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淺】半城煙雨潤臨安
(五一已完成三更 周五停更一次)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記
周淺坐在一間小樓里飲茶。
還是西湖龍井。
雖然后味苦澀,但他還是覺得這味道最好喝。
……
想當初,周淺也算是少年將軍了。二十三歲,率領(lǐng)軍隊沖鋒陷陣,活捉叛將,立下赫赫戰(zhàn)功。從那以后,周淺的名字傳遍了整個南趙。
他部下有個小將,十六歲。周淺問他姓甚名誰,他說戰(zhàn)爭把他的父母吃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周淺對著自己的名字,給他起了個名,叫周深。
周淺帶著周深征戰(zhàn)沙場,染的滿身是鮮血。周淺問他怕不怕,他說不怕。周淺說,你才十六歲就出來打仗了,就不害怕自己命會扔在戰(zhàn)場上?周深說,反正我也沒有父母,扔了就扔了。周淺只是默然。
河谷對岸的鼓聲震天響。失地收復(fù)進展緩慢,朝廷那里,態(tài)勢好像又要朝著不利的一方扭轉(zhuǎn)。周淺不甘心,他年輕氣盛,他才不想在士氣正旺時帶著兵回去,他還想與這些可恨的侵略者大戰(zhàn)三百回合。侵略者占了他的家,殺了他的幼年玩伴,殺了他的鄉(xiāng)鄰親戚,把他們家拆的七零八落。他恨,他恨這個朝廷,他恨這個時代。但他身處漩渦,只能以死相搏。
銀槍白馬,位列陣前。戰(zhàn)場無聲,只聽見旌旗獵獵。走馬話不多,擰槍戰(zhàn)在一處,一槍刺穿敵將心窩撂在馬下。銀槍尖抹上胭脂,他在空中微微一晃,像是發(fā)號施令。寧靜被徹底撕破,伴隨著一聲聲怒吼,血氣方剛的男兒們展開了搏斗,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一方潰敗,一方窮追不舍。他眼見著倉皇逃竄的敵軍,沖進他們的連營截獲一些補給補充,這便是一戰(zhàn)。日日如此,月月如此,攻城奪寨。而他們已撤,敵軍就再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奪回營寨。一夜寧靜,第二日早,再開打一通。
周深跟著周淺,也學(xué)會了他的銀槍。一招一式,有些地方學(xué)的倒還挺像。有幾個老將軍說,還挺像周淺的,周淺只是笑而不語。
“如若不像,倒不是我教的了?!?/p>
拉鋸戰(zhàn)很痛苦,一戰(zhàn)失敗,士氣就會全盤崩潰。尤其是在嚴寒之中,營寨里就算烤火,也有一些人被凍死。在這種極度恐慌中,周淺派周深去慰問營寨。他想看看這個親手培養(yǎng)起來的帥才,究竟如何處理這些事情。
周淺不知道,周深在跑來參軍時是在臨安混的。作為南趙的首都,那里可是風(fēng)騷之所,他什么沒見過。他召集起來所有將士,給他們唱中原的歌曲,講中原的故事。原本覺得無聊的將士們聽到家鄉(xiāng)的歌,個個熱淚盈眶。周深也同將士們一樣,都是因為家破人亡不得不參軍的,說到一些細節(jié)也是忍不住哽咽。
“我們在這里挨凍挨餓,是為了讓其他老百姓不挨凍挨餓。如果有一天,全天下不再有戰(zhàn)火,該多好啊。但這只能依托我們來改變!只有我們每一個人,拼盡全力,才能看到這一幕!各位將士們,我們都是改變這個時代的英雄,只有流干我們的血,才能還天下黎庶一個安寧!”
“殺!殺!殺!”
戰(zhàn)士們希望的火種突然被這番“勁風(fēng)”點燃,紛紛起身,為這位勇敢的將軍喝彩。而周淺,則在旁邊微微皺眉,低頭不語。
他把周深叫到邊上。
“我看你,不像沒讀過書的樣子?!?/p>
周深微微一笑?!皽\將軍,我在流亡途中去過臨安,待過幾年。在戲樓里唱過戲,在飯店里端過碟子,自然是知道幾個字?!?/p>
“一般這種人,也不會說出黎庶來吧?!?/p>
周淺冷笑著?!澳銊e告訴我,你是間諜。”
周深愣了一下,他一撩戰(zhàn)裙,給周淺跪下。
“我周深對天發(fā)誓,我絕對忠于南趙!”
周淺沒說話,他看著周深狠狠地磕頭,自己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他。
……
四年前。
那一年,周深十二歲,正在臨安城里的望海樓唱戲。周淺十九歲,跟隨父親來到這座樓招待客人。周淺聽過周深唱的戲,只不過他對這種東西并不感冒。但是父親很喜歡,覺得這個戲子唱的不錯,就把他叫過來問問。周深確實沒有父母,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知道自己來戲樓那天下雨,戲班子的頭兒覺得他聲似黃鶯,就給了個藝名“雨鶯”。周淺的父親覺得鶯可通“瑩”,又沾雨,就給他取了個單字“瀅”。
那時的戰(zhàn)火還沒有燒到臨安。后來,周淺的父親因為是當?shù)卮髥T,就被征走了,直到皇帝流亡到這里也沒有回來。周淺成了將軍之后,也沒找過那個“瀅”。估計戰(zhàn)亂早把他吞沒了。
周深很像他。尤其是那個磕頭的姿勢。
但是周淺對那種戲伶沒什么好印象。
他當然還不知道,周深不只是戲伶。
……
身份的懷疑讓周淺不敢讓周深單獨帶一支軍隊出戰(zhàn)。如果他真的是間諜呢?雖然他發(fā)誓了不是,但是發(fā)誓這東西只是一句輕飄飄的話。
周淺一直是保持沉默的。他一直在看著周深的動向。這個小將軍的一舉一動,倒還真不像間諜。他甚至還寫信,落款是南趙國皇帝。周淺覺得好笑:一個平民百姓,怎么會想給皇帝寫信?
周淺放心了。他終于同意,讓周深作為他的左翼,統(tǒng)率兩千兵馬,與他的大部隊合圍,打一場大仗。
周深很興奮。他對周淺說,他等這一天等好久了。
出征的前一天晚上,兩個人促膝長談。周淺讓人煎了一餅上好的臨安西湖龍井請周深喝。周深說,自己原來雖然也在臨安混過,但卻沒有喝過那么好的茶。周淺品了品,卻咧了咧嘴。他說,他不愛喝后味很苦的茶。周深卻說,稍苦一些也是好的。
周淺總覺得周深不像是個從小無父無母的窮小子。那種人絕不會像周深一樣,出口成章。
但是周深只會一味的規(guī)避這個話題。
……
第二天,大部隊浩浩蕩蕩開拔了。周深他們左翼的目的,是把敵軍主力牽制住,周淺才可以長驅(qū)直入,攻城奪寨。任務(wù)艱巨,周深也沒有絲毫猶豫。他領(lǐng)了令,像周淺一樣穿戴起威風(fēng)凜凜的鎧甲,頭也沒回的走出了轅門。
銀槍,白馬。他和他一樣的配置。只是周淺喜歡穿黑衣甲胄,周深則喜歡內(nèi)襯白衣而已。
戰(zhàn)場上很寧靜。抬頭看天,黑云壓城。兵戈交鋒,必是一場惡仗。周淺有點后悔,他應(yīng)該派一個更穩(wěn)妥的老將軍去,而不應(yīng)該讓周深去冒這個險。左翼人數(shù)較少,對方主力又那么多,四兩撥千斤的風(fēng)險太大,周淺太清楚。但是覆水難收,當今最好的方法,就是閃電進攻,把敵軍的大本營一舉奪過,左翼的風(fēng)險才會減小。
“殺——”
隆隆戰(zhàn)鼓聲擊碎了曠野的寧靜,兵戈交在一起,戰(zhàn)馬嘶鳴,弓箭霹靂。周淺四外沖殺,一條亮銀槍好似蛟龍出水,肆意咬食著黑壓壓的敵軍。敵軍的勢頭慢慢潰退下去,畢竟他們也不是主力部隊,不到半個時辰就全部撤走。周淺馬不停蹄,派副將整理繳獲物品,自己分出一支兵馬,往左翼的方向趕。
周深殺的額頭上全是汗。身后將士已經(jīng)不到五十人,他們已經(jīng)被完全包圍。他坐在白馬上,看著敵軍沖過來,他拼殺一陣,敵軍再退下去,如此回環(huán)往復(fù),惡戰(zhàn)了整整一個時辰。
周深回頭再一看,身后已經(jīng)沒有人了。
他一咬牙關(guān),手緊緊攥著銀槍,都出了汗。他大喝一聲,拖著疲憊的胳膊又殺了一圈,卻看著敵軍一眼望不到邊。
他累了。
他看了看對面劍拔弩張的敵軍,嘆了一口氣。算了算時間,周淺應(yīng)該已經(jīng)獲勝了。他示意敵軍放下弓箭,自己也把亮銀槍撇下。敵軍認為,他是要歸降,但他只是為了拔出腰間的佩劍。
“父皇,淺將軍,我先走一步了!”
橫劍,在脖頸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劃痕。他微微一晃身,從馬上摔了下來。甲胄重重的砸在地上,佩劍脫了手,擲地有聲。
戰(zhàn)場突然間陷入寂靜。敵軍凝視著少年將軍倒下的身軀,無人出聲,只能聽到旌旗迎風(fēng)招展的聲音。
正在這時,后陣大亂,周淺帶領(lǐng)兵將殺到。他們將敵軍殺散,紛紛逃竄。周淺沖過去,看到的,只是一具冰涼的尸體。
“周深,周深?”周淺抱起周深,看著他的臉。
“周深?。。?!”
周淺抱著周深,淚止不住的流。
“把深將軍的尸體……抬走……回去妥善……妥善安葬。”
……
回到帳里,周淺收拾著周深的東西,突然看到在他的幾件衣物里面藏了兩封信。落款上,一封是給皇帝的,一封是給自己的。
周淺先拆開了那封給皇帝的。因為周淺很好奇,周深到底為什么三天兩頭給皇帝寫信,但又不送出去。難道只是一種精神寄托?周淺不理解。
「父皇:
兒臣離京三年許,想起父皇對兒臣的告誡,常常心痛。兒臣違背父命,私自參軍入伍,是必要將性命獻予國家。兒臣不能盡孝于父皇、母后,待兒臣替父皇北定中原之時,必返回謝罪。若兒臣難以返回,懇請父皇莫怪兒臣。數(shù)多我南趙兒郎舍家而護國,兒無益——以身護青山,不甚榮幸。」
父皇?!
他是,他是皇子?!
周淺想起周深的言談舉止,突然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
怪不得他見多識廣,怪不得他出口成章。
周淺忙放下這封信,拆開周深給自己的信。
「淺將軍:
請恕我向你致歉。
我瞞了你很久,沒有告訴你皇儲身份。相信你翻到這封信時,也便看到了我寫給父皇的信。我乃南趙九皇子,父皇北上前往京都時,我與母后留在臨安,不慕權(quán)勢,進入戲樓學(xué)戲唱戲,曾見過將軍與父親。父皇在南方稱帝后,我又瞞著父皇出來參軍,恰好遇到了你。我與將軍亦師亦友,學(xué)習(xí)到的記憶我用到現(xiàn)在,也頗為趁手。如若有一日,我不能再與將軍同乘,必將承將軍之勢征戰(zhàn)沙場,克復(fù)中原。如若我先身死疆場,萬望將軍不要告訴父皇,信中鎖裹之物乃是父皇最愛的同心鎖,我曾偷出來把玩,如今就留給將軍收藏了。萬望保住身體,以便破寇殺敵?!?/p>
周淺捏著這封信,手里摩挲著同心鎖。
“心心相印 永世不分”
周淺哭了,他當然明白同心鎖代表著什么。他放進了最貼身的一個衣兜里,也把信裝了進去。
……
周淺做了一個夢。
夢里,他看到了周深替他閱兵。將士們分著酒食,摩拳擦掌,準備出征。戰(zhàn)士為他和周深牽來了雪白的馬匹,提過一模一樣的亮銀槍。他們一左一右,好像兄弟一般,舞起銀槍,殺得敵軍連連后退。他們出了大散關(guān),一路打到了長安,又一路向東,收復(fù)了洛陽、汴梁、幽云十六州……
而且啊,老皇帝去世之后,他擁護周深返回了原來的都城,周深就是皇帝了,在他和周淺的治理之下,盛世清明,萬古和樂……周深不請周淺喝那些名貴的天山雪蓮,只喝龍井,那是情眷……
周淺啊周淺,你又做夢了。
周淺從書桌上起來,揉了揉眼睛。旁邊那杯龍井,有點涼了。越?jīng)?,龍井越苦。周淺嘆了口氣,心里又想起了什么。
周深死后的三個月。
周淺受命,班師回朝。
“九皇子聽說跑到了你的麾下,你賜他名為周深,如今人在哪里?”皇帝看著周淺,發(fā)問。
周淺不敢怠慢,向上叩首:“啊……啟稟陛下,周深……周深已于三月前埋身沙場,臣欺君罔上,請陛下恕罪?!?/p>
“你……你說什么?!”皇帝顯得有點慌張,抓起手里的玉璽,頭上的冕旒一直在搖晃。
“九皇子……已經(jīng)薨了?!”
周淺叩下頭去,偷偷流下一行淚,淚滴垂在手上。
“是。”
“這個混蛋孩子……氣煞我也?。。?!”皇帝抓起龍書案上的竹簡,朝著周淺就扔了下去。好在竹簡扔偏了,沒有傷到周淺?!半拮類鄣木呕首?,最愛的九皇子,就這樣死了……就這樣死了?。。∵@孩子……這孩子啊……”
皇帝稍微回了回神,看了看周淺。“周淺,當今朕命你撤軍,是因為要與敵軍議和,不能再殺敵了。從此以后,我們就劃江而治,就是盟友了?!?/p>
“……!陛下!”周淺一聽要休兵,連忙匍匐幾步,連連磕頭?!氨菹拢豢尚荼?,陛下!當今之際,只有死拼到底,才能為您的孩子報仇啊!怎么能議和呢陛下!陛下請您三思??!”
皇帝一甩袖子。“休要提那豎子。我疼愛他,他卻不理解我的疼愛,只覺得是困著他這只雛鷹的累贅。如今喪了命,我已經(jīng)盡了父子之情落了眼淚,剩下的,無須憐憫。且按圣旨行事!”
“陛下!??!請您三思?。。?!”周淺爬著拽住皇帝的袖子,被皇帝一甩,甩了出去。周淺哭著看著皇帝的背影,想起戰(zhàn)死的周深,心里難過卻只是無言。
后來,周淺被罷官了。他回了家,每天沏一壺龍井。雖然后勁很苦,往往比酒還苦,但是周淺還是覺得比酒好喝。琴棋書畫詩酒茶,周淺知道周深不喜歡喝酒,所以自己也戒了酒,只是每日一杯西湖龍井。喝著喝著,舌頭根都澀了,眼前幻覺,心里比醉了酒還難受。頭上漸生白發(fā),亮銀槍生了銹,他還想去擦。
累了。四十八斤的槍,都提不動了。
周淺算了算,周深已經(jīng)辭世二十多年了。不,是二十九年了。世事變遷,周淺知道老皇帝已經(jīng)去世,敵軍不再像剛開始那么安寧,而是又恢復(fù)了劍拔弩張的狀態(tài)。
周淺是提不動槍了。
他不知道,周深還提不提得動。
人老啦。
他掏出那同心鎖,摩挲著。他把同心鎖放在桌上,端起盛龍井的杯子。可是看到同心鎖,他心里又是一陣煩躁,把淺綠色的茶潑在地上,把玻璃杯摔碎。
他的身影向著北方,好像是和他一樣,面對著中原。
北定中原!
破寇殺敵!
金戈鐵馬!
氣吞萬里!
馬尚作的盧飛快,弓尚如霹靂弦驚。
忠骨埋于土,早入輪回;
老朽且偷生,難收中原。
周淺搖搖晃晃,凝視著遠方的河山。
深將軍!對不起,此生不能替你收復(fù)河山,我又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見到你!
來世,來世我再與你馳騁在疆場,殺敵報血仇!
“殺!殺!殺!”
“撲通——”
周淺倒在了地上。
亮銀槍哐當一聲,倒在了他的身旁。
……
「何處望神州?」
「可憐白發(fā)生?!?/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