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來源于天才捕手計劃 ，作者陳拙老友記

2021年4月，何家弘教授準備退休。

他原本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只會給一百多個人上課，講解證據(jù)法學。
沒想到那一天他多出了上百萬個學生。
他是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證據(jù)學研究所所長。三十多年前，他親身參與重大案件偵查過程。去年，他在今日頭條上公開了這些年研究的傳奇罪案，還有它們背后細思極恐的證據(jù)細節(jié)。

一夜間，數(shù)萬人請他參與破案：西藏探險王，杭州縱火案，28年錯換人生。

其中有些案件他表示會關注，有些卻決定閉口不言。

幾天前，我去他家里做客，他說，研究了太多慘烈案件當中的罪證。

如今他要把它們變成能讓這個世界更好的故事。

百科上對于偵探英文的定義有兩種，一種是警方調(diào)查員，另一種，是具備好奇心與觀察力，甚至能幫助偵破刑事案件的人。

何家弘更接近于第二種。

那是很早前的事兒了，1983年，何家弘考取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成為第一批犯罪偵查學碩士，全國才4個人。次年，他就到北京市公安局二處實習，領導很重視，又把他們分到大案要案隊接觸案件。

保險柜被盜在那時是重大的犯罪案件。

兩個保險柜一大一小，盜匪是用一種特殊的方法把保險柜打開的，外面看不出來有敲痕。

當時被盜的兩個保險柜的究竟是怎么撬開，何家弘只能根據(jù)現(xiàn)場僅有的一個罪證進行推理：

小保險箱是被放倒的。

他猜測對方要把小保險柜放倒，是不是因為撬鎖工具的限制？

最終，他通過兩個大小保險柜把手距離地面的高度，推斷出了盜匪使用工具的長度。警方逮捕到嫌疑犯后，也證明對方確實用的是這種工具。

但有些案子，也不是光找出證據(jù)就完事兒了。

那是發(fā)生在海淀區(qū)的“絆馬索”搶劫案。

“那里路比較窄，劫匪拉個大繩子攔住騎自行車的，多次持刀搶劫?！?/p>

他和刑偵人員一起去現(xiàn)場偵查，就在藍旗營附近，那種農(nóng)村的房子。他們在嫌疑人家里發(fā)現(xiàn)了重要物證：一個公交車的窗玻璃搖把。那是受害人被搶劫的物品。
刑偵人員看到后就當罪證拿走了，其實這樣的取證，是沒走法定程序的。

那時法治觀念還不是很強，對于這種案件中的重要物證，看到也沒有任何具體的記錄。你拿了也是白拿，根本無法呈上法庭。

刑偵人員只能又到嫌疑人家去詢問，把那個把手偷偷放回去，再正式提取物證。

在法治研究還不健全的年代，哪怕是偵破非法犯罪的過程里，有些行為也可能不合法。

何家弘對這事兒印象特別深。

他繼續(xù)鉆研法律，又去美國留學，成了國內(nèi)第一個回到大陸的法學博士。

正好有出版界朋友找他，說中國沒有好看的小說，你學偵查，學證據(jù)，還喜歡小說，你干脆寫犯罪推理小說得了。

他試著寫了一下，像剛剛說的保險柜案件，他就寫進了小說里，整得特別寫實。先是在中國青年報連載，他沒想到會反應那么好，比自己寫的法學研究文章影響都大，總收到讀者信。

這些故事在國外也火了起來，先后被翻譯成英語法語意大利語。那些點評者的話很直接——通過這個人的小說，能真正了解中國司法的實際情況。

何家弘那時就發(fā)覺，法律并非枯燥難懂，只是缺少一個動人的講述者。

他一年寫一本，一口氣寫了五部小說。后來覺得該停下來了，不能荒廢了主業(yè)。

而且還有一點，這條路好像行不通了。

何家弘曾是個守舊的人，寫小說用的也是筆，總覺得用電腦打字就沒思路了，那五部小說也是手寫的，還都是爬格子那種。

而互聯(lián)網(wǎng)開啟后，他也感受到原先紙質(zhì)版的雜志，受到的沖擊太厲害了。人們的閱讀和交流習慣都在改變，曾經(jīng)讀者看完作品，寄來的一封封讀者信，如今早被網(wǎng)上評論代替。

他還總是在這種變化面前慢一拍。

當他學會用博客的時候，別人都用微博了。他寫上微博了，又有了微信公眾號了。而他也很少登錄微信去看，因為只要一開機，就可能會被記者找上門，平時他都躲著。

最后是今日頭條的工作人員，看見他的文章，聯(lián)系他先開一個頭條號發(fā)布文章。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說能在上面變成音頻，“感覺這也挺好玩的?！?/p>

直到對方說現(xiàn)在視頻變得更受歡迎，受眾更廣。

何家弘犯了難，說自己也錄不了，結(jié)果頭條還專門找到從前聽他講課的學生，作為拍攝團隊上門在他家里為其錄制視頻。他拍著拍著，也有了心得，第一就是要放下架子。

“老教授們到新媒體，別想著自己是權(quán)威。公檢法對你洗耳恭聽，你到網(wǎng)上去，沒有那么多洗耳恭聽的。我覺得就是要玩，而且得講得更好玩一點?！?/p>

為了讓視頻更好玩，他還在封面上，把自己打扮成福爾摩斯的模樣。

如今他已經(jīng)在頭條號“何家弘說案”上發(fā)布了58條視頻。

他的簽名也挺直接：講述不為人知的案件細節(jié)，讓證據(jù)開口說話。

他想面對面帶著每一個觀眾去“破案”，看那些具備爭議性的殺戮事件中，最關鍵的罪證都是什么——

選美女孩摔死在大街上，她身上只有一串怪異齒痕。

妻子臨死前被性侵，丈夫最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的，卻是幾只被用過的避孕套。

這些案件都很精彩，但他發(fā)現(xiàn)，短短十幾分鐘不一定能講完，如果硬是壓縮時長，又有觀眾說沒看爽。最后，他選擇分成兩次講，說到案件最關鍵節(jié)點時突然打住，約定下期再會。

聊到這時，我說我也是這么干的。

如果對故事有自信，就不怕后一期沒人看，反而大家都希望你講全面，講得更多。

而他的視頻也因此更受歡迎，還有人在底下催更，提醒他要帶著大家繼續(xù)破案。剛開始講視頻故事的三個月，他就在網(wǎng)上收到了十多萬人的點贊。

但很快，真正的“麻煩”找上門了。

何家弘最開始講罪案時，就給自己立了倆原則：不追逐社會熱點的事件。

“法院沒有終審判決的案件，我盡量不公開發(fā)表意見，我們一直講司法要獨立，那么作為法學家我起碼能做的，就是法院還沒判，就不要說三道四，影響司法。”

他跟我說還有一種情況，更不能輕易發(fā)表觀點——連證據(jù)都還沒有齊全的案子。

隨著名氣越來越大，求助的人也變得多了，其中有個案件被最多人請求他來幫助——28年錯換人生案。大家都說要為被調(diào)換孩子的母親討一個公道。

但實際上，這還是一起證據(jù)不足，無法下定論的案件。

何家弘只能回復說自己也在關注案情，等待更多證據(jù)。

沒想到幾家網(wǎng)站發(fā)布假消息，說他介入了案件。越來越多人要他接下挑戰(zhàn)，馬上給結(jié)論，不然就沒有正義了。

但要知道，這樣的“正義”是很危險的。

何家弘舉了一個證據(jù)學上著名的例子——野姑娘案。

1892 年，阿根廷首都發(fā)生的血腥案件。

兩個孩子大的六歲，小的四歲都躺在床上，腦袋都被重物給砸裂，慘不忍睹。

現(xiàn)場滿身血跡的母親就是野姑娘。

那是一個指紋技術(shù)還沒有廣泛應用的年代，當?shù)鼐铰犘帕撕⒆幽赣H的證言，逮捕了她指認的無辜者，還把對方關進了停尸間，和孩子的尸體拷在一起。

憤怒的人們根本不會知道，真兇就是這個母親。

她的新男友討厭兩個孩子，她為了和對方結(jié)婚，決定用最殘忍的手段砸死兩個小孩，這樣別人就不會相信這事兒是一個母親干的。

如果不是當初有專家提議使用新方法：查驗指紋。這就會是一起無證冤案。

何家弘明白，無論是野姑娘案，還是錯換28年人生案，沒有證據(jù)就下結(jié)論，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卷入其他辜者。但在幾個假消息的煽動下，讓他給出結(jié)論的呼聲卻越來越高。

何家弘第一時間回應了那些假消息，同時，講述了更多和證據(jù)學有關的故事。他發(fā)布的這58條視頻里，就跟大家詳細講了野姑娘案。

而最先開始為他辯護的，就是今日頭條里的讀者，他們也是最先聽故事的那批人。

他們在評論區(qū)里辯護，告訴其他人，法律并不是越急越有理，想要正義，就得有證據(jù)。

何家弘說，雖然很多網(wǎng)友并不是法律專業(yè)出身，但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到他們對法律和社會事件的密切關注。大家急著讓他探查，反而證明內(nèi)心有一種焦慮，擔心冤假錯案會發(fā)生。

而消解這種焦慮最好的方式，就是獲得更多的知識。

他視頻里講的案件故事，大多是人類史上堪稱悲劇的冤假錯案?！皼]犯錯的人都有一種惰性，制度的進步也有惰性。想要制度進步，往往是出了大錯，才帶來改革的壓力?！?/p>

每一個悲劇的背后，其實都是全社會的一次補習課機會。

何家弘如今已在互聯(lián)網(wǎng)和今日頭條上，講了幾十堂這樣的課。他說過一段話，特別打動我：

“平時大家總宣揚要普法。但法不是你說普就普的，它還需要一定的社會文化熏陶。

而最好的方式，就是給年輕人好看的犯罪故事。因為在這些創(chuàng)作里，壞人不是被行俠仗義就殺掉的，壞人是在法的框架內(nèi)，受到懲罰的。

故事講好了，法的信號就傳遞出去了?！?/p>

我想，這或許也是悲劇最值得被記住的意義。當我們觀看它時，才會明白，這個世界是付出了多少代價才變好的。再遇到下一次，整個人類社會也會更謹慎地去做決定。

那天最開始，何家弘提到了即將到來的退休，他今年已經(jīng)69歲了。

他說當老師時就盼望著，只是那天真快要來了，又有點舍不得，“就像是進入人生的最后階段。”

可自從開設了頭條號“何家弘說案”以后，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聊天時，何家弘始終坐在背光的位置。

何家弘說，他被觀眾提醒了，有人通過視頻推理分析他的眼睛容易見光流淚，提醒他要注意身體?！坝袝r候看這些留言感覺挺溫馨。觀眾看得那么仔細，反正我能堅持再做一段時間?！?/p>

他原先是一個守舊的人，喜歡按照過去的習慣去生活，適應起新的技術(shù)也比較慢?？伤F(xiàn)在也愿意為了觀眾去適應這些變化。

見面時，他還請教，怎么把手機投屏到電視上。

家里那一整面墻，都裝成了適合直播時的背景板。

他還跟年輕人請教：你們說的海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這些都是新的“互聯(lián)網(wǎng)法律課堂”，給他帶來的挑戰(zhàn)。他也因此擁有了成就感?！敖暝趯W校講課，大課也就一百多人。你這個（視頻）是幾萬人看得，還有留言。”

他曾經(jīng)形容這世界上有最困難的兩件事。

第一件就是把別人的錢財裝進自己口袋，他做不來。而他現(xiàn)在做的是第二件事兒，把自己的知識裝進別人的腦袋，這事兒的重要性甚于校園內(nèi)教學。

他本覺得這件事兒一定很難，但既然對法治有利，那就一定要做。

他沒想到，頭條賬號發(fā)布第一個視頻，居然收獲了幾十萬的播放量。

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不留神”就火了。

而留言里的觀眾們還在提醒他，何老師不要站著錄視頻，可以坐下輕松點。

真正珍貴的，不僅是那些知識，還有能夠好好傳授它的課堂和老師。

聊到最后，他匆匆和我告別。

大學還沒有讓他退休，下一堂課很快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