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顧：

第一篇（CV15841618）

第二篇（CV15844838）

第三篇（CV15916945）

橡皮渣與鉛筆屑

文：叁零壹肆、時光旅人

13（叁）

　　“她說再關(guān)一次，你就出不來了?！狈骄僭趯徲嵤业芍?，不過他額頭還包著紗布，看來是經(jīng)歷了場苦戰(zhàn)。

　　“她沒事就行了。”我試著舒展了一下身體，卻只是把腳鐐的鐵鏈搖出響聲。

　　審訊室的年輕警察一直在埋頭做記錄，盡力學(xué)著方警官擺一副臭臉，不過他的腿一直抖個不停，破案還是讓他太興奮了。

　　“最后確認(rèn)一下，你之前提起何琳瑤，只是在扯謊？”

　　“對，”我想往椅背上靠，但手又被鐵環(huán)勒得疼，只得作罷，“我狗急跳墻。”

　　“哼?！狈骄俸攘艘豢谒?，示意身邊的同事，“今天就這樣吧?！?/p>

　　他又和年輕人嘀咕了幾句，我沒聽清，隨后年輕人獨(dú)自出去了。

　　“一個人審我不合規(guī)范吧？”我現(xiàn)在心情極好，開得起玩笑。

　　他什么也沒說，我們就這么相顧無言，然后審訊室的燈突然滅了。一片漆黑，可我什么聲音也沒聽到。

　　“姓方的？”

　　沒人回應(yīng)。我拼命叫喊，也沒人回應(yīng)。警局過分安靜了。

　　“喂！救命！喂！”

　　就在這時，我聽到門開的聲音，僅僅只有一瞬。

　　“喂！你是誰？喂！”

　　就在下個瞬間，一團(tuán)火苗在我面前綻開了！我嚇得猛向后靠，結(jié)果狠狠撞到了腦袋，幸好關(guān)犯人的地方包滿了泡沫塑料，不然我恐怕會當(dāng)場暈過去。

　　方警官拿著打火機(jī)站在我面前。

　　“喂！我尿出來了！”

　　“抽煙嗎？”他沒管我，也罷，這招用過就不好使了。

　　“點(diǎn)上?！蔽覐堥_嘴。說實話，這會兒真不想被他服務(wù)。他把煙往我嘴前面一伸，我正伸長脖子要更，他卻一把把煙抽走了。

　　“方哥！”

　　他不緊不慢地猛吸了一口，然后往我面前吐出來。

　　“你有個好女兒?！彼褵熗碌轿颐媲暗淖腊迳希鹦菭C到了我的手背，“她差點(diǎn)就被你害了?！?/p>

　　“她最后怎么說？”

　　“她咬著牙，嘴唇都破了，流著血?！狈骄僖蝗以谖颐媲?，“說了好幾遍，是她藏的?！?/p>

　　“這和她無關(guān)！”我全身的鐵鏈叮鈴作響。

　　“我知道，那會兒她剛剛受到驚嚇，所以不清醒。我讓她內(nèi)個小男朋友安慰了安慰……”

　　“男朋友？”我開始計劃越獄了，接下來還會犯下謀殺罪，“他叫什么？”

　　“最后，你女兒說，她什么也不知道?！?/p>

　　我癱回椅子上，全身的肌肉終于放松下來。我不知道審訊時他說的是不是真話，但這一刻我相信，女兒終于安全了。我的眼淚不住地流，實在不像個男人。

　　“謝謝?！?/p>

　　“應(yīng)該的?！狈骄傩曼c(diǎn)了一支煙湊到我嘴邊，“我們把新貨找到了，剛剛打掉，用的確實是你的苗。”

　　“我罪該萬死?！?/p>

　　“是！你是罪該萬死！”方警官怒吼著，一拳拳砸在我面前，“7個警察，264個老百姓，53個家被你毀了！”

　　如果我沒有畫那副畫該多好？方警官的責(zé)罵已經(jīng)傳不進(jìn)我的耳朵。我閉上眼，隨著黑夜升入星空，沖進(jìn)我本該幸福的年輕歲月。

　　我想起何琳瑤臥室的那幅畫，我知道她是在模仿我。

　　在那個酒吧，我趴在桌上半醉半醒。說起來我和女兒也喝過一次酒，她酒量實在是太差了，當(dāng)然也可能是因為她當(dāng)時太小。

　　可她的那雙眼睛，真的能看見星星。

　　“畫不出來？這算什么問題？”我想起酒吧那個妖媚的聲音。

　　“就是瓶頸??！”我當(dāng)時幾乎醉的說不出話了。

　　“呀，這可不好辦?！蔽矣浀媚请p溫潤的蛇蝎之手在我兩肩摩挲，“不過我有個好東西，你可以試試。”

　　然后我是怎么回答的？我拒絕了嗎？

　　“只弄一點(diǎn)點(diǎn)，反正‘畫家都是這樣的’，別認(rèn)輸啊？”

　　我推開那個女人了嗎？為什么我有她的名片呢？

　　“要知道，社會性和道德可是天才最大的敵人。”

　　她的嘴帶著甜甜的味道，像是一顆話梅黑糖，包裹窮盡我一生酸楚。

　　“你是研究這類東西的？那你肯定能駕馭自己！”

　　我用光了借口，也忘記了拒絕的理由。于是我繪畫，我畫出了那副……

　　它叫什么？

　　我對著墻壁尖叫，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我像狗一樣背著畫板匍匐，卻再也沒資格進(jìn)入曾經(jīng)的酒吧。哪怕我曾被稱呼為天才。但我舍不得賣掉這最后一幅畫。

　　“就是你欠我們錢？”那個女人帶著兩個男人出現(xiàn)，從此我在這個世界消失。

　　此后我把我全部的智慧和才能獻(xiàn)給了毒品開發(fā)。我在工坊靠著技術(shù)積累了一定的地位。雖然在老板面上我大吸特吸，但我其實偷偷開發(fā)了減毒品，分發(fā)給想要擺脫老板控制的人。因此我漸漸成了工坊里的主心骨。

　　但當(dāng)我觸摸毒品的剎那，我就已經(jīng)永遠(yuǎn)失去未來了。

　　“聽到?jīng)]有？明天你女兒要過來！”方警官，不，女兒這個詞把我拉回現(xiàn)實。

　　“瑤瑤要來？”

　　“嗯，以后想再見一面就不容易了?！彼盐易焐系臒煹倌米?，摸黑端了杯涼茶，“你見不見？”

　　“不見?！蔽业拇鸢负投嗄昵耙粯?。

　　“好吧?！狈骄倥牧伺奈业募绨?。

　　“老方?！?/p>

　　“說?！?/p>

　　“替我好好照顧她?！?/p>

　　“嘁。她能照顧好自己，她已經(jīng)不是那時候的小姑娘了?！?/p>

　　“是嗎？”

　　我已經(jīng)沒法想象她的樣子了。但那時的她我還記得。當(dāng)年兩幫人火拼，拿貨的人跑的飛快，老板一生氣直接帶人去那邊老窩火拼，最后擄回來的女孩就是瑤瑤?，幀幨悄沁吚习宓呐畠海詈髸r限過了，那邊也沒給贖金。

　　“哎，做掉吧?！崩习逭f完就帶著人走了。

　　我拿著刀去了那個房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女孩躺在地上，頭發(fā)凌亂地鋪開，但房間鋪的報紙和茅草依舊整潔。她的裙子被撕了好幾個口子，腳腕被勒的通紅，兩手也被塑料繩緊緊綁在背后。但她的嘴沒被堵著。被關(guān)了這么多天，她卻一聲也沒哭，只是默默等待著。

　　她聽到我開門聲，睜開眼看到我手中的刀，又側(cè)過頭看了看我的臉。這時她輕嘆了一口氣，用力一撐身子坐起來，抖了抖頭發(fā)跪坐在我面前。她坐的很正，亭亭玉立于污泥廢土。

　　“爸爸他沒有來，是嗎？”

　　反而是她先開口了。我想象過要怎么下手，怎么防止她撕咬，怎么忍受她尖叫，怎么抵御她抓撓。可我唯獨(dú)沒想到她會如此冷靜，如此單薄。

　　“嗯。”

　　“你要?dú)⒘宋覇?？?/p>

　　我承認(rèn)，這一刻我的眼神游移了。我拿著刀靠近她，她只是輕輕抬起頭閉上眼睛。但這一刻，我看到了她的眼淚。我看到她的腳尖緊緊勾在一起，十指交叉把手背捏得通紅。我手中的刀輕輕劃過綁著她的繩子，然后重重插進(jìn)桌子里。

　　鐵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有她的照片嗎？”

　　“你明天見見她不就好了?！狈骄冱c(diǎn)著打火機(jī)，照著我的臉，他似乎也在想什么事情，遲遲沒有點(diǎn)著嘴里的煙，“你比我幸福。”

　　“抱歉?！?/p>

　　“見見她吧，等到像我一樣，再也見不著的時候，你就后悔了?！?/p>

　　火滅了，整個審訊室只剩下煙頭的幽光。

　　“我不配見她。”

　　留下她的時候，我每天都見她。話雖如此，也只是隔著門縫把飯菜遞進(jìn)去，隔兩天把穢物倒出去。但每次我敲敲門，她打開小活板的時候，我都能看到她的眼睛。就這樣在某天，改變我一生的事發(fā)生了。

　　我的脖子上一直戴著個掛飾，縮印了我最后一幅畫。我每天都拿出來看看，想要回憶起這幅畫的名字。那天我去了她房間，她指著我的掛飾問我這是什么。我隨手把它取下來，遞給她看。

　　“你覺得像什么？”

　　我也時常望著畫里的星空發(fā)呆，但每當(dāng)我想把“夜空”“星空”之類的名字往上搬的時候就會感覺到一股巨大的疏離感。我想這一定是毒對我的懲罰，它賜予我不屬于我的靈感，因此奪去了我的姓名。

　　“像是夜公主閉上了眼睛?！?/p>

　　就在這個瞬間，我的身體穿過了無數(shù)的電流，仿佛那個瘋狂而超驗的夜晚，我扶搖輾轉(zhuǎn)在云泥之間。我想起來了，這幅畫，叫《眼眸》。

　　我不小心打翻了手中的桶，骯臟的漿液濺了她一身，她似乎被這變故嚇壞了，終于擊碎了她柔軟的神經(jīng)，她忍不住哭了出來，但她還是硬壓住嗓音，她想要擦自己的眼淚，但手很臟，她又怕弄臟眼睛。最后，她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然后抹干自己的眼淚。

　　我想要伸手去抱她，可她居然猛地轉(zhuǎn)身用力拔起桌上的刀，開始瘋狂地到處揮砍！她把桌子砍了好幾道凹痕，椅子上也傷痕累累。就在這時，我腦子一熱，我扔掉了手里的桶我一計箭步冒著刀鋒沖向她我抱緊了她把她擁入懷中，我聽到刀子落地的聲音，她大哭了起來。

　　為了感謝她幫我想起那個名字，我請我在工坊還算熟悉的朋友，負(fù)責(zé)為我們買飯的劉玨幫她買一些生活用品，而我則第一次用工坊的設(shè)備做了毒品以外的東西，幾顆幽蘭色的糖。

　　劉玨帶她洗澡，換好了衣服，我把糖果交給她。她的房間已經(jīng)被打掃干凈了，一張新床正在路上。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未來已經(jīng)被她點(diǎn)亮。

　　第二天當(dāng)我去看她的時候，我被房間里的東西震撼了。她把我送她的糖化成糖水，在床單上畫了一幅簡陋、單調(diào)，卻令我無比熟悉的畫。就憑那一眼，她便畫出了《眼眸》。

　　“你想學(xué)畫畫嗎？”我摸著她的頭問。

　　我和劉玨的舉動沒和工坊其他人商量，雖然大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但老板來視察的時候，我被罵的很慘。他差點(diǎn)握碎手中的雪茄，墨鏡也蓋不住他暴起的青筋。

　　“把那個賤種交出來！”他怒叱著。

　　工坊所有人都在沉默?？删驮谶@時，所有人都沒想到，她居然自己走了出來。我暗暗后悔忘記鎖門，可她鎮(zhèn)定自若。她就這么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赤腳走到酒柜前，抱起一瓶紅酒走到老板腳邊。

　　“你要給我倒酒？”老板彎下腰。

　　她咽了口口水，看著老板點(diǎn)點(diǎn)頭。就在這時老板一把搶過瓶子直接在她腳邊雜碎了！工坊好幾人嚇得一怔，但她紋絲不動。

　　她緊緊握著拳頭，直直盯著老板。

　　“打掃干凈。”老板轉(zhuǎn)過身，要走卻又停住，“你們多了一個人，下個月要多弄點(diǎn)貨?！?/p>

　　“是！”我向老板鞠躬。

　　那天起，我可以不那么偷偷摸摸教她了，劉玨也加入我們，時不時做點(diǎn)點(diǎn)心出來，我以劉玨外出需要些幌子為由，讓她每次采購都把瑤瑤帶上?，幀庍@名字忘了是工坊里誰取的，大家都覺得不錯，就這么用了。

　　于是每天除了畫畫，我還能聽到瑤瑤講外面的故事?，幀幪?，我一定要把她送出去。這個想法漸漸在我心里扎了根。她跟我說起在醫(yī)院附近交到的朋友，我提醒她一定不能告訴別人她的住處。我們拉鉤，發(fā)誓永不分離。

　　“你想讓我做你爸爸嗎？”

　　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馬上答應(yīng)我。而是放開我的手，仔細(xì)打量我半天，然后撲過來抱著我，深吸一口氣大喊：“想——??！”

　　就這樣，我們等來了那天。老板慌慌張張?zhí)踊貋?，說好幾個廠子暴露了，先在這兒躲一躲。我們在飯里下了毒，展開了一場火拼?？上?，我和瑤瑤呆久了，總會忘了自己的處境。我在狼窩渴望團(tuán)結(jié)，實在是可笑至極。

　　結(jié)果那個晚上，瑤瑤和劉玨回來的時候，看見了鮮血淋漓的戰(zhàn)場。工坊的好幾人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而最后一個拿著刀抓住了剛回來的瑤瑤。我只好扔掉手里的槍。

　　“你是她爸爸。”方警官深吸一口煙。

　　那天對峙結(jié)束，一切都按照我的計劃發(fā)展。劉玨和瑤瑤成為了受害人得到保護(hù)，這部分罪名也搭在我身上。我是個癮君子，我不配做你的父親，瑤瑤。

　　“我不是。她只有媽媽。”

　　“可她媽媽已經(jīng)死了?！?/p>

　　當(dāng)我知道現(xiàn)在瑤瑤大名叫“何琳瑤”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意識到，她真的長大了。

　　“我們都愿意為她而死。”我閉上眼睛。

　　劉玨也吸毒，她是為了嗑藥才來工坊的。雖然我給她配的減毒藥對她的毒癮有所緩解，但也只是拖拽她的死亡罷了。我們都明白，沾染毒品的那個瞬間，我們就沒有未來。

　　當(dāng)我告訴她我的計劃時，她差點(diǎn)要急哭了。但我們必須有人出來頂罪，也必須有人陪在瑤瑤身邊。我為她藏了些種子，偽裝在炭條里，等風(fēng)平浪靜，她還可以靠著這些東西和我教她的方法茍且偷生。

　　“炭條，還剩幾根？”

　　“挺多的??？47根呢?！狈骄倩卮鹞摇?/p>

　　我稍稍吃了一驚。這一刻，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選擇去死。從那天開始，她便一直在黃泉路上忍耐，在烈火狂風(fēng)交織的煉獄堅持。她究竟是為什么沒選擇輕松的方式？

　　我想起領(lǐng)花。我以為那次對峙我已經(jīng)刺死了他，看來手法還是不夠嫻熟。他知道我給劉玨留了東西，可他勢單力薄，所以蟄伏了這么些年。他先找劉玨的麻煩，然后想借刀殺人，沒想到瑤瑤運(yùn)氣好。結(jié)果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了。

　　他為什么要?dú)幀幠?？是覺得瑤瑤還記得他的相貌嗎？我不知道，但這不重要了。若問我現(xiàn)在還關(guān)心什么，我很想見見瑤瑤的男朋友，然后給他一拳。

　　我想起瑤瑤。那個雨夜，我被姓方的摁著喝泥巴。我?guī)缀跻阉品?，可就在這時一只鐵盒子砸了過來。墨綠色的盒子沒什么花紋，看著不像適合小女孩的東西，如果我能多用心挑一挑，應(yīng)該能找到瑤瑤喜歡的吧？鉛筆盒里有兩根彩筆，還有一根被紙包裹著的油畫棒，可惜已經(jīng)被摔斷了。我不再掙扎，只是拿手抓起筆想把它們放回去，可方警官一腳踩住我的手掌。他害怕被這些尖刺傷到——幫我把筆裝回去——這是我對方警官的第一個請求。

　　“你幫我把瑤瑤的筆裝好了嗎？”

　　“我裝好了?！币粋€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審訊室的門突然響了，不知是有人進(jìn)來還是出去，方警官在我身邊又吸了一口煙，燈亮了。屋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審訊結(jié)束。

　　旅：

　　這是我自己最喜歡的一節(jié)，以何琳瑤的父親——何臣偉的視角，從頭至尾講述了何琳瑤過去的故事，乃至這件案子背后的真相，叁君也寫出了教科書級別的轉(zhuǎn)場。

　　在故事一開始的時候，我其實不太喜歡何琳瑤這個角色。

　　敏感、易怒、蠻橫、下手不知輕重，如果不是張越能回溯到過去，那她早就要背上殺人犯的名號了。

　　但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我漸漸察覺到了她身上的魅力。

　　她的蠻橫，她的躁郁，都和過去的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何琳瑤在一群暴戾的大人身邊長大，是落魄的藝術(shù)家何臣偉和劉玨將她從深淵里拽了出來。

　　她隨機(jī)應(yīng)變、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能力很強(qiáng)。每當(dāng)張越迷惘，當(dāng)他找不到方向，何琳瑤總能第一時間搞清楚狀況，喚回兩人喪失的勇氣與理智。

　　相反的是，張越雖然死了成千上萬次，卻沒經(jīng)歷過什么實實在在的世事。

　　在這次的危機(jī)中，何琳瑤受到了巨大的打擊，終于不堪重負(fù)。張越只好一個人拼命，燃燒著他那近乎是愚蠢的執(zhí)念，度過了這次最大的危機(jī)。

　　可無論是張越，還是何琳瑤的父母，他們都永遠(yuǎn)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說著“我可以為何琳瑤去死”，當(dāng)事人要如何接受這沉重的愛呢？

　　我感受到了何琳瑤和張越身上這深深的詛咒。

14（旅）

　　昨晚城里淋了一晚的雨，這條老街幾乎每家店門前都積起了一個小水潭。聽說暑假這附近就要翻新，積得下雨水的坑洼都會被填平，雖然那和我們大概也沒什么關(guān)系了，就像新開的小店、新建的設(shè)施、一同翻新的校區(qū)，校園里新的美好總是在夏天中蓄勢待發(fā)，夏天后綻放，而夏天前的一切會成為回憶，和我們?nèi)甑娜粘Ｒ煌瑝m封在煩擾而懷念的蟬鳴聲里。

　　我騎著車駛過公交車站，放晴后的陽光灑落在積雨里明滅閃爍，時不時濺落在視野里有些刺眼。

　　“太陽，太陽?！?/p>

　　向路口右轉(zhuǎn)的時候減速，陽光灑在我的側(cè)半邊，一位少女從我身旁跑過，冷不防地轉(zhuǎn)過身，一把抓住我胸前的耳機(jī)把“＋”號鍵按到了最大。

　　“你有病??！”

　　我大叫了一聲甩開耳機(jī)，揉了揉被她摧殘得不輕的耳朵。

　　“你有藥嗎？”

　　少女嘻嘻一笑，轉(zhuǎn)身躍過了一個積水潭，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頭去了。我腳下一踩踏板，全速追了上去，但她已經(jīng)一溜煙跑進(jìn)了校園。

　　“喂，同學(xué)！怎么不穿校服！”

　　裙子隨風(fēng)飄起而落下，執(zhí)勤的同學(xué)大聲向那個自由自在的身影大聲呵斥，卻攔不住她奔向夏天的步伐，她的嘴里輕快地喊著：

　　“太陽，太陽?！?/p>

　　我把單車以最快的速度?？吭谲嚺?，向已經(jīng)沒了影的何琳瑤追了上去。

　　“太陽！你在這里啊~”

　　“喵~”

　　“真乖！”

　　天空格外慵懶地躺在云層之上，今年的蟬鳴聲來得有些早了。我伸出手遮在額前，抬頭望向三月的太陽，終于是追上了何琳瑤。

　　“看在太陽的面子上，先停戰(zhàn)吧！”

　　何琳瑤見我氣勢洶洶地走來，非常熟練地叉開雙臂，對我比了一個“X”。我雖然很不服氣，但還是收起了耳機(jī)，從包里拿出一杯酸奶遞給她。

　　“喏，你讓我?guī)У乃崮??！?/p>

　　“謝啦！最近備考很忙嗎？”

　　“哦，我以為你不知道?！?/p>

　　“別這么小氣?。∽蛱旎丶衣飞蠈嵲谕?，只好找你幫忙買啦。”

　　說著，她嫻熟地揭開蓋子，蹲下身放在了“太陽”的跟前。

　　“喵~”

　　云層像奶油一樣緩緩涌動。“太陽”迎著何琳瑤的手湊了過去，順勢靠到了她的腳邊，小腦袋埋在地上把瓶蓋舔得一干二凈。

　　“真是愛撒嬌的孩子呢?！?/p>

　　何琳瑤一邊摸著太陽的腦袋，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罐瓶身沾了顏料的貓薄荷。腦海里不知為何浮出了一幅很久以前看過的畫。一只曾于這座校園到處游蕩的貓兒，在畫中靜靜坐在馬路牙子上，身上灑滿溫潤的陽光。何琳瑤以前叫它什么來著？

　　我怎么都想不起來，也不想掃她的興問她，只好搖了搖頭，將記憶中的那只橘貓甩開了。

　　抬起眼，今天的天空仍舊高得讓人心里一陣一陣發(fā)飄，思緒也似乎要隨之發(fā)散到今后的未來。

　　再過三個月就又要高考了。

　　何琳瑤去年升到了高三，作為全校唯一的藝考生而全力備考；而我去年高三考砸了，進(jìn)得了的學(xué)校我看不上，看得上的學(xué)校我進(jìn)不了，斷然選擇了“高四”。

　　“你后悔嗎？”

　　今早上出門的時候，我爸沒來由地問了我這么一句。

　　“后悔什么？”

　　“去年不管那種破事，你早就考上大學(xué)了?！?/p>

　　“和那沒關(guān)系?！?/p>

　　老爹聳了聳肩，擺出了一副“我只是隨口一提”的樣子，眼睛也一刻都沒從手機(jī)屏幕上移開過，但我清楚他比誰都在意我去年沒考上醫(yī)科的事。

　　畢竟在他看來，自己的兒子實在沒必要和什么毒案扯上關(guān)系。

　　“你和她走得很近？”

　　“都說了和何琳瑤沒關(guān)系！是我自己沒好好備考?！?/p>

　　“我只叫你長長記性，要是你自己心里過得去我也不管?！崩系隽艘幌卵坨R，目光透過了厚重的鏡片直面而來，“張越，你已經(jīng)不是高中的小孩了，你比所有人都大一歲?！?/p>

　　“有必要每次都提醒我比別人多讀了一年嗎？我心里過不去？是你跟我過不去吧？明明我都沒和你計較我媽的事！”

　　老爹沒再說話，看也沒看我一眼。我也不想和他糾纏，啪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伤穆曇魶]能被關(guān)上的門隔絕。

　　“中午記得吃藥?！?/p>

　　明明距離工坊的毒案明明已經(jīng)過去一年了，況且，今天也打破了我連續(xù)第100天沒有死過的記錄，我都快要忘記死亡是什么感覺了。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但有些事情好像永遠(yuǎn)都邁不過去。

　　“小張，何琳瑤現(xiàn)在情緒不穩(wěn)定，沒法問話。你稍陪她緩緩?！?/p>

　　警方把“領(lǐng)花”逮捕歸案的那天，方警官將我推進(jìn)警車?yán)镪P(guān)上了門。一回頭，我就看見何琳瑤那副虛無縹緲的樣子，心頭不由得一緊。

　　“你已經(jīng)全都想起來了，對嗎？”

　　我的聲音止不住地顫抖，何琳瑤抬起了頭，那雙疲憊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了我。

　　“為什么不讓我死在那里？”

　　思緒剎那間回到小林開槍的瞬間。

　　我擋在方警官的身前，何琳瑤擋在我的身前，子彈就這么憑空消失不見。

　　在場的所有人都認(rèn)定是小林的手槍啞了火，從一開始子彈就沒打出槍口，這是他的失誤?？墒牵退銢]一個人看見子彈，所有人也應(yīng)該聽見了那聲槍響。

　　為什么所有人都沒看見？為什么只有我們被排除在了世界之外。

　　這個世界為什么不讓我和何琳瑤也忘記這一切？

　　方警官不記得自己問過我“是不是有個雙胞胎兄弟”，連小林自己都以為是他在臨危一刻退縮了，而“領(lǐng)花”仰天痛罵小林的無能。

　　未來的張越仿佛從來就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過度緊張的幻想。我經(jīng)過了太多次的死亡輪回，內(nèi)心終于無法承受這無盡的絕望，而分裂出了“從未來而來的我，告訴了現(xiàn)在的我之后會發(fā)生的一切”的幻想。

　　要是這樣也好??！讓我一個人孤獨(dú)地記得，然后從此剝奪我無盡的死亡。

　　為什么要讓何琳瑤也記得另一個我擋在她的面前，吃下那顆子彈？

　　“張越，我一直都在不知不覺間傷害你，而你一直都在想方設(shè)法地救我。這就是事實?！?/p>

　　“也是為了救我自己?！?/p>

　　“不值得?！焙瘟宅幉蛔〉?fù)u著頭，那雙不停顫抖的手狠狠地拍在自己臉上，“你也好，我爸也好，我媽也好！明明當(dāng)初聽從命令把我殺掉就能了無牽掛地活在世上，無論投案自首、還是做個逍遙法外的壞人，至少現(xiàn)在還能活著?！?/p>

　　“那是不對的。沒有人逃得過法律的制裁，沒有你，他們不可能自首?！?/p>

　　“如果我沒念同一所高中，如果我們沒重逢，你早能買張彩票?！?/p>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早已經(jīng)想通了，為了彩票去死，我肯定就活不過來了?！?/p>

　　何琳瑤沒有說話，用那雙不能理解的眼神把我看著。而她越是沉默，我腦海里的思緒越像數(shù)不勝數(shù)的彈珠噼里啪啦地撞開。

　　““是啊，如果我的死和你無關(guān)，我肯定就回不來了?！睆椫榘愕乃季w化作了口中止不住掉落下來的話語，我狠狠攥住胸前的那股脫力感，“之所以死亡無數(shù)次發(fā)生在我的身上卻沒有生效，是因為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甘愿為你去死。”

　　何琳瑤的身子突然一顫。我努力擠出微笑，向她伸出手，輕輕地?fù)嶙∷募绨颉Ｎ蚁胱屗曃业难劬?，但她啪地甩開了我的手。

　　“就因為這樣啊！所以我是罪惡的種子！”淚光從她的眼中震出，仿佛從靈魂深處發(fā)出控訴一般，何琳瑤向我撲了過來，狠狠地掐住了我的喉嚨，“明明我一直都是最想去死的那個人，我親爹早就把我放棄了，所以他就算被捕入獄，現(xiàn)在也活得也好好的！我早就做好去死的準(zhǔn)備了啊！可為什么爸爸、媽媽……就連丑橘也要搶在我前面走？憑什么你們都要為我去死??？你們是嫌我麻煩、嫌我脾氣臭所以才要搶著從我身邊逃走嗎？你們就是想把我一個人丟在世上受苦，就是想讓我愧疚一輩子，就是想懲罰我吧！”

　　呼吸像要停滯，我?guī)缀醣灸艿刈プ『瘟宅幍氖郑瑓s打從心底里無法推開她。

　　明明認(rèn)識了她十年，但我從來都不了解她的過去，也不曾知曉她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我不知道她的家庭支離破碎，不知道她已經(jīng)多少次想過去死。

　　我只貪圖著自己的那一點(diǎn)幸福，把死亡看作唯一的本領(lǐng)，自以為是向她伸出援手，改變她的未來，和她在沒有旁人知道的世界里創(chuàng)造殘酷而又美好的回憶，卻不知道自己每每多死一次，都是在把何琳瑤向死亡推近一步。

　　小林開槍的瞬間，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想要在那一刻死掉，才會擋在我面前。

　　她和我一樣，對死亡麻木而無知，是我擅自把何琳瑤看作了一顆遙遠(yuǎn)的星星。

　　我努力地尋求著呼吸的余地，輕輕撫住了何琳瑤的臉龐。淤積在胸腔里的話語隨著掐緊的呼吸，一字一頓地擠了出來。

　　“對，不，起……”

　　視線變得有些模糊。像是突如其來的一陣雨滴在了我的額前，接著一連串地落了下來。她松開手，呼吸像是瞬間的毒一般蔓延開來，我大口大口地吸進(jìn)空氣，控制不住地咳嗽了起來。

　　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才想起呢？

　　我一次又一次地從死亡中回生，最開始是源于不想讓何琳瑤的手沾上鮮血的愿望。因為我沒有勇氣面對大人世界的罪責(zé)，所以我才不停地抹去她犯下的錯，好像這樣我們就永遠(yuǎn)是純潔無瑕的孩子。

　　不敢犯錯的我，不敢往我們的未來中摻雜一點(diǎn)雜質(zhì)。所以我一邊自以為高尚地說著“我可以為了何琳瑤而死”，一邊欺騙自己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可我忘了。

　　死不掉的死就是毒藥，只會不停地麻痹著我對生的感覺。

　　是時候結(jié)束了。

　　別再逃避了。

　　我不想再繼續(xù)麻木下去了。

　　“何琳瑤，這是你第1035次差點(diǎn)把我殺了?！?/p>

　　我好不容易緩過了呼吸，窗外有位警官也注意到了車上激烈的沖突，快步跑向了我們。我擠出全身的力氣向?qū)Ψ綌[了擺手，然后對上了她那雙愧疚的目光。

　　“第1035次……”何琳瑤出神地復(fù)述著那個數(shù)字，整個人失去力氣地沉了下來。

　　“我早該和你道歉了。在你第一次失手殺死我的時候，我就應(yīng)該告訴你犯錯的后果。這一切都起于我的自私，我貪圖這個只有你我二人只曉的秘密，只有我一個人記得的美好回憶?！?/p>

　　“這算什么美好回憶??！”何琳瑤苦澀地牽起了嘴角，“死亡明明是很痛苦的事吧？”

　　“是啊。我忘記了死亡的痛苦，所以讓何琳瑤你也忘記了殺人的罪?！?/p>

　　小時候，我和何琳瑤在馬路邊打鬧，她失手推了我一把，我被車撞死。在我死去了的那個世界里，車主被迫承擔(dān)了一部分責(zé)任，因為對方?jīng)]有及時剎車。

　　后來有一次，何琳瑤往下水道扔鞭炮，沒有蓋穩(wěn)的井蓋飛起來砸死了我。那次建設(shè)單位承擔(dān)了部分責(zé)任。

　　第11次，何琳瑤麻煩我修畫室的燈，沒想到春天的一道驚雷劈開了我的天靈蓋。那次判學(xué)校管理重大失誤，沒有發(fā)現(xiàn)學(xué)生擅自修理畫室的燈管導(dǎo)致意外，負(fù)主要責(zé)任。

　　第27次，我被廣告牌砸；第33次我卷入爆炸；第79次我被劫持；第101次被字典砸……每一次我們視生命為兒戲的世界里，都有別人受牽連為我們負(fù)責(zé)。

　　我們就這么一次次地延續(xù)著錯誤，迷失在名為“死亡”的毒藥里。

　　我們以為我們只要抹去了死亡的事實，之后的一切就都不會發(fā)生，但大家只是忘記了。

　　我們以為自己能永遠(yuǎn)逃避現(xiàn)實里的種種意外，逃避大人世界的罪惡，逃避犯下的錯，因為這樣的話我們永遠(yuǎn)可以當(dāng)一個活在無知幸福里的孩子。

　　“但我們是時候長大了啊，你我也是時候承擔(dān)后果了?！?/p>

　　“該承擔(dān)后果的人是我。”

　　“我也已經(jīng)錯了太多了。”我無奈地笑了笑。

　　“都說了全是我一個人的錯！你干嘛一定要把錯誤歸給自己，你沒必要當(dāng)我的共犯??！”

　　何琳瑤抬起手，用力地推了我一下，但這次我緊緊抓住了她這只沒輕沒重的手。

　　“警察難道會只抓販毒的人，而放過吸毒的人嗎？”正午的陽光穿過車窗映向了我們，而我宣判了我們無人知曉的過錯，“何琳瑤，讓我們?yōu)榱嗽?jīng)犯下的錯贖罪吧。”

　　何琳瑤被我抓住的手停止了掙扎，她難以置信地望向我的眼睛，閃爍的淚光仿佛星星。

　　“可我真的能贖清嗎？丑橘、媽媽、未來的你都被我害死了。”

　　“我知道，活著的人沒法停止愧疚?！蔽乙话炎プ×撕瘟宅幍氖?，和她手掌對手掌附在了一起，“所以我想好好活下去。”

　　“我們一直都活著?！?/p>

　　“但我們從來沒有好好活過。何琳瑤，我想要的是戒掉死亡的毒，我想我們能真正面對生活。這就是我們唯一能做的贖罪?！?/p>

　　雖說如此，在那之后何琳瑤還是失手錯殺了我?guī)状巍?/p>

　　何琳瑤下手有時候根本不知道分寸，但曾經(jīng)的我從不知道指出她的錯，只是一味掩蓋她的暴力行徑。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所有的病因都是因為她經(jīng)歷的過去。

　　慶幸的是，死神并沒有馬上從我們手中撤走“死亡”的筆。這種能力雖在消失，卻是逐漸從我生命里完成這個過程，我們還擁有彌補(bǔ)錯誤的機(jī)會。

　　嗯，她還有機(jī)會。

　　但我有重來的機(jī)會嗎？

　　……

　　“張越，張越？喂！你說話??！是又有幻覺了嗎？你別嚇我啊！”

　　“??？”

　　何琳瑤的呼喚聲把我從回憶中拽了回來。我茫然地抬起頭，看向了眼前這張慌張的臉。她看見我搖了搖頭才松了口氣。

　　“沒事別一副見了鬼的樣子??！還以為你又忘記吃藥了?！?/p>

　　太陽貓著身子從路崖子上走過，何琳瑤蹲下身把酸奶罐撿了起來。廣播里響起了上課的預(yù)備鈴，何琳瑤走到我旁邊摸了摸我書包的側(cè)袋，這才徹底放下心。

　　“放心啦，雖然今天出門比較著急，但我不會忘記帶藥的。”

　　“哼，那就好?！?/p>

　　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經(jīng)歷過千百次死亡的我竟會因這樁毒案患上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明明何琳瑤才是當(dāng)初反應(yīng)最激動的那一個，可反倒是我漸漸出了問題。

　　相比起她，我還是太不堅強(qiáng)了。

　　比別人多死過一千次，不會讓自己變得更堅強(qiáng)。因為我沒經(jīng)歷過什么實實在在的世事，只是沉溺在過去里循環(huán)往復(fù)。

　　死亡改變不了現(xiàn)狀。

　　還記得我最開始能通過死亡獲取未來短時間內(nèi)的記憶。不過最近的一次死亡里，別說是記憶了，就連稱之為“預(yù)感”都顯得十分淺淡。

　　我或許真在慢慢戒去死亡的癮吧。

　　手中的這支筆只剩下了花瓣般的鉛筆屑，曾被擦除的過去化作橡皮渣從紙上掃落下來。不知何時開始，我們的未來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什么都沒有的白紙。

　　雖然不想承認(rèn)自己沒用，但我接受了患上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的事實。

　　“我想要我們能真正面對生活。”

　　我握緊了手中的黑筆，埋頭看向考題。幸福也好，不幸也罷，都是我們需要面對的一部分。今年我必須要考上醫(yī)科。

　　蟬鳴來得比往年都早，梅雨也仿佛隨之提前了一個季節(jié)。

　　那天下著暴雨。聽何琳瑤說她“爸爸”想見我一面，我當(dāng)然樂意和她爸爸談一談，但方警官攔住了我，和我說高考后再說也不遲。

　　單車一天天騎過積水的小潭。何琳瑤還在畫室里描摹著想象中的星空。

　　太陽打了個哈欠，慵懶的眼睛里泛出淚光，倒映出了一個人放學(xué)回家的我。

　　推開家門，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飯、收拾完碗筷，回到房間里攤開試題集。

　　備考的日子遠(yuǎn)比那段與死亡作伴的時光要難熬。

　　轉(zhuǎn)眼間，又三個月過去了。

　　昨晚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又犯了病，老爹沖進(jìn)房間拍著我的肩膀，看著我吃下了藥，忍不住又重提起了一年以前的事。

　　“要是你當(dāng)初不牽扯到那種破事里，怎么會落下這種麻煩的??！”

　　“和何琳瑤沒關(guān)系?！蔽颐摿Φ刈氐搅艘巫由?，食指揉弄著還在犯暈的太陽穴，“是我自己偷偷停了藥，是我不好。”

　　“醫(yī)生不是和你說過不能停藥、不能少藥嗎？”

　　“但我最近腦袋很遲鈍啊，什么都學(xué)不進(jìn)去。昨天晚上已經(jīng)睡很早了，手機(jī)我也很久都沒碰過了。我懷疑是吃藥的緣故，所以就——”

　　“你會吃藥又是誰的錯？”

　　“不能這么說吧？難道什么事情我們都得刨根問底問到最頂上嗎？”

　　“那你讓我怎么辦？”老爹今天尤其咄咄逼人，向我不停地追問道，“你不對自己負(fù)責(zé)，我總該對你負(fù)責(zé)吧？”

　　“好，負(fù)責(zé)是嗎？那我問你，媽媽怎么會走？”

　　老爹眼中的怒意突然一閃，他非但沒有感到愧疚，反而更加憤怒了起來。

　　“為什么我每次和你談何琳瑤的事你都要提她？有關(guān)聯(lián)嗎？”

　　“沒有嗎？你拋棄了最愛你的人，因為她的畫被指抄襲，你要和她撇清關(guān)系！現(xiàn)在要逼我也拋棄最愛的人嗎？我憑什么要像你這樣沒用??！”

　　啪的一聲，臉上立刻泛起了火辣辣的痛楚。書架上的書被他激烈的動作推倒在了地上。我不服氣，埋下頭一本一本地?fù)炱饡?，沉默在我們兩人間拉長。

　　可就在要撿起最后一本書的時候，我的手突然間頓住了。

　　曾幾何時，我和媽媽一起在她病床的床單上創(chuàng)作。她畫的大海，我畫的太陽。

　　那是媽媽最后的遺作之一，而面前的這本畫冊收錄著她被指抄襲的作品，她堅稱自己沒有，誰也不準(zhǔn)將那幾張畫從畫冊里篩選出去。我第一次看見她那么堅決的眼神。

　　在我發(fā)愣的時候，一只粗糙的手顫抖著撿起了畫冊。

　　我抬起頭，老爹的眼中是那么空洞，失神般的看著他們倆一同創(chuàng)作的封面。

　　“老爹，剛剛那些不是我的真心話?！?/p>

　　“可你說得沒錯，兒子?！崩系菹滦膩硪崎_了目光，卻不知道目光要落到何處，雙手仍是緊緊地攥著畫冊，不肯放開，“我沒公開和她站在同一邊。我太沒用了，我怕我也丟了飯碗，我怕我會負(fù)擔(dān)不起她的看病錢。我不敢發(fā)聲?！?/p>

　　“我知道。所以你希望我能找份鐵飯碗。我一直都知道?！?/p>

　　早上去學(xué)校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把那本畫冊塞進(jìn)了書包里。

　　車輪碾過路上的積水潭，污泥濺到了我的褲腿。

　　走進(jìn)教室，班主任剛好擦去黑板上昨天的倒計時，在“高考還有___天”中間填上了“1”。所以我一整天都提醒著自己這個數(shù)字，裝作在拼命學(xué)習(xí)的樣子，騙過了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人。

　　放學(xué)時，我把課桌上的所有書都塞進(jìn)了書包里。說來很是奇怪，明明大家都知道自己今天晚上肯定沒多少心思看書，可大家還是都這么做了，這到底是為什么？

　　我停下了收拾書包的動作，被那本畫冊占據(jù)了我視野里的全部。

　　……

　　終于結(jié)束了。

　　我迷迷茫茫地這么忙活了四年，人生中的兩次高考卻幾乎一眨眼就過去了。

　　今天，就是和這個學(xué)校告別的日子了。

　　打開教室的門，我的課桌上堆著滿書包的書。那天的我，為什么最后把書包里整理好的書都倒回到了桌上，背著空空如也的包回了家呢？

　　不知不覺，夕陽已經(jīng)把橘黃的畫板涂成深紅。

　　我時隔一個月再次走進(jìn)了何琳瑤的畫室。

　　她沒有半點(diǎn)驚訝，只是手上的動作短暫地停頓了一下。

　　在她的畫中，星空在回憶中的協(xié)和里閉上眼睛。

　　我仿佛看見了現(xiàn)在仍然躺在她父親工坊里的那副畫卷，想起了那段曾讓我以為自己的存在意義很明確的過去。

　　那段時光雖是由死亡編造的謊言，可為什么讓我感到遠(yuǎn)比眼前的現(xiàn)實還明晰？

　　“高考都結(jié)束了，過幾天我準(zhǔn)備和你爸爸見一面。記得你之前和我講過這件事吧？”本想和何琳瑤這么說，但我猶豫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這一年多的時間，我真的有好好地面對生活嗎？

　　今年的高考，成績會比上次好嗎？

　　既然這次我又考砸了，那為什么當(dāng)初我要選擇二戰(zhàn)高考呢？

　　我到底有什么臉面跑來見她？

　　她的畫技日漸純熟，早就通過了目標(biāo)學(xué)校的自主招生。她和我這個逃避理科考試、逃避生活的人完全不是一類人。

　　相比起我，何琳瑤一直都在真真正正地面對生活。

　　但我沒能遵守和她的約定。我食言了，只是在一個勁地說著大話，根本沒有在好好地生活。我就是在欺騙自己：這次一定要拼盡全力去參加高考，若是考上了我心儀的學(xué)校，那就說明我成長了。

　　死亡的輪回也好，考試也好。我可以挽回何琳瑤的人生也好，我能考上心儀的學(xué)校也好，我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來借助別的東西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我緊緊地握住了拳頭，她手里的鉛筆尖卻突然折了，素描紙多了一道創(chuàng)口。

　　“張越，星星為什么會像眼睛呢？”

　　何琳瑤忽然劃破了沉默的空氣，風(fēng)輕拂著她的秀發(fā)，在夕陽下泛著光暈。

　　我想起小林那道漆黑的槍口，好像那一直都懸在我眼前不曾移開。而那片窗簾上的星空，永遠(yuǎn)在我跨不過的槍口背后遙遙閃著光。

　　從明天起，畫室將不再開放。我們不再是高中生，不再是沒有雜質(zhì)的孩子。

　　她的眼睛如星星一樣閃爍，我想起了那個黃昏，時間懲罰著我一動不動地忍受她的撩撥，我忽然找到了答案，對她說，“我只知道他睜不開眼睛，但有人給他畫了星星”。

　　而她的最后一句話是“這幅畫送你了”。

　　何琳瑤今晚就要出發(fā)，去往她預(yù)錄取學(xué)校所在的城市，比我預(yù)想的還要快。

　　在我戒掉死亡以后，時間就一去不返地以超過我感覺的速度運(yùn)轉(zhuǎn)，沒有人會再停下腳步等我。不知不覺，我成了追不上時間的那個人。

　　所有人都朝著各自的未來行進(jìn)，唯有我停滯在了高考以前逃避著自己。

　　那個晚上，我抬起頭凝視了夜空許久。天上月色朦朧，一顆星星都看不見。我來回思考著一年多年前的那個午后，何琳瑤還和我一樣停滯不前，揮起字典不知輕重地將我砸死了過去。過去改變以后，我在黃昏時分醒來，她的呼吸聲近在耳畔，撩撥著一股難以忍耐的癢。

　　那時的我看不見天上有沒有星星，今夜的月亮又是怎樣。她的一舉一動將我禁錮在時間里，鎖在一片漆黑眼瞼的背面，我只好想象著星空的樣子。而在那個她打破我的頭，把我從窗戶推下去的晚上，我看見何琳瑤的速寫本上描繪了那天黃昏我看不到的星空。

　　“半年以后，就是我一個人看著星星了吧？”

　　忽然間，腦袋里像是流過一道閃電。

　　我整個人觸電般的放下書包，拿出了她送給我的那幅畫，重新將它在草地上攤開，她的畫筆竟然就夾在這副卷起的畫紙里。

　　在星空下畫紙的最角落，標(biāo)記著一年前那天的日期。

　　何琳瑤畫的就是那個黃昏，我們在只有兩人的教室里看過的星空，就是那個晚上我看見的那副素描。

　　“你還沒問過我要肖像權(quán)呢？”

　　“誰問你要！去死吧你！”?

　　回憶里的聲音不停在耳邊重響。

　　指尖刮過干涸的顏料，橡皮渣與鉛筆屑被我的動作勾了出來，我突然看見畫布的背面有著鉛筆字的印跡。

　　“張越，謝謝你多陪我這一年，我才有勇氣面對如同白紙一樣的未來?！?/p>

　　在畫紙的背面，是她一如既往潦草的字跡，卻寫著不同往常的話語。

　　“上次捉弄你把耳機(jī)開到了最大聲，但你一直都沒報復(fù)回來，才發(fā)覺我們已經(jīng)停戰(zhàn)了那么久。我不太習(xí)慣告別的場景，所以就不和你說再見了。太陽拜托你照顧啦。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抱著太陽來找我?！?/p>

　　“Ps：你還是別去見我爸了，我怕他亂來！”

　　何琳瑤的名字在這段文字的最后落了款，沒關(guān)上拉鏈的書包從我手中滑落，重重地墜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從我眼眶中滑落。

　　別要用鉛筆來寫字啊，我不想你的字跡隨時間很快就淡去。

　　“你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殘忍?！?/p>

　　那么重要的話為什么不親口告訴我？我也有很多話都沒和你說啊。

　　我毫不猶豫地卷起了何琳瑤的畫，決定現(xiàn)在就追到她的城市去。

　　可在我握著她的畫筆、拎起書包的瞬間，包里的那本畫冊卻自說自話地掉落了出來。映入我眼簾的，是她和老爹曾幾何時一同創(chuàng)作的封面。

　　追著赤紅夕陽的兩只大雁，

　　隨它一同搖曳在彼岸遠(yuǎn)去的花瓣，

　　心形的云彩，

　　聲聲入耳的呼喊，

　　張開翅膀、追隨而去的雛雁，

　　越飛越遠(yuǎn)的身影。

　　我輕輕地?fù)炱甬媰?，拂去了它背后沾染的鉛筆屑。那時候的我究竟為什么會把它放在包里呢？

　　“我想要的是戒掉死亡的毒，我想我們能真正面對生活?！?/p>

　　在那之后，我有面對過自己的內(nèi)心嗎？

　　考上醫(yī)科是我的心愿，還是我父親寄托于我的想法？

　　我看著自己手中緊握著的，她的畫筆。

　　如今在我們眼前展開的，是白紙一張的未來。我害怕犯錯，擔(dān)心未來成為一張失敗的畫作，所以我抗拒著媽媽過去所遭受的非議。

　　但我的心底深處是喜歡畫畫的，所以才會一度將死亡視作唯一的畫筆。

　　無論是我爸媽還是何琳瑤，他們筆下的畫作都擁有最真摯的生命，所以才會揮灑畫筆繪出自己心中的未來。

　　那天晚上，我最后并沒有追到她去的城市。

　　我一回家埋頭計劃起了第三年的高考。與前兩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我選擇了藝考，這一次我遵從的是我自己的內(nèi)心。

　　七月初，太陽被我領(lǐng)回到家里養(yǎng)。

　　老爹雖然一直對我“高五”的決定有遲疑，但沒過多久就和太陽打成了一片，也沒有心思再管我的事情了。真不知道他真那么喜歡貓，還是早就打算讓我自己決定未來。

　　九月份，我第3次迎來高三的開學(xué)日，邁進(jìn)了那間曾經(jīng)只有我和何琳瑤的畫室，作為全校唯一的藝考生備戰(zhàn)高考。

　　大概在年底的時候，我去見了何琳瑤的父親。

　　伯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但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沉默。只當(dāng)他聽說我今年也準(zhǔn)備藝考后，才問了一句和我老爹很像的話。

　　“你不會后悔嗎？創(chuàng)作這條路，可是一條死路?！?/p>

　　我笑了笑，手掌里好像還能感觸到那天在工坊里找到的那罪惡的種子。

　　說一點(diǎn)都不后悔是假的。在只有我一個人的畫室里，聽見下課鈴響起，走廊上學(xué)生們的說笑聲，我有時會覺得特別孤獨(dú)，會在心里默默感到懊悔。

　　因為何琳瑤去年肯定也感受過和我同樣的孤獨(dú)。

　　如果我早點(diǎn)察覺到內(nèi)心的想法，那說不定現(xiàn)在就和何琳瑤在同一座城市了。但是，要是沒有前兩年停滯不前的我，那就不會有現(xiàn)在追隨內(nèi)心的我。

　　如今存在于我腦海里的這個想法，那時的我不可能真正理解。正因為有他的猶豫、他的煎熬，才會有現(xiàn)在我的勇氣，我的決心。

　　后悔過去的選擇，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

　　我走進(jìn)了畫室，橡皮渣與鉛筆屑灑落了一地。時間不再如以前那樣緩慢了。她的畫筆在我手中揮灑色彩，顏料從調(diào)色板飛出，繪就我們所見的星空。

　　總有一天，我會跨過這兩年的停滯，抱著太陽去那座城市見她。

— 完?—

　　叁：

　　終于完結(jié)啦——！

　　我和旅人此前也做過接文的“游戲”，但如此認(rèn)真地完成一個故事實屬不易。尤其是慢慢發(fā)現(xiàn)我們彼此已經(jīng)陷入其中的時候，這種無以言說的幸福感更是極其美妙的！

　　創(chuàng)作分享和彼此坑害真的很歡樂！回看這個故事，劇情真是反反復(fù)復(fù)急轉(zhuǎn)而下。估計肯讀完它的人不會很多，但如果認(rèn)真讀下去，還算是個不錯的故事，不是嗎？

　　你有沒有為什么事情如此悸動，心潮澎湃以至于如此冷靜呢？

　　對我而言，文章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