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漢堡
小時候的蘇城與現(xiàn)在是大大不同的,那時候的步行街還是一條鋪著水泥、沒有什么起伏的直道,路邊賣護膚品的店鋪總有一股迷人的香氣,冬天的時候,常有鄉(xiāng)下的馬車趕進來,馬糞落在來不及鏟除的雪地上,又被蹄子踩扁,迅速凍成一片無臭的殘草,而從家到西郊公園的距離還是一段不坐公交車就難以逾越的“天塹”,這一個渺小而巨大、骯臟而潔凈的世界,是我二十年來生存的家鄉(xiāng)。一晃眼,世界變了個樣子,我也變了個樣子,相框里露著牙花子笑得很開心的小孩,永遠是我,但不會再是我了。我這青年與他那孩童重合的記憶逐漸剝落離散,但我還記得巴肯特,也許以后也不會遺忘,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舊松花江專區(qū)的縣城在被肯德基、德克士之類的加盟快餐攻占之前都有這么一所餐廳:它或許占據(jù)在這座小城的某個角落,也可能是中心,時間一久,當時它最熱情的簇擁:縣城的孩子們也忘記了細節(jié)。我只記得有這么一家叫做巴肯特的餐廳,在那時候,幾乎就是蘇城西餐的代表了——其實我們這兒的人們哪知道什么狗屁西餐,如今想想,那不過是一個售賣漢堡,滿足孩子們小小的貪婪的快餐店吧。 但當時的我可不這么想,我這樣一個較標準的“縣城的孩子”,頭一次“鄭重的”吃到漢堡就是在那餐廳里,我已完全不記得是什么原因,媽媽帶著我到巴肯特去,一個牛肉堡,一份巧克力圣代,一份薯條:這就是無比豐盛的獎賞了。我頭一回知道,原來番茄醬換個包裝就可以叫“番茄沙司”,那小袋子里邊的醬汁常常沒法擠干凈,我就很愛把撕開的小口放進嘴里吸了又吸,酸酸甜甜,實在比阿爾卑斯“嗦了蜜”還好吃幾分,雅客天天棒、上好佳棒棒糖之流則完全沒有與之相比的資格。 坐在巴肯特里頭,那是一個頗混搭的環(huán)境,柔和的燈光灑向皮沙發(fā)、小桌子,一群一群的人,一列列一行行的排列在屋子里,要是寒暑假、兒童節(jié),那排隊的長龍簡直都要擠到屋外頭去了。那時候還能坐在里面緩緩吞食手中散發(fā)著熱氣(并且要求不加菜葉子)的牛肉漢堡,舀起一勺裹滿了巧克力醬的圣代,抬起頭泰然自若的看向店里貼著的財神爺年歷,簡直能把一個孩子的小驕傲捧到天上去。 巴肯特是那樣火爆,他把快餐、西餐、燒烤甚至火鍋都合成起來,人們在里頭吃著漢堡和啤酒,涮著毛肚切牛排,構(gòu)成一幅魔幻而可愛的圖景。這個縣城西餐的先驅(qū)者同時也是一位霸主,后續(xù)的許多漢堡店無一能與之匹敵,他是那樣毫不留情的把其他后來者踩在腳底下,又像天使一樣,把孩子們攬入懷中,對一段時間內(nèi)的孩子們來講,那是記憶里簡單而美味的天堂。 不知何時,天堂塌了。 我很久沒有去巴肯特,他的價格在當時夠讓我望而卻步的,我寧可和弟兄們一起湊些錢去盜版華萊士吃廉價烤雞(在今天也許可以叫窮鬼烤雞),也不愿意花同樣的價錢到巴肯特去吃兩個巴掌大小、夾著冷凍牛肉餅的漢堡。后來,巴肯特換了店鋪,從原本那親密而柔和的一層餐廳變成了人民廣場邊上的兩層,“巴肯特”后邊也添了“歡樂餐廳”四個大字,某天我和老娘、小妹一時興起,到這家元老級的餐廳“嘗嘗咸淡”,依然是牛肉漢堡,巧克力圣代和薯條,入口之后卻只有老油的腥葷,冰淇淋上的甜蜜變成了濃重的機油味,細節(jié)我已難以記清,這總歸是不愉快的一餐,下樓出門時回頭看,玻璃門上貼著“咖啡,甜點,面包”,這也沒什么錯,但我隱約發(fā)覺,記憶里的巴肯特似乎確鑿是遠去了。 好多年了,我已經(jīng)沒有了干吃番茄醬的怪癖,人們提到漢堡的時候,也不認為這是巴肯特的特權(quán)了,我們的選擇多著呢,華萊士(可惜不再是那過去的盜版),漢堡王(這位倒仍是盜版),乃至許許多多叫不上名字的這個漢堡那個漢堡,巴肯特的名字在10年代之后的孩子們腦海中已經(jīng)沒有了那么大的領(lǐng)土,00年代的孩子們大抵也只是偶爾能想起這個日漸陌生的地方。 今夜有雨,從縣城東邊漫步回家,小串吃不飽,忽想懷舊,路過人民廣場的路口,照理應該能看到那大大的“巴肯特歡樂餐廳”的牌子,也許它不再輝煌如舊,但也是十分重要的地標建筑,也許今夜我可以在這地方續(xù)上一頓,既是填飽肚子,又是聊表對過去的緬懷??墒俏疫h遠望去,只看到某某眼鏡的白光。我詫異,掏出手機地圖搜來搜去,它告訴我,我距離“巴肯特歡樂餐廳”還有八米。我抬起頭,還是只有某某眼鏡。我急了,又打開其他的app查看客戶們對巴肯特的評價,最近的一條停留在2020年,一條一星評論。屏幕向上,菜品欄空空蕩蕩,在這突兀的空白上,一行字寫到“營業(yè)中,10:00-23:00,收錄11年。” 我又抬起頭,白光穿過淅淅瀝瀝的小雨,我才知道巴肯特死了。巴掌大的牛肉漢堡,齁甜的巧克力圣代,濕滑無味的薯條,我曾經(jīng)不愛吃,現(xiàn)在總想著吃上幾個的蛋撻。我的童年,我破碎而恥辱的過去僅有的天堂。 熟悉的人民大街,沿著一路走回,烤爐的煤火在雨中飛馳,籠子里的肉鴿撲棱著翅膀,剛剛路過了我的初中,繼續(xù)向前吧,左轉(zhuǎn)是我的小學,我沒有去看,我不喜歡那里。地上沒有馬糞,柏油路上積水的坑洼像一面渾濁的鏡子。右轉(zhuǎn)是步行街,雕刻那樣精美,路燈那樣絢爛。東牌樓的鈴鐺在風里叮當作響。我失去了什么?我什么都沒失去,我什么都沒失去嗎? 我不是個矯情的人,我也不愛我的童年,巴肯特已死,我沒有哭,也不必哭,只是細雨中交錯的記憶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