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中
門口。母親急得吊在兒子的肩膀上。 “奧列格!冷靜一點吧!……他會打死你的!……”她說,干燥的眼睛閃著光,身子愈來愈緊貼著兒子。 聽到這陣喧鬧,維拉外婆,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戴著白帽、軍服上套著白罩衣的德國廚子都趕了過來。勤務(wù)兵像驢子一樣嚎叫著。維拉外婆張開干枯的手臂,花衣袖飄動著,像抱窩雞似的在勤務(wù)兵面前連叫帶跳,把他擠進餐室。 “奧列日卡,好孩子,我求求你……窗子開著,跑吧,跑吧!……"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湊著兒子的耳朵拼命地低語著。 “爬窗口?我才不愿意在自己家里爬窗口呢!”奧列格說,他的鼻孔和嘴唇自尊地翕動著。但是他已經(jīng)冷靜下來?!皠e怕,媽媽,放手吧,--我就這么走……我去找蓮娜?!彼蝗徽f。 他邁著堅定的步子走進餐室。大家都給他讓路。 “你這個豬玀,豬玀!”奧列格回頭對勤務(wù)兵說,“你打人,因為你知道人家不能回手……”說了就不慌不忙地走出了屋子。 他的面頰在發(fā)燒。但是他覺得,他在精神上獲得了勝利:他不僅絲毫沒有向德國人讓步,德國人反而見他害怕。他不愿意設(shè)想自己行動的后果。反正是那么回事!外婆說得對:管他們的“新秩序”?滾他媽的蛋!他愛怎么辦就怎么辦。我們再來看看,誰勝過誰! 他穿過邊門走到跟公園街平行的街道上。他差不多一出門就碰到斯巧巴·薩方諾夫。 “你上哪兒去?我是來看你的?!卑〉?、白頭發(fā)的斯巧巴興奮地說,一面非常親切地用雙手搖撼著奧列格的大手。 奧列格發(fā)窘了。 “就到這兒的一個地方去……” 他甚至要加一句“為了家里的事”,但是他說不出口。 “你的腮幫子怎么這么紅?”斯巧巴放開奧列格的手,驚奇地問。他問得很不識相,好像有人特地派他來問似的。 “跟德國人打了架?!眾W列格笑笑說。 “你說什么?!真棒!……”斯巧巴懷著敬意望著奧列格的發(fā)紅的面頰。“那更好。老實說,我來看你,跟這方面的事也有些關(guān)系。” “哪方面的事?”奧列格笑起來。 “我們走吧,我陪你走,不然,我們要是站著,德國人又該來找麻 煩了……”斯巧巴挽住奧列格的胳膊。 “還一還是我陪你走一段?!眾W列格口吃著說。 “你是不是索性把你的事擱一擱,先陪我去,行嗎?”“上哪兒去?” “去看華麗雅·鮑爾茨?!?“去看華麗雅?……”奧列格因為一直沒有去看過華麗雅而感到良心的譴責(zé)?!八麄兗矣械聡藛?” “沒有。妙就妙在沒有德國人。老實說,正是華麗雅叫我來找你的。” 這是多么幸福啊--突然置身在沒有德國人的屋子里!置身在熟悉的、綠葉成陰的小花園里,里面的花壇好像鑲著毛皮,很像“莫諾馬赫的金冠”①,那棵好幾個樹干的老槐樹也依然無恙,它的翠綠的絹紗般的葉子是那樣的凝止不動,仿佛是繡在草原的碧空上一般。 在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的眼里,她學(xué)校里所有的學(xué)生都還是小娃娃,她久久擁抱和親吻奧列格,叫嚷著: “你把老朋友都忘掉了嗎?回來之后,影子也不見,一一忘掉了!可是,是誰家里最疼你?是誰皺眉蹙額地在我們家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點,聽人家給他彈鋼琴?是誰讓你隨便利用他的藏書?忘了,忘了!啊,我的奧列日卡,小奧列日卡!可是我們家里……”她捧住自己的頭?!翱刹皇?-只好躲起來!”她眼睛里露出可怕的神氣,說話雖然是壓低聲音,但是仍舊好像機車放氣似的從她嘴里沖出來,仿佛整條街上都能聽得見?!笆堑?是的,連對你也不能說躲在什么地方……在自己家里躲著,這多么屈辱,多么可怕!看來,他得到別的城市去,他的樣子還不太像猶太人,-你說是嗎?在這里一定會有人出賣他,可是在斯大林諾我們有可靠的朋友,是我的親戚,是俄羅斯人……是的,他得走。”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說,她的臉上露出了 ①“莫諾馬赫的金冠”,傳說是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莫諾馬赫(1053-1125)從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那里得到的。金冠的邊上鑲皮,頂上綴珠寶,前面釘有十字架。 憂愁的、甚至是悲切的表情,但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實在太健壯,悲切的感情在她臉上并沒有找到相應(yīng)的形式: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雖然是極端真誠,但看起來好像是假裝的。 奧列格好容易才掙脫了她的擁抱。 “是的,你這個人真是沒有良心,"華麗雅自尊地撅起飽滿的上唇說,“回來了,也不過來看看!” “你不是也可以來嘛!”奧列格不好意思地微笑著說。 “如果你指望姑娘們自己來看你,保證你到老還是個光棍!”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哇啦哇啦地說。 奧列格快樂地瞥了她一眼,大家都大笑起來。 “你們可知道,他已經(jīng)跟德國人打過架了,--你們看,他的腮幫子多么紅!”斯巧巴得意地說。 “真的打過架?”華麗雅好奇地望著奧列格?!皨寢?,”她突然回過頭來對母親說,“我想,屋子里有人等你……” “天哪,好一批秘密活動家!”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舉起那雙結(jié)實的胳膊,哇啦哇啦說道,“我走,我走……” “跟軍官?還是跟兵士?”華麗雅盯著奧列格問道。 除了華麗雅和斯巧巴以外,小花園里還有一個奧列格不認識的瘦瘦的青年,他打著赤腳,又鬈又硬的淡色頭發(fā)偏分著,嘴唇有一點翹。那個青年人默默地坐在槐樹的丫杈中間,從奧列格走進花園的那一刻起,他的神色堅定、喜歡探究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奧列格。在他的這道目光里和他的全部舉止里,都有一種令人起敬的神氣,奧列格也不由自主地常常朝他那邊張望。 “奧列格!”等母親走進了屋子,華麗雅說。她臉上帶著堅決的表情,聲調(diào)也很堅決?!皫椭覀兺叵陆M織建立關(guān)系吧……不,你等一下,”她說,因為她發(fā)覺奧列格的臉上立刻露出了心不在焉的神情。但是,他馬上又天真地笑了一笑?!澳阋欢ㄖ缿?yīng)當(dāng)怎么做法!以前總有許多黨員到你們家去,而且我知道你不大跟孩子們交朋友,總喜歡跟大人交朋友?!?“不,可惜得很,我的關(guān)系都喪一喪失了?!眾W列格帶笑回答說。“這種話你對別人去說吧,--這里都是自己人……是的!也許你覺得在他面前不便說吧?這就是謝遼薩·邱列寧!”華麗雅迅速地瞥了一眼那個默默地坐在樹丫杈中間的青年,高聲說。 華麗雅對謝遼薩·邱列寧的介紹沒有再加補充,但是這已經(jīng)足夠了?!拔艺f的是實話,”奧列格已經(jīng)是對著謝遼薩說,因為他毫不懷疑謝遼薩就是這次談話的主要發(fā)起人,“我知道地下組織是有的。第一,有人發(fā)傳單。其次,我不懷疑,煤業(yè)聯(lián)合公司和澡堂起火就是他們干的事?!眾W列格說,他沒有發(fā)覺,在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華麗雅的眼睛里異樣地閃爍了一下,她那嬌艷豐滿的上唇上也微微掠過-絲笑意。“還有,我得到消息說,最近我們共青團員就可以得到指令,告訴我們干什么?!?“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手在發(fā)癢!”謝遼薩說。 他們開始討論可能留在城里的男女青年。斯巧巴是個交際廣國的小伙子,全城好多男女青年都是他的朋友,他便把他們一個個淋漓盡致地形容了一番,使華麗雅、奧列格和謝遼薩聽了都笑得前仰后合,把德國人和他們發(fā)起這次談話的目的也忘在腦后了。 “蓮娜·波茲德內(nèi)雪娃在哪里?”華麗雅突然問。 “她在這里!”斯巧巴叫道,“我在街上碰到過她。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頭這樣昂著,”獅子鼻上滿是雀斑的斯巧巴模仿她的樣子輕飄飄地在花園里走了幾步?!拔医兴?'蓮娜,蓮娜!可是她只點了點頭,就這樣?!彼骨砂妥隽藗€樣子。 聲。 “一點都不像!”華麗雅狡猾地用眼角瞟著奧列格,鼻子里嗤了一 "你記得嗎,我們上次在她家里唱的歌多么好聽?三個星期以前,才不過三個星期,真沒有想到!”奧列格帶著善良的、惆悵的笑容看了華麗雅一眼,說道。他馬上急著要走了。 他和謝遼薩一同出去。 “奧列格,華麗雅對我講了許多關(guān)于你的事,我一看見你,也真心地信任你。”謝遼薩迅速地、有點窘迫地朝奧列格瞥了一眼,說道?!拔覍δ阏f這個是為了讓你知道,以后我就不再提這件事了。事情是這樣:并不是什么地下組織放火燒了煤業(yè)聯(lián)合公司和澡堂,這是我干的…… “怎一怎么,你一個人?”奧列格望著謝遼薩,他的眼睛放出光輝?!熬臀乙粋€人……”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 “只有一個人,不一不好……干是干得好,勇敢,但是……一個人總不一不好?!眾W列格說,他臉上露出了親切而又擔(dān)心的表情。 “地下組織是有的,我不單是根據(jù)傳單知道,”謝遼薩對奧列格的埋怨毫無反應(yīng),繼續(xù)說下去。“我曾經(jīng)碰到過線索,可是……”謝遼薩懊惱地揮了揮手,“沒有抓住……” 他把訪問福明以及這次訪問的經(jīng)過都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奧列格,也不隱瞞他不得已把一個假地址給了躲在福明家里的那個人。 “這件事你也告訴過華麗雅嗎?”奧列格突然問道。 “沒有,這件事我沒有對華麗雅說起過?!敝x遼薩鎮(zhèn)靜地說。 “好一好……很好一好!”奧列格抓住謝遼薩的胳膊?!澳慵热桓莻€人有過這樣一次談話,你能不能再去看他呢?”他激動地說。 “問題就在于不行啊,”謝遼薩說,他的仿佛微腫的嘴角上現(xiàn)出了嚴(yán)峻的皺紋。“這個人被他的房東福明出賣給德國人了。他不是馬上就出賣他,而是在德國人來了之后的第五天或是第六天。據(jù)'上海'方面?zhèn)髡f,福明似乎想通過那個人來破獲整個組織,可是那個人顯然很謹(jǐn)慎。福明等了又等,最后就出賣了他,自己也進'警察隊’做事了?!?“進什么'警察隊’?”奧列格驚叫起來:他整天待在柴房里,城里卻發(fā)生了多少大事啊! “你知道下面的那個營房嗎?在區(qū)執(zhí)行委員會后面,過去我們的民警隊就駐在那里……現(xiàn)在那邊是德國人的野戰(zhàn)憲兵隊,他們在自已下面搞了一個由俄羅斯人組成的'警察隊’。據(jù)說,找到了一個叫什么索里柯夫斯基的流氓做隊長。以前他在區(qū)里的一個小礦井里當(dāng)過組長?,F(xiàn)在就靠他在招募各式各樣的流氓來當(dāng)“警察”。”“他們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弄死了嗎?”奧列格問。 “除非他們是傻子,才會把他弄死,”謝遼薩說,“我想,還關(guān)著。他們要從他嘴里掏出一切,可是他這種人是不會說的。大概也是關(guān)在那座營房里受折磨。那邊還有一些被捕的人,只是我打聽不出是些什么人……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使奧列格的心揪起來:他在這里等待瓦爾阿的消息,而這個精神堅強、長著一雙茨岡人那樣的眼睛的人,也許已經(jīng)關(guān)在山下這座營房的一間狹小的暗室里,像謝遼薩說的那樣,也 在受著折磨。 “謝謝際……謝謝你把這一切告訴了我?!眾W列格聲音喑啞地說于是他,一心只考慮著做法是否適當(dāng),根本沒有想到會破壞向瓦爾柯提供的諾言,就把他跟瓦爾柯以及后來跟萬尼亞的談話都告訴了謝遼薩。 他們在“木頭街”上慢慢地走著,-謝遼薩赤著腳,走起來搖搖擺擺,奧列格穿著像平時一樣擦得很干凈的皮鞋,輕快而有力地踏著塵土。奧列格向同伴闡述他的行動計劃:為了不使事業(yè)蒙受損害,必須小心謹(jǐn)慎地、一步一步地去找尋通往布爾什維克地下組織的道路同時要考察青年人,記住最可靠、最堅強、對工作最適合的人,打聽出城里和區(qū)里有哪些人被捕、關(guān)在什么地方,設(shè)法幫助他們;并且要不斷地在德國兵士中間偵察德軍司令部的一切軍事措施和民政措施。 謝遼薩馬上活躍起來,建議組織收集武器的工作:在戰(zhàn)斗和撤退之后,有大批武器亂扔在城郊,甚至草原上也有。 他們倆都懂得這些事干起來是多么平凡乏味,但是這些事都是可以辦得到的,于是他們倆心里的現(xiàn)實感覺醒了。 “剛才我們之間所說的話,以及以后我們打聽到的消息和要做的事,除了我們之外,不論什么人都不應(yīng)該知道,不管他們和我們多么接近,也不管我們和他們多么要好!”奧列格說,他的炯炯發(fā)光的、圓睜的眼睛望著前面?!坝颜x歸友誼,可是……這里卻是性命攸關(guān)的,”他毅然決然地說?!澳?、萬尼亞、我--再不能讓別人知道……等我們建立好聯(lián)系,那邊就會告訴我們該怎么做……”謝遼薩沉默了一會:他不喜歡口頭的誓言和保證。“現(xiàn)在公園里怎么樣?”奧列格問。 “是德國人的汽車庫。四周都是高射炮。他們像豬玀一樣,滿地亂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