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杰瑞、莫莉和山姆》，［美］雷蒙德·卡佛??著，小二??譯，收錄于《請你安靜些，好嗎？》，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1月）

阿爾把日子變得混亂、無序的原因歸結(jié)于家里有了一條狗。可阿爾從前也有過一條愛爾蘭長毛犬，阿爾還記得，那是一條有頭腦的狗。在阿爾的記憶里，對待狗這種動物，他并非那么為之感到厭惡，而是于回憶里充滿了脈脈的溫情?；貞浗o阿爾帶來一個溫馨的過去，那里面有小瀑布釣魚和露營的夏季，有玉米地和開著紫苜蓿的田野。它們構(gòu)成了同無憂無慮的日子有關(guān)的一切，母親住過的老街是此間的中心，一個容納了念想但永遠(yuǎn)回不去的地方。

在回憶里，阿爾“跟在山姆的后面獵野雞”，那時的他，習(xí)慣了跟在別人身后到處瘋跑。至少，跟著別人的引導(dǎo)，用不著自己去勞心費神的阿爾擁有過一段快樂的從前。這段關(guān)于從前的回憶，母親住過的老街代表了一個無法抵達(dá)的過去，山姆則代表了如今的阿爾急于卸去生活掌舵者這一急不可耐的心情與想望。

山姆的引導(dǎo)下，阿爾得到過簡單的快樂。可昔日再也不會重現(xiàn)。如今的阿爾主導(dǎo)著自己一家人的生活，他成了記憶里的山姆，卻無法引導(dǎo)妻子貝蒂和兩個孩子，亞歷克斯和瑪麗過得快樂。

阿爾感受過的快樂停留在過去，停留在托珀尼什鎮(zhèn)，阿爾出生并且上了高中的地方。“從那以后，他覺得自己就再沒有過無憂無慮的日子”。在那之后，阿爾輾轉(zhuǎn)多地，認(rèn)識了貝蒂，依然沒有結(jié)束四處遷徙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停不下來，其給阿爾帶來的困擾是他的脾氣越來越壞。貝蒂也好不到哪兒去。

阿爾三十一歲了。三十一歲的阿爾用自己主導(dǎo)生活收獲的壞脾氣回饋生活以憤怒和怨恨。他恨自己面對的一切。分期付款的支票。頭上的小禿斑，那是同年齡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的苦惱。還有吉爾，阿爾不想繼續(xù)下去，又不想就此罷手的外遇。它們統(tǒng)統(tǒng)在阿爾面對公司裁員這件事上一起涌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組成了一副無序而混亂的圖畫。

阿爾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因為這副圖畫上的任何一處他都難以掌控，整個構(gòu)圖就是阿爾無法舍去的生活。它督促著阿爾建立真正的責(zé)任，可同時，卻又以自身的沉重壓得阿爾左支右絀。無法理順生活這團亂麻的阿爾，于焦躁中做出了把蘇西丟棄的決定。阿爾沒意識到這個決定實則讓他顯得軟弱。當(dāng)作為生活掌舵者的阿爾將所有的煩心事與不順皆怪罪在蘇西這條狗的頭上時，他已然在同生活的搏斗中明顯處于下風(fēng)。

貝蒂也很焦躁。同阿爾比起來，貝蒂對生活中的混亂與無序的容忍度要高得多。貝蒂會突然發(fā)作，不管對待孩子們，還是對待狗。但貝蒂會讓自己平靜下來。平靜下來的貝蒂會和孩子們一起坐在陽臺上吃三明治和薯片，會和狗相安無事到很長一段時間。

蘇西是孩子們的第一條狗。貝蒂認(rèn)識到了孩子們的孤獨。曾經(jīng)擁有過第一條狗的阿爾成功地遠(yuǎn)離了童年的孤獨，那時有山姆的引導(dǎo)，阿爾記憶里的董年是他和他的狗發(fā)瘋似奔跑的身影。亞歷克斯和瑪麗的童年就沒有這么幸運了。卡佛沒有明寫孩子們童年的孤獨，而是以阿爾棄狗時的心理活動點出了亞歷克斯和瑪麗盡管有了蘇西，卻仍然堪稱孤獨的童年境況。

他開到亞美利加河邊。這條狗本來也該多出來放放風(fēng)，讓它知道風(fēng)吹在背上是什么滋味，它愿意的話，可以去河里蹚水或游泳。一天到晚被人圈在一個地方實在太可憐了。

這段文字里，一天到晚被圈在一個地方的蘇西何嘗不是孩子們的映射呢。阿爾一家四處遷徙，每個地方都呆不長。遷徙中，孩子們失去了與同齡玩伴交友的機會，蘇西無形中成為孩子們心理上渴求玩伴的一種安慰。同時，這段文字出自阿爾的心理活動，說明有著強烈危機感的阿爾能夠?qū)崿F(xiàn)內(nèi)心的平靜。只是不順心的事情太多了，在不知該拿自己的生活怎么辦的焦慮下，阿爾靜不下心來調(diào)節(jié)他的個人狀態(tài)。

個人狀態(tài)失衡是阿爾面臨的最大問題。阿爾所在的公司在討論裁員的事，直接引出了阿爾“近來什么都不順”的煩惱。煩惱中，阿爾自然憶起了過去的溫情，以及他輾轉(zhuǎn)多地的遷徙。阿爾內(nèi)心有著對安定下來的渴求，當(dāng)這樣的渴求作為桎梏難以解脫之際，不知該怎么辦的阿爾用憤怒和怨恨對待眼前的一切也就表現(xiàn)得順理成章。

蘇西不幸的成了阿爾抒泄憤怒的標(biāo)靶。這條在貝蒂的主張下，作為孩子們童年玩伴的狗，在個人狀態(tài)失衡的阿爾看來，將其丟棄，是重建生活次序的有效方式。它實際上以一種借口暫時平復(fù)了阿爾壓力重重的內(nèi)心，棄狗的決定讓阿爾感到輕松，憤怒與怨恨借蘇西的被棄有了一個緩釋的渠道。

阿爾在用看似合理的謊言給自己一個慰藉。仿佛蘇西的離開，這個家就能恢復(fù)正常似的。阿爾要到家里到處是孩子們的眼淚時才會明白，用謊言得到的慰藉并不可靠，可靠的在于，調(diào)整失衡的個人狀態(tài)，不再憤怒與怨恨，如此，才能在平靜中真正獲取到生活的真知。

生活的真知是什么？賦予溫情，施加友善，這二者阿爾都能感受到。他并未麻木到遲鈍的程度，個人情感里那些正?；臇|西能被他激活，用來覆蓋掉負(fù)面、消極的情緒。

丟棄了蘇西，回家的途中，阿爾去了一家酒吧。勝利的歡欣鼓舞著阿爾同一個女孩搭話，他又想故伎重施，像搭上吉爾那樣搭上這個叫莫莉的女孩。棄狗給了阿爾一個錯覺，他朝正確方向邁出了第一步。他認(rèn)為自己的生活開始重返正軌，一切變得順利了起來。

在這謊言似的順利中，阿爾知道了，女孩莫莉隨身拎著的箱子里，裝的不過是洗衣機的馬達(dá)。莫莉并非離家出走，她只是到酒吧來尋求酒保杰瑞的幫助，后者答應(yīng)莫莉免費幫她修理洗衣機。人們之間習(xí)以為常的互助讓友善構(gòu)不上一星半點兒激動人心的成份，卻在阿爾心中蕩開了審視自己的波瀾。莫莉顯然沒想對阿爾有所防備，她大方地告訴阿爾自己前來酒吧的目的。莫莉的友善讓阿爾想來心虛，他審視出自己的沮喪，在失衡的個人狀態(tài)下，有著太多負(fù)面情緒的阿爾看不清原來那個真正的自己。

咒罵生活，怨懟家人，同吉爾搞外遇，還想勾搭上女孩莫莉，把面臨公司裁員以來的一切不順心都推給蘇西，由一條狗來承受人類的憤怒，這不是阿爾。真正的阿爾是他棄狗回家，聽見孩子們的哭泣，他的心會猛地一緊?！拔叶几闪诵┦裁窗?？”會暗自后悔的男人還有機會挽回失控的局面，皆因記憶里的溫情和生活中對友善的感受力還未從阿爾身上完全消退。

尋找蘇西時，阿爾被一種熟悉的氣氛包圍著。這久違的寧靜、無憂無慮的氣氛讓走在陌生街道上的阿爾好似回到了記憶里的從前。氣氛的營造給阿爾尋找蘇西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經(jīng)由對蘇西的尋找，阿爾聽見一個男人召喚孩子的聲音，看見一個系著圍裙的婦人走向亮著燈的門前。這些呈現(xiàn)在夜晚里充滿了家居氛圍的景致，給阿爾帶來了漸漸平靜下來的心緒。

尋找一條狗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獲得平靜的阿爾找回了許久都未曾擁有過的溫情與友善。阿爾對自己這一路上遇見的孩子們友好地招呼著，詢問蘇西的下落。此刻的阿爾，溫和有禮，憤怒和怨恨被他徹底拋卻。

如果說，一個人心情沮喪的時候，從哪兒都看得出來。那么，溫和有禮的阿爾，則必然安享著內(nèi)心的寧靜。不管蘇西找沒找到，阿爾“想到發(fā)生的一切，并不覺得特別難過”。阿爾終于靜下心來，這讓他的生活開始變得正常。他不會失去貝蒂和孩子們，不會失去這個家。至于“哪兒哪兒都是狗。有的狗你還真拿它沒辦法”一句，不過是擁有了平靜的阿爾對生活的明了。生活就是家人，家人就是一切，這才是阿爾給予更多精力關(guān)注的所在。阿爾會讓孩子們明白，他會給他們帶回來一條狗，不一定是蘇西，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阿爾和孩子們，還有貝蒂，他們是一家人。

2023.4.2?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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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栩。所用筆名有王沐雨、許沐雨，定居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