為何東北早市兒上售賣的熱食，也會在幾千公里的跨度上，保有如此多的相似之處呢？這就要歸因于，東北特殊的人口和社會結(jié)構(gòu)了。
要知道，滿清入關(guān)以后，東北的大部分地方，便被作為他們的“龍興之地”封禁起來，直到清代中后期才陸續(xù)解禁放荒。在一百年左右的時間里，大量的山東、河北人通過“闖關(guān)東”，迅速彌散、填充到東北各地，才奠定了如今東北大小聚落的基本面貌。
事實上，如果仔細觀察如今東北早市兒上的吃食，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
盡管東北是中國最重要的水稻產(chǎn)區(qū)，但在早市兒上，面食卻占據(jù)了絕對的優(yōu)勢。不管是糖餅油餅、包子餛飩，還是韭菜盒子、肉素餡餅、油炸糕……東北早市兒面食手藝之精良，花樣之繁雜，竟完全不輸給主產(chǎn)小麥的華北。
這，其實便是東北人從闖關(guān)東先民那里繼承而來的風(fēng)俗記憶。正如歷史上南遷的中原人為了記住祖先的食面?zhèn)鹘y(tǒng)開發(fā)出了粿，早已在家庭烹飪中被稻米馴化了的東北人，卻在早市兒中，倔強地留住了祖輩們的手藝和味道。
而東北寒冷的天氣和豐饒的物產(chǎn)，也讓這些源自山東的面食傳統(tǒng)，向著“更高熱量”（或者說更甜）進化。比如，山東本土的大煎餅韌如紙、寡淡無味，可以做軍糧；東北的“山東大煎餅”，卻香甜細軟；早市兒經(jīng)典食品“油炸糕”，更是極其恐怖的熱量炸彈，人送外號糖油混合天王。
但與此相對的，闖關(guān)東先民們的在黑土地上打拼的艱苦記憶，其實也被留在了早市兒里。比如香甜可口的苞米面貼餅子、濃稠扎實的大碴粥，便都是老輩子人在困難年代拿來充饑的粗糧制品，卻因為糧香味十足、健康養(yǎng)人，一直流傳到今天，平衡著油炸糕等高熱食物為早市兒帶來的罪惡感。
而作為中國最早擁有鐵路的地區(qū)，火車，給近代東北的內(nèi)部帶來密集而頻繁的人口流動，進一步整合了東北早市本就較為一致的面貌。
很多東北城市的早市兒，其實就位于火車站周邊的“站前”區(qū)域，比如哈爾濱的紅軍街早市兒，誰也不知道，它到底在那片區(qū)域盤踞多久了。這種交通上的得天獨厚，也導(dǎo)致，當(dāng)某種特定的食物，在某地的早市兒突然火起來以后，它會沿著鐵路線，逐漸蔓延到整個東北。
比如，在我的童年時代，我親眼見證了，一種發(fā)源自鐵嶺地區(qū)早市兒、在特制器皿里烤制的圓柱形蒙古餡餅，火勺，先是出現(xiàn)在佳木斯站前的早市兒，一年后，又以“佳木斯站前羊湯火勺”的名義出現(xiàn)在了鶴崗。想必，不少早市兒上的食俗，都是以同樣的形式流播的。
設(shè)計/九陽
不過，高度的一致性以外，東北的博大同樣不容忽視。因為特殊的自然稟賦，一些地方擁有更加豐盈獨特的物產(chǎn)，這也讓那里的早市兒，變得更具特色。
大小興安嶺與長白山下各個市鎮(zhèn)的早市兒，無疑是最值得一提的。這三條綿長溫和的山脈上，覆蓋著面積廣大的原始森林，它們既神秘而令人生畏，也藏滿大自然的慷慨恩賜。自古以來，擁有嚴密組織與規(guī)則的“采山人”，世代傳承著與大山和諧共生的禁忌與技巧，不斷地走入森林，將山中的珍寶帶給人間。
除了冬季大雪封山時，在山腳下各個市鎮(zhèn)晨霧繚繞的早市上，永遠不乏風(fēng)塵仆仆的采山人。長滿苔蘚的濕潤樹皮里，包裹著新采的林下參，等著識貨的人出個好價。各色蘑菇、山野菜、樺樹茸、腎精茶以及種種應(yīng)季的山珍擺在鋪開的編織袋上，有的是昂貴的藥材，有的，則是當(dāng)?shù)匕傩詹妥郎铣Ｒ姷淖髁匣蚴巢摹?/strong>
如今，正是人參的“紅頭市”，也是采松子兒的時候，松塔上現(xiàn)打的紅松子，油潤飽滿，營養(yǎng)極高，山外之人眼中奢侈的堅果，卻是山民們尋常的零食。
在中國的東極、黑龍江省佳木斯下轄的撫遠市，早市兒同樣極具特色。那里是烏蘇里江、松花江與黑龍江的交匯之處，這一水系水量豐沛、水質(zhì)優(yōu)良，同時水溫較低，因此盛產(chǎn)許多獨特種類的淡水魚。以捕魚為生的古老民族赫哲人，更是自古生活在烏蘇里江流域，貢獻了不少生猛、新奇的魚肉料理技巧。
在撫遠的早市兒上，你能看到令人眼花繚亂的魚類。比如洄游到黑龍江中產(chǎn)卵的鮭魚，被黑龍江的漁民截獲，成了這里最重要的特產(chǎn)大馬哈魚；體型巨大、肉質(zhì)鮮美的古老生物達氏鰉，曾經(jīng)長期被當(dāng)做貢品送到清朝皇室，如今能買到的已經(jīng)都是養(yǎng)殖的……
松花江水系盛產(chǎn)的美味江魚“三花五羅”，更是因為生長周期長，擁有十分甜美緊實的肉質(zhì)?！叭ㄎ辶_”之首的鰲花，其實就是冷水鱖魚，南人只知桃花流水，卻不知這北國苦寒之地開江的鱖魚，買上兩條回家燉點兒粉條子，味道是何等鮮美。
最后，作為東北最特別、也最宜人的一座城市，丹東的早市兒更是不得不提的。
丹東既臨江，又臨海，同時，又是中朝邊界最大的貿(mào)易口岸。那里不僅有全國聞名的草莓及各種水果，更是盛產(chǎn)海鮮。眼下秋風(fēng)正爽朗，丹東黃蜆子即將登陸早市兒，滿地的黃蜆子金燦燦、肥嘟嘟，甜嫩飽滿。如果你懶得回家煮，也有剝好的、裝滿一個個塑料盒的熟蜆子肉售賣。把一大勺剝好的黃蜆子肉一次性塞進嘴里，是我在東北體驗到的最幸福的時刻之一。
攝影/劉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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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為早？何以為市？
在早市兒，看到東北社會結(jié)構(gòu)的縮影
其實，中國的很多地方都有早市。東北的早市兒，說到底，也脫胎自傳統(tǒng)的山東大集。但它之所以有資格被拿出來特別強調(diào)，除了諸多不見于外地的土產(chǎn)，更是因為，在特殊風(fēng)土的錘煉下，東北早市兒，有著許多不同于外地集市的有趣特色。
東北早市兒的第一大特點，就是早。早到披星戴月，早到令人發(fā)指。最極端的情況，在夏季六、七月份，凌晨三點半，廣東人的夜粥可能才剛剛開食，你的佳木斯姥姥已經(jīng)起床疊好被褥，準備去早市兒大殺四方了。
攝影/盧文
那么，早市為何能如此之早？這首先，要歸因于自然條件的催化。
東北擁有中國最東的經(jīng)度和最高的緯度。東，讓這里的實際日出時間早于北京時間。而北，則讓這里在冬季晝短夜長，讓人不得不更加珍惜寶貴的日照時間。再加上，除了一段短暫的夏季，東北的晝夜溫差一般較大，夜里寒涼，做事便要盡量趕在白天。這些客觀的狀況，共同撥早了東北人的起床時間。
而另一個促成早市之早的原因，其實更加重要。那就是：農(nóng)村并不是東北早市的主戰(zhàn)場，城市才是。
事實上，無論在沈陽、哈爾濱這樣的東北大都會，還是鶴崗、盤錦這樣的普通東北小城，早市，必然盤踞在其城市的中心地帶。相比其他北方城市的大集或早市兒，東北城市中的早市兒，對這座城市而言，似乎更加不可或缺。
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兒，按理說，一座歷史悠久的城市，必然會發(fā)展出相對完備、現(xiàn)代化的集貿(mào)市場，并不會有讓早市這種半自發(fā)式的集市占據(jù)市民日常采買之主流。我在南方城市中所見的集市，也多位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完全不會侵入城市的核心地帶。
然而，要知道，不少東北城市，是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十分單一的工礦城市。譬如我的家鄉(xiāng)鶴崗，完全是因為近代煤礦的開發(fā)而崛起的。其城市的歷史，滿打滿算也不過一百多年?？上攵?，這種因為某一產(chǎn)業(yè)的興起而迅速成長的聚落，在其城市生命的初期，自然缺乏足夠有活力的商貿(mào)系統(tǒng)。
同樣的，在這種新興工礦城市的周邊，也都是些由近現(xiàn)代的移民組成的“新鄉(xiāng)村”，歷史大多在一百年左右（農(nóng)墾系統(tǒng)管轄的“連隊”村莊可能更短）。淺薄的歷史根基，讓這些鄉(xiāng)村在各個方面，都表現(xiàn)出對周邊城市的強烈依賴。
這時，早市兒便應(yīng)運而生了。這種脫胎自鄉(xiāng)土的、擁有頑強生命力的古老集市傳統(tǒng)，迅速盤踞在了城市的核心區(qū)域，既迅速填補了新聚落商業(yè)之寡淡，又充分調(diào)動了城市中的工商力量的積極性，也盤活了城鄉(xiāng)間人口與物資的流動。
比如在我小時候，鶴崗的早市上，不少商販其實就是城郊的農(nóng)民，他們帶著幾麻袋園子里新摘的果菜，乘著礦上的通勤列車來到早市兒，賣光了，便買些日用品，在城里逛逛，晚上又坐著通勤火車回到家中。
說回“早”的話題：要知道，在上個世紀，像鶴崗這樣、以某種重工業(yè)為單一支柱的城市，幾乎整個城市的人都供職于礦務(wù)局一家單位。由于他們不得不在上班之前完成他們的采買，早市，也就不得不設(shè)置在他們統(tǒng)一的上班時間以前。
事實上，盡管東北如今長期處在蕭條的氛圍之中，早市兒，卻難得地始終保持著它的活力。即使是上世紀末那些不得不從公職崗位上走下來的工人，也迅速轉(zhuǎn)變成了城市中新的小作坊主和工商業(yè)者，一頭扎入低成本、熱鬧、聚集著最旺盛人氣的早市兒。可以說，早市兒，可能是晚間的燒烤店以外，最能讓人感覺到這片土地生命力的地方了。
而在如今的社交媒體上，談?wù)摉|北早市兒，一個百試百靈的流量密碼，就是說它的“便宜”。
東北早市有多便宜呢？這么說吧，如果你只是來吃飯的，揣五塊錢來，保你吃飽，十塊錢，保你吃好，多于這個數(shù)，請你自己為你的莽撞決定負責(zé)，畢竟浪費并不是一項好品質(zhì)。
一碗豆腐腦、一塊油炸糕、一塊苞米面貼餅子五毛錢，一張韭菜盒子、一張肉餡餅八毛錢，一個雞蛋漢堡兩塊錢，一碗羊湯五塊錢……短視頻軟件上的人們，以極其夸張的表情和語氣，陳述著這種荒誕的真實。南方的觀眾，一面驚嘆于這種近乎于白給的便宜，另一面，更是驚嘆于攤主們的爽快與性情：畢竟，在這場顯然沒那么賺錢的生意上，這些人似乎表現(xiàn)出了太多的快樂。
攝影/邱會寧
但這就是東北人最可貴的精神底色??！其實有時候，我會在夢里回到小時候的早市兒，那里人聲鼎沸，菜葉上凝著露水，紅色的大浴盆里蹦跶著活魚……對我而言，那早市兒的意義倒不在于物產(chǎn)有多豐盛、東西有多實惠，而在于那幾縷輕盈的晨光之下，總有那么幾張模糊卻明媚無比的笑容。哪怕在今天，那些盤旋在我記憶中的燦爛笑容，仍在給安身異鄉(xiāng)的我，輸送著無窮的精神力量。
文?| 大蹦驢
文字編輯 | 木蹦驢
圖片編輯 | 奈福
制圖?|?九陽
文章首圖 |?視覺中國
封圖?| 邱會寧
未署名圖片來源?|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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