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無限好-張徹談香港電影摘抄(1988)
夕陽無限好
世上是有許多熱愛電影的人的。
徐克、許冠文、許鞍華等都是,成龍(不然為什么那么拼命?為錢?應該是已經(jīng)夠了)、洪金寶相信都是。此外,當然還有別的許多人。前面說過我和吳宇森之間的關系,“可風末世”自然是一句笑話,我和他未必是人品特高。為什么?只為彼此都熱愛電影,那些妒忌、驕傲之類情緒,無從占有心胸。
照說,兩年后(一九九零)香港電影的盛衰(那時我已年近古稀,已是六十八歲),對我的關系并不大。我曾給一位朋友的信里說:“有盛有衰,本事理之常,不過身為電影人,未免只愿見其盛而不愿見其衰?!盀槭裁矗恳矠闊釔垭娪爸?。
年來我常對平日來往、現(xiàn)在都很成功的電影界朋友說:“千萬不要以眼前所有為滿足!”我在前面寫只看兩年,在接受《明周》訪問時和為其寫的稿中也這樣說,還自以為獨到見解。等離開了一段時間回港,翻閱舊報,才知道幾乎同時有許多人都說了,像張堅庭、周潤發(fā)……還說:“一般圈中人只看好兩年”,簡直是人同此心,毫不“獨到”!香港電影界原多聰明人,現(xiàn)在都有了“夕陽無限好”的末日感。
香港經(jīng)驗不應一場空
可惜不可惜?當然可惜!
這三十年來,多人少花了心血(我是其中一分子),促成香港電影的“起飛”,不但如石琪所說:“把動作從世界最壞拍到世界最好”,使“中國功夫”名揚天下,后來更進一步,特技、槍戰(zhàn),西片所能我們也能。在這小小彈丸之地,從粵語“殘”片的收入以萬元為單位,拍到以百萬元為單位,再進而拍到以千萬元為單位,一部收入三千萬元以上的影片,觀眾需有一百五十萬人次,而全香港人口不過五百萬,幾近每三個人便有一個來看這部影片。其他電影大國市場建筑在以億計的人口上,也是在以億計的人口中找人才,而香港只能在五百萬人中求之。再說,香港幾無外景可拍,實景也范圍狹窄,在片場電影已衰落之后,仍能在這狹窄到無可狹窄的空間中,保持香港電影事業(yè)的盛況,實在不能說不是一個奇跡,正如香港繁榮的奇跡一樣。
如果這些努力,最后是一場空,當然可惜之至。
尤有進者,電影是外國傳來的藝術,而中國人的電影,又必須有中國傳統(tǒng),香港正好是這個交匯點。
我在前面也已指出過。中國傳統(tǒng)自不會因無香港電影而消失,但最善于運用中國傳統(tǒng)的卻是比較現(xiàn)代化的香港人,如胡金銓、李翰祥和我,如李小龍和成龍、洪金寶,因為傳統(tǒng)需要和現(xiàn)代化結(jié)合。另一面,香港影人在這三十年來,已操練出不亞于外國人的本領,對中國電影的現(xiàn)代化,當然會有極大的幫助。
所以,為中國(兼指海峽兩岸)電影的前途計,也應該不讓這三十年心血培養(yǎng)的香港電影成果,風流云散!
沒有香港電影,大陸的電影會要重走一遍三十年來香港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路;沒有香港電影,臺灣的電影,會萎縮成足不出臺灣的“鄉(xiāng)土電影”。前幾年,臺灣頗有人標榜鄉(xiāng)土電影,但幾年來種種事實證明并非是一條康莊大道,香港的本地化,骨子里還是結(jié)合了中國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化,并非回到以前的粵語片時代,而臺灣的鄉(xiāng)土電影,則未能與外面呼吸相通,仍受到封閉(事實上和觀念上的)局限,臺灣片固早沒落,鄉(xiāng)土電影也難以發(fā)展,究竟不是多年來作為自由港的香港可比。只在臺灣足不出戶,市場小投資不能大,就不免制作簡陋,這是一定不易之理。
寫到此處,看雜志上有說許鞍華參加導演協(xié)會的籌備會(開會時我也在場),覺得導演們都似困獸在斗求出路。同一雜志另一篇文章中,卻說九月份賣座低落,未必便是香港電影趨于低潮。寫那篇文章的不是電影工作者,不能體會到我們的感覺,我在《明周》上寫那篇稿時,根本未知九月份的票房紀錄,相信同時說一樣話的人也未知道。我寫那篇稿的時候,正是同許鞍華一樣感覺到許多人在作困獸之斗,“度”劇本開會成年累月,在狹窄的題材范圍中(英雄片和喜劇片)搜索枯腸。許鞍華所指的人和我看到的人都是目前香港電影界的精英,沒有再比電影人自己的切膚之痛,感覺更實在了。
香港的環(huán)境狹窄
常說“話分兩頭”,這件事要分三方面來探討。
首先說香港影人方面。許多朋友在去年已聽我常說“千萬不要以眼前所有為滿足”,這自然與一九八八年九月票房低落無關,沒有根本問題,一時的得失是不重要的。其實,我1985年去上海拍《大上海1937》便是有感而“去”,覺得自己親眼看看究竟是怎樣?這“感”當然也是有關基本問題,絕不是著眼在一時一片的得失。我在決定接拍《大上海1937》之前,曾同黃霑說過,我這樣做是根據(jù)西方人的所謂“造型”的結(jié)果。
第一,片廠里的影片,從好萊塢到香港,已可決定是再不能拍了,只有電影片為爭取時間仍再搭布景。因此,觀眾看用布景的影片,何不在家中看電視?那就只剩拍外景和實景一條路。我后來在香港拍戲,已沒有“看外景”這件事,因為所有的外景,我全可背出來,而且還越來越少,一處處都起滿屋了。于是,再減縮范圍只拍實景,這就是目前香港影片只限城市喜劇和城市動作片的根本原因。最后興起的英雄片其實是“集大成”。張徹的精神加上城市動作片的外衣。事情到了“集大成”便已達到巔峰,下來就只能下坡,更何況彈丸之地,實景拍來拍去,“熟口熟面”何來新鮮感?而電影是永遠需要推陳出新的。
第二,大環(huán)境的狹窄,勢必造成題材的狹窄,此所以大家說“只剩英雄片和喜劇兩大片種”,此所以會成為“困獸”。誰不知道要創(chuàng)新?但大環(huán)境所限,只有這“兩大片種”是適合環(huán)境的。不適合環(huán)境的片只能“偶一為之”,“爆冷”,此所以《倩女幽魂》拍得好而賣座也不差,但繼起者只能淺嘗即止,便因不適合香港環(huán)境之故。勉強去“創(chuàng)新”,老板覺得無把握,投資的意愿不高,事情自搞不下去。只在“兩大片種”中兜圈子,已經(jīng)拍過數(shù)以百計的了,怎么都難有新意,此所以劇本越來越難“度”,一開會便往往成年累月。
第三,既然難于創(chuàng)新,創(chuàng)作便越來越不重要,編劇甚至導演只成為無休止的會議中的成員之一。事實上,今天香港的電影,是由一些行政人員,如監(jiān)制、策劃在拼“七巧板”,把一些可能賣座的因素拼來拼去,把一些可有號召力的明星拼來拼去,拼湊成功,導演“按本子辦事”。電影的創(chuàng)作成份越來越低,這局面如何能久?
第四,新人必待新片種而后出,無武俠片便無狄龍、姜大衛(wèi),無拳腳功夫片便無李小龍,無粵語喜劇便無許冠文,無諧趣打斗片便無成龍、洪金寶,無英雄片便無周潤發(fā)。且如成龍、周潤發(fā)本早”存在“,然無新片種便不能脫穎而出。故現(xiàn)在的不能拍出新人來,根本原因在無新片種。因此,來來回回是這秋子所謂”六七個人“,隨便任何一個稍有頭腦的人,也能看出觀眾必有厭倦的一天,到那時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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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問題的根本原因,在于香港的環(huán)境狹窄。老實說,在這樣彈丸之地,能把香港電影拍得比些電影大國無大遜色,已是難能可貴。如何突破這狹窄環(huán)境呢?這也可能“造型”分析。去外國拍?無論美國、日本、歐洲,我們究竟是拍中國片給中國人看,怎能成為主流?去臺灣拍,不少人去過,結(jié)果如何?眾所共知。有若干香港所無的缺點,政令和觀念都比香港封閉,而優(yōu)點不大,環(huán)境狹窄和香港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去新加坡?不如臺灣。去印尼、泰國、菲律賓、馬來西亞等,那還不如去更先進的外國。所以,這答案很清楚,應去中國大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