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陵塬畔（十八）

（短篇小說）

文/姚水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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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義財趕著馬車進了城，直接去了木頭市。他看著從秦嶺各個山口運來的木頭，擺放得甚是整齊，熙熙攘攘的木頭市，賣木頭也有帶著幫手，買木頭的也帶著伙計，唯獨自己個頂個。他觀察了四周，發(fā)現(xiàn)買他木頭的?？土_老板正在遠處與人協(xié)商價錢，便給騾子嘴里塞進了一捧黑豆，又拍了拍騾子的臉，示意騾子別動，又悄悄地擠進人群，去了羅老板的身后，默默地注意當日的木頭行情。只聽羅老板對那賣木頭的人說道：“真的掉價了，日本投降了，做的洋火少了，咱都用火鐮，誰用洋火？”

“再掉價我也得掙個跑路錢，收的價高，賣的價低還不如回去種地，麥子種不了，誤了莊稼還挨罵呢?！?/p>

“抬啥扛呢，和氣生財么，一人退一步買賣就成了，你不賣還拉回去？你不買嫌錢扎手？”

賣木頭的人又犟嘴道：“我是行營，你是坐營，為掙兩腳錢我跟砍木頭的人把嘴皮磨薄了，價錢跌了漲了都是你說了算，今來倉促就掙個飯錢?！?/p>

旁邊的人又對羅老板說道：“成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你就抬一下手，把賬一結(jié)，叫滾！”

王義財知道，這是牙家，仗著背了桿槍，買家賣家都得看臉色給面子，專門說和的，說成了兩家都得掏些小費，多少不等。是木頭市的地頭蛇，一天下來掙得也不少，更是獨份生意。羅老板回過頭告訴王義財稍等一會，王義財趁機偷偷給牙家手里塞了一個大洋，牙家接過大洋若無其事地神情領會。王義財側(cè)身擠過人群來到自己的馬車前焦急地等著羅老板。半盞燈的工夫，羅老板來到王義財?shù)鸟R車前，拿出六尺長的木尺，木尺的一頭帶有一尺長的直尺，又伸出手掌，用大拇指和中指伸開的長度，對每根木頭的兩頭都要橫拃了豎拃，用木尺量了又量，王義財?shù)难劬﹄S著羅老板的手和直尺在移動，但從羅老板的表情觀察，對這一馬車的木頭還算滿意，他對羅老板介紹道：“這會正是秋忙時節(jié)，有力氣的莊稼漢這會沒工夫砍，這是新交往的一個兄弟進山砍的，人精明能干，也厚道，價錢千萬甭降，初次打交道，要讓這兄弟信服，以后會有貨，若不講信用，下回就沒人砍了?！?/p>

“那咱倆就賠悶了?！?/p>

牙家又是剛才那句話：“一人讓一步，生意就成了，你倆話說得再硬不頂啥，我說了算?！?/p>

王義財聽了牙家重復的這兩句話，知道牙家喑地里不光只收了他的一個大洋，羅老板可能塞得比他還多，好在羅老板是個明白人，聽了王義財?shù)慕ㄗh，雙方就按原來的價錢交易成了這次買賣。而且王、羅二人都知道憑自己絕對能談成，但離開了牙家的說和，他倆在這木頭市的生意就做不了，甚至連木頭市的大門都進不了。常進木頭市的商家都知道這種欺客霸行的土匪行為。況且，王義財已經(jīng)給自己攬上了十來個下家，都是秦嶺各山口附近的樵夫，隔日就有一馬車木頭，他重情義，講規(guī)矩，每次買木頭或多或少地讓點利潤，因此他不愁收不到貨，更不敢得罪牙家。

根寶砍夠了一馬車木頭，寄放在結(jié)巴弟弟的茅屋，結(jié)巴弟弟端來一碗涼粉遞給根寶：“哥，吃點涼粉壓壓饑。”

根寶知道，這是他們一家人的小買賣，一盆豌豆涼粉賣完也賺不了幾個銅板，秋忙時節(jié)進山人少，更賣得慢，無論賣得多少，等他出山總能給他留一份，以前是，現(xiàn)在還是，而且每次都是結(jié)巴弟弟端給他，站在他跟前看著他吃完，然后接過碗像得了寶貝似的咧著嘴，滿足地笑著走進茅屋，久而久之成了習慣。他看著可憐的結(jié)巴弟弟做事特別厚道，分別這些年了，還是只長歲數(shù)不長個，要比同?人矮一截，但也從某種角度慶幸他是結(jié)巴，不然，也很可能會被賣壯丁而死于非命。根寶帶著歉疚的心，踏著午后斜陽，快步回到大雜院，悄聲走進門，看了一會睡在土炕上的七伯的氣色，又悄聲走出門，七媽見狀立刻拉著根寶的胳膊告訴根寶：“你大舅二舅前幾天都來過了?！庇衷敿毜亟o根寶重復了一遍大舅二舅來說過的話，根寶聽完后問三娃子：“還有軟杮子么，給我裝一籃子，我贖地去?！?/p>

“柿子紅了烘不成，半軟的有些澀，好裝，能久放，也壞不了，我給你裝些?！?/p>

根寶拎著一籃半軟紅柿子，走出大雜院，徑直向趙生財屋走去。他這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贖地成與不成有錢在，至于朵朵他心猿意馬根本沒想，就是要看看得得的媳婦是不是鳳，這才是他舍得時間了卻心愿的主要目的。當根寶走進趙生財小院，院子空蕩蕩的，一切都很安靜，兩根胳膊粗的木桿上掛滿了黃澄澄的苞谷，苞谷棒上壓了幾個麻雀，尖尖的小嘴妄想著啄下苞谷粒，根寶看了又看，還好，生財老婆從屋里出來，說道：“你又來了，他爸沒在屋?！?/p>

“嬸，我等會！”

根寶話落音，就聽背后哎了一聲，他回過頭，看著鳳穿著藍底紅花的夾旗袍，頭戴銀發(fā)卡，羞怯地站在他背后，得得拎著用草繩拴著的兩個鋤頭，傻笑著進了屋，鳳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根寶，輕聲問道：“你是根寶哥？”

“就是，你是鳳？”

“就是，我回娘家住了幾天，我爸啥都給我說了。你當壯丁見我少林哥了，你回來，我少林哥沒回來？”

鳳問根寶話的時候，得得拎回了柿子，并一個接著一個吃著，完全不顧澀味，朵朵從得得蹲著的地方拎走了竹籃。鳳也坐下面對面對根寶說道：“你屬狗我屬鼠，少林哥屬蛇比我大八歲，少林哥對我好得很，在屋十三天的時間，給我教寫字，背詩，當時教我教不會，少林哥臨走時說我會背了，寫熟了他就回來了，還說他生意做賠了回來教書呢，結(jié)果，我會背了他再沒回來，靜夜思，床前明月光，凝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還有，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城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我背不會，少林哥走了，我全背過了，大媽對我也好，臨走時拉著我媽手要親上加親，我媽我爸都應充了，我長大了，少林哥不回來，鄉(xiāng)黨都笑話我老姑娘，媒人還說我爸跟得得他爸門當戶對，你看我爸跟得得他爸的門在哪對著？你再看得得是個啥人么?！兵P的表情從驚喜到失望，淚花已在眼皮下打轉(zhuǎn)，隨時都能滴下。

聽了鳳對少林哥的一往情深的訴說，又對得得不懷好感的卑視和對生活無望的惆悵，根寶明白，鳳心里裝著少林哥，即使得得再好也收不回鳳的心，便果斷地對鳳說道：“以后有事跟我說！”

鳳又小聲說：“根寶哥，我盼得得他屋休我呢！”

“甭胡說，好好過日子，還能等人休！”

鳳和根寶面對面坐在木凳上毫無顧忌地說著話，生財老婆出門進門探聽了好幾回，那模樣就像冰雹打爛了的梧桐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根寶瞅瞅生財老婆，示意鳳別說了，鳳不聽：“我偏說，婆婆打不過我?！?/p>

根寶和鳳的相逢是久旱逢甘露的重逢，一個滔滔不絕地說，一個豎起耳朵認真地聽，他倆的相逢釋懷了根寶長久以來迷茫的壓抑，也釋懷了鳳那天真無邪的天性，不知不覺，天空只剩下微弱的半邊夕陽，時候不早了，根寶勉強地站起身告別了鳳，走出趙生財?shù)男≡?。根寶前腳走，生財肩著鋤頭后腳回，少陵塬人是沒有晚飯的，他們遵循寧叫十頓欠，不要一頓斷的土規(guī)律，生財老婆不等男人放下鋤頭，就趕緊告狀：“坤哥他外甥來過，坐了半天，鳳跟坤哥他外甥認識得早，見了面親熱的嘴唇貼著耳朵諞了半天，笑個沒停，不信，你把得得叫出來問?！?/p>

生財聽了老婆的話，驚?地跺著腳，狠狠地撂下肩上的農(nóng)具，后悔回來得太遲了，便大聲喊道：“我要是回來得早，一定逮住這倆男盜女娼的狗東西，拉出村讓鄉(xiāng)黨看看，非扒了坤他外甥的皮不可?！?/p>

鳳坐在炕上聽得一清二楚，卻裝沒聽見，得得急得對鳳說道：“你聽，咱爸要扒你皮呢，這會外頭沒人，打他去?！?/p>

“看你個二貨，出去！”

得得并沒有出去，他乖乖地睡在土炕的一邊和鳳保持了距離，不大工夫就打起了鼾聲。生財卻氣得翻來覆去多半夜沒合眼，第二天早早起來，洗罷臉，憂心忡忡地向根寶的二舅家走去，見到二舅后又把根寶學說了一番，對二舅說道：“坤哥，我咽不下這囗氣，你外甥逛了多年連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都不知道，跟得得媳婦嘴唇對耳朵諞了一后晌?！?/p>

“你聽你屋的話呢，認得歸認得，還能嘴貼著耳朵說話？根寶就是尋你贖地偏巧碰見得得媳婦了，說幾句話有啥？”

“你就偏斧頭砍，啥時把得得媳婦拐去你就信了。”

他倆低一聲高一聲地說著，根寶的二舅媽又大聲吵吵：“要女三輩害，跟你姐沒沾光，跟你外甥落了一身塵?！?/p>

二舅聽罷了老婆說的話，朝著老婆狠狠瞪了一眼：“誰從你嘴掏話呢?！?/p>

二舅媽知道二舅也是脾氣不好，說得多挨個耳光更丟人，便在他倆的爭吵中解了圍：“生財，你先回去，他爸忙著，抽空去說一下?！?/p>

二舅也說：“要免得根寶和鳳以后再見面，去就是把贖地說好，你價錢太硬，我怕去了也是浪費工夫，你給就說個最低價，一錘定音，事情辦利索了都安心，家丑不可外揚，非等窟窿撕大滿村人都嘲笑，人都知道你精明，遇著事了就吹著迷迷地?！?/p>

“給十九個大洋。”

“不成，太多，咱都去，仨對面說?！?/p>

二舅和生財兩連襟一同去找了根寶，卻撲了個空，根寶領著王義財?shù)鸟R車去了結(jié)巴弟弟的屋，賣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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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姚水葉（女），陜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畢業(yè)于太乙宮中學，以耕農(nóng)、養(yǎng)殖為生，更愛文學，喜歡用筆寫方式向讀者傳遞善良，傳遞親身體會過的人間美德，歌頌祖國的大好河山，對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