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科場絕交書

? ? ? ? 辛丑年四月廿七，秋闈既解。觀之，則各存喜憂，心潮涌流，茫茫然不知其所止。庠序十四載，今始方休。瞻顧來時(shí)路，則恍然如淵渠磐石塹塞于胸中，遂有感焉，故為之著說。

? ? ? ? 夫科場歸途，心神困怠，乾坤易位，日月無光。追憶昔時(shí)，遽慨然于喧嘩笑語、青燈長卷，氤氳碧凝、熒熒點(diǎn)點(diǎn)，而今澌然泯于光陰，終故跡難尋。悲悵如風(fēng)，微皺秋波，愕然輕嘆：青春，馳騁乎斜陽，今夙夜初降，蓋非一夢歟？旭日東升，雄關(guān)漫道，躊躇滿志；道阻且長，載饑載渴，雨雪霏霏；長途將終，蕭索驚秋，心旌飄搖；科事歸盡，百感無緒，悵然若失。沙翁言曰：“青蔥之夢，稍縱即逝，亦不甚惜。”信夫！

? ? ? ??噫！夢而無惑，實(shí)未有也，而余今之夢已幸甚矣。翰林之逐，似涉水登舟，書生如潮。然大潮如今，奔流向海，卷起千堆雪。水愈深，浪愈急，而舟不加增。中原諸生，窮其心靈魂魄，曾不能得其一二。待萬事俱去，夢憶舊年，則蘭芷衰零，菁華褪盡。余常譏曰：“此等氓人，未明前路，而已自器，黯其心神，非功名之魘獸乎？”于今觀之，乃余之譖見也。椿萱初教，意在龍鳳；夫子之訓(xùn)，寄于功績；勵(lì)志箴言，飾乎雄鷹；江湖催責(zé)，懾人耳目。且今列國之爭，漸行漸烈，能才盡用，豈可緩焉？故科仕之教始于孩提，浪過氣絕而不知所終。年華如詩，鐫文漫滅，尚可長夢相覓；然淬礪之灼，燼其箋書，煙淡云散，僅存殘篇，悲夫！余欹植之梅，羽翼未豐，姑夢異日潮落，聊以歡慶耳。

? ? ? ??賢士云：“人生如夢。”今翰林之夢已寤，迷惘不止，然則平生之夢亦有類乎？半山夢醒，誤其秦樓約；太白夢醒，騎鹿訪山林；陶庵夢醒，散盡身后名。斯志士仁人，賢達(dá)超群，終不免宦海浮塵、名韁利鎖，只待夢闌酒醒，追悔莫及，怪哉！夫遁隱之士，乘鶴仙去，避世如仇，而經(jīng)見者甚蕃；則寓居無名、殆于塵埃者將不知其數(shù)也。儒家訓(xùn)曰：“君子修身而名不朽。”隱者自清，然其亦欲以此圖不朽耶？蓋心冥境合，與萬物同盛衰，則山水蒼蒼，逾乎千歲，其真不朽者耶？名，貽人閱者也。垂名之不朽，必將束于后世之存焉；魂靈若在，亦不欲為之煩累乎？然逸士久歿，余將不得而知矣。

? ? ? ??嗟乎！俗士亦夢，然則其夢遽止于此乎？余嘗惑焉：縱辭曲歌賦、六朝絕唱，吟詠山水、指摘紅塵，然塵世蕓蕓，獻(xiàn)身流濁，風(fēng)華盡棄，無計(jì)相回避，何哉？蓋未歷之故也。余一介書生，未諳其味，則去蘭芝而織金裘，亦時(shí)有日歟？銘曰：安得呂翁青瓷枕，短夢極樂似盧生；榮適垂青放眼空，驚起辭作武陵人。如今桃源無處尋，且取且警也！西哲有言：“燈燭凄迷，心如白日；夢應(yīng)有味，勿失情致?！比缓笾鹈麨閱收?，真亢逆于命數(shù)也。因自觀之，則余釉彩小詩、緣情文字，曷能無類乎？辟一畦心田，修籬種菊，攬?jiān)路傧?。即留得芳草煙雨青山在，又何愁金樽對月無人飲？科者，嗚呼！挫我棱角，隳我閑情。然焦槁塵垢，災(zāi)起余后，惟有不及，幸甚至哉！今朝快意一杯酒，只待來年空相憶。后會(huì)無期。

? ? ? ??韶華一夢，謂我何求？且醉黃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