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佛第二章《陳》01
“靜試卻如湖上雪,對嘗兼憶剡中人。瓶懸金粉師應(yīng)有,筋點(diǎn)瓊花我自珍?!?????????????????????????????????????——《嘗茶次寄越僧靈皎》
壹
天圣三年,東京開封。
白梁鶴坐在太師椅品茶,屋外積雪已近三寸,鵝毛淅淅,正是賞玩梅花的時節(jié),他喚小廝捧來外衣,走出門。他記得故友家里種了滿院的梅,只是從府中至故人家,要行三里路。
他抬頭望天,大雪仍舊飄飄揚(yáng)揚(yáng)。他搖搖頭,吩咐小廝準(zhǔn)備馬車。
途徑開封府時,他聽見府外有人擊鼓,鼓聲咚咚,仿佛雷鳴。
府前大鼓是召集府吏所用,常在清晨傍晚所鳴以正紀(jì)律,此時不過正午,為何有鼓聲?
白梁鶴掀開簾子,鼓下立著一位青年,一身白衣,看起來文文弱弱,卻站得挺拔,旁若無人地敲。
“停。”白梁鶴輕聲道,他想看看這個青年想干什么。
他很用力地?fù)艄模怨穆暫芸彀迅泄倮粑^來。
“何人在此鳴鼓?可知白衣敲鼓按擾亂治安處理,你這身體弱不禁風(fēng),可挨不住幾板子!”有官吏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木棍,只認(rèn)為此人在胡鬧。
“你們是小吏,不足以了我心愿,快去喚府尹來,就說我有要事商量?!鼻嗄晖O?,隨即用力地敲了一下大鼓,震下鼓頂堆積的一層薄雪。
“大膽!府尹怎是你這種小民說見就見的!”小吏呵斥著沖出來,高舉木棍,“要是還不走休怪我棍下無情!”
青年輕輕一笑,不為所動。
小廝探進(jìn)來,“老爺,咱要不還是早些走吧,別惹了腥,太子面前不好看?!?/span>
白梁鶴一步跨下馬車,徑直向青年走去,“慢著?!保白⌒±?。
“你是何人,也是來阻攔我敲鼓的嗎?”青年昂起頭,一臉傲氣。
小吏看清白梁鶴腰間懸的玉佩,忙不迭跪下,呵斥著青年?!澳强墒钱?dāng)朝太子少傅,宮門外貴如太子,沖撞他便如驚動太子,罪當(dāng)斬首,還不快些停下,跪請?zhí)翟??!?
“這也砍頭,那也砍頭,為國家出生入死之人該斬九族,高坐廟堂之上日日笙歌之人權(quán)勢滔天,這世間有沒有正道?”青年聲色俱厲,“若今日不能討得公道,我便是敲斷了手臂,敲斷了這顆項(xiàng)上人頭,也不在乎!”
“放肆!”旁邊小廝揚(yáng)起馬鞭。
“無妨?!?,白梁鶴擺了擺手,“你方才說,要討個公道,我自作主張,可方便借一步說話?”他微微彎腰,做了個“請”的姿勢。
眾吏皆愣在原地,唯有青年不卑不亢道,“若是少傅不能為在下伸冤,在下定不會善罷甘休!”
“不知閣下怎么稱呼?”
“在下姓陳,名柯羽。”
“驚柯之羽,好名字,請?!?/span>
“請?!?/span>
貳
天圣三年深秋,宋朝多次征戰(zhàn)西夏,期望擴(kuò)大版圖,穩(wěn)固宋朝政權(quán)。然而由于戰(zhàn)線跨度大,供給脫節(jié),士兵水土不服,將領(lǐng)急于求成,多一無所成。
在眾多兵將中,有一位束姓小將,在某次計劃中,他該率領(lǐng)本部從敵人側(cè)面切入接應(yīng)主力部隊(duì),奈何繞路時被敵軍伏兵所狙,苦戰(zhàn)多時方才狼狽逃出,赴營時本部已傷亡得零零散散,剛想請罪解釋,就被拖出大營,眾目睽睽下,宣其罪名為,“通敵叛國,擾亂軍心”,即刻斬首。
從拼死沙場的功臣至身首異處的階下囚,只需要薄薄的一塊木板和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束將軍出身京城,祖上三輩均為宋朝將領(lǐng),怎敢懷揣私心謀反,若心懷不軌,那汗馬功勛又是從何而來,如此鐵骨錚錚之漢冤死邊疆,都城眾官不管不顧,這就是所謂的正大光明?”
白梁鶴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杯中是某姓朝奉郎送來的明前,明前龍井素有
清新溫婉之稱,此茶郁郁,是上好的品種。
白梁鶴點(diǎn)點(diǎn)頭,雖身居都城,他對邊疆戰(zhàn)事也有所耳聞,束將軍的事情他一聞便知是領(lǐng)軍將領(lǐng)的推脫。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一時失利找個替罪羊的把戲早就司空見慣。
小人物的掙扎在軍國大事之間往往會像螞蟻一樣被潮水淹沒。
可居然有人不惜性命為他們開脫,相信所謂的正道。
他思襯片刻,令小廝為陳柯羽沏了一杯雨前龍井,“小友所稱確是軍國之忌,我雖為少傅卻未盡少傅之責(zé),明日早朝定會上奏皇上并提醒太子注意,屆時將為束將軍正名賠罪,不知小友可滿意?”
陳柯羽一愣,他感覺面前這個人不簡單。他與其他人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沒有達(dá)官顯貴的趾高氣揚(yáng),小人物如他,居然能耐心聽完并給出解決方案。他心頭淤積的痛與恨都霎時煙消云散,原來朝中也有如此貴人,懂是非,明正理。
如此貴人當(dāng)太子少傅,是宋國榮幸。
“少傅所為極是,吾等小民沖撞大人還請大人原諒,既然大人了解原委,小民便不再叨擾?!标惪掠鹫酒鹕恚?dāng)即就想離開。
“慢著,”白梁鶴擺擺手,“你先坐下,喝幾口茶再走,我也有些問題想問你?!?/span>
他攤開一卷宣紙,紙上赫然寫著將,戰(zhàn),軍等字眼,下面接著一幅印章道,“天圣三年?!?/span>
陳柯羽看清紙上內(nèi)容,是朝廷前日的軍事奏折。
此折涉及國之機(jī)密,往往只有高官貴族才能過目,白少傅如此做…………
“小友幫我看看,這一步錯在哪。”白梁鶴用折扇指了指宣紙上的某一處,“如今惟愿皇上加大征兵征官力度,以穩(wěn)政權(quán)強(qiáng)國力?!毕屡鷱?fù),“準(zhǔn)?!?/span>
陳柯羽剛開口就覺莽撞,雖然他感慨世道不公,敢于府前擊鼓呼吏,可面前這份是皇帝親自過目批閱,自己開口否認(rèn)無疑類似否認(rèn)皇帝決策,沖撞府吏在欺君之罪面前,孰輕孰重,他陳柯羽自然知曉。
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往下說,越說聲音越小,直至最后草草收尾,聲若蚊蠅。
白梁鶴點(diǎn)點(diǎn)頭,喚小廝拿來一個匣子遞給陳柯羽,“后生可畏,希望你能早日登科進(jìn)士,這廟堂之上該有你的一席之地?!?/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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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天圣八年,清明,細(xì)雨綿綿。
金鑾殿前,龍庭高懸,錦華簇?fù)恚堑强七M(jìn)士面圣的時間。
龍椅面前,左立文,右佇武。
白梁鶴作為太子少傅,侍立在文官前列。
他聽說這次進(jìn)士中,有一位才華橫溢的才子,以一句“江湯湯以西涌,日烈烈而東升“揚(yáng)盡少年意氣,詩詞地理,歌賦史料,均爐火純青,朝中同僚之間早已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均道此子仕途必定扶搖直上,得早日巴結(jié)討好。
那位狀元行在眾進(jìn)士之首,滿面春風(fēng)得意。
他跪在皇帝面前,不卑不亢,問答如流。眾臣皆道他將是朝廷之棟梁之材,皇帝龍顏大悅,直接提拔他為正六品官職,次日赴任。
退朝歸家時,眾臣子紛紛為他送上賀禮,禮物有輕有重,昂貴者甚至用瓦罐封金數(shù)兩以掩人耳目,可這位眾人看好的才子卻拒絕了所有人的好意,唯獨(dú)只收下太子少傅小廝所提的一籠雨前龍井。
雨前龍井茶摘于谷雨之前,茶水濃郁香甜,有苦盡甘來滋味。
白梁鶴侍立在太子一側(cè),余光微微瞥見門外射入一束陽光,燦爛如金。
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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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宋國朝政繁縟,層層推進(jìn),等級森嚴(yán),陳柯羽雖名為正六品官職,理事數(shù)日才知其掌握的不過是九牛一毛,實(shí)為散官,朝中大事只為兩黨所把控。
其一為宦官丞相陸豐為代表的陸黨,其主張保守發(fā)展,延續(xù)傳統(tǒng),另一為太子及少傅為首的白黨,兩黨意見相左,朝堂上常唇槍舌戰(zhàn),難以互相認(rèn)同。
可若要有所作為,只能選擇加入其中某一黨,才有話語權(quán)。
陳柯羽的出現(xiàn)讓天平出現(xiàn)了一絲絲的傾斜。
少年意氣,不懼強(qiáng)貴,再加上白梁鶴于他有恩,他該義無反顧。
白日處理朝政,至夜便與白梁鶴暢談軍國大政,雞鳴時仍依依不舍。
二人面前各自放一盞茶,清香撲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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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時白梁鶴問陳柯羽,“國家意味著什么,”
陳柯羽博覽群書,在這個問題面前卻如孩提般束手無策。
白梁鶴笑了笑,端起茶杯,接著問,“你我如此拼命,是為國家昌盛,還是為日后青史留名?”
陳柯羽思襯片刻,搖頭。
白梁鶴抿了一口茶水,“我追逐一生無解,但我希望你能弄清這個問題,活得瀟灑一點(diǎn)?!?/span>
白梁鶴站起身,踱步入內(nèi)室,“今日便至此,陳小友早早休息吧?!?/span>
陳柯羽拱手而立。
白梁鶴似乎想起什么,回頭道,“你那幅山河圖確實(shí)切中厲害,我替你收下,不日將上奏圣上以加你功勞?!?/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