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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夢當(dāng)年

2023-03-24 20:41 作者:我不生產(chǎn)文章  | 我要投稿

知乎搬運(yùn)工(非原創(chuàng))






私下看看就好






我家很窮,家里只有三畝旱地,我爹像伺候祖宗一樣伺候著那三畝地,可伺候得再好,每年產(chǎn)的糧也不夠我們家十口填飽肚子。

我爺奶年紀(jì)大了,三個小叔一把年紀(jì)還打著光棍,每日從村東頭晃到村西頭,只會扯閑篇摳腳,是名副其實(shí)的懶漢。

小姑姑和我同歲,是我爺奶的命根子。

那年好大一場雪,家里已經(jīng)斷了幾日糧,眼看一家人都要餓死了,我爹去了城里幫工,村里來了人牙子,給了我四兩銀子,我把自己給賣了。

1

離家的那天我娘哭暈了好幾回,把她唯一的嫁妝一朵絨花給了我,我當(dāng)著家里人的面拿了二兩,將剩下的二兩悄悄給了我娘。

叫她無論如何都要將弟弟和妹妹養(yǎng)活了。

那日的雪好大,我爹去縣城幫工還沒回來,我娘帶著弟弟妹妹站在漫天風(fēng)雪里送我,天這樣冷,我娘身上連件襖子都沒有。

驢車?yán)以阶咴竭h(yuǎn),風(fēng)雪這樣大,早迷了我的眼。

和我一起買來的一共十二個姑娘,都是我們村和鄰村的,年歲和我差不多,雖被人牙子買了來,可至少每天吃得飽肚子,能狠心將女兒賣了的,平日在家過得自然不會很好。

每日嘰嘰喳喳還能說話,我只安靜地聽著,不知道我們又要被賣到哪里去。

路不好走,這一走就是月余,等到汴京時,已是春日了。

人牙子將我們關(guān)在一處小院子里,頭日帶了長得最好看的五人出去,過了幾日又帶了余下的幾人。

我被賣到了城西的溫家,溫家二進(jìn)的院子,家主聽聞還是個七品的官兒。

我被分在了二小姐的院子里做個粗使丫頭,平日里掃掃院子,做做雜事。

溫家人口簡單,除了夫人就一個姨娘,姨娘還是夫人的陪嫁丫頭,三個郎君都是夫人所出,聽聞都送到山西極有名的書院讀書去了,一年也見不著兩回。

三個郎君都生得好看,最好看的卻是那大郎君,天上謫仙般。

大小姐也是夫人生的,今年十三,看似文靜,可脾氣不大好。二小姐是姨娘生的,今年只七歲,圓融白嫩,像個福娃娃,又愛笑,在家里又年紀(jì)最小,有癡癥,家里人人寵著。

溫家并不苛待下人,我來了一年,養(yǎng)胖了許多,夫人每月還給我們每人二百個大錢的月例,逢年過節(jié)時還有賞錢,我將這錢悄悄攢了起來,看日后有沒有機(jī)會能捎回家中。

對我來說,這樣的日子日日都是好日子,做的活和家里比起來算什么?我閑時學(xué)著打絡(luò)子,做針線,和一眾小姐妹談天說地。

大小姐好詩書,她身邊伺候的大丫頭時畫姐姐也不差,人又親切,從不吝嗇,只要有時間便教我們認(rèn)字。

一日聽聞與我同賣到汴京的姐妹竟活生生被主家打死了,我才知曉自己命好,遇上了一戶好人家,過的日子竟是神仙般的日子。

只是變故來得太快,我十四歲這年,家主不知犯了什么事兒,溫家被抄了家,十五歲男女皆入死牢,罪不及外嫁女。

抄家前一夜,夫人發(fā)還了所有的賣身契并每人給了十兩銀子,放還了家里仆人婢女一條生路。

溫家后起,家里的仆人多是新買的,一夜之間就散了個干凈。

我揣著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錢,準(zhǔn)備回村去,可看著已經(jīng)九歲了仍舊懵懂無知的二小姐,終究是心軟了。

溫家的宅子已罰沒了,我和二小姐已沒了住的地方,她也不能再叫原來的名字瓊娘了,我給她重新起了個名字,叫寶珠。

她是我妹妹,我叫寶銀,陳寶銀。

溫家人羈押在死牢,我手里的錢即便全使出去了,不定能見一面,我得帶著寶珠活著,要活著就得吃飯,得有地方住。

我力氣大,也不怕苦,這幾年識了幾個字,還能算賬。

租了條小船,我在汴河上做起了賣酒的營生,賣酒自是要有小菜的,夏日秋日里我便賣醉蝦醉蟹,冬日里做些暖胃的小食。

第一年除去租金,我竟賺了三十七兩銀。

溫家的事情本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似要立時就行刑了,可一年過去卻沒了動靜。

我縫了棉衣棉褲,帶了酒菜和寶珠去看她阿爹阿娘并哥哥姨娘,她開心地穿上了我給她新縫的紅棉襖棉褲,拉著我的手開心地?fù)u了又搖。

牢里已經(jīng)不像去年看得那般嚴(yán)了,我使了二兩銀子,牢頭放了我和寶珠進(jìn)去。

牢里昏暗,味道難聞,寶珠膽小,抓著我的手,一雙眼慌亂得像一只迷路的小兔子,我拍著她的手說無事,有阿姐呢!她笑了笑,嘴角邊是兩個極小的梨渦。

一家人竟是關(guān)在一處的,我已認(rèn)不出夫人老爺和姨娘的樣子,人早已黑瘦得脫了像,家里的三個郎君卻只兩個,不在的是大郎君,我見他們也只三四回,年紀(jì)都差著一兩歲,如今再認(rèn),已不知道誰是誰了。

差的那一個,不曉得到底哪里去了。

可至少在的,看起來都還像個人。

牢頭開了門,給了我們半個時辰。

墻角鋪了稻草,該是他們平日睡覺的地方。

寶珠看著她心心念念的阿爹阿娘,已認(rèn)不得了,可家里人認(rèn)得她,看她藏在我身后探著腦袋不敢出來,老爺半天才叫了聲瓊娘。

她還記得自己叫瓊娘,看著她阿爹很久,許是認(rèn)出來了,喊了聲阿爹,瑩白的臉上兩行淚,猶豫著撲進(jìn)了她阿爹懷里。

一家人將她看了又看,哭了又哭。

溫老爺并不識我,家里的丫頭十幾個,他每日早出晚歸,哪里有精力記我們?

夫人不過四十,卻已白了頭,看著像個六十歲的老嫗,可她還識得我。

「你是寶銀丫頭?」她眼睛灰白,說話都有些費(fèi)力。

「阿娘,她是我阿姐?!箤氈槔业氖执鸬?。

「老爺夫人恕罪,奴婢不敢再讓二小姐叫本名,怕哪一日官家尋來,只得讓她跟著奴婢姓,給她起了個寶珠的名字?!?/p>

「寶銀何罪之有?我溫家滿門獲罪,只留下她一人,事發(fā)突然,給我兒尋個去處都不及,若不是你,她如今不知還能不能活著站在此處?老夫謝你都不及,誰能想到溫家獲罪一年,親女都不曾來,來看我們的卻只有府里的一個丫頭?當(dāng)初夫人將賣身契已還于你等,你已不是府里的丫頭了,做寶珠的阿姐又有何不可?溫府若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寶銀就是我府上的小姐?!?/p>

我觀老爺情態(tài),風(fēng)骨仍在,此事或還有轉(zhuǎn)還的余地,心里為寶珠開心起來,我并不想做什么小姐,只想回村看看我爹娘弟弟妹妹,在汴河繼續(xù)做個船娘也很好。

2

「老爺夫人莫怪大小姐,我?guī)е鴮氈槿ミ^蘇家,當(dāng)日并未見到,聽聞她剛生產(chǎn),還在坐月子,蘇家怕驚了她,不曾告知她實(shí)情,親家太太使人尋了我,說若是為了大小姐好,叫我萬不可再帶著寶珠上門?!?/p>

「幾日后蘇家就搬去了東都,大小姐即便想看你們,山高水遠(yuǎn),她還有個孩子,又怎能回得來呢?」

還有我沒說的,大小姐聽了溫家的事,哭暈了兩回,姑爺趁著她昏迷不醒時,將她抬上了船。

都是俗人,這樣的時候,明哲保身何錯之有?

說了幾句,時辰已到,我要帶著寶珠走,她哭著要帶家里人一起,哄了又哄才將她帶出來。

她卻哭著說怎得不見她長兄?

府里到處都是大郎君的傳說,生得芝蘭玉樹不說,及冠之年已連中三元,是宋閣老最得意的門生,未來的閣老非他莫屬等等。

別的我不知曉,可長相確實(shí)不差,畢竟他娘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就這樣一個人,竟生死不知,不見了。

溫老爺閉口不言,我知曉此事不能再問下去,帶著寶珠回了家。

我們和別人在東街同租了間院子,我和寶珠來得早,占著兩間東房,一間住人,一間做廚房。

西邊三間住著一家四口,男人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女人在家?guī)Ш⒆印?/p>

貨郎姓何,六尺身材,一張巧嘴,何娘子不愛說話,人卻極好,她手巧,閑時便繡些帕子荷包,貨郎便挑著去賣。

我縫個衣服做雙鞋還行,刺繡什么的根本不通,閑時就讓寶珠跟著她學(xué),寶珠耐得下性子,學(xué)得有模有樣,我每日賣剩的魚肉蝦肉,多進(jìn)了寶珠和她兩個孩兒的肚子。

這日與平日并無不同,只是汴河結(jié)了冰,我的營生便不得不停了,有愛吃我做的小食的老顧客,我便在家做了送去,回了家吃了晚飯,寶珠已瞌睡,看她睡下了,我取了鞋底就著油燈來納。

火盆里燒的是柴,煙大,窗戶開了條縫,等睡時滅了火,透一透風(fēng)才敢關(guān)。

我已十五了,走到哪里都算個大姑娘了。

在汴河營生并不像想的那樣輕易,時不時有人騷擾,更何況我一個姑娘帶著個妹妹呢?

不過河道有河道的規(guī)矩,交了保護(hù)費(fèi),自是有人看護(hù)著的。

我不怕累,就怕惹了麻煩。

敲門聲響起時,我嚇了一跳,畢竟在汴京我和寶珠相依為命,誰會黑了天來尋我們?

「誰?。俊?/p>

我揚(yáng)聲喊道。

「我姓溫?!?/p>

門外的人聲音壓得低,是個低沉好聽的男聲,姓溫?我不及多想,穿了襖子下了床。

門外的人閃身進(jìn)了門,我將門迅速地關(guān)了。

來人背著身站在床邊看著寶珠,房子小,床前只一道簾子遮著,里面算作臥房,外面充做廳堂,如今被他拉開了,便一目了然。

他身量極高,披著一件玄色斗篷,頭發(fā)用玉帶緊緊束著。

我隱約猜到了他是誰,可不敢多問,只等著他看夠了。

我給火盆里填了柴,燒了壺?zé)崴?,給他倒了杯茶,茶是平日里船上給客人喝的,說不上好,但也不差。

待他拉上簾子出來,油燈昏黃,可我依舊將他看了個全。

府里人說他生得芝蘭玉樹,我長這么大,并不知道芝蘭玉樹是什么,可今日再見他,算是知曉了。

他生得和夫人很像,只眉毛更粗些長些,天生一雙桃花眼,不笑也風(fēng)流多情,鼻梁挺直,嘴唇并不很薄,下頜角分明。

細(xì)看唇下一點(diǎn)黑痣,人卻清冷得很。

又冷又欲,美男子這樣膚淺的字,都不足以形容他,關(guān)鍵他還生得白。

他斗篷都未脫,在椅子上坐下,端起我倒的茶。

手也生得這般好看,果然好看的人挑不出一點(diǎn)毛病來的。

他瞳孔黑,看著人時諱莫如深,讓人心驚。

我看他穿著打扮,并不是落魄的樣子。

因?yàn)樗放裣碌陌着?,是云錦縫的,真正的寸錦寸金,他既不曾落魄,又為何不救溫家其他人呢?

朝堂多詭秘,我不敢多問,自然也不想問,只在一旁立著等他問話。

「不急不躁,倒是有幾分膽識的,怪道能護(hù)瓊娘周全。」他說話聲音又低又清冷,我不敢多看他,只低著頭什么也不答。

「此物交于你,明日你想法子出趟城,將它送到雞鳴寺法慧主持手里。此事牽扯甚大,定要小心行事,若不是無法,我也不會來尋你。」

我本不欲接,可聽他說無法時語氣里的急迫和無奈,終是咬牙接過了。

東西用布包著,是本書的模樣,并不十分厚,遞到我手里時還帶著他的體溫。

「郎君,萬望珍重,溫家老小還在牢里盼著你呢!」

他起身要走,我終是不忍,為著寶珠,為著溫家,說了這樣一番話。

他點(diǎn)點(diǎn)頭,忽地笑了,似驕陽般刺眼。

「你就不怕溫家和我都是壞人么?」

「我只知道溫家待我好就夠了?!谷舨皇菧丶?,我都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個什么模樣。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閃身出去了。

雞鳴寺平日并不是平常寺院,每月只初一十五兩日開放,明日并不逢初一也不逢十五,只進(jìn)門就是件天大的難事,更遑論要見主持。

第二日一早我就將寶珠托付給了何娘子上了雞籠山。

雞籠山雖叫山,卻并不險峻,我干慣了力氣活,走幾步路的事兒,自然并不難。

到了寺門口,大門緊閉,里面?zhèn)髁艘魂囌b經(jīng)和敲木魚的聲音。

3

我敲了數(shù)遍門才出來了個小沙彌,他看起來才五六歲,正是可愛的年紀(jì),養(yǎng)得又白嫩,看見我有模有樣單手立掌沖著我說道:「女施主要上香還愿,還請初一十五再來?!?/p>

我看他可愛,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可又怕有忌諱,從荷包里掏了兩塊松子糖給他,還是平日哄寶珠用的。

他抿了抿嘴唇,猶豫著不肯接,我拉開他的手放進(jìn)了他手心里。

「我不上香也不還愿,你去同你們主持說,他在俗家的女兒來尋他了?!?/p>

我知曉騙人不好,可有什么辦法?

若不是我曾在船上聽了段閑話,也斷然想不出這樣的法子來。

法慧主持出家前是先皇親子,當(dāng)今陛下還得喚他一聲小王叔。

當(dāng)年五王大亂,主持受皇命親去平叛,淮王綁了家中親眷,以家中親眷性命相脅讓他撤兵,王妃怕他受掣肘,帶著家中子女一把火將王府燒了,等他攻下城回家時,只余下已燒得面目全非的一百多具尸體。

聽聞家中一個奶娘帶著小郡主逃了,可不知逃到了何處,找了數(shù)年未果,主持心灰意冷,在雞鳴山出家為僧。

若是那郡主還在,也該是十五六歲的年紀(jì)。

小沙彌還小,自是不知主持的過往,但進(jìn)去尋人去了。

既大著膽子來了,就不覺得那般怕了,至于假扮郡主這樣的事情,聽聞當(dāng)年有很多人家?guī)е⒆尤チ送醺J(rèn)親,雖都不是,也沒見將哪個砍了頭的。

王爺已是主持,更不會再造殺孽才是。

不一會兒出來了一個胖和尚,他肚子滾滾圓,鼻子又大,鼻頭還紅,臉頰兩團(tuán)肉,生在別人身上該是橫肉,可在他身上,只顯得可愛親切。

他將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笑瞇瞇地問道:「女施主如何肯定便是我家主持的女兒?」

我既不是自然也不敢肯定。

「猜的,民間傳言如若是真,我樣樣都對得上啊!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只能見了主持才能知曉,畢竟到底是不是他女兒,只有他自己才知曉?!?/p>

反正不管怎樣,見著人就行了。

假亦真時真亦假,那胖和尚歪頭看著小沙彌鼓著的腮幫子,讓他伸出手里,小沙彌顯然還太生嫩,老實(shí)地伸開手,胖和尚胖胖的手指一捏,將剩下的一塊兒糖塞進(jìn)了自己嘴里,挺著大肚子又折回去了。

小沙彌傻眼了,我看著他的樣子,無奈地拍了拍他小小的肩膀。

「你叫什么?」

「明鏡。」

他沮喪著臉,快要哭了。

「明鏡??!你聽阿姐說,每次待你師傅睡熟時,你便去撓他的門,他搶你吃食你便擾他好夢,若還不行,你吃之前便吐兩口口水在吃食上,看他還吃不吃得下去。今次就算便宜了他,待下次阿姐來,定然多帶幾塊糖給你吃?!?/p>

我蹲在他眼前,哄他道。

估計(jì)明鏡從沒聽過這么邪惡的話,一時間懵了,只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

他師傅來得很快,將我?guī)Я诉M(jìn)去,明鏡跟在我身旁,一副欲言又止的小模樣,我得意地沖他笑,約莫是覺得我挺厲害吧?

法慧主持剛講完經(jīng),在后院菩提樹下等我,冬日天寒,獨(dú)這棵樹卻碧翠如新。

他若不是光頭穿袈裟,誰能想到他會是個和尚?

畢竟長得太過俊雅了些。他上過戰(zhàn)場,身上卻沒有絲毫鐵血?dú)猓雌饋砣逖蓬V?,連年紀(jì)都分不大清。

眾人都退下去了,他站在樹下攆著佛珠,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幅畫。

「民女有罪,還望主持見諒。今日撒謊也是迫不得已。」

我躬身行禮告罪,約莫是失望慣了,他表情并沒什么變化。

我將肩上包袱取下來遞給他,他拆開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

「你何罪之有?小小女娘有勇有謀,已是少見了。如初可還帶了什么話?」

他聲音干凈好聽,不疾不徐,聽著都叫人心生歡喜。

「并不曾?!谷绯踉撌菧卮罄删淖至?。

「既尋到我處來了,該是真遇上難處了,日后他若有事,你隨時都可來尋我。女施主喚何名?又做何營生?」

「寶銀,陳寶銀,我在汴河做個賣酒船娘。」

「好姑娘,且去吧!」

自上次之后,已是匆匆數(shù)月,汴河化了冰,我的生意卻越發(fā)好了。

三月三聽聞長公主要乘船游河,寶珠非要去看,船自是要停一日的,我便帶著寶珠早早去看。

長公主乃今上親姐,她父皇疼她,將她嫁到了富饒的汴京,還將汴京畫給她做了封地。

關(guān)于長公主的傳言有很多,聽聞駙馬養(yǎng)了個外室,她便派人將駙馬給閹了,后來自己又養(yǎng)了許多貌美的男寵,日日逍遙快活。

只要她看上眼的,便沒一個能逃脫的,所以在汴京,甚少聽說誰家兒郎俊俏的,都是到了讀書的年紀(jì),便遠(yuǎn)遠(yuǎn)地送去書院讀書,無事連家都甚少回的,除非起了攀附之心,自己想送上門的。

公主的傳言甚多,誰也不知真假,可聽聞當(dāng)今圣上都得讓她三分,她權(quán)勢可見一斑。

我們?nèi)サ迷?,自是占了橋上最好的位子?/p>

公主出游陣仗自是極大的,光畫舫就三艘,且都是三層高的。長公主極愛白紗,只看那艘白紗遮著,上面載的定是她。

中間一艘就是了,寶珠盯著看,嘰嘰喳喳好不吵人,船上除了伺候的宮女內(nèi)侍,多是年輕貌美的男子。

各種各樣皆有,看來公主養(yǎng)男寵的事情,并不是胡亂傳的,卻并不見公主。

眼看那畫舫越來越近,來了一陣風(fēng),掀起那白紗來。

「長兄,是我長兄?!箤氈闆_著那畫舫一指,我嚇壞了,趕緊伸手捂住她的嘴,待我回頭看時,那飄起的紗已快落下了。

可有些人終歸是驚艷的,哪怕只看過一眼,在萬千人里,你依舊能一眼認(rèn)出。

公主一身白色紗衣,長腿若隱若現(xiàn),額頭畫著的花鈿,紅色的眼角和微微張開的紅唇皆一清二楚。

而他,就在公主身下,敞著白皙的胸膛,我甚至清楚地看見了他蹙著的眉頭和顫抖的長睫,公主要碰他的唇,他側(cè)頭躲開了,就在那一瞬,他睜開了眼睛,我們四目相對。

時間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長得我足以看清他眼里的羞憤,短得我沒能尋出他唇邊的那顆小痣。

堂堂狀元郎,卻不得不委身于長公主。

這約莫比殺了他更叫他難受,所謂文人風(fēng)骨寧折不彎,今日所見的他和那晚的全然不似一人,他能忍辱負(fù)重,定然是還有比他的命更加緊要的事情要做。

我信他,我想。

4

日子周而復(fù)始,我卻再也沒能忘記同他對視的那一眼。

寶珠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早些年識的字都忘得差不多了,本想送她去雞鳴寺讓主持教一教她,又怕讓藏在暗處的人發(fā)現(xiàn)了,若大郎君真的暴露了,怕只有死路一條。

長公主卻辦了一所專門教授女子的學(xué)堂,我將寶珠送了去,同去的還有何娘子家的小女兒。

寶珠雖癡,可她記性好得很,今日學(xué)了什么,回來便能原原本本地背下來寫出來,我也跟著她學(xué),漸漸地,我便能讀一本簡單的書了。

我才知曉了讀書識禮是真的,書里有許許多多我從前從沒想過也想不到的事情。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也是真的。

五月端午的時候,我?guī)е鴮氈槿チ颂死为z,帶了自己包的粽子并吃食和酒,我和寶珠買了扇面,畫了扇子,又帶了艾草并彩繩。

他們似比上次見更好了些,夫人說話時聽著不氣虛了,聽聞兩位郎君以地為紙,以木為筆,日日勤學(xué)不輟,連姨娘都不掉淚了。

溫家約莫是有了盼頭,我用艾草齊齊將牢獄熏過,將剩下的一束掛在門口,寶珠將彩繩給他們綁了,又?jǐn)[出了吃食來。

來時我再三交代寶珠,不能將那日見過她長兄的事情講出去,若是讓旁人知道了,她長兄便有了性命之憂。

她問了幾次能不能講給她阿爹阿娘,我數(shù)次搖頭,她便知道了事情的緊要,就再也沒說過。

并不是怕長公主知曉他的身份,長公主既能留下他,自然是將他的祖宗三代都查清楚了,更有可能她是因?yàn)橹獣运某錾?,才要這樣折辱他,我怕他的阿爹阿娘不知情,聽說了兒子的事情,悲憤交加,想不開一死了之。

他那般委屈自己,想救家人性命定然也是其中一個緣故,若是他知道家人因他悲憤而亡,他到時候又該如何自處?

「阿姐送我去了學(xué)堂,我如今已能背很多書了,扇面上的字也是我寫的,阿爹看看寫得好不好?」寶珠抱著她阿爹的手臂撒嬌道。

這時候她看起來一點(diǎn)也不像患了癡癥,我一直覺得寶珠并沒有病,她只是在某些方面稍微比別人想的少些,更孩子氣些。

她阿爹便將扇面細(xì)細(xì)看了,一邊看一邊點(diǎn)頭,胡子已很長了,便摸著胡須,嘴里不停地夸贊。

「我兒有出息了,竟能寫出這樣好的字來,看來你二兄和三兄更該好好努力才行。」

我喜歡溫家,也是因著溫老爺對兒女的態(tài)度,對兒子嚴(yán)肅些,對女兒溫柔些,可滿眼都是濃濃的愛意,從不曾厚此薄彼。他教出的孩子便能心胸豁達(dá),并不一味迂腐。

「二兄三兄可聽見了,再不努力些我便要超過你們了?!箤氈榈靡獾匮鲋掳汀?/p>

「這都是你阿姐的功勞,她養(yǎng)你已大不易,還送你去讀了書,日后定要記得你阿姐的好處?!?/p>

她阿娘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額頭。

「我阿姐自是世上最好的阿姐,我也是阿姐最貼心的妹妹,阿娘,你看阿姐給你們縫的新衣,里衣全是細(xì)棉布的,用水洗了晾干,用手又齊齊揉軟了才能縫,不過我現(xiàn)在也能幫阿姐縫了。」

寶珠翻來包袱,拿出里衣來。

當(dāng)年和我一同賣來汴京的香秀,如今在大戶人家做了姨娘,聽聞要使人往老家捎?xùn)|西,我尋了她,將這些年給爹娘弟妹縫的衣服并三十兩銀子捎了回去。

前些天那人回來了,捎了一封信,是我阿爹在城里托人寫的。

自得了我賣身的二兩銀子,我爺奶便鬧著分家,那二兩銀子便按人頭分了,我爹娘只得了六百個大錢。

房子是爺奶蓋的,自不會分給我爹娘,我爹咬牙領(lǐng)著我阿娘弟妹進(jìn)了縣城。

我爹有把力氣,帶著我阿弟在糧店做了伙計(jì),我阿娘帶著妹妹給人家漿洗衣物,雖掙不了多少錢,卻在城里租了房子,如今過得都還好。

如今得了我送回去的三十兩銀子,連同這些年攢的,就能回村買地蓋房子,還能給我弟弟說門親事了。

溫家于我,如同再生。若不是老爺夫人當(dāng)年慈悲放了契書,誰知道如今是生是死?待親生父母如何,我自該如何待他們,只一套里衣,又能算得什么?

「溫家落難,往日親密無間的親戚朋友皆退避三舍,無一人出面,獨(dú)寶銀待我溫家一片赤忱,老爺,若我等還能茍活,日后便叫我肅兒娶了她吧!所謂患難見真情,如此有情有義的女子,還上那處尋去?」

溫夫人摸著我的發(fā)頂,當(dāng)時我并不知她說的肅兒是哪一個,可我自覺哪一個也配不上,他們都是飽讀詩書的公子,若是溫家被赦免,自是還要走仕途的,自該娶個門當(dāng)戶對的姑娘做娘子才好,我如何敢肖想?

「夫人萬不可這般,寶銀如今所做,連老爺夫人萬一都不及,若不是老爺夫人放了身契,寶銀如今還不知是死是活,我做這些皆出自真心,家里的郎君若是出得這道門,日后必要入仕途的,日后怎能娶個婢女出身的娘子?若是夫人真要謝,待我同寶珠一般便可?!?/p>

我還是跪坐的模樣。

「只看來日吧!如今老夫怕溫家會耽誤了你。好了,再不說了,寶珠,給阿爹倒酒?!?/p>

后來這日的事我早忘了,待有一日再拿出來說時,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5

五月是毒月,夜間無事是不出門的。

我早早關(guān)了門,哄著寶珠睡了,翻出箱子,將攢下的銀子和銅板又?jǐn)?shù)了一遍。

若是溫家人被放了,溫老爺能官復(fù)原職自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呢?他們出來要住在何處?每日吃什么?兩位郎君還能不能讀書?大郎君到時會如何?

我竟一樣也不敢再想,買房定然是買不起的,只能租間更大些的,可手里的銀子租房都是不夠的,該想點(diǎn)別的營生來做的,只船上這點(diǎn)收入,不知掙到何年才能供兩位郎君讀書。

我抱著腦袋,趴在桌子上竟睡著了,待我驚醒時,他不知何時來的,就坐在我對面。

我胳膊壓麻了,一動猶如螞蟻鉆心,又疼又癢,齜牙咧嘴緩了半天才算緩過來了。

他就那么安靜地看著我,一個字也不說,身上有雄黃酒的味道。

他就穿了身白衣,寬袍大袖,領(lǐng)口再拉開一寸,整個胸膛便要露出來了。

披頭散發(fā),衣冠不整,約莫是酒喝多了,眼角還泛著紅,眼里水光一片,怪道長公主要招他,活脫脫一只吸人骨血的妖精。

我已十六,是個不大不小剛好嫁人的年紀(jì),還不曾真正見識過什么男人,第一次見識便是他這樣的極品,臉紅心跳是自然的。

其實(shí)這些年我臉皮已練得極厚了,船上什么樣的主顧沒有?有些愛講葷段子,我從面紅耳赤到最后的聽而不聞,對著他那極厚的臉皮一時間卻沒了作用。

「大郎君今日來所謂何事?」我舔了舔嘴唇,尷尬地笑了笑。

「彩繩還有么?給我系一根吧!」他揉揉額角,似醉非醉。

我只知道不要和喝醉的人講道理,自然也不會說什么看看幾更天了都?端午早過了這樣不懂事的話來。

從針線簸籮里尋了一條,看他伸著白皙的手腕等著,我便給他系上了,他抬起手臂要看,袖口太大,就露出了半截手臂來。

那白皙且肌理分明的手臂上,是觸目驚心的傷口。

有新有舊,新的還在滲血,舊的只余一道淺白的疤痕。

我驚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叫出來。

他看見我的樣子,卻毫不在意地笑了。

「怎么?怕了?」他說著,竟伸手在領(lǐng)口一扯,白衫堆在了他的腰腹處,身上竟沒一處好肉。

我圓睜著眼睛,看著那白皙身軀上的各種各樣的傷,忽覺驚痛,那時年少,還不知自己驚的痛的是什么。

「知道我每日在干什么么?知道什么是男寵么?我每日喝了藥,便趴跪在那女人身下求歡,任她如何,也覺不出疼來。呵!狀元又如何?才子又如何?我早已沒了風(fēng)骨,不過一具連自己也嫌棄的尸體,若不是,若不是……」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才為那日被我和寶珠看見的事情介懷著,旁的人也就罷了,寶珠是他至親,他是妹妹心里芝蘭玉樹般的長兄,他那樣不堪的一面被寶珠看見了,他要如何面對她?

我翻箱倒柜地尋了傷藥出來,又兌了盆溫水。

他身上的傷口有掐的,咬的,鞭子抽的,有些都看不出是怎么來的,我看得心驚肉跳,手上不敢使大力氣,怕弄疼了他,只能咬著嘴唇小心了再小心。

他并不像看起來那般瘦弱,肌理分明,緊致好看,約莫是疼,他身上肌肉崩得極緊。

慢慢我竟生出了不慌不忙來,將今日去了獄中的事情講于他聽。

「大郎君定然是要做大事的,你既已護(hù)下了家里人的命,其他事情自然有我,我定然將他們都照顧得妥妥貼貼的。在這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不過一死,一根繩子一把刀,甚至咬舌自盡都是有的,可活著才更需要勇氣。郎君啊,端直耿介,慷慨舒朗是風(fēng)骨,風(fēng)霜摧折越發(fā)凜冽逼人,重壓之下、取舍之間也是風(fēng)骨,既已做了取舍,又何必如此自傷?知你愛你之人,永不會棄你?!?/p>

或許這就是讀了書的好處吧?我也能說出些恰當(dāng)又合時機(jī)的話來。

他閉眼半躺在椅子上,看起來像是睡了,腹部較別處的傷更重些,他的腰極細(xì)。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我娘和我說過的話來,男人要生得壯實(shí)些才好,腰太細(xì)了,連個媳婦也抱不起來,還說什么傳宗接代養(yǎng)家糊口?

如今想來竟有些好笑,他腰雖細(xì),看起來卻有些力氣。

「涂好了?其實(shí)不用,好了過幾日又破了,浪費(fèi)罷了!」

他坐直了,我?guī)退┖靡路?/p>

「你將自己護(hù)好些,無論如何都該護(hù)好些?!?/p>

「我該如何護(hù)?如今這樣已是我最大的讓步,若在讓我同旁人一樣搖尾乞憐,倒真不如死了算了?!顾€氣道。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是啊!說起來多么容易,做起來又該多難,他當(dāng)初到底是怎樣說服自己做了長公主的男寵,又是怎樣咬牙忍到現(xiàn)在的?他寧愿忍著肉體上的疼痛,也要維護(hù)那僅剩的自尊。

「我餓了,你做點(diǎn)吃的吧!」

「回去太晚沒關(guān)系么?」

「今日是她許了的,叫我回家瞧瞧,我如今哪里還有家?只這一個去處了?!?/p>

今日去了牢獄,明日也不出船,家里沒什么菜,只水缸里還養(yǎng)著兩條鱸魚,我抓了一條,收拾好清蒸了,他尋了平日里寶珠燒火的小板凳在廚房門口坐著看我做菜。

在砂鍋熱了剩下的一碗白粥。

現(xiàn)成的,蒸魚又快,又給他撈了半蝶醉蝦,切了幾塊臘肉來炒。

他吃飯并不挑,每樣都做得不太多,他吃得干干凈凈,我刷碗時,他便站在鍋臺邊看著。

他生得高,油燈一照,墻上拉出了好長一道影子來。

「我想做些別的營生,等老爺夫人出獄了,若是不能官復(fù)原職,我想租個大點(diǎn)的院子,兩位郎君若是能讀書,回來自然還是要讀書的,船上的生意雖好,可掙的委實(shí)太少了些,到時候維持生計(jì)只怕都難,其余的就更不敢想了?!?/p>

我將自己的想法同他講了,他垂著眼,眼下好深的一片陰影。

「你可想過我?」他忽然問道。

「自是想過的,我不知你做的事是什么樣的事,可我想自是和長公主脫不了關(guān)系的,皇家的事情本就詭秘,到時候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只盼你能安然脫身,就是最好的了?!?/p>

再多的,我也不敢再想。

他勾了勾唇,像笑了,可又沒笑。

「你想做什么營生?」

「今年生意好,除了給我爹娘捎去的三十兩和去牢獄打點(diǎn)平日吃穿余下的,我身上還剩下六十兩并五十七個大錢,這點(diǎn)錢在汴京租個最偏僻的店鋪都不夠。」

「我還沒想好要干什么,這幾日我也不出船了,先四處瞧瞧去,看有沒有什么更好的營生?!?/p>

銀子是個好東西,拿銀子掙銀子自是不難的,可拿人掙銀子,不是拼命就能行的。

「銀子的事我來想法子?!?/p>

「可千萬別,你若是有銀子,早拿回來,怎還會等到今日?你只護(hù)好你自己就好了,容我想想,總有法子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看著他。

他竟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在我腦門上一戳,差點(diǎn)將我戳了個仰倒。

我捂著發(fā)紅的額頭,沒好氣地瞪他,他竟笑起來了。唇紅齒白,竟好看得驚天動地。

6

我尋了香秀,問她借了一百兩銀子,這是她全部的體己了,說了半年后還她一百三十兩。

我賣魚貨時認(rèn)識了一個跑船的大叔,他家娘子也同我一道做船娘,他們的船專門去東海收珍珠的,又運(yùn)到京城售賣,聽聞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我便求了大叔,給了他二兩銀子,請他吃了頓酒,將寶珠托付給了何娘子,揣著一百多兩銀子,扮作投奔親戚的小娘子,隨船去了東海。

船上還有許多付了錢被捎帶的乘客,男女老少皆有,我混在人群里,并不醒目。

一去兩月余,等我回來時,已是八月初了,最熱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我被海風(fēng)吹得黑了,寶珠都長高了許多。

一來一往,除了還香秀的,我還余下了六百多兩銀子。

出??康氖沁\(yùn)氣,若是老天爺不許,翻了船丟了性命都是有的,這并不是長久之計(jì)。

我在東大街租了間鋪?zhàn)樱笤喝g房,我和寶珠住綽綽有余。

這一條街賣茶水,早點(diǎn),宵夜的多,我在這處賣餛飩,自是妥當(dāng)?shù)摹?/p>

鋪?zhàn)釉揪褪琴u吃食的,只需要將廚房桌子上地上的油漬收拾干凈即可。

寶珠要上學(xué)堂,只能每日下學(xué)了幫把手,我收拾了七八天,又用白灰將墻刷了一遍。

將門口的布簾換成了竹簾,又在門口窗臺上擺了幾盆開得正盛的菊花。

只四張桌子,若是三餐皆能坐滿,每日我便能掙三兩銀子。

開業(yè)前幾日我還在為牌匾的事情發(fā)愁,半夜大郎君就來了,我和他已足足三月未見,他看起來與往日一樣,卻又不大一樣。

我同他見得少,一時間說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樣了,只他穿一身黑袍,翠玉腰帶一系,顯得腰越發(fā)細(xì)得不像話了。

「你一個女娘好大的膽子,竟偷偷跟著出海去了?海上天氣無常,你也敢去?若是船翻了,你一條小命早就沒了。我不是說過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么?」

他蹙著眉頭,看起來極惱怒,我是有眼色的,看他生氣,便垂著腦袋不去惹他。

「怎得?不敢說話了?你看看你如今的樣子,本就生的丑,勉勉強(qiáng)強(qiáng)也就占了個白,如今倒好,黑得像塊碳,這個樣子誰還敢娶你?」

好好的為何上升到人身攻擊了?

「不牢郎君費(fèi)心,我爹給我訂了門娃娃親,等溫家安然無恙了,我就回老家同他成親。」我癱著臉回道。

我家窮得鍋都揭不開,去哪里訂門親事?若是真有,我爺奶估計(jì)早將我嫁去做童養(yǎng)媳了。

我分明看見他眉頭一跳,一雙黑黝黝的眼盯著我看,我也不閃不避,這是尊嚴(yán)問題。

「好,好得很,既訂了親,你想如何折騰便折騰吧!只把這條小命護(hù)住了?!?/p>

他扔下了一張紙,竟什么都沒說又要走了。

我急了,拽住他的袖口。

「不吃飯么?我煮碗海鮮餛飩給你吃,保準(zhǔn)鮮得你連舌頭都能吞下去?!刮益移ばδ樀睾逅?。

他站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回轉(zhuǎn)來坐下了。

他這樣的脾氣,在公主府是怎么忍下來的?想起他滿身的傷,又何必故意氣他?他心里已經(jīng)夠苦了。

在這一處,他該歡喜地來,再歡喜地走的。

「你別氣嘛!你看鋪?zhàn)佣家_了,我以后定然不會再胡亂跑了,只是鋪?zhàn)舆€沒個牌匾,既是咱家的事兒,你難道不該出點(diǎn)力氣么?」

我找了筆墨出來,又尋了一張紙。

「名字想好了么?」他提起筆轉(zhuǎn)頭問我。

「海鮮餛飩,來咱家店里都是老百姓,這樣寫便一目了然,誰都知道咱家的餛飩鮮??!」

他笑了笑,挽袖提筆,一氣呵成。

后來我見過他各種各樣的樣子,只有這晚他挽袖提筆,脊背挺直,在昏黃的光里留了一個安靜的側(cè)影,這時的他才是最好看的。

一筆瘦金,力透紙背。

這才該是他真正的樣子,似有無數(shù)蓬勃而出的生命力,自信又完美。

我就那樣看癡了。

「行么?」他轉(zhuǎn)頭問我,眼里似落了一條星河。

「好看,我都看呆了?!棺忠埠?,人也好,都好看得不像話。

他抿著嘴角笑了笑。

后來我才知道,這年他也只有二十二歲。

他吃了兩碗餛飩,出門時我將那張銀票又遞給了他,讓他從何處得來的便還到何處去,不論是怎樣的關(guān)系,牽扯到錢,感情就不那么純粹了。

他終是收走了那張銀票,同我說你若是男兒郎,那還了得?

可惜我是個女兒身,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餛飩店的生意越來越好了,我一人忙不過來,便雇了何娘子來幫廚。

到年下數(shù)銀子,我心里便有了底氣。

7

日復(fù)一日,我十九歲這年,長公主回了京城,聽聞要暫居了,一時半刻大概不會回來了。

公主走了,也帶走了他。

其實(shí)他并不常來,一月或者幾月才回來一次,來了也是半夜,只吃一碗飯的時間,話也說不了幾句。

可我盼著他,念著他。

都說美色誤國,美色也誤人,可美人卻不自知。

臘月的時候,圣人發(fā)愿,雖不知他發(fā)的是什么愿,可圣人信道,每日煉丹求長生,天下人盡知。

他發(fā)愿卻發(fā)得頂好,畢竟要大赦天下了,溫家人剛好也在其中,只姨娘,這年得了一場風(fēng)寒,沒挺過來,人就那樣沒了。

我又租了一處院子,共六間房,早就收拾妥帖了。

這年其實(shí)過得極好,只除了他不在。

寶珠已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長得亭亭玉立,真正一朵嬌花,她的癡癥似好了,說話做事條理分明,只有時有些較真。

比如我叫她搬回家里住,她死活都不肯,誰說也不行,我已是個老姑娘,可她已長大了,不能日日跟著我在鋪?zhàn)永飹侇^露面,她生得這樣好看,在家待著養(yǎng)養(yǎng)性子,再跟著她阿爹阿娘學(xué)些琴棋書畫之類的,等日后他長兄回來了,定然能給她說門極好的親事。

我無法,只得帶著她回家住,后院干脆給了何娘子一家,叫他們免費(fèi)住著,既看了店,也幫他們省下了錢,便是一舉兩得了。

我已是自由身,說白了和溫家早沒了關(guān)系,同寶珠住一處還好,可歸了家,總覺得不自在。

可老爺夫人待我,真如同待親女兒般,和待寶珠并無不同,兩位郎君待我,更是有禮敬重的,我漸漸也適應(yīng)了,喚他們做阿叔阿嬸,跟著寶琴喚兩位郎君做二兄三兄。

他走了半年,只字片語都無,阿叔似找到新的愛好,每日去學(xué)堂講半日課,剩下半日便在家教兩位兄長,他是正經(jīng)的舉人出身。

寶琴已不用去學(xué)堂了,每日跟著她阿娘在家讀書習(xí)字做女紅,還得收拾家里,買菜做飯,她如今樣樣都拿得出手,我若再給她備一份厚厚的嫁妝,她想尋個什么樣的郎君沒有?

高門大戶有些難,可普通的殷實(shí)人家自是不難的。

我只求一樣,愿她能嫁個愛她護(hù)她之人,一生快樂無憂。

一日我歸家晚,到家時氣氛低迷緊張,不知出了何事。

家里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阿叔早上去了私塾,回來就關(guān)在房里,再沒出來,一日了什么也沒吃。

我心里隱約有些明白,他是知道大郎君的事了。

這是遲早的,只是晚一日早一日的事罷了。

我煮了從店里帶回來的餛飩,讓其他人先吃,端了一碗去尋他。

東邊一間房留出來做了書房,他就在書房里,我喊了數(shù)聲,他才應(yīng)了,我推門進(jìn)去,書房里燈也未點(diǎn),窗里透進(jìn)的月光只照出一個輪廓來。

我將盤子放在桌上,又尋了火折子點(diǎn)了燈。

一日不見,阿叔似一下子老了許多,本就花白的頭發(fā),似白得更多了。

他弓腰塌背,一下子再直不起腰了。

「阿叔是聽說大郎君的事了么?」

我將碗放到他眼前,又取了筷子遞過去,他手抖得竟握不住。

「阿叔是嫌他墜了名聲還是心疼他?」

「我兒太苦,是我害了他。」

阿叔竟老淚縱橫,他心疼他的孩兒勝于名聲。

「阿叔,你既心疼他,就再不要說什么害不害了他的話,他心里已夠苦了,他瞞著你們不說,就是怕有一日你們知曉了怪他怨他,或者又自責(zé)難過。他那樣苦都咬牙忍下來了,我們更應(yīng)該往日如何,往后也如何,好好地將日子過好,既是一家人,哪里能算清楚那許多賬?待他更應(yīng)該與平日無異,他才不會覺得別扭難受。」

我尋了帕子,替他擦了淚。

「可他背著這樣的名聲,日后如何娶妻生子?」

「阿叔,他是個很好很好的郎君,自有更好的娘子等著他,你無需擔(dān)心,只需吃飽肚子,養(yǎng)好了精神,等著抱大胖孫子?!?/p>

他那樣好,天上的明月般,連眼里都閃著細(xì)碎的星光,世上自有識貨的好娘子。他已受了太多苦,上天若還憐惜他,自會給他個愛他護(hù)他待他一心一意的娘子。

七月的時候,我將鋪?zhàn)咏唤o何娘子和阿嬸,跟著香秀送東西的馬車回了趟老家。

我十二歲離家,如今七年已過,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家變了?

我每年捎銀兩回來,家里買了四十畝水田,蓋起了大瓦房,妹妹嫁了人,弟弟娶了妻。

爺爺奶奶早就過世了,我那三個閑漢叔叔都娶上了媳婦,日子都還過得去。

家于我已太過陌生了,而我對家人,也已陌生。

弟弟娶的媳婦是個伶俐人,可伶俐得過了頭,時時處處打聽我一個月多少月錢?身上的裙子多少錢縫的。

我不耐煩同她多說,只咬牙忍著,她嘴里的我竟也是個姨娘。

我爹做了兩年的老太爺,不曾問過一聲女兒過得好不好,只一句話,哄好主母,伺候好老爺,若是撈著了銀子,記得給家里多捎些,他還得給他的小孫孫攢娶媳婦的錢呢!

妹妹見了我就是一通哭窮,我爹拿錢給三個叔叔娶了媳婦,卻連十兩銀子也舍不得給她。

似乎那十兩銀子就是路邊的石頭,隨處可見。

銀子是個好東西,可又不那么好了,它太光亮,不經(jīng)意間就將人心里的彎彎繞繞照了個透徹。

我娘早幾年就沒了,卻沒一個人同我說過,柜子里放著她給我做的兩雙鞋子,有一雙是紅的,說是趕著我嫁人,她還要給我做套紅襖子。

愛我的人卻去得那樣早,誰都說不清楚她是怎樣去的,是不愿還是不敢說都已不重要了,人都沒了,說清楚明白了還有什么用?

我只待了三日,留下了十兩銀子,看著他們滿眼的失望,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已沒了家,也沒了留戀。

只有跪在我娘的墳頭前時,我才敢哭,我知道只有我娘才會心疼我這一路走來的不易。

8

八月初我回了汴京,汴京的菊花開了,燦爛又輝煌,開了門就有熱騰騰的飯菜,有人等我回家,連被窩都是太陽的味道,看看,我來這世上,并不是白來一遭。

娘,你看,自是有人疼我的,我過得很好,你若是真能知曉,便安心去吧!下一世做一只飛鳥或者游魚吧!只要你想,想飛多遠(yuǎn)就能飛多遠(yuǎn),想游多廣就能游多廣,若是非要做個人,若我能嫁個好人,你便來做我的孩兒吧!我定然將你想要的都捧到你眼前。疼你愛你,讓你做著世上最開心幸福的孩兒。

秋去冬來,河南下了一場大雪,聽聞凍死了無數(shù)牲畜和人。

圣人不想辦法賑災(zāi),卻擺起了道場,任何事件都是有契機(jī)的。

除夕夜,長公主反了,理由便是圣人是個昏君,不配做皇帝,她要效仿武后,做一代女皇。她斬下了親弟弟的腦袋,第二日就死在了自己的寢殿。

朝中大臣以宋閣老為首,紛紛擁護(hù)太子繼位,只幾日,大慶的皇帝就換了人。

老百姓不關(guān)心誰做皇帝,只要能上他們過好日子,皇位上哪怕做個三歲的娃娃他們也認(rèn)。

太子與他那死于非命的爹確實(shí)不大相同,沒幾日就將賑災(zāi)的事安排妥帖了,朝中上下誰不說陛下英明。

汴京城外的流民只用了一日便不見了蹤跡,聽聞想歸家的安排送回了家,不想回的就地安排了,分了田地,還要幫著建房子,其他的我不懂,可看這行動力,新皇必然不是個簡單人。

四月春風(fēng)正好,吹得不冷不熱,我在后門收了送來的魚蝦,寶珠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了。

問她何事,她只掉淚,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清楚,我以為家里出了事,拉著她就往回跑。

可到家門口時,只一群人圍在門口看熱鬧,門口停了一輛馬車,老梨樹上拴著數(shù)匹高頭大馬。

好不容易擠進(jìn)去了,才進(jìn)了院子,見家里人都在院里待著,家里房子窄小,確實(shí)哪個屋子也裝不下這十幾個人。

只能搬了椅子在院里說話,正中坐的人面白無須,頭發(fā)卻花白,一身灰色布衣,年紀(jì)該比我阿叔都大許多。

我知他定是宮里來的內(nèi)侍,既做了平常裝扮,定然是不欲聲張的。

我拉著寶珠過去行禮。

「阿公安好,家里窄小,委屈阿公了?!?/p>

他十分面善,并不像畫本子里寫得那樣刻薄且聲音尖利。

他親自扶我起來,我心里疑惑,卻又轉(zhuǎn)身扶他坐了回去。

「你可是寶銀丫頭?」他竟知曉我的名字,但以我的年紀(jì),叫聲丫頭已然不大適合了。

「是,我是陳寶銀?!?/p>

「聽聞你做的海鮮餛飩一絕,不知老夫今日可否一嘗?」

竟連海鮮餛飩也知曉么?我猜他定然和大郎君是認(rèn)識的。

「今早剛收的海鮮還在鋪里,二兄你去鋪里取來,順便讓何娘子將里脊肉切三斤,三兄同我一道將上房收拾出來,客人做院里總不是事兒?!?/p>

畢竟身份在那兒擺著,總不好讓人家在院里吃飯吧?

上房還寬敞些,平日阿叔阿嬸住著,外面是客廳,一道屏風(fēng)隔著,里面便是床,將我和寶珠房里的屏風(fēng)搬過去,稍微收拾了一下,坐著吃頓飯也不算十分寒磣了。

其余數(shù)十個護(hù)衛(wèi),便安排在了二兄與大兄的房里。

寶珠跟在我身后抹眼淚,直到她哭罷了,我問她怎得了?

她說剛才的阿公說了,要我們過些日子搬到京城去住,長兄正使人收拾房子呢!阿姐去不去?

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日的,便摸了摸她柔軟的發(fā)頂。

「阿姐都多大了?這些年不嫁人是為了守著你,如今既你長兄要接你們同住,你歡歡喜喜地去便是了,阿姐是要嫁村口的狗蛋的,等阿姐嫁了人,你想回來同阿姐住便回來,京城離汴京才多遠(yuǎn)的路?就這事也值當(dāng)你哭?」

我一邊和面一邊哄她,若是真有個村口的狗蛋也很好,至少我還能嫁他,心里便沒了妄念,既是妄念,自然是癡心妄想。

「阿姐騙人,何時來的狗蛋?我阿娘明明同你說過,要我長兄娶你做媳婦,長兄若娶了你,你就是我長嫂,便要同我們一同回京城的?!?/p>

我才知曉原來他叫溫肅,字如初。

若是當(dāng)年我應(yīng)下了……

我搖頭苦笑,應(yīng)下了又如何?仕途本就艱難,他有了那樣一場經(jīng)歷,自是比別人更加艱難,自該娶一門能給他助力的娘子,我能給他什么?況且他待我并無不同。

「誰說你癡了?瞧瞧說出的話,竟是有理有據(jù)的。我同那狗蛋定的娃娃親,去歲我歸家時,才知曉他到如今都沒娶媳婦,還在等著我呢!我如何能辜負(fù)他?萬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你阿娘說過的話,會壞了你長兄的名聲知不知道?」

她吭吭嗤嗤半天。

「我能不能跟著阿姐一同嫁去那狗蛋家?」

「你說呢?誰家娶媳婦還順帶養(yǎng)個小姨子的?等我們在老家成了婚,自然還是要回汴京的,鋪里都是阿姐說了算,你自是愿住多久便住多久,阿姐養(yǎng)著你!」

寶珠便如同我養(yǎng)大的孩子,我們相依為命數(shù)年,她待我一片赤忱,舍不得是自然的,只為了傳句話都是宮里的內(nèi)侍親來,且看那內(nèi)侍的待遇,自不是一般人。寶珠跟著溫家去京里,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

9

除了餛飩,其余皆是些家常小菜,吃完飯他們便要回京了,那內(nèi)侍卻要和我獨(dú)自說幾句話。

屋里只他和我,他坐著,我站著,他將我看了又看,我任由他看。

「如初和圣上算是師兄弟,圣上做太子時并不得喜愛,甚至一度被放逐山西,圣上便在山西的書院讀書,除了如初,還有個奏將軍家的小兒子飛揚(yáng),三人一見如故?!?/p>

「直到圣上被接回了宮中,三人已書信往來,從未斷過,如初有經(jīng)世治國之才,后又連中三元,入了翰林院,溫家受難,其中波折無數(shù),皆是為了圣人,如初更是以身犯險,飛揚(yáng)在邊關(guān)養(yǎng)精蓄銳才有了如今的圣人?!?/p>

「他二人在圣人心里的地位,旁人如何能比?如初日后仕途更是不可限量。宋閣老求了圣人賜婚,要將家中小女嫁給他,圣人招他問話,他說家中有一忠仆,帶他照顧幼妹,孝順父母,今年已是個二十二歲的姑娘了,他若不娶,豈不是不仁不義忘恩負(fù)義之徒?」

「圣人讓我來問一句,除了嫁他,可還能用別的方式報還這恩情?」

忠仆?你看,我在他心里不過一個仆人,連個普普通通的女娘都算不得了。圣人已給足了我顏面,我還能說什么?自是得有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才好。

「阿公多慮了,我所做,不及當(dāng)年溫家待我萬一,何來恩情一說?我爹自幼時便給我訂過一門親事,我去歲歸家,他還在等著娶我,我和寶珠相依為命數(shù)年,自是舍不下她,如今大郎君既已重回仕途,我自沒什么放心不下的了,等他們歸了京,我便要回老家成婚的。阿公只給圣人帶一句話,溫家不欠寶銀什么,寶銀今日算是報還了欠下溫家的,若是大郎君日后成婚,寶銀能喝一杯喜酒,便再好不過了。」

一個慌說得次數(shù)多了,我自己都要當(dāng)真了,似村頭真的有個狗蛋,在癡情不悔地等著我去成婚。

我出身貧寒,幸而遇見了溫家,才似開了七竅,懂了人事無常,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曉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尋個愛人,不僅僅是個男人。

一個能赤忱待我,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人。

若是不能,即便我深愛他又如何?我既愛得起,又有什么放不下?大不了孤身一人終老,畢竟誰也不知曉死期是哪一日,或許連終老都做不到呢?

「你是個敞亮丫頭,走到哪處都不會過得差,既如此,我便原話帶給圣人了。若是哪日嫁人,我真好得閑,自要套杯喜酒喝?!?/p>

「阿公只需身體康健,自有那一日的?!刮倚χ鴮⑺麛v出房門。

等人走了,我便回了鋪?zhàn)?,鋪?zhàn)永锷饷?,歸家時已是半夜。

阿嬸卻點(diǎn)著油燈等我,今日人人都有話對我說,可我卻不大想說話。

她從前定是個風(fēng)雅人,春日里的桃花梨花,摘下蒸了一曬,便是余下三季的一道茶。

她泡的是桃花茶,白瓷里一碗粉色的茶湯,只是看著,也能覺出好喝來。

「寶銀,十日后我們?nèi)刖?,你一同去吧!我如今還是那句話,若是你愿意,我便讓肅兒娶了你,我們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p>

不想她要說的是這樣一番話,我說溫家人好,竟一字未錯。

她已花白了頭發(fā),這些時日養(yǎng)著,白了些胖了些,可和舊日里那溫雅的官家夫人比,已是老了很多很多。

「阿嬸,他這些年的日子是黃連水里泡出來的,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就讓他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再逼他……」

我拉著阿嬸的手,低著頭,一個字都再說不出來了。若是再說,我便管不住眼淚,可我不愿意掉眼淚,眼淚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你這孩子,終是我們溫家欠你的,日后我就是你親娘,你阿叔便是你親爹,你萬不可斷了這條路,若是得了閑,回家看看總是行的吧?」

我在窗前坐了一夜,不知是十五還是十六,月圓如盤,發(fā)出的光清冷卻一點(diǎn)也不暗淡,它照亮了黑夜,可自己一無所知。

第二日開始,家門口車水馬龍,連個站著地兒都沒有了。

我?guī)е鴮氈樽〉搅虽佔(zhàn)永?,第五日二兄來尋我們,他是個溫潤慢吞吞的性子,從沒見他發(fā)過火,可這日他來,臉色并不好,眼下黑眼圈大得瘆人。

寶珠端了碗餛飩給他,他三兩口吃了,又要了一碗,似數(shù)天沒吃過飯般。

「寶銀,阿娘叫我喚你家去,她昨日已病了,家里往日斷了的親戚一波接一波,昨日舅舅一家來了,氣了阿娘一場,今早玉娘又回來了,不知和阿爹阿娘說了什么,阿娘竟氣暈過去了,他們也不走,還不依不饒地在家待著呢!阿爹拿了棍子趕他們,如今閃了腰,躺在床上動彈不了,我讓三弟去請郎中了,家里的院門都被擠壞了,阿娘說這院子是你的,叫你回去做主?!?/p>

他的語氣又是無奈又是好氣,我本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不好多說什么,卻不想來的人竟這般沒皮沒臉,我被氣笑了。

本不想帶著寶珠,可她非得跟著,我們?nèi)俗叩每欤贿^一刻鐘便到家了,家里的兩扇門不知是被拆了還是真的擠破了,如今就丟在巷口,一眾下人坐在上面嗑瓜子說閑話。

看來溫家的親戚并不窮么,都能使得起下人,溫家落難時,沒一個站出來說句話,如今大概聽說大郎君有了出息,京城不敢去,便跑這兒撒野來了。

正屋里擠擠挨挨,男女老少坐了不下二十個人,阿叔就躺在二兄和三兄的房子里,地下站了一群人,我和寶珠的床上躺著個孩子,溫家的大小姐玉娘正在給床上的孩子換尿布。

「你們都是誰?來我家做什么?誰讓你進(jìn)我和阿姐屋子的?」寶珠可不會忍,沖進(jìn)去就將換尿布的玉娘扯了起來,樣子又兇又狠。

她雖從不說,可玉娘她該是記得的,畢竟是她的親阿姐,旁人也就罷了,或許剛開始她確實(shí)也有苦衷,可整整八年,她真騰不出幾日來看看么?

她已不是我記憶中的大小姐了,梳精致的頭發(fā),戴金燦燦的首飾,身材已略微發(fā)福,眼角眉梢都是刻薄,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能驚艷歲月的少女了,泯然眾人,時間是個好東西,不是么?

10

「你是瓊娘?我是你阿姐??!怎得連我都不認(rèn)識了?莫非這癡癥越發(fā)嚴(yán)重了?我給你小外甥換尿布呢!你扯我干甚?」

她還想回去,可寶珠扯著她不放,一雙又大又圓的眼里滿是淚水。

「我叫寶珠,你是誰的阿姐?不顧家里人的死活,既八年都不曾來,今日為何要來?來了為何又要將阿娘阿爹氣倒了?」

玉娘身子一僵,臉上的慌亂一閃而過。

「什么寶珠?你是瓊娘,姐姐這些年是有苦衷的……」

寶珠不愿再聽她說下去,扯著她到了院里,房里的人便都跟著出來看熱鬧,屋里終于清靜了,我讓三兄帶著郎中去看診。

「寶珠,還不松手?」眼看兩人就要撕扯到一處了,我怕寶珠吃虧,寶珠包著兩包淚,哭哭啼啼松了手,站在我旁邊可憐巴巴像只小狗。

剛開始那幾年過得苦,有時候吃了上頓沒下頓,我剩了口糧給她吃,將她養(yǎng)得白白嫩嫩團(tuán)子般,從不舍得她掉一滴淚,今日旁人竟要打她?叫我怎么忍?

「這家做主的如今是我,諸位有事同我說。」我摸了摸寶珠的發(fā)頂,她便更委屈了,癟著嘴不停地掉淚。

「你是誰啊?竟連我尚書外甥家的主都做得?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說話的婦人四五十歲,膀大腰圓,該是阿嬸的娘家人。

一群人開始附和,七嘴八舌吵得我頭疼。

「你是何人?敢在我溫家撒野?」玉娘開了口就是呵斥,我當(dāng)年不過一個粗使丫頭,她自是早不記得了。

「首先我不認(rèn)識什么尚書,其次這院子是我租的,契書就在我柜子里,大概約莫暫時它也只能姓陳,再就是我并沒有你們這樣的親戚,你們來我家可遞了名帖?得沒得到我的許可?既都沒有,我能不能去衙門告你們私闖民宅?」

「退一萬步講,即便如今溫家人和我住在一處,不管是要升官還是想發(fā)財(cái),若是你們所說的尚書是溫家大郎君,難道不該去京城的尚書府尋他?來這里逼他的父母兄弟又算什么?消息這么靈通,溫家當(dāng)年落難時知不知曉?我知,定然都是知曉的,自然是各家都有自己的難處,溫家都能體諒理解,這些年溫家人可上過你們的門?人要臉樹要皮,摸摸你們的臉皮,有沒有城墻的磚厚?撕下來能不能將城墻加高五尺?今日竟還敢尋上門來?不要臉的我見過,這般不要臉的實(shí)屬難得,你們過往所做之事,溫家大郎忍了便罷了,若是不忍呢?」

「得虧溫家人有修養(yǎng),我若是溫家人,今日既得了勢,就將往日那些冷血看熱鬧的親戚,一個個放油鍋里炸了聽響解氣,再不然也抓去大牢里待個三年五載,誰家還沒點(diǎn)不足為外人道的庵臟事兒啊?隨便尋兩三個有何難的?」

「孩子不懂事,一把年紀(jì)胡子都快長到腰上了,黃土都堆到了脖根兒下了也跟著不懂事兒么?這時候難道不應(yīng)該夾起尾巴來做人?養(yǎng)精蓄銳的道理懂不懂?或許過個幾代溫家就將舊事兒都忘了呢?總得給后代留條活路不是?你們倒是狠,將自己的路堵了,將你們家后代的也一并堵死了?!?/p>

「我只聽過恩將仇報,可從沒聽過仇將恩報的,我若是你們,定然現(xiàn)在立刻就回家去,日日燒香盼著溫家大郎君將我忘了才好。」

一番話說得我口干舌燥,幼時我在村里吵架,能不換花樣地罵一個時辰也不覺得累,如今真是上了年紀(jì),說了這幾句就覺得累了。

「你是哪里來的丫頭片子?我是大郎的嫡親舅舅,他莫非連舅家人也敢欺辱?」

這就是那位土都堆到了脖根兒下的。

「因是親舅才顯得更可恨,當(dāng)年要被殺頭的莫非不是你的親妹子妹夫?不是你的親外甥?你是如何狠得下心的?至少去牢里看一眼總做得到吧?當(dāng)初既不顧親情人倫選了明哲保身,今日就更沒臉站在這兒做什么舅舅?!?/p>

「大郎君已不是當(dāng)年的大郎君了,若還想拿親情血緣威脅他,怕是再不能了。他能孤身一人走到今天,你還覺得他是個好惹的么?回去喝點(diǎn)藥醒醒腦吧!」

不過一瞬,院里的人已走了七七八八,留下的幾個都是跟著玉娘的,她是溫肅嫡親的妹妹,要如何是他溫家的事,我不愿再多說??傊思炔灰樣钟X得自己輕易不會死,那她大概已經(jīng)天下無敵了。

郎中恰巧出來了,我詢問了阿叔的傷,只是岔了氣,貼兩幅膏藥休息兩日便好了,阿嬸卻是氣急攻心,需先吃藥調(diào)理。

三兄跟著去抓藥了,家里被折騰得不成樣子,待我和寶珠二兄收拾完,天都黑透了,玉娘將同來的人打發(fā)走了,卻帶著吃奶的兒子牢牢地占著我和寶珠的床。

晚上熬了粥,現(xiàn)買了包子,她吃得理直氣壯。

我本想回鋪里,怕她又將兩個老人氣出個好歹來,便準(zhǔn)備和寶珠阿嬸擠一張床,又在書房里給三兄搭了張木板,鋪了兩層褥子拿了一床厚被子。

二兄和阿叔擠在另一張床上。

不想我們還沒睡下,玉娘哄睡了孩子,她又來了。

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聲淚俱下地叫了聲阿娘。

阿叔該是聽到了動靜,扶著腰帶著二兄同三兄來了,我本欲避出去,可二兄不讓,讓我在床上坐著。

一家人站的站,坐的坐,只玉娘一個跪著,阿叔叫二兄搬了張椅子給她,要她坐下。

阿叔靠著三兄的肩頭坐著,我和寶珠跪坐在床上,衣服還沒來得及脫,阿嬸起不了身,閉著眼睛躺著,眼窩里盛了兩泉淚,看著讓人心疼難受。

寶珠掏出手帕給她阿娘擦,嘴里喃喃地喚著阿娘。

11

「別人便也罷了!寶銀打發(fā)走了,我也不再說了,只你是你娘當(dāng)初要死要活生下來的,一連生了三個兒子,等生下你,你娘待你如珠如寶,將家里最好的都給了你,你三個兄長過了十二便送去山西讀書,因是兒子,自不能嬌養(yǎng),每年除了束脩,我和你娘一年只給他們五兩銀子,他們每次回家,哪次沒給家里人帶禮物?那都是他們省吃儉用攢下的?!?/p>

「只你,說要學(xué)琴,幾百兩的琴,看上了就要買,我和你娘可說過什么?教你彈琴的老師一年得花多少銀子?你每季都要制新衣打首飾,旁人都說你知書達(dá)理,卻不知你驕橫放縱,等我同你娘發(fā)現(xiàn)時已然來不及了。當(dāng)年我同你娘看了多少人家才給你定下了內(nèi)閣中書郎,人家能同意這門親事,還是因?yàn)樗艿芡墒峭?,覺得你三個兄長人品端方,不是因?yàn)槟阏娴牟湃A橫溢,你卻因?yàn)槿思议L得丑要死要活地不同意,最后竟與那蘇家生私訂了終生?!?/p>

「他爹與我同科,一個從七品的官,每日留戀花樓,只家里的姨娘就有七八個,蘇家生除了一張臉還有什么?與大郎同歲,數(shù)年只考了個秀才,你那婆母出了名的渾人一個,當(dāng)初你嫁人時我可同你說過了?你既嫁了,你娘當(dāng)初幾乎將家里騰空給你填補(bǔ)了嫁妝,再苦你也得自己過?!?/p>

「家里一朝遭難,除了瓊娘一個都不留地抓了進(jìn)去,你長兄當(dāng)初并不同我們關(guān)在一處,你娘以為他死了,眼睛都要哭瞎了,后來得了你長兄還活著的消息,才好了些,我和你阿娘還擔(dān)心一個才七歲的瓊娘,怕早都讓人給賣了,你二兄三兄日日都挨打,每日兩餐飯,餿了的饅頭你可吃過?照得見人影的米湯你可喝過?我們誰不知溫家獲罪,你在蘇家過得艱難?誰也沒怨你?!?/p>

「你不是問她是誰么?她是救了我溫家全家性命的人,過了一年她帶著瓊娘來看我們,那時她也只是個半大的丫頭,怕有人要抓瓊娘,便給她改了個寶珠的名字,自已瘦高像根竹子,卻將寶珠養(yǎng)得白白胖胖團(tuán)子般,還給我們每人縫了一身襖子,帶了酒又帶了吃食,塞了錢給牢頭,讓他請了郎中給你阿娘看了病,要不那年你阿娘早該病死了?!?/p>

「數(shù)年風(fēng)雨無阻,吃的穿的用的從不曾少過,連護(hù)膝都記得,你長兄救下了我們的命,她護(hù)了我們衣食周全。整整六年,你連來看一眼都不曾,既當(dāng)初沒來,如今更不該來,你為著蘇家來,我今日便替大郎應(yīng)下了,不論是你公公還是你夫婿,大郎只保舉一人,看是你公公想升官還是你夫婿想當(dāng)官,等想好了便遞個信兒來,以后你和溫家便在沒關(guān)系了?!?/p>

「她陳寶銀日后若做不了我溫家的掌家大婦,便是我溫家唯一的大姑奶奶,不論到何時,溫家的主她也做得。明日天一亮你便去吧!今日你同溫家的緣分便盡了,溫家再不欠你的,日后你過的是好是壞,全看你自己了?!?/p>

屋里除了呼吸聲,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安靜得有些瘆人。

玉娘撲倒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

「阿娘,你聽阿爹說的什么?竟不要親生的女兒了,阿娘,你說話呀!」

「你阿爹的意思便是我的,去吧!我累了,想睡了?!?/p>

阿嬸看起來確實(shí)累了,玉娘的力氣哪里有我的大?我下了床連扶帶拉地將她送回了屋子,她扯著嗓子嚎哭得驚天動地,兒子睡在床上哭也不管了。

我今日對她忍了又忍,實(shí)在是忍不下去了,反手給了她一巴掌,總算安靜了。

「悄悄告訴你,你若還想賴著溫家,阿叔答應(yīng)的事也能不作數(shù)你信是不信?」

她似乎是被打蒙了,我貼在她耳邊說了這樣一番話,她似忽然又醒了過來。

赤紅著眼想要打我,我抓住她的手。

「我這人不僅脾氣不好,還總愛同旁人作對,我便先尋個人將你那夫婿給宰了如何?到時你是要在蘇家守寡還是回娘家?可你那時早就沒了娘家,想想你那婆母,若是到時候她知道是你害死了她兒,她會不會撕了你?我若是你,便見好就收。你長兄能走到如今溫家人能活下來,你不知他都舍棄了什么,你既不曾心疼過他,又有什么資格伸手來摘他用血肉種出的果子?」我伸手一推,她便摔在了地上。

第二日一早玉娘就走了,我起得晚,連面都不曾見著。

將養(yǎng)了十幾日,兩個老人家慢慢都好起來了,家里再沒來過一個人,溫肅派人來接他們,十年未見的兒子,怎會不想?

沒什么收拾的,坐了馬車便能走。

「我說的話你可都記下了?到了京城可不比這里,定要聽阿娘的話,待阿姐回老家成了婚,來了汴京就來京城接你,你便住在阿姐家,想住到何時便住到何時,阿姐養(yǎng)著你?!?/p>

這是我哄寶珠的話,她哭著不肯上馬車,我便笑著哄她,我也不知再見她是何時,或許那一日我真的嫁了狗蛋,終于能將他放下時吧!

馬車載著溫家人遠(yuǎn)去,似帶走了我所有的力氣。

我躺了整整兩日,收拾了行李吃了一頓飯,將鋪?zhàn)恿艚o何娘子。

12

時間太瘦,指縫太寬,兩年似只是轉(zhuǎn)眼間的事情。

東海離著京城十萬八千里,我住的漁村里,有人連年號都不知。

我終將自己熬成了老姑娘,即便成了個老姑娘,我也沒能如愿地尋到狗蛋,畢竟見過的人太驚艷,春花秋月都不及他半分,看旁人就像看著一堆爛白菜,如何下得了嘴?我也沒嫌棄別人的資格,勉強(qiáng)只能算一頭不怎么好看的豬吧?

請理解我還想拱一顆好白菜的心情,畢竟豬的想法就這么單純,一生約莫只向往著一顆好白菜。

我背著這兩年收的幾百顆珍珠,最好的自然是要御貢,可次好的估計(jì)都在我這兒了。

等我慢吞吞到京城時,已是大雪紛飛的冬日了,我包里的珍珠早沒了,懷里揣著輕飄飄的數(shù)張銀票,銀子讓我踏實(shí),如今我想在京城開店,也有買間鋪?zhàn)拥馁Y本了。

等我安頓好了自己,打聽清楚溫家在哪兒時,那日恰巧是冬至。

冬至祭祀敬師,從沒聽說過姑奶奶回門吧?

說起溫肅,京城里隨便一個人都能說半個時辰,歷朝歷代再沒有比他更年輕更能干的戶部尚書了,國庫如今極豐盈,連圣人的小私庫都滿滿當(dāng)當(dāng),已減免了兩年賦稅,我就想知道國庫的銀子是打哪兒來的?

關(guān)鍵他至今還是大慶長得最好看且最位高權(quán)重的單身漢,有女兒的人家誰不想讓他做女婿?

又傳他有隱疾,要么斷袖,要么就是不舉。

我就想問那宋閣老家的小女兒呢?這斷袖不舉又從何說起?不過一個這般優(yōu)秀且三十一還不曾娶妻的男人,確實(shí)讓人生出許多遐想來。

他的過往我自是清楚的,莫非真是心理受了刺激,不能喜歡女人了?或者真是不舉了?雖都是猜測,可是真的很合理??!

溫家真的很好找,皇城根兒下東邊第四家就是,聽聞他家的鄰居分別是淮王府和宋閣老家,可見圣人對他的偏愛是如何的明目張膽人神共憤了。

門口并沒掛什么花哨的牌匾,只溫府簡簡單單兩個瘦金,我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筆。

門口的石獅子十分威武,顯得探頭探腦的我無比猥瑣,估計(jì)平日來溫府的人極多,門房癱著臉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一沒拜帖二沒人引薦,今日還是冬至,尚書大人該放了三天假,進(jìn)這道門怕真的極難。

那門房將我看了又看,又從懷里掏了一張紙出來,看完又看我,我還來不及說話,他便嗷一聲跑了,嚇了我一個激靈。

「大姑奶奶回來了,大姑奶奶回來了……」

估計(jì)半個京城都聽見了,溫家有個多么了不起的姑奶奶??!冬至這日回娘家就不說了,竟還驚起了半個京城潛藏在暗處的老鴉。

于是沖出了一群家丁,最前面的人管家模樣,畢竟對著誰都能笑出一臉褶子是管家最基本的素養(yǎng),他的嘴咧得太大了,我有些害怕,我這兩年既沒違法也沒犯罪,怎得笑的這般瘆人?

可進(jìn)了門,其實(shí)并不像我想得那般奢華,處處都簡約,處處又不簡單,戶部尚書管的是銀子,搞得這般含蓄風(fēng)雅和身份不符吧?

過了門廳穿過回廊,京城里的院子便是這樣四方四正的,前院主要用于辦公,后院才住人。

可不待我進(jìn)后院,有人將我堵在了月亮門。

數(shù)年不見,有人還是芝蘭玉樹,氣質(zhì)更勝往昔,有人面如鍋底灰,即便特意收拾過了,還是丑得多姿多彩。

我沒想到第一個迎出來的會是他,估計(jì)他剛才是在房里,身上穿的只一件織錦白袍,腰間系著條白玉腰帶。腰間垂著一塊碧玉,玉打的如意結(jié),既精致又好看。

他蹙著眉頭,一雙桃花眼微微瞇著,嘴角的痣依舊惑人,歲月對生的好看的人總是格外容忍,他真的幾乎沒變。

13

我撇了撇嘴角,揚(yáng)聲喚了聲:「大郎君?!?/p>

論起溫家,我最不熟的便是他,我能叫二兄三兄,卻怎么也叫不出那聲長兄。

「怎得?如今想起回門了?」他緊著腮幫子,話里都帶著刺。

「是,既是娘家,我想何時回不成?」我不軟不硬地回了一句,我剛進(jìn)門,還不曾惹他,為何沖我發(fā)火?我還委屈呢!

「看來嫁了人底氣都足了,都敢頂嘴了,你那狗蛋夫君呢?」

「家里只我同他兩個人,都來誰在家看孩子?」去你的狗蛋夫君,你倒是記性好。

他蹙著眉頭,看起來累極了。我其實(shí)最不愿意同他頂嘴,可腦子里忠仆那兩個字就像魔咒,總能在一瞬間摧毀我的忍耐力。

「你過的好么?怎得黑了瘦了?」他終于心平氣和地問了一句。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除了沒有他,哪里都好。

「你呢?好不好?」

「如你所見,我如今是戶部尚書了,能有什么不好?」

也是,他如今做的都是他想做的,誰也不能再強(qiáng)迫他,還有什么不好?

「我去后院見見阿爹阿娘!」我都是溫家的大姑奶奶了,再叫阿叔阿嬸不是見外么?

「去吧!」

我轉(zhuǎn)身進(jìn)了門,一眾家丁押解犯人般壓著我,生怕我跑了,我都來了,還能跑到哪兒去?

「寶銀啊!我的兒,你這天殺的孽障,還不快來讓為娘看看?」

阿娘已養(yǎng)得白了些,只又填了白發(fā),人還瘦削,她今年也不過五十,卻已成了個慈祥的老太太模樣。

她穿著玄色衣裙,肩上披著件同色裹了白狐毛的斗篷,抹額上一顆紅寶石有鴿子蛋大小。

我奔過去跪在老太太眼前,不敢抬頭,不敢吭聲,任她用拳頭輕輕地捶在我的肩頭。

歲月多么可怕?處得久了,即便沒有血緣,也能生出親情來,這可不就是我的阿娘么?一個離家兩年沒了音訊的女兒,罵一罵捶一捶都是輕的。

「你這個孽障,真正是要擔(dān)心死我同你阿爹么?」

「阿娘,兒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只管捶,捶到滿意為止?!刮依氖?,放在胸前,忍著淚看她。

她卻將我攬進(jìn)了懷里,老淚縱橫。

「你這孽障啊!生生是要逼死我和你阿爹,你長兄派人去汴京接你,說你回了老家,又尋去了老家,你也不曾回去,將能尋的地方都尋了個遍,卻不見你的蹤影,我們都以為你死在了外面,誰知你這孽障還知道回家?!?/p>

原來去尋過我了?剛才為何還一本正經(jīng)地問什么狗蛋夫君?我為何還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

「阿娘難道不知我是屬猢猻的么?哪里會那般輕易地死?阿娘可千萬別生氣了,為我這樣的潑皮猢猻氣壞了身子不值當(dāng)?shù)?,等兄長們回來豈不是還要打我?」

我起身抱著阿娘一通搖。

「你這是狗熊撼樹呢?還不快放開?都要被你搖散架了?!?/p>

我便不再搖了,將下巴貼在她的肩頭。

「阿娘,你不知我有多想你們?!箍煽傆胁荒芑丶业睦碛?,因?yàn)槲疫€不能說服自己死心,還沒有勇氣面對。

「既想我們了為何才回家來?你看你瘦成什么模樣了?下巴尖得都能戳死人,如今回家來了,阿娘定然將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拱⒛锱闹业谋常葴嘏职残?。

怪道說月是故鄉(xiāng)明,有家真好。

「天太冷,進(jìn)屋去吧!我再不走了,以后日子還長,阿娘想怎樣養(yǎng)便怎樣養(yǎng)我都是成的?!?/p>

我扶了阿娘進(jìn)屋脫了斗篷上了炕,屋里還燒著地龍,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有婢女接過了我的斗篷,阿娘拉著我上炕,我看著另一個立著的娘子,年歲比我小些,容長臉杏仁眼,皮膚微黑,小小一張菱唇,她梳著夫人發(fā)髻。

看穿著打扮,定然是家里的主子,我不知她身份,不敢貿(mào)然上炕。

「她是慧娘,二郎的娘子,去歲成的親?!?/p>

我趕緊俯身行禮,喚了聲二嫂,她忙伸手扶了我。

「姑奶奶回娘家便是最大的客,何須多禮?快快坐下吧!家里人念你,不想今日卻回來了,我已讓人去了淮王府上接寶珠了,若是沒去宮里,最多兩刻鐘她該到了,等她見了你,不知又是怎樣一番折騰,你且攢著力氣哄她吧!」

二嫂說著便笑了,一看就是個爽利人,行止有度,家教定然很好。二兄性子悶,就該娶個這樣爽利干脆的。

「寶珠竟做了王妃?」我便不推辭了,跟著上了炕,拉著二嫂也坐下了。

「她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等家里知曉時,她已有了身孕,你長兄將淮王綁了送進(jìn)了宮,他年紀(jì)同你二兄只差了兩月,圣人拿了鞭子將他好生一頓抽,他在殿上跪了三日,圣人不忍心,招了你長兄進(jìn)宮,才商議著定下了婚事。你不必操心她,她如今肚子里揣著個孩子,誰能奈何得了她?」

阿娘嘴里是嫌棄,可聽起來又像炫耀,寶珠嫁得這樣好,真讓人歡喜。

「她哪里是因?yàn)橛辛撕⒆硬拍菢樱炕赐醮?,真正是如珠如寶,看著她就像看著眼珠子,那眼珠子還有兩顆,獨(dú)她就那樣寶貝?;赐醣揪玩?zhèn)守遼北,眼看她要生產(chǎn),離京的日子推了又推,如今更好,你回來了,淮王再要帶走寶珠,怕是再也不能夠了,你三個兄長因?yàn)閷氈槲椿橄仍械氖聵O不喜他,日日攛掇著寶珠趕王爺走,如今走怕是不能了,看來我遼北邊境要換將軍了?!苟┑?。

我給她起寶珠這個名字,就是望著她日后能嫁個這樣待她的人,那人是真的待她好,這便足夠了。

「你那兄長一把年紀(jì)了都不懂事兒,王爺待寶珠掏心掏肺,去哪里尋個這樣文武雙全的郎君?他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阿娘笑罵。

丫鬟倒來了茶,擺了點(diǎn)心果子,阿娘便拿了一枚桃花酥給我,在汴京時我便愛吃,每日都要去祥和寨排隊(duì)買。

「阿娘怕是不知,他們那是嫉妒,畢竟都是一把年紀(jì)了,卻不成想讓小妹妹搶了先,不僅先嫁了人還先有了身孕,這如何能接受?阿娘,嫉妒使人邪惡,你說是也不是?」我吃了口桃花酥,還是舊日的味道,想象他們?yōu)殡y妹夫攛掇妹妹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阿娘想了想,忍不住也笑出聲,二嫂拿著帕子捂著嘴巴,肩膀不停地抖,伺候的丫鬟也抿著嘴笑。

三個一把年紀(jì)還邪惡的男人,自己不爭氣還嫉妒旁的人,不可笑嗎?

「我兒回來了?」

門外傳來了阿爹的聲音,我趕忙下了炕,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是,不孝女寶銀回來了?!拱⒌M(jìn)了屋,人還是那樣,可精神極好,他也留起了胡子,看我跪著便伸手扶我起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了,阿爹以為將你弄丟了,怎得瘦了?」

約莫在父母眼里,你多胖都覺得你瘦吧?

我扶著阿爹上了炕,他盤腿坐下,叫我上炕坐在他旁邊,我便跪坐著。將這兩年的事情略微講了講,其實(shí)并沒什么好說的。

「竟去了這許多地方,也算是看過外面的天地了,定然是吃了許多苦的,日后便安穩(wěn)地在家待些時日,陪陪我同你阿娘吧!」

阿爹摸摸我的頭頂,我已是二十五歲的老姑娘了,卻還有人疼著寵著,我也是極有福氣的人。不是么!

「是,日后我不再出遠(yuǎn)門了,在家里安心地陪著阿爹阿娘?!?/p>

「桃花酥可吃了?你不是最愛吃這個么?日日都排隊(duì)去買,就著桃花茶你一氣能吃四五個?!?/p>

「正吃著呢你就來了,快讓她先吃口點(diǎn)心喝口茶,出門在外哪里能吃到合心意的?」阿娘將茶杯遞給了我。

我就著茶水吃了三塊,阿娘便不叫我吃了,怕我吃得太多一會兒吃不下飯。

二兄和三兄來了,阿爹不叫我下炕行禮,他們沒有上炕的待遇,丫鬟搬了兩個方凳來叫他們坐。

二兄去歲考了個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供職,只他喜歡修史,走火入魔的那種,阿爹說不強(qiáng)求他,他愛干啥便干啥。

他還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溫家人都生得好看,二兄又愛笑,笑起來很溫和,說話不疾不徐,讓人如沐春風(fēng)。

三兄更像阿爹,高些壯些,性子實(shí)在,溫家唯一一個不愛讀書的,他如今就職于工部,忙著給圣人建房子,這我就很佩服他。

「對三兄失望了吧?到頭來做了個泥瓦匠?!?/p>

三兄摸了摸后腦勺,笑得挺羞澀。

「這我可不能茍同,三兄說的泥瓦匠可是能建造出威武霸氣的皇宮,如詩如畫的園林的泥瓦匠,別人想都想不出,我三兄竟能造出來,看看有多了不起?」

三兄眼睛亮了,抿著唇角笑了起來。

溫家的郎君皆是了不起的人,不管是做的是什么,定然都是頂尖的,別人望塵莫及的。

14

只見一個肉球靈巧地從兩位兄長中間穿過,上了炕便將我撲了個仰倒。

「阿姐,你這個騙子。說好你嫁人了就接我去汴京,你嫁去了哪里了?怎得兩年多了才來?」

這個肉球是我養(yǎng)大的女孩兒,若說想,我自是最想她。不想如今她都快要做母親了,還這般模樣,叫我怎么說好呢?本還想抱著她哭一哭。

可一看她那小模樣,我一滴淚竟然都掉不出來了。

這是如何養(yǎng)的?孕婦的氣色都這般粉嫩?除了肚子,寶珠竟沒怎么變,如今嫁了人,還是我常給她梳的一條大辮子,同我的一模一樣。

她哭起來哼哼唧唧,像是撒嬌,可愛得要命。

「都是阿姐的錯,不該回來的這般遲,若是下次走,阿姐定帶著你一起……」

炕下立著的黑衣俊朗的男子的臉越發(fā)黑了,我知道他是誰,自然不敢再說下去了,拐走王妃什么的就算了,我這顆腦袋雖不值錢,可它還算重要。

「阿姐若是再騙我便是小狗!」

你阿姐我是豬不是狗?。≈徽l說她的癡癥好了的?都二十歲的人了,怎么動不動就說這種要人命的話呢?我養(yǎng)的團(tuán)子什么時候這般不懂事了?

好不容易哄好了寶珠,見了王爺自是要行禮的,可寶珠死死抱著我一個胳膊,眼睛像兩個燈籠盯著我,讓我怎么下得了炕?

「自家人沒那許多俗禮,長姐只管坐著就是?!?/p>

王爺開口解了我的為難,長姐?我怎么敢應(yīng)?他和二兄同歲。

「金花,你搬個方凳給他,叫他同兄長們一處坐著去?!箍磥碓谖覀儨丶?,貴為王爺也沒上炕的權(quán)利?。?/p>

我看其他人也沒行禮,王爺還極客氣地挨個叫了一遍人,我摸摸我家的寶珠,馴夫有道,做得不錯。

一家人坐著說些閑話,他卻姍姍來遲。

王爺叫他,他連個眼神都欠奉,那樣子讓人恨不能踹他一腳。

他坐得倒好,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長兄你還不下去?阿爹說過了,他和阿娘的炕只有我同阿姐能上,你同他們一處坐著去。」寶珠抬著下巴說得有理有據(jù)。我咬牙忍著笑,你剛讓人家夫君吃了癟,看看人家,沒一時便討回來了。

他臉皮厚,悠悠然地站起來,一雙桃花眼掃了我同寶珠一眼,我也仰著下巴看他,你不是挺能耐么?終究還是有我能做你卻做不了的事。

他眼里流光一閃,竟笑了。

他笑起來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我倒真是忘了,咱家和別家不同,姑奶奶最值錢?!顾掏痰卣f了一句,問二嫂何時開飯?

天快黑了,竟然這般快就到了飯點(diǎn)?

一家人圍在一處吃飯,溫家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或者原本有,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條條框框的規(guī)矩看的便不那么重了吧!

菜品很豐富,有我吃過的,多數(shù)卻并不曾吃過。

阿爹開心,便要喝幾杯,兒子女婿哪有不陪的道理?阿爹阿娘坐了主位,我在阿娘旁邊,寶珠在我旁邊,二嫂在寶珠旁邊,雖是圓桌,也沒有這樣坐的規(guī)矩,可誰叫我和寶珠是家里最值錢的姑奶奶呢?

我們幾個湊在一處說話,我又將去了何處做了什么說了一遍。

「我也想去看看大海,等我生下孩兒,阿姐帶我一同去吧?」寶珠不怕死地問道。

我瞟了一眼王爺,不知是我心虛還是別的,總覺得他的臉越來越黑了。

我不敢多說,夾了筷子菜給她。

「阿姐,我想吃你做的餛飩。」她又撒嬌說道。

「現(xiàn)在么?我去給你做,想吃什么餡兒的?素的還是肉的?加蔥么……」

「我說王爺,要么你將你家王妃帶回去?我家大姑姑奶奶剛進(jìn)門,她就使喚上了,回你們家想吃什么自己做去?!?/p>

溫肅語氣挺嚴(yán)厲,我看王爺?shù)故峭﹂_心,只寶珠包著一泡眼淚,看看溫肅,又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不吃了,阿姐別讓長兄趕我走?!鼓菢幼踊蠲撁撛谕醺芰伺按频摹?/p>

「別哭了,等吃完晚飯消完食了阿姐便做給你當(dāng)宵夜吃可好?你如今懷孕了,不能動不動就哭,等你生了孩兒,他若也是這般動不動就哭,你說你有沒有耐心哄他?若是你委屈了同他一起哭,王爺是哄你還是哄他?你要多笑,到時生個愛笑的孩兒,你哭時他便能同王爺一道哄你了?!?/p>

她歪著腦袋想了片刻,將眼淚一抹,歡天喜地地又吃了起來。

「要說哄她,只她阿姐最管用。」阿娘摸了摸寶珠的腦袋。

「阿娘,那是我阿姐講的話都有道理?。∮讜r阿姐哄我睡覺,我那時剛離了你們,總是害怕得想哭,阿姐說若是想哭時就想想平日里你們對著我笑的模樣,我自然就會笑了,我照著阿姐說的做,真的就不怕了,也愛笑了,我問阿姐這是為何?阿姐說因?yàn)槲蚁氲亩际菒畚业娜耍麄儗χ倚κ窍M议_心,因?yàn)槲乙矏壑麄?,所以就學(xué)會了笑?!?/p>

那是很久遠(yuǎn)的事了,我都快忘了,那時我還沒做船娘的營生,因?yàn)橛邪蚜?,便在碼頭搬貨,晚上得了主家的允許便睡在碼頭的倉里。

寶珠還小,又怕黑,哭的時候很多,我便拿這些話哄她,卻不想到如今她都還記得。

15

「對,你阿姐說得都對,你便多聽她的?!拱⒌f道。

不是我說得對,這些都是我在少年的歲月里獨(dú)自踏上異鄉(xiāng),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勇敢找的借口。

「我們寶珠如今再不用那樣做了,愛你的人時時在你身邊守著,他能護(hù)你周全,黑夜里給你點(diǎn)燈,下雨時給你打傘,天冷時給你加衣,我們寶珠在他身邊,只需要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就是了。雖每日都是平平常常的日子,不過有他在,在平常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她似聽懂了般,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王爺,又回頭看我,臉頰兩團(tuán)紅暈,美得不可方物。

我摸摸她的發(fā)頂,總有個人要陪你長長的一生,他若愛你,你只管愛就是了,無需想得太多。

吃完飯我和寶珠站在檐下看雪,東海是不下雪的。

阿爹喝多了,已經(jīng)睡下了,阿娘便守著他,怕他不舒服。

二嫂忙了半日又去了廚房,說是要讓廚房準(zhǔn)備食材,等一會兒我要包餛飩。

剩下的人和我們一道看雪,我伸手接了一片,寶珠便學(xué)著我也接了一片,雪在她掌心化成水,她便走過去給王爺看。

她終究還是長大了,讓她新奇開心的事情,有了能分享的人,王爺看她的眼神,是明晃晃藏也藏不住的歡喜。

「往后你們待王爺好些吧!」我幽幽地說道。

「只是他娶了咱家的寶貝妹妹,心氣不順罷了!」三兄說道。

「二兄也娶了別人家的寶貝閨女,他去岳丈家也是這樣的待遇?」

「比這更慘,喝得三天沒下得來床,二嫂光嫡親的哥哥就有五個?!谷缫灿挠恼f道。

好吧!當(dāng)我什么也沒說吧!

「你日后娶媳婦,定然要尋一家兄弟少的,如此便少了許多性命之憂?!刮覍θ终f道。

「阿妹說得極有道理,可你為何不說長兄?」

我看了眼站在不遠(yuǎn)處的溫肅,披了件黑斗篷,白狐皮的大毛領(lǐng)子,他立在檐下,就是一場風(fēng)花雪月。

「三兄,你看看他的模樣,再想想他有多厲害,誰能欺負(fù)得了他呢?」若是我,我定然舍不得旁人欺負(fù)他。

「寶銀,你同我去趟書房,我有話同你說。」

這是他第一次同我這般認(rèn)真地說話,我不知他要說什么,卻還是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他脊背挺直,肩膀?qū)掗煟呗纷叩盟沙陔S性,可偏偏又好看得要命,只看背影,也能看出他是個美人兒。

書房在前院,路并不遠(yuǎn),可等我們到時,頭發(fā)已白了大半。

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頭。

如此也就罷了!我既要做溫家的大姑奶奶,溫肅就只能是我長兄,其余的便就罷了!

書房很大,分門別類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一張紅木書桌,只一把椅子,書桌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擺著許多拜帖,估計(jì)這書房平日里只他一人用。

書房里本來有個伺候的書童,我一進(jìn)門他便出去了,地龍熱得很,我脫了斗篷抱著,他脫了斗篷,搭在了架子上,看樣子時間蠻長,我也將斗篷搭了上去。

他翻著拜帖,我覺得無聊,在書架上尋了本游記趴在桌上翻,因?yàn)橹挥幸粡堃巫?,只能站著趴,?shí)則我認(rèn)的字有限,多數(shù)都是靠猜的。

「都能自己看游記了?」

「連蒙帶猜,畢竟還有圖嘛!」我為了趴得舒服,書便放得遠(yuǎn),離他其實(shí)很近。

一轉(zhuǎn)頭便能清晰地看見他近乎完美的側(cè)臉,我看著,一時竟看癡了。

沒想到他忽然回過頭來看我,我慌亂地低頭,又裝作看書的樣子。

「宋大伴來汴京,我聽聞官家給你帶了話,你不愿意嫁我是因?yàn)楣偌业脑掃€是因?yàn)閯e的?」

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開了口,天漸漸暗了下來,書房里并未曾點(diǎn)燈,他輪廓深刻,聲音低沉。

「我何時說過不愿意嫁給你了?」我疑惑問他,從頭到尾,從沒人問過我想不想嫁他。

「我拒了宋閣老家的親事,就是為了娶你,可你為了不嫁我,竟不惜編造出一門娃娃親來,連圣人都敢騙,一走就是兩年,是不是估摸著我成婚了才回來的?嗯?」他嘴角上揚(yáng),微瞇著眼睛,危險又瘆人。

「你為什么要娶我?」我看著他,即使害怕也不讓步,聽他說話,似乎他對我一往情深,非我不娶。

「是為了報恩么?可我說過了,你不欠我的,用不著以身相許?!刮乙Т娇粗?。

「你不愿意嫁我,難道是覺得我臟?」他垂下了長長的睫毛,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16

等我想明白了,驚了一跳,他竟是這樣想的么?他到底是為什么想到了這兒呢?

「你哪里臟?」

「這兒么?還是這兒?」或許是慢慢黑下去的天給我膽大妄為的力氣,我竟親了親他的眼睛,又到了鼻尖,最后貼在了他的唇上。

他如遭雷擊,悠地睜大了眼,我看著他的樣子,斗篷都沒穿,轉(zhuǎn)身便跑了。

我恨不能扇自己幾個巴掌,怎么就是賊心不死呢?膽子大得都能裝得下天了,也不看看他是誰,他可不是一顆簡單的白菜,是一顆種在高嶺上的白菜,誰聽說過會爬山的豬???這不是上趕著找死么?

剩下的幾日里我和寶珠長在了一起,同吃同睡,見過他幾次,可沒敢再抬頭看一眼。

等他去上朝了,我立馬跟著寶珠住進(jìn)了淮王府,一住就是十日。

我打定主意,他若是不提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可若他還敢再提,我就裝傻到底,反正就是咬住牙不認(rèn),他能奈我何?

第十一日,當(dāng)年的宋大伴竟然親自尋來了王府,說皇后娘娘想見見我,想想我一個村姑,后來又做了婢女,最后又做了廚娘,做過最大膽的事就是親了溫肅,如今又要去見皇后娘娘,我咋這么害怕呢?

我想帶著寶珠一起去,宋大伴不讓,我說要回家換身衣服,宋打扮說不用,連尋求幫助的路都給我斷了。

一路跟著宋大伴,我覺得自己的腿肚子都抽筋了。

「兩年不見,寶銀丫頭還是老樣子?!?/p>

「阿公看起來卻康健了許多?!?/p>

「怎得?和那狗蛋成婚了沒?」

「阿公明明知曉那狗蛋是我瞎編的,只不過為了護(hù)著溫肅假裝信的罷了!」

「汴京這兩年傳著一件事兒,說棠花巷子住著一位陳娘子,將罵人罵得蕩氣回腸,引人入勝,聽聞當(dāng)日棠花巷子都被來看熱鬧的人圍堵了,老奴記得寶銀恰好也姓陳,又恰恰好也住在棠花巷子吧?」

「阿公,你都一把年紀(jì)了,不要跟著旁人傳閑話,沒有的事兒?!?/p>

「圣上聽說了此事,專門派人清了二公子來,二公子記性好得很,將那日的事一字不落地講了一遍,恰好那日太后娘娘也在,又將這事兒說與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又將這事兒說給了后宮的其他娘娘們,如今宮里哪個娘娘若是惹事兒,皇后娘娘便用圣人要將你抬進(jìn)宮來的事兒說一遍,如今后宮也是一片祥和之態(tài),此事還多虧了你?!?/p>

「阿公,你千萬不要嚇我,我膽子小,害怕。你說我好好地在汴京待著,怎么就能惹上京里的娘娘們了呢?你如今帶著我去后宮,娘娘們還不給我打死了?」

「你害怕什么?給你撐腰的是溫尚書,給溫尚書撐腰的是皇上,就等同于皇上給你撐腰了?!?/p>

「阿公,你這等同得也太草率了?!?/p>

「不過話說回來,見皇后娘娘之前,你怕是得先見一見皇上,畢竟他想見你已經(jīng)想了兩年了?!?/p>

「阿公,你能不能不要說這么有歧義的話?。俊?/p>

皇上他確實(shí)在御書房等著我呢!我抖著腿跪在地上,久久也沒個人叫我起身。

「起來吧!」聽聲音還頂和氣的。

我站了起來,依舊不敢抬頭,宮里的規(guī)矩沒人教過,我自然不懂,可圣顏不能冒犯。

「你不打算抬起頭來讓朕看看了?」

圣人說的,都叫圣旨,既是圣人叫我抬頭,哪有不抬的道理。

我慢慢抬起頭來,圣人么生得很平常,可他身上有一種一眼就能讓人察覺出來他是九五之尊的氣質(zhì)。長相草率,氣質(zhì)卻極出眾。

「我聽如初和大伴說你生得白,甚至比如初還白三分,臉怎得這般黑?莫不是抹了鍋底灰又來騙朕?」

「陛下多慮了,草民剛從東?;貋?,黑也是海風(fēng)吹的,養(yǎng)一養(yǎng)便白回來了?!乖僬f誰能將鍋底灰涂得這樣勻稱?再說只是稍微有一點(diǎn)點(diǎn)黑好不好?

「你那狗蛋呢?」

「陛下恕罪?!刮疫€能說什么?狗蛋這件事看起來是繞不過去了,明明心底都明白,偏偏還都要裝傻。

「今日尋你來是有件事同你說,如初今年已三十有一,和朕同歲,朕的長子都十三了,他還孤家寡人一個,看他清心寡欲那樣子似不想娶妻了。聽聞你現(xiàn)在是溫家的大姑奶奶了,溫家上下都聽你的,朕欲再給他賜門親事,你問一問他喜歡誰,即便是個男人,朕也認(rèn)了,只要他喜歡便成。再有呢他的過往你也知曉,御史臺有個御史,上朝沒事就愛拿他的過往說事,朕攔了數(shù)回,可御史就是專門說話的,朕總不能不叫他說話吧?朕知道你在汴京罵人,那罵的都能寫進(jìn)書里了,今日朕便給你個機(jī)會,讓你替如初去說句公道話,他那悶葫蘆的性子??!走!」

圣人轉(zhuǎn)身前頭走了,我在后面跟了上去,不知道圣人要帶我去何處。

「去將各位大人都請到長寧殿門口的空地上來,再去請一請各宮的娘娘,不是說朕愛拿她嚇唬人么?今日就叫她們瞧一瞧,看朕到底有沒有嚇唬她們,有人憑著一張嘴,就能讓人羞憤得想死。」

我想說羞憤是對于要臉的人,不要臉誰都奈何不得他。再一個看我不是山上的猴兒,你們圍觀我不好吧?溫肅自己都不說,我憑什么去說???

17

所謂長寧殿,便是圣人和官員下了朝偷摸議事的地方。

空地確實(shí)頂空的,站百十來個人根本就不是事兒。

陛下安穩(wěn)地往椅子上一座,裹著大裘,戴著帽子,還有宮人端了火盆,可他想過沒?各位大人有沒有他這樣的待遇?我呢?我還冷呢?

不一時能來的便都來了,有頭發(fā)花白胡子一大把的,有年輕些的,也有好看的,比如溫肅。

我已數(shù)十日沒見他了,也是第一次見他穿官服,一身緋袍,我真正才懂了「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dú)絕,世無其二?!故呛我?。

可他干嘛垂著眼躲我?難道躲的人不該是我么?

堂堂戶部尚書,把我給整不會了。

不知道后宮多少個娘娘,我見別人跪,便也跟著跪,皇后我認(rèn)識,因?yàn)楹髮m只有她才有資格穿正紅??!

「各位大人快快請起,今日不講這些虛禮,她們今日來也是為了長個記性,日后說話時便知道什么是分寸了?!?/p>

皇帝大手一揮,所有人便都起了。

除了皇帝和皇后,哪個也沒有坐的資格。

「這位便是溫肅家的大姑奶奶,或者她若是愿意,也能是溫肅家日后的掌家大婦,不管是什么,總之溫家的家是當(dāng)?shù)玫模犅勥@兩年朝上總有人拿溫肅的過去說事兒,說想來瞧一瞧聽一聽旁人都是怎么說的,各位都知道朕和溫肅吧有那么不可說的二三事兒,對他多些偏愛總是有的,所以就應(yīng)下了。」

皇帝話一說完,一下子鴉雀無聲,我微張著嘴巴!這也是狠人,連自己的瓜都吃,我想知道他嘴里那不可說的二三事是什么事兒,還有就是這事兒吧從頭到尾都沒我說話的機(jī)會。

「張愛卿,你平日是怎么參溫肅的,今日就拿出來說一說?!?/p>

皇上點(diǎn)了名,那位張愛卿也就是御史大人就真的出了列。

我看溫肅低著頭站得不動如山,莫非今日這事其實(shí)大概和他沒關(guān)系?

只見那張御史年紀(jì)不大,也就四十來歲,面白無須,不茍言笑,眼角的皺紋都寫著剛正不阿。他袖子一甩,脖子一仰,樣子已經(jīng)很悲憤了。

「張大人且先等一等,先說好了,咱可不興死諫那一套,死也要死得其所的嘛!畢竟陛下都說了,他和溫尚書有不可說的二三事,即便你把自己磕死了,陛下也一不定會如你所愿地將溫尚書罷了官,難道你要說陛下是個昏君么?民女一路從東海到京城,算是穿過了一整個大慶,坐過船,見過漁民,見過采珠女,見過海員也見過商人,也坐過馬車,見過鏢師,見過出遠(yuǎn)門探親的母女,民女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你知道說起陛下時他們都說什么?明君之相已成,我大慶也要有貞觀之治的繁榮昌盛了?!?/p>

「試問張大人,你一人之言可有人信?你死了或許都沒人知道,畢竟史書不是誰都能寫的,話說民女的二兄探花郎出身,如今正在翰林院修史呢!民女觀他模樣,只要他活著,大慶的歷史總要過過他手的,你說你逼著他長兄被罷了官,他會不會寫你?再一個你若是一觸不死,你說我們這么多人該不該救你?救你吧怕陛下體會不出你的決心之堅(jiān)定,不救吧心里又過不去?!?/p>

「既都說到這兒了民女就再多說一嘴!民女有個妹夫吧他是個王爺,嘴碎話多,將張大人你同我家溫尚書的事大概講了講,你每日兢兢業(yè)業(yè)地罵他,一是說他做過男寵,如何能做一國尚書?二是說他惑君亂國?!?/p>

「咱們先來說說這第一條,大慶哪一條律法規(guī)定做過男寵就不能做官了?他連中三元,狀元出身,家中蒙難,為救父母兄弟不得不委身賊人,這是孝,他委身賊人難道是看中了金錢地位?他嘔心瀝血數(shù)年,為的是將賊人的陰謀一舉擊破,還我大慶海清河晏,這是對陛下的忠。張大人,你是覺得他不該活著,就該辦完事死了才算干凈?他哪里不干凈了?不就睡了個女人么?你就敢保證你睡過的女人都只和你睡過?若是你得知她還和別的男人睡過,難道你會立刻羞憤地去死不成?你若是做得到,那就讓他去死好了?!?/p>

「你說他惑君,是夸他長得好看么?這點(diǎn)倒是有目共睹的,他大約比那好看更好看個八九分吧!畢竟誰不喜歡看好看的人???」

「民女想了想,你大概先是嫉妒他生得好看,再是嫉妒陛下待他太好,張大人??!嫉妒裝在你心里也就是了,你天天拿出來說又何必呢?」

「亂國就更無從說起了,大慶賦稅免了兩年,可國庫豐盈,糧倉屯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聽說軍餉都翻了一番,民女就想問張大人,除了你覺得亂,還有誰覺得亂?。俊?/p>

「御史是言官,這是陛下賦予了你說話的權(quán)利,可不是讓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說誰就說誰的?!?/p>

「民女沒讀過什么書,可有些道理還是明白的,人的心不明也就罷了!他也只算個糊涂蛋,可若他嘴上還沒個把門的,民女覺得他就是罪人!我們老百姓有句話,唾沫也能淹死人,人言可畏。不知這個道理張大人懂不懂?」

「不知張大人家住在何處?家中都是何人?。康让衽昧碎e,定然去府上看上一看,聽說府上清貧,每日都是清粥小菜,家里夫人都餓瘦了幾圈,我便帶些吃食去吧!張大人不會怪民女手伸得長吧?民女就這么個毛病,自己家的事管不明白,就愛管別人家的,你既非要管一管民女家的,民女自是不敢懈怠,定要管一管張大人家的。張大人想說什么便說吧!民女洗耳恭聽?!?/p>

他那瘦了幾圈的夫人,膀大腰圓,兒子斗雞走狗,惹事生非,我倒是真想好生管上一管。

張大人的嘴開開合合,半天也沒再說出一個字來,他不了解農(nóng)村人,兩個人即便是累得睡下了,也能躺著繼續(xù)吵,肚子餓了吃飽了還能繼續(xù),十二個時辰都不帶斷的,我什么樣的沒見過?吵架誰不會???

我一席話說完,忽覺神清氣爽,天都沒那般冷了。

18

「小小年紀(jì),真是不得了??!」一位微胖,胡子也長的阿公嘆了一句,看樣子該是個一品大員。

「大人言重了?!刮抑t虛了一聲。

瞥了一眼溫肅,他那腦袋里不會塞了鐵塊吧?怎么就抬不起來了。

「都聽見了吧?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田,手可千萬不能伸得太長。好了,就到這兒,都散了吧!我還有話和寶銀如初說呢!」

皇帝讓人散了,自是散了的,只娘娘們,實(shí)在沒必要走那般快的,我又不吃人。

「寶銀啊!要說罵人這一塊朕只服你,罵得通俗易懂,一個臟字也不帶,卻能將旁人的臉皮扯下來踩了又踩,日后朕若是有這方面的需求,你可千萬不能推辭。」皇帝戲謔地說道。

「陛下說笑了。」我癱著臉。

「如初,你送寶銀出宮,畢竟宋大伴年紀(jì)大了,總不能事事都勞動他,將她送到宮門你再回。」

「溫尚書自是忙的,民女不敢勞煩。陛下隨便指個人送我出去就行了?!?/p>

「他不是你家的溫尚書么?送送你有什么不妥當(dāng)?shù)模恳驳⒄`不了什么事兒,去吧!」

皇帝都這樣說了,我也不敢再推辭,亦步亦趨跟在溫肅身后,皇后娘娘想見我什么的,其實(shí)都是騙我玩的吧?都說圣心難測,這話看來確實(shí)極有道理??!

宮墻深深,說不出的寂寞。

他走在前面,脊背挺直,風(fēng)一吹,緋衣翻飛,像開在寂寞里的一朵花兒,他很好很好,有文人的清高又不迂腐,有濟(jì)事治國的大才,心性又極堅(jiān)韌,又有氣度,如那張御史,整整罵了他兩年,他竟能忍下,一句話也不說,生的又好看,前途更不用說,三十一歲的二品大員。

他太好了,好得我覺得自己實(shí)在配不上他。

「溫肅?!惯@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轉(zhuǎn)身看我,目光清澈,嘴角微微上揚(yáng)。

「怎了?」

「你不是問我為什么沒答應(yīng)和你的婚事么?因?yàn)槟闾昧耍玫轿矣X得配不上你,你的娘子該是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能與你談古論今,幫你掌家理事的姑娘,可這些我都不行?!刮視模疾皇撬枰?。

「什么樣的人能配得上我,自是我自己說了算?!?/p>

那日回去我就搬回了溫家,我再閃躲逃避已沒了意義,畢竟他都說了,他想娶什么樣兒的他自己會看著辦,是我想太多了。

溫家人口簡單,二嫂管家游刃有余,牢獄的幾年約莫磨光了阿爹做官的心思,他每天寫字畫畫,或者遛鳥下棋,我閑的沒事,也跟著他寫字。

寫得如何暫且不說,可我有韌勁,認(rèn)識的字已越來越多,阿爹覺得欣慰。

只寶珠,住在娘家不愿意回去,淮王的臉已經(jīng)越來越黑,我和二嫂商量了,專門收拾了間院子,讓淮王也搬了過來,淮王的臉色一下子好起來了,搬了許多諸如布料,首飾之類的,叫二嫂看著給家里女眷分了。

幾個兄長對此事很有意見,有便有吧!誰理會他們?。‘吘谷思依险扇苏赡改锟砷_心得很。

阿娘眼睛不好,想縫衣服繡花早就不能了,我和寶珠陪她聊天,有人家宴請她便帶著我們兩個去,二嫂得閑了也跟著去。

于是溫尚書和淮王親自送去又接回來,每次去我都覺得旁人家的女眷見了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不大愿意同我說話。

不過她們喜歡二嫂,將溫肅的事打聽了又打聽,又問溫肅的喜好,又待我阿娘十分殷勤周到,我便同寶珠坐一旁聽著。寶珠如今也有了些王妃的氣度,可氣人這方面怕是跟我學(xué)的。

我長兄的婚事誰也做不得主,要不你們問問陛下去?

她臉一沉,誰還敢多問?

去了幾次就覺得沒意思了,我不去,我阿娘同寶珠也就不去了,二嫂偶爾沒辦法了去一兩次,都是交集應(yīng)酬,無法的。

天冷了,寶珠都七個多月了,阿娘阿爹以快過年為由將她趕了回去。

不知王爺怎么哄的她,她四五日了才來一次,她不來我就更閑了,每晚點(diǎn)燈或?qū)懽只蜃鳇c(diǎn)針線,長到這么大,第一次這樣閑。

這日風(fēng)雪極大,溫肅沒回來吃飯,派了人回來說晚上有應(yīng)酬,家里便早早吃了飯,阿爹阿娘睡得早,我打發(fā)了伺候的丫頭,讓她早早去歇著了。

其實(shí)我壓根不用誰伺候,我阿娘不同意,硬生生撥了兩個十三歲的小丫頭來,每天給我梳頭,端茶倒水。

屋外北風(fēng)揚(yáng)雪,嗚嗚嚶嚶,聽起來有些嚇人,屋子里地龍燒得熱,我將頭發(fā)散了只穿了里衣,盤腿坐在炕上看我阿爹新給我的一本雜書。

書里志怪精奇,民間傳說,有意思極了,不知不覺夜已很深了。

敲門聲響起,我披了外衣去開門。

門外竟是伺候溫肅的小廝,他叫松墨。

「郎君今日酒喝多了,回來要洗澡,他平日也不叫人伺候,如今進(jìn)澡房已半個多時辰了,我喚了幾次也不應(yīng)聲,好不容易應(yīng)了,說他頭暈,出不來,讓我尋您去幫他。」這是什么事兒???他不讓旁人進(jìn),卻讓我去幫,我可是黃花大閨女好不好?別人怎么看我呀?你看看松墨的眼神,我是跳進(jìn)黃河都洗不清了。

「你沒問問他二兄和三兄成不成?」

「郎君只要您去?!?/p>

我想起他身上交錯的傷,罷了!反正又不是沒瞧過,我也早已沒什么名聲可言,經(jīng)上次皇宮一遭,誰還敢娶我?見了都是繞道走的。

我穿了條棉裙,披了斗篷,跟著松墨去了他院里。

這是我第一次來,和別處并無不同,冬日蕭條,雪已深到腳踝了,我在澡房門口敲門,喊他的名字,半天他才叫我進(jìn)去,可我聽著那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怎么就那么不對勁啊?

我推開門進(jìn)去,澡房里砌了個八尺寬十尺長的池子,旁邊放著一張榻,布巾,皂莢放在榻上,他靠在池壁上,頭發(fā)還挽著,衣服雜亂地堆在池邊,池子里的水一點(diǎn)熱氣也無,可他閉著眼睛,面色潮紅,薄唇輕啟,微微喘息著。

「這是怎么了?」

我走過去看他,房里雖有地龍,可水卻是冰水,他裸著胸膛,褲子卻還在身上。

「寶銀……」他睜開眼睛,眼角赤紅,眼里涌著水光。

他身上舊傷雖好,可深淺不一的疤痕仍在。

「你被人下藥了?」我咬唇看著他。

他這個樣子,還能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誰要這樣害他?他是怎么忍到現(xiàn)在的?

「寶銀……」他又喃喃叫道。

我看他的樣子,怕意識已經(jīng)不清了,春藥歹毒,若是解得太晚,怕會暴斃而亡,或者我心里其實(shí)生出了私心,并不想去尋什么解藥給他。

我松了斗篷,坐在池邊看著他迷離恍惚的雙眼,給他下藥的人可真毒呀!明知他最在意什么,卻偏偏就要?dú)Я怂羰撬袢赵谕饷媸B(tài)了,以他性格,怕真會一死了之。

「是我,我是寶銀?!刮遗踔哪?,低頭去親他的唇,熱氣灼人,燙得我心口疼,我這樣心疼他,可有人總想毀了他。

他睜著眼看我,我貼著他的唇,輾轉(zhuǎn)親吻。

「寶銀……」他輕喘著叫我的名字。

我吻他的眼角,鼻尖,他嘴角的痣,脖頸的喉結(jié),胸口交錯的傷痕,他說自己臟,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只是他不知。

我似死了又活過來,感受著他的歡愉,聽他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或許我真的累壞了,或許是我不愿意睜眼,總之我睡了很久。

我知道他給我洗身子,穿衣服還將我抱回了暖烘烘的炕上,后來我就真的睡過去了。

等我阿娘來時,我披頭散發(fā),在他的炕上睡得四仰八叉。

我阿娘將我叫醒時,我還有些懵。

他就在地上跪著,看起來豐神俊朗,臉上都帶著一層柔光。

我嚇壞了,趕緊在炕上跪下,可我某處疼,只能咬牙忍著,我都將阿娘的親兒子給睡了,怎么還有臉見她?

「阿娘,昨夜的事都怪我,是我趁著他醉酒,將他給那個了,阿娘打我吧!都是我對他心懷不軌,鬼迷心竅了?!?/p>

屋里只我們?nèi)齻€,阿娘半天一句話也沒說,我低著頭,偷偷看溫肅,他卻跪得理直氣壯,我從沒見他這樣笑過。

19

「既你認(rèn)了,阿娘就不說什么了,我去讓你阿爹挑個好日子,早早將婚事辦了吧!」

我張著嘴巴看著阿娘,她笑得慈眉善目,哪里有一點(diǎn)生氣,又讓我躺下,等吃飽了再睡,想睡到何時就睡到何時,她讓溫肅給我拿藥。

轉(zhuǎn)身又罵溫肅一點(diǎn)也不知節(jié)制,怎得能折騰一夜呢?若是傷了我該怎么辦?

我躺下默默拉上被子捂住了腦袋,我還有什么臉啊?阿娘是如何知道折騰了一夜什么的?

我恍惚中想起昨夜,動靜何止是大?他瘋起來要命。

我娘說男人腰太細(xì)沒用,都是騙我的。

日子都不用阿爹選,第二日皇帝陛下給我們賜了婚,婚事就訂在臘月初八,聽說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

一并賜下的還有我的嫁妝,讓我從淮王府出嫁。

我住進(jìn)了王府,從賜婚到出嫁只余短短十日,我連個蓋頭也來不及繡,已經(jīng)丟臉丟到家了,還講什么禮數(shù)?

聽說溫肅來了兩次,都讓寶珠義正言辭地趕走了,阿娘說了,婚前見面不吉利,讓他回去等娶親那日再來。

他留了一張?zhí)一ê灐?/p>

我心慕你久已,只你一人不知,能娶寶銀,肅欣喜若狂。

我抿著嘴角,將桃花簽緊緊貼在胸口。

那日他來娶我,我舉著蘭花團(tuán)扇,坐在房里等他來,寶珠在我旁邊坐著,指了她的貼身丫頭去看攔親,畢竟王爺為了這攔門,將京城里叫得出名號的才子都請來了。

「阿姐,你將扇子放下吧!舉得久了手會酸的,長兄想進(jìn)門,且得一會兒呢!」寶珠嘴里吃著花生,她嘴饞,吃什么都香,我放下團(tuán)扇,摸摸她的腦袋,誰能想到我有一日會從她家出嫁呢?估計(jì)溫肅也沒想到吧?如果想得到,他定然會對王爺好些。

「阿姐,你剛到家那日,相公就偷偷和我講長兄看你的眼神一點(diǎn)都不清白,日后他定會娶你的,我還罵他,如今看來他說得一點(diǎn)都沒錯。」

寶珠眼神清澈,笑嘻嘻地道。

不過一刻鐘,那丫頭就回轉(zhuǎn)了,說門已開了,新郎官馬上就到了。

我孑然一身地來,如今又孑然一身地嫁給了他。

既是從王府出嫁,嫁妝自是王府備的,聽說許多是陛下賜的,還有我阿爹阿娘備的,寶珠說溫肅將他自己的錢和地契都送過來,讓王爺放在了嫁妝里。

那日我如愿嫁給了他。

他疼我愛我一生,從不曾對我說過一句重話,也從不曾讓我受半點(diǎn)委屈。

番外一:慧娘

1

慧娘當(dāng)初要嫁進(jìn)溫家,父親不讓,父親只是七品,也只她一個女兒,家里雖清貧,待她卻如珠如寶,溫家老夫人親自來的,母親沒敢應(yīng),說要等父親回來商議。

父親回來聽說了,只說溫家二郎自是沒挑的,可溫尚書太過深沉難料,如今看著花團(tuán)錦簇,日后不知會如何。

溫家二郎是探花郎,打馬游街那日她也去了,溫潤如玉約莫說的就是他吧?這樣的人,她做夢都沒敢想過。

過了幾日溫尚書為了弟弟的親事卻親自來了,他和父親談了半日,父親竟應(yīng)了。

后來她才知,溫尚書說從他這兒開始,溫家兒郎不納妾,縱是無所出,過繼也不絕納妾。

嫁到溫家,慧娘才知道嫁人了日子也可以過得舒心自在,公婆都是隨和的人,從不磋磨人,也不立什么規(guī)矩,長兄雖是二品大員,除了話少,對爹娘孝順,對弟妹友愛,小姑雖嫁的皇家,卻純稚可愛,三弟實(shí)在,二郎自不必說。

只說起家里的寶銀,阿娘寶珠總要掉淚,慧娘知道,這個寶銀并不是溫家親生的。

汴京離京城并不遠(yuǎn),更何況溫家的事,總是更讓人好奇,因?yàn)殚L兄推了宋閣老家的親事,京里慢慢有個傳言。

長兄有個自幼養(yǎng)在家里的媳婦,溫家遭了難,是她千辛萬苦將寶珠帶大,又照顧著獄中的爹娘兄長,直到他們出獄,也是她租了房子,出去營生養(yǎng)著一家老小,當(dāng)初溫家遭了難,沒一個親戚出來幫襯,聽說長兄做了尚書,當(dāng)年棠花巷租的房子都被人擠滿了。

都是來求官的,兩個老人都?xì)獠×?,后來是寶銀將人都罵走的,她罵人的那一段,都被說書先生抄下了,她那時還在閨中,阿爹說起這事,說那陳家姑娘若真是溫家給尚書養(yǎng)的媳婦,那溫家的人日后定然吃不了虧。

二郎說了許多她的事兒,慧娘既佩服又羨慕。

每每說起寶銀,只長兄一句話也不說,他話少,又冷清,公爹每每感嘆,當(dāng)日上京時綁也該把她綁來的,他即便不愿意做溫家的長媳,也該由他和阿娘給她說門好親事,該是溫家名正言順的大姑奶奶。

長兄皺著眉頭說她長得那般丑,嫁到誰家去?就在溫家養(yǎng)著。

他那樣說時,嘴角就勾起了笑,本就清冷的人,就有了些人味。

寶珠就哭著罵他,「長兄胡說,我阿姐哪里丑了?你才丑呢!」

大概也只有她敢這樣說她長兄了,聽說那死了的長公主府中美男萬千,唯獨(dú)對他,真心實(shí)意,連日后若是登基,他就是皇夫這樣的話都說過。

可見他容貌之盛,大慶無人可出其右。

長兄卻笑得越發(fā)開了,問寶珠她哪里好看?

那樣子明明就是等著旁人夸她。

寶珠擰著脖子說我阿姐生得白,我沒見過比她更白的姑娘了,她愛笑,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牙,牙也白,唇紅齒白這詞就是為她寫的,她的辮子又粗又長,來鋪里吃飯的郎君看見她笑就紅了臉,你說她好不好看?

阿娘便說寶珠說得一點(diǎn)都不錯,就沒見過比她更愛笑的姑娘,性子又穩(wěn)重,又貼心,等到了京城,若是見上一面,想娶她的郎君不知繁幾?

就這樣過了兩年,她真的回來了。

她披著件大紅斗篷,頭上戴著頂白狐皮的帽子,走路時步子邁得很開,看起來瀟灑自在極了,確實(shí)如寶珠所說,笑時眼睛彎著,臉頰有肉,白得晃眼,她不說,誰能看出她已二十五歲了?

就這,家里都說她黑了,不知她不黑時該有多白?

她性子真的是極好,什么也不挑,說話還有趣,見多識廣,和她說話,說幾日都不會煩,關(guān)鍵還一手好廚藝。

寶珠也愛編一條辮子,嫁了人也不曾變過,原來是跟著寶銀學(xué)的。

她也那樣,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編一條辮子,一轉(zhuǎn)身辮子一甩,不知多好看。

自她回來,長兄日日早早便歸了家,平日里他們圍在阿娘房里說話,長兄甚少來的,他忙得很,每日送進(jìn)府的帖子不知凡幾?多時他都睡在外院。

可自打?qū)氥y回來,他回家后再不見客,別人請了也不出門。

長兄似極愛說寶銀,她便仰著腦袋不服氣地頂回去,長兄就看著她笑,那眼里,裝的全都是她。

家里誰都知道長兄要娶她,只她自己不知道。

有一日他們站在廊下說話,一說便是半天,她仰頭說,長兄低頭聽著,偶爾回一兩句,她高興了便脆生生地笑了,不高興就歪著頭瞪長兄,長兄伸手揉揉她的發(fā)頂,她一下子又高興起來了,那雙眼睛亮得能裝下星辰。

二郎同她看著,看著看著二郎就掉淚了。

他說慧娘你看,他們是多般配的一對?長兄受的委屈只她懂,當(dāng)日若不是寶銀,阿娘就死了,阿娘死了,我們還怎么活?長兄最難的時候,是寶銀撐著我們往前走的,她同長兄說過一段關(guān)于風(fēng)骨的話,長兄說若不是她,他早死了。

救命恩人這樣的話我們對她說出來太淺薄了。

后來長兄娶了她,京城里的姑娘媳婦那個不羨慕?不是羨慕她嫁了尚書,是羨慕長兄待她。

她嫁到了溫家,溫家既是她婆家,又是娘家,她對著阿爹阿娘撒嬌,教育起寶琴來既不嘴軟也不手軟,雖她不當(dāng)家,家里的人那個不敬她護(hù)她?

長兄待她,勝于性命。

梳發(fā)畫眉,抱她親她,從不避人,那雙桃花眼,再也裝不下旁人。

過了多少年,她笑起來還是初見的樣子。

番外二:日常

這日溫肅休沐,并不上朝,夏日太陽出得早,已是照在了窗棱上,溫肅起得早,已讀了半個時辰的書,又領(lǐng)著朝榮寫了半個時辰的字,陪著阿爹阿娘吃了早飯,將朝榮留給了她阿爺阿奶。

待他回房時,床上的人還不曾醒,被子包著腦袋,一雙腳丫子大大咧咧地?cái)[在外面。

溫肅走過去,輕輕拉開被子,她頭發(fā)早就睡亂了,一大半糊在臉上,他坐在床邊,輕輕掀開了她臉上的頭發(fā),睡著的人臉頰粉嫩,眼角微微一點(diǎn)笑紋,約莫是因?yàn)楹粑粫?,微微張著嘴巴?/p>

她似長在了他的心口上,怎么看都看不夠,溫肅低頭親了親她飽滿的額頭。

「寶銀,該起床了,吃飽了再睡?!顾焓謱⑺нM(jìn)懷里,她伸手攀著他的肩頭,下巴安穩(wěn)地抵著他修長的脖頸蹭了蹭。

「我還想在睡會兒!」她嘟囔道。

「該吃早飯了,吃飽了再睡可好?」他又耐心地哄道。

寶銀搖了搖腦袋,將他摟得更緊了。

溫肅無法,他脾氣并不好,不知為何對著她時,又能生出無數(shù)的耐心來。

他就那樣任她賴著,過了約莫半刻鐘,她終于艱難地睜開了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里飄著淚花,跪在他眼前,抬頭親了親他唇角的痣。

她磨磨蹭蹭下了床,溫肅已經(jīng)給她倒好洗臉?biāo)粺岵焕鋭倓偤?,她洗了臉擦了牙,坐在凳子上看他,他拿起梳子,給她束發(fā)的樣子熟練得不能再熟練。

「溫尚書,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你同我說那日的春藥是你自己下的,你說這夢真不真?」她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嘴角揚(yáng)著個不懷好意的笑。

他手上的動作一頓,又繼續(xù)給她束發(fā)。

「雖不是我親下的,至少我也是個幫兇,那日我去宋閣老家吃宴席,朝中有人對我不忿,欲下藥讓我丟丑,此事我早就知曉了,只是不曾揭穿,將那下了藥的酒喝掉了一半,想著若你不管我,我也不至于立時就死了?!?/p>

他說得不疾不徐,寶銀笑了一聲,這事兒若不是陛下說漏了嘴,她大概一輩子也想不到。

「誰不知我要娶你?只你自己,親了我便跑,我不使點(diǎn)小計(jì)量,如今怕還打著光棍!」

他也低聲笑了,聲音醇厚好聽。

在他還來不及喜歡一個姑娘的年紀(jì),為了救家里人,為了大慶,不得不委身于人,他的驕傲,他的風(fēng)骨系數(shù)被敲得粉碎。

在他渾渾噩噩時,她出現(xiàn)了,出現(xiàn)得猝不及防又理所當(dāng)然。

她帶著寶珠,日子過得并不十分好,可她見了他,每次都笑著,笑著規(guī)劃以后的生活,似乎只要她想要,那日子就會朝著她奔過來。

他看她做飯,聽她說話,竟覺得自己也是有以后的人,既還有以后,咬牙也得挺著。

她伶牙俐齒,膽子又大,這世上就沒有能難倒她的事兒,唯獨(dú)關(guān)于他的事兒,她似乎總是想不明白。

他為她拒了婚事,她竟想著嫁給旁的人,他怎么能忍?

兩年的日子不長不短,他等得起,不過是小小的計(jì)量,誰知她竟會信呢?

「寶銀,你不生氣么?」他給她束好了發(fā),轉(zhuǎn)到她身前低頭看她。

她笑瞇著眼,分明是得意的姿態(tài)。

「為何要生氣?你那樣做不過是因?yàn)橄肴⑽?,既是為了我,我自是極高興的,就像不論你生得多高,看我時還是會低著頭,你喜歡我,我歡喜?!?/p>

她抬頭親在他的唇上,他伸手箍住她的腰,緩緩閉上眼,這世上在沒人能像她一般懂他。

他們出門時不要說早飯,眼看午飯的點(diǎn)都要到了,朝榮在院里踢毽子,看見她阿爹阿娘,奶聲奶氣地道:「阿爹,你就慣著我阿娘吧!誰家的媳婦兒睡到日上三竿了才起?」

她生得像她阿爹,小小年紀(jì),雖圓滾滾一團(tuán),卻是個美人胚子,只她和她阿爹一樣,不大愛笑。

寶銀聽了朝榮的話,臉上毫無羞愧之色,蹲在朝榮面前捏著她肉嘟嘟的臉蛋。

「你還小,自然不懂睡懶覺的好處,我睡得比你阿爹多,是不是看起來比他年輕些?」

「明明我阿爹更好看些?!?/p>

「我說朝榮娃娃,不要仗著你阿爺阿奶就什么話都敢同阿娘說,你阿娘還年輕得很,比你阿爹好看年輕許多的?!?/p>

「我阿爹騙你的話你都信?阿娘,你都三十歲了,該長大了?!钩瘶s語重心長地摸摸她娘的腦袋,繼續(xù)踢她的毽子去了。

寶銀吭吭嗤嗤半天,竟找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你自是這世上最年輕最好看的,誰都不及你。」溫肅笑著哄她。

她點(diǎn)點(diǎn)頭,他說的,她自是都信的,因?yàn)樗溃谒睦锼褪沁@個樣子。

歲月漫長,她已擁有了最好的,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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