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太醫(yī)，我胳膊最近不太舒服，您能幫我看看嗎？”

“將軍的胳膊沒有問題?！?/p>

“那我這脖子，哎喲我脖子疼肯定是睡落枕了……”

“將軍的脖子也沒有問題?！?/p>

“那我的腿，我的腿上有舊疾！”

“將軍腿上的皮肉傷去年就好了?！?/p>

“哎喲我腳崴了，不行了不行了，好疼好疼！”

“來人啊，將軍腳崴了，把將軍抬回府。”

“不行啊我腳疼要白太醫(yī)看看才能好！”

“白斂并不擅長筋骨，將軍還是另請高明吧?！?/p>

二、

長安，城東，百草堂白家。

“大哥大哥，你回來了！”看見自己大哥回來，白蘇高興得撲了上去，“大哥今天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今日打發(fā)了一個潑皮無賴，就早些回來了，”白斂淺笑著揉了揉自家小妹的頭，“爹爹呢？”

“元兒病了，爹爹去了葉府，留下我一個人看家，”白蘇說著輕嘆一口氣，“若是姐姐還在，咱們那小外甥病了又何須爹爹親自過去？只是可惜……”

白斂聞言也只是嘆息，二妹白芷與葉府公子葉青原本伉儷情深，只是可惜白芷生產(chǎn)不過半年便撒手人寰，留下葉青獨自扶養(yǎng)他們的兒子葉元。

百草堂是長安的百年老店，歷代家住醫(yī)術(shù)精湛，而白斂更是不出世的醫(yī)術(shù)天才，十歲起便幫父親診脈，十五歲出門游歷并治好了當?shù)氐奈烈撸藲q考進了太醫(yī)院，現(xiàn)在是太醫(yī)院最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

白蘇到后堂去做飯，白斂則幫著看了幾個病人，待到白蘇做好飯便一起等著自家父親回來。

然而等了半晌，沒等來白老爺子，倒是把某個“潑皮無賴”等來了。

“三小姐，白老爺子讓我——”看到端坐在桌前的白衣青年，秦晉的話戛然而止，隨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喲我腳崴了要白太醫(yī)看看才能好?！?/p>

白斂聞言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從他懷中取出一張紙遞給白蘇，“阿蘇，照著這方子抓藥，之后咱們?nèi)タ纯丛獌喊?。?/p>

“好嘞！”白蘇笑瞇瞇地接過方子開始抓藥。

白斂看了坐在地上的秦晉半晌，“將軍若是不肯起來，便幫在下看店吧。”

“想要白太醫(yī)診治，真是太難了，”秦晉放棄似的搖搖頭，從地上站起來，“罷了，這藥抓好了還是我送回葉府去吧，順便去大營里看看那幫兔崽子們，這天怕是要下雨了，白太醫(yī)就別出門了，免得走夜路摔倒?！鼻貢x說著一把拿走白蘇抓好的藥，嘆了口氣便出門。

白斂見狀皺了皺眉頭，囑咐了白蘇幾句便也出門，追上秦晉，“我和你一起去?！?/p>

“白太醫(yī)難道是怕在下一個人寂寞難耐才和在下一起的么，本將軍真是太——”

“將軍多慮了，”白斂淡淡開口打斷秦晉的話，“病的是我外甥，看病的是我爹爹，無論如何我都該去，并非為了將軍?！?/p>

“嘖，太醫(yī)這話真是太傷本將軍的心了，”秦晉斜眼看著約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白衣青年，“我去葉府看葉家那小東西，可全都是為了太醫(yī)哦……不然堂堂上將軍，怎么可能淪為一個跑腿的呢？”

“區(qū)區(qū)白斂，不值得將軍如此?！卑讛可裆醋儯灶欁缘赝白咧?，秦晉聽到這話卻微微變了臉色，登時便停在那里看著白衣青年的身影，隨后眼眸一沉，快步走上前扯著白斂的衣袖便將他拖到一個巷子里，把他抵在墻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白斂……究竟要如何，你才肯把我放在心上？”

三、

上將軍秦晉，天生神力，多次帶兵征討均大勝而回，當今圣上對他也多為倚重，長安城內(nèi)無人能及。

前幾年戰(zhàn)事頻出，在戰(zhàn)場上從來都是頭一個沖鋒陷陣的秦晉自然負了不少傷，恰好白斂那時剛?cè)肼毺t(yī)院，還是新人的他并不能直接給皇室治病，于是秦晉便成了白斂時常接待的病人。

“以白太醫(yī)的醫(yī)術(shù)，即便不進太醫(yī)院，生活富足也足以了，何必非要進太醫(yī)院呢？”

“不過想學(xué)習(xí)更高明的醫(yī)術(shù)罷了，”白斂淡淡答道，“將軍左肩的傷已傷及筋骨，需要好好修養(yǎng)，回去之后切勿操勞。”

“在下知道了，多謝白太醫(yī)，沒想到太醫(yī)對筋骨也這般擅長。”

“百草堂接待的病人可不管我會什么，他們只管病，我也只能盡力救治罷了，”白斂說著給秦晉開了藥方，“若將軍不嫌棄，可以和在下一起去百草堂小坐片刻，家父的醫(yī)術(shù)比在下高明很多，相信可以有更好的方法醫(yī)治將軍的肩傷，免得落下病根兒?！?/p>

“這點小傷怎敢勞駕令尊大人，還是算——”

“醫(yī)者仁心罷了，將軍不必介懷?！?/p>

大概是從那日起，秦晉漸漸了解了白斂是怎樣的人，了解了他的家人，知曉了關(guān)于他的很多事，最終…一顆心都給了白斂。秦晉時常會疑惑自己怎么會喜歡上一個男子，明明那男子總是一臉淡漠的模樣好似每個人都欠他銀子一般，也不曾見他笑過，自己怎么會喜歡上他？直到有次上藥時秦晉注意到了白斂認真的神情，這才有些明白，自己大概…是中了名為白斂的毒吧。

“通常情況下，白斂是無毒的，”包扎好秦晉的傷口，白斂隨口應(yīng)道，“白斂又名‘九牛力’，將軍閑時也該看看書，免得鬧了笑話?！?/p>

九牛力…秦晉愣了一下，隨后有些神色古怪地看著白斂——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自己是擁有九牛之力的人啊。

“閑時看醫(yī)書做什么，有白太醫(yī)在身邊就足夠了?！?/p>

“將軍這話說的，在下還能陪在將軍身邊一輩子不成？”

“只要你想。”

秦晉看向白斂的眼神中滿是真誠毫無退縮之意，白斂有一瞬間的呆愣，隨后便明白了秦晉的意思，心下一沉——這男人…不是在開玩笑。

“將軍言重了，”白斂垂下眼眸，“白斂此生…有醫(yī)書相伴便足以，時候不早了，在下告——唔…”尾音消失在唇齒相依的瞬間，白斂一時間竟反應(yīng)不過來男人在做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隨后心中便陡然升起怒氣，一口咬了下去，秦晉吃痛這才松開白斂，后者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怎么就…對他做了那樣的事呢，秦晉無奈扶額，輕嘆一口氣，若是道歉他會接受嗎？可若是不去……思前想后，秦晉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似乎沒有不去道歉的理由——只要他還想和白斂繼續(xù)相處下去，就必須去。

“白大人今日似是病了，大早上便差人告假了，將軍若是找他有急事，可以去城東的百草堂。”

病了…？明明昨日還好好的，今日怎么突然就病了？秦晉不由得皺起眉頭，白斂究竟是真的病了，還是……在躲他？不過無論如何，他都是要去看個究竟的。

長安城東，百草堂。

“大哥不久前服了藥，想必已經(jīng)睡下了，你小聲些，”白蘇壓低了聲音對秦晉道，“昨日大哥回來只說疲累，晚飯都沒吃便休息了，誰知今日一早起來便覺得有些不對勁，所以就沒去太醫(yī)院了。”

“什么??？嚴重嗎？”知道白斂不是故意躲他，秦晉不禁欣喜，但卻馬上被擔心替代——他寧愿白斂不見他，也不愿白斂是真的病了。

“風(fēng)寒而已，休息一兩天就沒事了，”白蘇一邊答著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秦晉，“我說秦將軍，你和我大哥不過就是同僚罷了，怎地對他如此上心？”這情景簡直…和姐夫?qū)ψ约医憬愕年P(guān)心如出一轍。

“那個…我的肩傷一直是白太醫(yī)經(jīng)手的，要是他不舒服，我也不能舒服不是？”秦晉訕笑兩聲，輕輕推開房門，“多謝三小姐了，秦某這就進去。”

白斂的房間充斥著中藥的味道，和白斂呆在一起久了，聞慣了中藥味的秦晉一時間竟覺得十分好聞，不由得多吸了幾口。走到白斂床邊，看著白斂熟睡的模樣秦晉一時間有些發(fā)呆，他從未有機會能像今日一般如此細致地端詳白斂。也許是因為病了的緣故，白斂的臉色有些發(fā)白，唇色也十分淺淡，躺在床上十分安靜地睡著，柔順的黑發(fā)散落在枕上。

秦晉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青年，好看得有些過分了。

若是能把他拴在自己身邊，讓他一輩子都在自己身邊如此安靜地睡著……秦晉根本不敢想象那會是怎樣美好的光景。

白斂睜開眼時看到的便是昨日被自己咬了一口的男人正坐在自己床邊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不禁輕輕皺眉，隨后開口道，“水?！?/p>

秦晉愣了愣便趕緊端水過來，白斂喝了些水，看著坐在自己床邊的男人，“將軍怎么來了？”

“我去太醫(yī)院找你，他們說你病了，我就…”

“將軍找我有什么事嗎？”

“昨天，我——”

“昨天什么都沒發(fā)生，在下不過是回來的路上吹著風(fēng)了得了風(fēng)寒而已，將軍要是沒有別的事情就請回吧?！?/p>

秦晉動了動嘴唇，最終什么都沒說，默默離開——還能說什么？人家都已經(jīng)下逐客令了。

他本想問白斂，以后…他還能不能去太醫(yī)院找他看病。就算不能在一起，就算連朋友都沒得做，至少…讓他能見到他。

一連好幾日白斂都沒在太醫(yī)院見到秦晉，本以為是秦晉死了心便也沒多想，直到那日二妹白芷歸寧，他才知道，原來…秦晉是出征了。明明那人的肩傷還沒……白斂輕嘆一口氣，罷了，戰(zhàn)場上的事誰能預(yù)料得到，秦晉不是亂來的人。

后來，二妹產(chǎn)下孩子病故，沒過幾日大軍便班師回朝，作為副將的妹夫甚至沒來得及見二妹最后一面，就只剩下了冰涼的牌位。

人生無常。

這日白斂正在太醫(yī)院整理藥方，忽地覺得面前光線一暗，抬頭便見秦晉熟悉的面容，“許久不見，白太醫(yī)可還安好？”

白斂一時間竟不知該做何回答，兩人上次見面已經(jīng)是他下逐客令的時候了，這突然見面…白斂只得略為尷尬地點點頭，“在下安好，將軍呢？”

“肩傷復(fù)發(fā)，再不可張弓使九牛力了…往日不覺得，如今看來，甚是想念?！?/p>

白斂一時間摸不清秦晉話里的意思，只得開口道：“即是如此，在下盡力為將軍醫(yī)治便是?！卑讛空f著便著手為秦晉療傷，正檢查著，手忽地被秦晉抓住，正要掙脫，卻聽得秦晉低低開口道：“抱歉?！?/p>

“什么？”

“抱歉…令妹的事，我很抱歉，若是我在路上能快點，也許葉青還能來得及見——”

“生死無常，將軍不必介懷?！?/p>

聲音一如既往地淡漠，秦晉卻聽出幾分顫抖，直覺似的抬頭，卻見白斂閉著眼睛，臉頰上帶著淚痕。秦晉忽地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能說什么呢？不出世的醫(yī)術(shù)天才，太醫(yī)院最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親妹妹死在懷里。醫(yī)術(shù)那么高，卻連至親的人都救不了。

直到那天秦晉才確認，原來在白斂心里，是有比醫(yī)術(shù)重要得多的事的。

四、

——白斂……究竟要如何，你才肯把我放在心上？

白斂躺在床上，聽著屋外的雨聲，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想著秦晉的那句話心里總是亂亂的。他知道秦晉的心思，也并不討厭秦晉，有時甚至覺得他挺好的，可是…這樣又能如何呢？都是男子，怎么可能在一起。

自己醫(yī)治他，不過是醫(yī)者仁心罷了，他怎么會對自己起了那樣的心思？白斂輕嘆一口氣，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再無動作。

夜，葉府。

秦晉仰頭灌下一壇酒，把酒壇重重地放在桌上，打了一個酒嗝，“葉青…你說白斂怎么就…嗝，就這么…油鹽不進呢，嗝…我就差把心挖出來給他了…可是他，從來沒對我笑過…天天捧著那些醫(yī)書，我就不明白了…嗝，那些書有什么好看…嗝?！?/p>

“白家三兄妹，除了最小的那個，其余兩個都是不會笑只會看書的，別灰心，”葉青淡淡安慰道，看著仍舊下個不停的雨，輕嘆一口氣，“這雨今夜怕是不能停了，就在我家住下吧?！?/p>

“葉青…你當初，是怎么把弟妹拐回家的？既然弟妹和白斂那么像的話……”

“我倒寧愿她從不曾見過我，也不曾嫁給我，”葉青垂下眼眸，“我們的命從來都不在我們自己手里，與其讓愛的人孤獨終老，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去招惹……夜深了，睡吧?！?/p>

不如…不去招惹么。

對啊，生為軍人，自己的命從不在自己手里……何必還去招惹他。

仿佛要印證葉青的話一般，不出幾日，朝廷又下了出征的指令，秦晉接過圣旨，揉了揉自己的左肩，苦笑著搖搖頭。自己的肩傷總是在快將養(yǎng)好的時候又不得不復(fù)發(fā)，一來二去早已成了舊疾，這次出征漠北…就算能回來，肩傷怕也是再不能好了。在出征之前…想起前幾日白斂隨意提起的難得采摘的草藥，心下便有了計較。

三日后，太醫(yī)院。

“白太醫(yī)，這是將軍吩咐小人給您的，”一小廝說著將一個盒子遞給白斂，白斂接過盒子，打開看的一瞬間卻變了臉色，“你家將軍呢？”

“明日就要出征，將軍此時應(yīng)該在府里……哎白太醫(yī)你去哪里??？”

白斂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跑去將軍府——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是他就是莫名地想要見秦晉。明日出征…他送來這草藥是什么意思？出征之前以身犯險去那么危險的地方采藥，他的肩傷還沒……這個時候出征他的肩傷根本不可能再好了，以神力震懾敵軍的將軍，百步穿楊的箭法若是因為肩傷而再不能張弓搭箭，那……

“秦晉！”白斂氣喘吁吁地跑到將軍府，四處尋找著，“秦晉你給我出來！”

“大哥這副闖進別人府里大喊大叫的模樣倒是和阿芷十分相似，”葉青從內(nèi)廳走出輕輕開口道，“上將軍在研究對策，大哥要是有什么話，和我說就是?！?/p>

白斂這才注意到自己有多失態(tài)，連忙整理好衣著，深吸一口氣平復(fù)呼吸，“我有話想對他說…起碼他肩上的傷還沒好，我要看看?！?/p>

“就算大哥看了也做不了什么吧，”葉青攔住白斂道，“明日就要出發(fā)，任憑大哥醫(yī)術(shù)再怎么高超，也做不到一夜康復(fù)上將軍的舊疾吧。”

“話雖如此，可是……葉青，你讓我見他。”

“此去漠北生死難測，大哥何必再來招惹他，既是醫(yī)者仁心，又怎忍心看他再受相思病的煎熬，不如不見?！?/p>

白斂默然，是啊，自己本就不想與他有太多牽扯，此時此刻這般模樣，倒顯得有些惺惺作態(tài)了，既然本就沒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見面的必要了。想到這里便垂下眼眸，轉(zhuǎn)身離開，走了沒幾步卻被叫住——

“好歹也是將軍府，白太醫(yī)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未免太不把本將軍放在眼里了吧？”聲音帶了幾分玩笑意味，白斂一愣，回頭卻見秦晉抱著手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不過是送了兩株山澗中的草根過去，以白太醫(yī)的性格定不會如此興師動眾地過來致謝…白斂，事到如今，你還敢像當初一般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你為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醫(yī)者仁心罷了嗎？”

五、

“走吧，別看了，他是不會來了?！笨粗揭换仡^遲遲沒有走出京城的秦晉，葉青不由得開口相勸。

是啊…他不會來了。秦晉苦笑一下，便驅(qū)馬向前，然而走了沒多久便勒馬停下，看著不遠處騎在馬上的白衣男子說不出話來。

“這點路程走了這么長時間，將軍要是再這么下去可是要誤了戰(zhàn)機了?！?/p>

來人一襲白衣，眉眼如畫，神情淡漠，卻看得秦晉說不出一句話來。

“漠北氣候惡劣，苦寒之地沒有幾個大夫愿意去，因此那里的戰(zhàn)士大多是病死而非戰(zhàn)死…白斂不才，但畢竟醫(yī)者仁心，這一路還望將軍多多照應(yīng)?！?/p>

“我…”

“將軍的肩傷，在下也會一并治好的，只要白斂一息尚存，九牛力便是將軍的?！?/p>

——白斂又名九牛力，將軍閑時也該看看書，免得鬧了笑話。

“我平日只看兵法不讀閑書，岐黃之道一竅不通，以后還望白太醫(yī)多多指教了?！鼻貢x說著勾起嘴角，驅(qū)馬上前與白斂并肩。

“無妨無妨，在下陪在將軍身邊一輩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