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送我的玩偶該洗洗了。 這么想著，我便打開房門走進東京的庭院，獨自汲取一桶凌晨的井水。 月亮已落、太陽未出的這一段時間，夜色照舊是最為濃郁的；在這夜色的籠罩下，連素日里喧鬧的昆蟲也陷入了沉寂，唯有風(fēng)的輕語偶爾還能提醒著我，讓我不至于忘記聲音的存在。 在不知何來的風(fēng)聲也終于朝著不知何處遁去后，這寂靜的夜色便僅供我一人獨享，我即在這夜色的寂靜中緩緩清理著她留給我的回憶。 玩偶身上的灰塵隨著水流的沖刷而消失，我回憶的細(xì)節(jié)也早已消融于時光的河流。唯有那雙眼眸所散發(fā)出的哀傷一如昨日，非但沒有隨波而去，反而在時光的沖刷下越發(fā)清晰，時時在我的心間閃爍。 那是我還在見瀧原中學(xué)時的舊事了。 準(zhǔn)確地說，是我那名為小圓的親友回來第二天的午后，見瀧原中學(xué)的天臺。 我不知在那個天臺吃了幾百次午飯，但那天的天臺回想起來卻是如此陌生，如何也回憶不起具體的模樣；只記得那日的風(fēng)吹拂樹林沙沙作響，只記得那日的我沒由來地警惕和憤怒，只記得那日的焰遺世獨立般立于模糊的背景之中，望向小圓的眼睛滿是愛憐與哀傷。 小……焰，怎么了嗎？圓遲疑著。 曉美焰，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質(zhì)問著。 焰并不答話，只是眼中的愛憐與哀傷愈發(fā)濃郁，幾乎要把人一起拉入悲傷與不幸的深淵。 許久，焰才輕聲作答。 我只是來看看。 你們這樣很好，這樣就好，尤其是圓……真的，你們一直這樣就好了…… 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們了。 聲音不只疲憊，而且?guī)捉?。隨之而來的哀傷如煙霧般浸染我的衣袖、侵入我的肺中，最終隨著血液的流動而匯集于我的心臟，至今未能散去。 為何焰的話會帶給我這樣的悲傷呢？我那時并不知道。 現(xiàn)在想來，大概就如同焰的名字一般，她的心中是燃著火焰的；這火焰若不能向外釋放，便只有向內(nèi)灼燒；焰所有的哀傷與悲痛，分明皆是這焰火與靈魂灼燒所形成的煙灰；這名為悲傷的煙灰早已將焰的身體上下浸透，余下的則彌漫出來，浸染到了我的身上。 如果我能早些知曉，是否最起碼能給處于灼燒痛苦中的焰帶來一點慰藉呢？ 可那時的我并不知道。 彼時的我年少熱血，凡事都要弄個明白；面對當(dāng)時的焰，我卻只覺得她是含糊其辭。 這算什么？ 于是在焰的身影消失之后，我便毅然決然地不顧小圓的阻攔沖向了焰所消失的黑暗。 是忍無可忍，還是義無反顧？ 我并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唯有迎面而來的一聲嘆息。 “美樹沙耶香，你還真是頑固呢?！?“別扯開話題，你到底還要裝神弄鬼到什么時候？” 焰低著頭背對我，于是我怎么都沒法看見焰臉上的表情；或者說緊張之下，我連自己的表情也不大明白。 “信不信由你，沙耶香?！毖嫱蝗坏拈_口打破了兩人間的沉寂，“其實我，也希望你能夠獲得幸福的?！?這是什么意思？我不由怔然。 “你現(xiàn)在這樣，很好?！?焰的身影伴隨著聲音逐漸消失，我則在小圓的搖晃下才慢慢回過神來。 焰的話語未免有些沒頭沒腦，但我卻感覺，她并沒有在說謊。 或許，我和她其實合得來呢？望著焰離去的地方，腦海里突然蹦出這樣的想法。 不知哪尊神靈顯靈了，自從那天之后，我和焰的關(guān)系竟真的開始緩和起來，一步步地，逐漸可以說是友好也不為過。雖然她仍然極力避免著與小圓的接觸，卻愿意同我保持不錯的關(guān)系——雖然我總覺得她接觸我的目的是為了觀察小圓，畢竟一開始焰與我聊天的時候總離不開小圓；不過隨著我的堅持不懈，焰逐漸也愿意同我談?wù)撈鹚约簛?，同我交流對音樂的興趣，聽我抱怨校園中的瑣事；進一步地接受我的邀請，去觀賞一部新放映的電影；如果一切順利，我應(yīng)該會讓焰教我做飯來著。 該說我們倆果然合得來嗎？由于害怕小圓她們擔(dān)心，很多事情我并不愿意告訴她們，卻能夠在焰這里得到傾訴；焰初始的不耐煩和戒備也逐步消失，越來越愿意在我這里漏出放松的神情和不經(jīng)意間的笑容?；剡^神來，我們竟然已經(jīng)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雖然更多是我單方面的傾訴。 畢竟當(dāng)年的我實在是天真到可笑，竟一廂情愿把有些事情認(rèn)定為理所當(dāng)然，縱使不能更好，也總不該變糟。就好像我當(dāng)時看來平靜到幾乎稱得上枯燥的生活，就好像我與焰的關(guān)系。 事實告訴我們，人生并不總是一帆風(fēng)順的，意外如影隨形；我們所認(rèn)為理所當(dāng)然的日常，可能一夜之間就會發(fā)生巨變。 在此之前，我們應(yīng)當(dāng)慶幸，我們理該珍惜。 可惜當(dāng)時的我并不知道。 但我還記得那一天，一開始是一個普通的早上和普通的上午；我一如既往地進行著一天的課業(yè)。唯一不同的就是焰竟然在最后一節(jié)體育課之前請假了，于是我完成體育課的鍛煉任務(wù)后就和小圓仁美聚在一起閑聊打發(fā)時間。 我們之間的談話向來融洽，在我和小圓抱怨此次數(shù)學(xué)考試的難度后，便少不了對優(yōu)等生仁美的調(diào)侃；一陣嬉鬧之后，我不經(jīng)意間抬頭望去，卻只見破碎的蒼穹一片。 天，崩裂了。 然而當(dāng)我惶然向二人指認(rèn)天穹的異常，卻只得到兩張茫然的臉龐。 “怎么了嗎，沙耶香？” “嘛，沒事，沒事?！蔽蚁乱庾R地搪塞過去。 是我的錯覺嗎？我禁不住又向那片天空看去。 天空的裂痕非但沒有消逝，反而越發(fā)擴大；我看到九天之上那不可測的深淵逐步擴大，我看到無數(shù)的裂紋自深淵逐步蔓延到無盡的遠(yuǎn)方；我看到身旁的空間也隨之扭曲崩裂，那個女生跌進了空間的縫隙，她分明消失了，她的同伴卻仍舊言笑晏晏，就如她從未存在；斷裂而又巨大的肢體從天而降，擦過正在相互親吻的情侶面頰；僵直而又莫名靈活的木偶從足球場穿過，隨足球一起被男生一腳踹飛后迅速爬起，隨即加入了同伴的嬉鬧；無窮的事物由無盡的絲線串聯(lián)，無盡的絲線傳遞著不知何來的歌哭，這歌哭與緊隨其后的嘲笑和人們的歡笑一同傳入我的腦海，震撼著我的心靈。 到底是我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在血紅的番茄直直擊中我的面門前，最后一條想法在我的腦海中閃過。 大抵的確是我病了。 根據(jù)醫(yī)生的說法，我大概是接受信息的神經(jīng)出現(xiàn)了問題；機器如何也檢測不出問題，醫(yī)生便猜測我是什么患上了什么新型的隱疾，于是便讓我先住院，再做商量。 當(dāng)我醒來時，時間已足夠晚了，關(guān)心我的人們大都懷著擔(dān)憂回到了家中，只有小圓還堅守在我的床邊。我費力地睜開雙眼，眼中的世界卻早已破碎不堪；讓人難以忍受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 我不得不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說來奇怪，與一般的病人不同，我睜眼時便會見到詭譎的幻想，在緊閉雙眼的黑暗中反倒能獲得片刻的安寧，仿佛這黑暗正是適合我的歸所。 只是我總疑心黑暗定要被光明驅(qū)逐，不得長久；這緊閉雙眼尋得的歸所又是由什么構(gòu)筑呢？逃避，還是謊言？ 我并不知道。 小圓察覺到了我的蘇醒，欣喜之余連忙又扶著我躺下，在長舒一口氣后詢問我是否有什么生理需求。 “焰沒來嗎？”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沙啞與虛弱，幾乎嚇了自己一跳。 哪怕是緊閉雙眼，我也能感受到小圓的遲疑。 看來就是沒來。 我應(yīng)該是有預(yù)料的，畢竟今天上午焰就請假了，估計正在忙什么緊要的事情，說不定現(xiàn)在還沒收到消息；畢竟認(rèn)知混亂又死不了人，也不需要誰都來跟我道個別；畢竟我也不是那么脆弱和任性的人，生個病就要大家都來看我；畢竟…… 但果然我還是想要你來看看我啊，焰。 跟小圓說了會話后，我越發(fā)感到疲憊；小圓大概也看出了我的不適，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病房里終于只剩我一人，我即獨自沉沉睡去。 許久——或許并未很久，一股哀傷的煙灰將我喚醒；即使不靠雙眼，我也自信能辨明這視線的主人。 是焰無疑了。 我的身體已經(jīng)不能動彈了，即使雙眼依舊閉合，語言莫名的悲歌還是執(zhí)著地鉆進我的腦海，誓要給我?guī)頍o盡的悲哀；那于哭聲中若隱若現(xiàn)的圣歌，又將把我引向何方呢？ 但縱容無法傾訴，我仍能從無盡的悲哀中萌發(fā)出有限的欣喜: 焰，你來看我了啊。 當(dāng)焰開口后，我被嚇了一跳；這聲音簡直比與小圓談話的我還要衰弱，又好似強忍著哭聲。 “這是我的問題?！?什么？我不由茫然。 “是我貪心了，我本不應(yīng)如此懈怠?！?這是……什么意思？頭痛欲裂之間，焰起身，輕吻向我的額頭。 隨即焰輕輕攥緊我的右手，雙手合攏，儀態(tài)虔誠。 “沙耶香，我愿為你的幸福祈禱?！?分明說著幸福，傳遞給我的卻是無邊的悲傷。 隨著時間的積累，我心中的不安越發(fā)濃厚。不知過了多久，焰才松開雙手，把某樣?xùn)|西放到了我的身邊。 “這是我第一次送你禮物呢，或許也是最后一次?！?“勝利之后，我會回來的?！毖嬖谖业亩呡p語，“再會了，沙耶香。” 我的心中頓時警鈴大作，惶恐與不安幾乎淹沒了我的心靈。 在小說中，這樣的道別往往意味著永別；如果不能在此叫住焰，我又何以面對此后的漫漫余生呢？ 一想到?jīng)]有焰的未來，我便越發(fā)惶恐。 焰，焰，焰……我拼盡全力，想要發(fā)出呼喊。 “焰！”我猛然驚起，大汗淋漓；卻只見除了我外空無一人的病房。世界在我眼中重新恢復(fù)了色彩，清早的陽光溫柔照在我的身上，連鳥兒也用歌聲為我送上祝福。 卻只不見了焰的身影。 是噩夢嗎？我遲疑低頭看去，只見一只玩偶正倚靠在我的床邊。 …… 時遷事變，回首間，這個玩偶已陪伴了我四五個春秋，從見瀧原的中學(xué)一路到東京的大學(xué)。 我有時也不免回想，假若那天我成功叫住了焰，后續(xù)又會變得怎么呢？ 我并不知道。 我當(dāng)然不會知道。 胡思亂想之際，清早的太陽已悄然升起；似有所感，我順著太陽的光線回頭，看向不知何時開始倚在門框注視著我的少女。 “大清早不睡覺呆坐著干什么呢，笨蛋。” “在洗你送我的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