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偽史?
原文作者:趙亮亮 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國工運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經濟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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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認為希臘經典著作,包括荷馬史詩、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作品都是文藝復興前夕偽造出來的,是西方人為了宣揚西方文明高人一等而偽造的。他說,這些經典據稱是以莎草紙本保存,輾轉經過阿拉伯人,再翻譯成西方的語言,才流傳至今的,但是根據他的考察,古代的莎草紙一方面非常稀缺,另一方面也容易腐爛,保存這些經典在技術上不可行。而且西方人也確實從沒有拿出過莎草紙本的證據。
希臘文明是整個西方文明的基石,黑格爾曾說當西方人想到希臘文明,就會有一種家園之感。如果希臘經典是偽作這個說法成立,這對于西方思想史乃至整個西方文明的打擊有如一場地震。這也意味著對西方文明史需要重新認識和評價,中西文明之間的關系也需要重新認識。
但是何新的結論存在太多的破綻,引起很多疑問,我將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證明它是錯誤的。
第一,偽造的動機不合理。何新認為西方人是出于自尊自大的觀念,為了宣揚西方文化的優(yōu)越性才偽造出了希臘經典。但事實是,西方人宣揚他們的文化優(yōu)越性是較晚的事,這種心態(tài)的出現并不是在何新所說的炮制偽作的文藝復興前夕。近代以來,以地理大發(fā)現為開端,世界歷史進入球史的新時代,西方國家開始了殖民活動,通過暴力征服統(tǒng)治了新發(fā)現的落后地區(qū)。殖民活動的動機主要是在經濟方面,同時也有傳播宗教的動機,但是從這時候的野蠻行徑來看,很難說他們對于自身文明的優(yōu)越性能有深刻的認識??茖W革命之前,西方還處在宗教的籠罩之下,必得等到科學發(fā)現對宗教給以沉重打擊,才能使理性取代愚昧。那時在教會統(tǒng)治下的西方也不可能出現民主的觀念,西方人對把民主視為一種優(yōu)越的觀念看能要等到霍布斯、洛克之后才能出現。而科學和民主恰恰是古希臘遺留的兩種遺產,對這兩者沒有深刻認識,西方的自我優(yōu)越感又從而來?西方的優(yōu)越心態(tài)形成有一個過程,首先是體現在軍事和經濟實力上,隨后才逐漸地形成了關于自身文明優(yōu)越性的觀念。至于說通過創(chuàng)作哲學作品來宣揚文明,至少要到了對自身優(yōu)越性有很高程度的自覺之后才可能有。這絕不可能發(fā)生在文藝復興前夕。換言之,西方人不可能在實行對外擴張的之前,就發(fā)展出一套自認為高于其他地區(qū)的完整思想體系,一旦航海冒險成功,地理大發(fā)現得到意外的驚喜,開始殖民活動,就立即拿出他們高明的思想來宣揚,就像從工具箱拿出一件武器那樣方便。
按照何新的觀點,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所留下來的只能是一些殘存的語言片段,而不是系統(tǒng)性的著作。柏拉圖的對話錄,一般都是幾萬字或者十幾萬字的完整而又思路連貫的作品。如果是像何新所認為的,要以古希臘哲人殘存的只言片語為基礎,創(chuàng)作出如今所看到的完整作品,這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偽作,像某些小說或者野史之類的,通過隨意的穿鑿附會,隨意杜撰就能完成的。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哲學著作,思想深刻,論證嚴密,體現出驚人的天才,創(chuàng)作出這樣的作品需要耗費巨大的心力,也需要有超常的哲學頭腦。這種天才式的人物只能是真正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而不可能是何新所說的文藝復興前夕的幾個無名氏。一個思想家如果有能力登上人類哲學思考的最高峰,創(chuàng)作出這種天才的作品,絕不會輕易把自己的貢獻歸于他人名下,他一定會在作品上署上自己的姓名,流傳后世??上У氖?,何新論證說這些名著是后人的偽作,但卻無法考證出到底是何人所寫,只不過是幾個無名氏而已。他也沒有給出這些作者甘愿當無名氏的理由。這樣一來,他的驚人發(fā)現就像是一堆無意義的夢話。
第二,從思想史的演變和發(fā)展歷程來說,何新的結論也無法成立。思想的演變總是有一個繼承和發(fā)展的脈絡。就哲學思想主題的演變來看,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時期一個重要的主題是正義的城邦,良好的政體,個人與城邦的關系以及如何做一個有德行的人等等。而到了希臘晚期和希臘化時期,伊壁鳩魯學派和斯多葛學派出現并逐漸擴大影響,斯多葛學派最終成為羅馬早期的主流。哲學從關心城邦與社會轉向省思個人的內心生活,目的在于探索如何求得內心的寧靜,這是與理想國的失落有關,這時期世界主義的流行則是羅馬建立起世界帝國在思想上的反映。伊壁鳩魯學派和斯多葛學派都不同程度地吸收和繼承了希臘早期和中期的思想。至于新柏拉圖主義、小蘇格拉底學派,從他們的名稱就可以看出他們與希臘哲學成熟期的關系。普羅提諾的流溢說認為,人對事物的正確認識是從太一流溢出來的,明顯地是繼承了柏拉圖關于相的學說和洞穴隱喻,走出洞穴的人見到陽光,能夠認識真理。如果柏拉圖的思想并未成為成熟的體系,《理想國》只是后世的偽作,那么這種繼承就無從談起。
在奧古斯丁的著作中,上帝之城類似于柏拉圖的理念世界,上帝之城與人間之城的關系近似于柏拉圖關于相和感官世界的關系。而“相”的概念是柏拉圖哲學的核心,如果柏拉圖的著作不成系統(tǒng),那么這種繼承關系如何發(fā)生?一個合理化的猜想是,既然奧古斯丁和柏拉圖有共通之處,那么會不會是何新所說的柏拉圖偽作繼承了奧古斯丁的思想呢?換句話說,把奧古斯丁看作是柏拉圖相的學說、洞穴隱喻的先導。但是要論證這種大膽的猜想,幾乎是不可能的,需要提供無窮無盡的證據和困難的推理。我想沒有多少人愿意相信它,我們還是保持哲學史教科書原來的敘述比較好。至于阿奎那關于上帝存在的“五路”證明,是亞里士多德思想在神學中的運用,繼承關系至為明顯,“偽作”的說法又該如何面對?總之,思想是就像是一條河流,這條水流不可能倒流,何新的觀點就好比抽刀斷水,杜牧有詩句“刀好截秋光”,我們能讓時光倒流嗎?
眾所周知,文藝復興是西方知識界為了突破宗教神學的精神統(tǒng)治,重新尋找希臘羅馬在思想上的資源,推動思想解放的運動。那時的西方,一切的思想和文學藝術都籠罩在宗教神學之下,西方人正在艱難地探索擺脫愚昧的道路,思想界要突破神學的統(tǒng)治是極其艱難的。希臘精神是理性的、剛健的而積極樂觀的,而基督教則是陰郁悲觀的,把幸福寄托于來世。文藝復興正是要通過復興希臘的理性精神打擊中世紀的神學。在基督教統(tǒng)治之下,在黑暗尚未被驅散之前就爆炸式地出現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哲學,在思想界大放光明,這種突然之間的爆發(fā)是不可想象的。
羅素也曾說過,文藝復興的成就主要是在文藝方面,而在哲學上卻是非常貧乏的。這個特點也說明希臘哲學經典不可能是這時的偽作。如果何新的觀點成立,那么就根本不存在所謂的文藝復興了,而是理性精神和哲學智慧的爆發(fā),人們要怎樣解釋這種情形出現的原因?
第三,不可能出現系統(tǒng)地大規(guī)模地創(chuàng)造偽作的情況。何新所說的偽作,不僅包括柏拉圖和蘇格拉底,還包括《荷馬史詩》,這前后可能長達七八個世紀,這樣一來,偽造的難度就增大了,因為要照顧到思想的演變和相互影響。我們知道,在哲學史的教科書中,希臘早期就有四大學派,包括米利都、愛菲斯學派、畢達哥拉斯學派和愛麗亞學派,每一派都有代表人物和發(fā)生的地域范圍,要將所有這些都偽造出來,那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系統(tǒng)工程,是誰有這種能力和動機,又不愿以留下姓名呢。
此外,希臘思想史上有一部著名的戲劇《云》,其中對蘇格拉底有尖銳的諷刺,若非歷史上真實存在這部喜劇,偽造者是否能有如此精密的思維想到要把戲劇和哲學巧妙地聯(lián)系起來,為此目的特意創(chuàng)作一部戲劇。從事偽作的人一般來說不可能抱有完全極其嚴肅的態(tài)度,他也不必費盡心思把各種偽造的東西編織得異常精密,天衣無縫。要大規(guī)模系統(tǒng)地偽造,使它們相互之間沒有抵牾,需要一個團隊,緊密合作,良好地協(xié)調,這些條件似乎很難具備。
偽造不可能兼顧細節(jié)上的合理性,一個人若不是真實地在希臘時代生活過,根據殘存的片段去創(chuàng)作,是不可能在細節(jié)上與歷史相吻合的。比如在《理想國》的開端,蘇格拉底到比埃雷夫斯港,這是故事發(fā)生的場景,如果是一個中世紀晚期的作者,他很可能會將故事背景設置在其他地方。在《理想國》中,提出男女平等,以嚴酷的軍事訓練來培養(yǎng)少年的勇敢和堅毅品格,這明顯受到斯巴達人重視軍事的影響;其中設想的國家也有如斯巴達,管理高度嚴密,分工明確,這些顯然都是現實生活在思想上的反映,很難想象時隔一千年之后的人能根據想象和殘存的記錄,構想出這種不同尋常的理想社會。
第四,結合歷史遺跡和其他門類的文藝作品來看,古希臘哲學的成就是真實可信的。我們知道,希臘的光輝不僅體現在哲學上,雖然哲學是希臘人理性精神的代表,但是在文藝作品乃至于政治實踐中,希臘都是風格鮮明,性格獨特的。將希臘哲學經典斥為偽作,結果就會與希臘人文明在其他方面的成就極不協(xié)調。希臘哲學的原始文本確實無法看到,但是希臘的帕特農神廟,劇場等遺跡卻是歷史的見證者。希臘戲劇的高度繁榮,劇情的高妙令人驚嘆,根據記載,它的演出規(guī)模、程式都有了嚴格的規(guī)定,戲劇節(jié)又是希臘人生活中的重要組成,與政治密切相連,這些都可以從古希臘劇場的遺留得到部分證實。如果偽造希臘哲學經典是事實,那么偉大的悲劇和喜劇作品是否也是偽作,又該如何證實他們是偽作。希臘的雕塑雖然留存不多,但是它的鮮明特征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這些都以物證顯示了希臘人高度的智慧,因此懷疑希臘哲學也就很可笑了。
近代以來西方人強勢入侵,伴隨堅船利炮而來的是西方的文化和政治理念。中國近代反復地尋找應對的出路,直到新文化運動才喊出了科學和民主的口號,才找到了學習西方的正路。在此之前,對于西方文化的認識都是片面的,有局限的。在西方文明面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顯得愚昧而落后,簡直就是停留在“中世紀”。中國人也一度因此失掉了自信。并且這種不自信還延續(xù)到了今天,如今中國人希望擺脫這種不自信,這是正常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合理的,但是不能以此否認西方的民主和科學代表了現代化的核心。中國的進步離不開這些,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所缺乏的,中國取得的進步在很大程度正是拜其所賜。
中國如要繼續(xù)進步,不能不繼續(xù)引進,正視自己的短處。知識分子一方面要引進西學,一方面要反思傳統(tǒng),探索如何發(fā)掘傳統(tǒng)資源為現代化助力,采取知恥而后勇的態(tài)度。必須用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正視西方的長處,批判性地接受,合理吸收。把西方說成是危險的,甚至曲意貶低、抹黑,可能是過度不自信的表現吧,對我們自身文明的進步是非常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