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公社社員的煙斗 作者:伊·愛倫堡

有許多美麗的城市,然而最美的卻是巴黎,在那兒,無憂無慮的女人們在歡笑,花花公子們在栗子樹下喝著紅酒,寬闊的廣場的光滑如鏡的黑頁巖映現(xiàn)出萬家燈火。
泥水匠路易·魯誕生在巴黎。他還記得一八四八年“六月時期”。他當(dāng)時七歲,他想吃東西。他象只小烏鴉那樣默默地張開嘴等著,可他白等了,——他爸爸讓·魯沒有面包。他只有一支步槍,而步槍是不能吃的。路易還記得那個夏天的上午,爸爸擦著自己的步槍,媽媽用圍裙擦著臉在啼哭。路易跟在爸爸后頭奔跑——他想,爸爸帶著擦好的步槍會打死面包店老板,帶回一塊最大的面包,比路易還大,一塊象房子似的面包??墒前职钟鲆娏肆硪恍┤?,他們也帶著步槍。他們一起唱起歌來,并喊道:“面包!”
路易盼望,為了回答這么動聽的歌曲,許多小白面包、角形小面包和面餅會紛紛從窗子里飛出來。但是并不是這樣,而是掀起了一陣厲害的喧鬧聲,子彈紛飛。有一個喊叫過“面包!”的人叫了一聲“痛??!”便倒下了。這時爸爸和別的一些人就開始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們推倒兩條長凳,從隔壁院子里拉來一只小桶,一張破桌子,甚至還拉來一個大雞籠。他們把這一切都放在街道當(dāng)中,自己卻躺在地上。路易明白了,大人們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戲。后來他們開槍了,別人也向他們開槍。后來另一些人來了。他們也有槍,不過他們都愉快地微笑著,漂亮的帽徽在他們的帽子上閃閃發(fā)光,大家都管他們叫“近衛(wèi)軍”。這些人抓住爸爸并帶著他在圣馬丹大道上走。路易尋思,愉快的近衛(wèi)軍士兵會給爸爸飯吃,便跟著他們走去,雖說天已晚了。林蔭道上有些女人在笑,栗子樹下有些花花公子在喝紅酒,光滑如鏡的人行道的黑頁巖映現(xiàn)出成千上萬的人。在圣馬丹門旁邊那些無憂無慮的女人當(dāng)中,有一個坐在咖啡館里對近衛(wèi)軍士兵叫道:
“你們干嗎領(lǐng)他去那么遠(yuǎn)?他在這兒也能得到自己的一份……”
路易跑到那個笑著的女人跟前,默默地象小烏鴉似的張開自己的嘴。一名近衛(wèi)軍士兵舉槍再射。爸爸喊叫起來并倒下了,而那個女人卻笑了。路易跑到爸爸身邊,抓住他的兩腿便尖叫起來,那兩條腿還在跳動,仿佛爸爸躺著還想走路似的。
這時那女人說道:
“把小崽子也打死!……”
但是正在旁邊一張小桌后面喝紅酒的一個花花公子不同意:
“將來讓誰去干活呀?”
于是路易保住了一條小命??膳碌牧逻^去以后,來到的是平靜的七月,不再有人唱歌,也沒有任何人開槍。路易長大了,而且沒有辜負(fù)那位好心的花花公子的信任。爸爸讓·魯是泥水匠,于是魯·路易也當(dāng)了泥水匠。他穿著寬大的絲絨褲子和藍(lán)短褂,成天蓋房子,夏天蓋,冬天也蓋。美麗的巴黎想變得更美,只要什么地方在鋪新的街道,路易就在那兒出現(xiàn),——輻射狀的星形廣場,周圍種上了栗子樹的寬闊的奧斯曼大道和馬萊爾布大道,豪華的歌劇院大街和那些仍被樹林覆蓋著的建筑物,性急的商人已經(jīng)在往那里運(yùn)自己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了——皮貨,花邊和寶石。他蓋劇院和小鋪、咖啡館和銀行,蓋漂亮的房子,當(dāng)英吉利海峽刮來的風(fēng)吹到街上、住在頂樓里的工人因十一月的霧而渾身發(fā)木的時候,好讓那些無憂無慮的女人能夠無憂無慮地微笑;他蓋酒吧間,好讓花花公子們在沒有星光的黑夜里照舊能喝自己的紅酒。他舉起一塊塊沉重的石頭,修建一座城市最輕的覆蓋物,這座城市是所有的城市中最美的一座——巴黎。
在數(shù)千名穿短褂的人當(dāng)中有一個名叫路易·魯?shù)模┮粭l濺上石灰漿的絲絨褲子,戴一頂寬大扁平的帽子,嘴里叼著一只陶制煙斗,他也象他的數(shù)千名同伴那樣,誠實(shí)地致力于第二帝國的繁榮。
他修建一幢幢絕妙的房子,而自己白天卻站在腳手架上,夜里則躺在圣安東近郊黑寡婦街上一間惡臭的小屋里。那間小屋有石灰漿味、汗臭味和廉價的煙草味,那幢房子則有貓臭味和沒洗的內(nèi)衣味,至于黑寡婦街,則象圣安東近郊所有的街道一樣,有商人用來烤土豆的烤爐的油腥味、無鹽的肉食味和淡紫色的馬肉味、鯡魚味、污水池的垃圾味和小爐子的煙味。但是,巴黎之所以獲得所有城市中最美麗的城市這一美名,并不是由于這條黑寡婦街,而是由于和平街散發(fā)著鈴蘭花、柑桔和種種貴重化妝品的香氣的寬闊的林蔭道;由于那輻射狀的星形廣場,那些穿短褂的人白天在那里的腳手架上干著活。
路易·魯修建咖啡館和酒吧間,他為戀棋者最愛去的“攝政王咖啡館”,為那些勢利小人、跑馬場老板和外國名流會面的“英格蘭咖啡館”,為那常把二十家形形色色劇院的演員召集到其四壁之內(nèi)的“馬德里酒店”,也為別的許多可尊敬的建筑物搬石頭。但是,從爸爸去世的那天起,路易·魯從來不曾走近已經(jīng)建成的咖啡館,而且沒嘗過一次紅酒。每當(dāng)他從包工那里領(lǐng)到幾個小小的白色硬幣,黑寡婦街上那個年老的酒館老板就把這些硬幣拿走,然后給路易幾個大大的黑色硬幣,并在大酒杯里斟上渾濁的液體。路易一口氣喝完苦艾酒,便到自己的小屋里睡覺去了。
到了既沒有白硬幣,又沒有黑硬幣,也沒有苦艾酒、面包和工作的時候,路易便在口袋里裝一撮煙末,或者在街上找一支沒吸完的香煙,塞滿自己的陶制煙斗,叼著它在圣安東近郊的街頭漫步。他不象他的爸爸讓·魯有一次做過的那樣,既不唱歌也不喊“面包!”,因?yàn)樗葲]有可以射擊的步槍,也沒有象只小烏鴉那樣張著嘴巴的兒子。
路易·魯蓋房子,讓巴黎的女人們能無憂無慮地歡笑,但是一聽到她們的笑聲,他就驚恐地躲開——當(dāng)讓·魯躺在馬路上還要繼續(xù)前進(jìn)的時候,圣馬丹大道的咖啡館里有個女人就曾這樣笑過。在二十五歲以前,路易不曾看過離自己不遠(yuǎn)的年輕女人。當(dāng)他滿二十五歲的時候,他從黑寡婦街的一個頂樓遷往另一個頂樓,碰到了一件所有的人早晚都會碰到的事。在隔壁的頂樓里住著一個名叫茹莉耶塔的打短工的年輕姑娘。一天晚上,路易在狹窄的螺旋梯上遇見了茹莉耶塔,便到她房里去借火柴,因?yàn)樗拇蚧鹗荒ス饬?,打不出火來,可他進(jìn)去以后直到天快亮?xí)r才出來。第二天,茹莉耶塔把兩件襯衫、一個碗和一把刷子帶到路易的頂樓里來,做了他的老婆,一年以后,在狹小的頂樓里出現(xiàn)一個新住戶,在市管理局登記時他名叫保羅-馬里亞·魯。
路易就這樣認(rèn)識了一個女人,不過跟美麗的巴黎引以自豪的許多別的女人不同,茹莉耶塔從來不曾無憂無慮地笑過,雖說路易·魯非常愛她,只有經(jīng)常舉起沉重的石頭修建漂亮房子的泥水匠才能這樣去愛。她之所以從來不笑,大概是因?yàn)樗≡诤诠褘D街上,在那里,只有年老的洗衣女工瑪麗在被送進(jìn)精神病院的那天才無憂無慮地笑過。她之所以不笑,興許還因?yàn)樗挥袃杉r衫,而路易也不能給她哪怕是一個黃色的硬幣去買件新衣服,因?yàn)槁芬壮3<葲]有白硬幣也沒有黑硬幣,只得愁眉苦臉地叼著煙斗在圣安東近郊的街頭徬徨。
一八六九年春天,當(dāng)路易·魯二十八歲、他的兒子保羅兩歲的時候,茹莉耶塔拿起兩件襯衣、一只碗和一把刷子,搬到在黑寡婦街上賣馬肉的肉商家里去了。她把保羅留給了丈夫,因?yàn)槿馍淌莻€脾氣暴躁的人,喜歡年輕女人,卻不喜歡孩子。路易抱著兒子搖晃,讓他別哭,可他不會搖晃,——他會抬石頭,卻不會抱孩子,于是他叼著煙斗到圣安東近郊的街上去了。他非常熱愛茹莉耶塔,但他明白,她做得對,——肉商有許多黃色硬幣,他甚至可以搬到另一條街上去,茹莉耶塔跟他在一起就會開始無憂無慮地笑了。他回想起來,在那個六月的上午,他的爸爸讓,帶著擦干凈的步槍出去的時候,曾對正在哭泣的路易的媽媽說:
“我應(yīng)該去,你也應(yīng)該攔住我。公雞找高臺,海船尋大海,娘兒們要的是平平安安過日子。”
回想起爸爸的話,路易再次想到,他攔住茹莉耶塔是對的,不過茹莉耶塔離開他去找有錢的肉商也是對的。
后來路易又蓋起了房子并照看著兒子。可是不久春天就來了,兇惡的普魯士人包圍了巴黎。再也沒有任何人想蓋房子了,尚未竣工的那些建筑物的腳手架上也沒人干活了。普魯士人的炮彈落下來,摧毀了路易·魯和其他泥水匠曾為之出過力的美麗巴黎的許多大樓。路易既沒有工作,又沒有面包,而三歲的保羅卻已經(jīng)會象小烏鴉那樣默默地張開自己的嘴了。這時有人給了路易一支步槍。他拿起槍,卻沒有唱歌并喊叫“面包!”,但卻象千千萬萬的泥水匠、木匠和鐵匠那樣,開始保衛(wèi)所有的城市中最美的城市巴黎免遭兇惡的普魯士人的侵犯。莫諾太太,一家蔬菜店的女老板,是個好心的女人,她收留了小保羅。路易·魯和其他穿短褂的人一起,在隆冬的嚴(yán)寒中赤著腳,去圣萬森堡壘給大炮運(yùn)炮彈,于是大炮就向兇惡的普魯士人開火。他有好些天什么也沒吃——巴黎鬧饑荒。他凍壞了自己的雙腳,——圍城的那個冬天空前的寒冷。普魯士人的炮彈不斷落在圣萬森堡壘上,穿短褂的人越來越少了,可是路易·魯卻沒有離開一尊小炮旁自己的崗位:他在保衛(wèi)巴黎。這個所有的城市中最美的城市也值得這樣保衛(wèi)。盡管有饑饉和嚴(yán)寒,意大利人大道和嘉布遣修女大道卻依然燈火輝煌,紅酒也足夠供花花公子們喝,無憂無慮的微笑也不曾從女人們的臉上消失。
路易·魯知道,今后再不會有皇帝了,如今在巴黎有一個共和國。他在給大炮運(yùn)炮彈的時候沒法去想什么是“共和國”,可是從巴黎前來的那些穿短褂的人都說,林蔭道上的咖啡館里跟早先一樣擠滿了花花公子和無憂無慮的女人。路易·魯聽著他們刻薄的嘟噥,心想巴黎并沒有任何變化,共和國不是在黑寡婦街上,而是在輻射狀的星形廣場的那些寬闊的大馬路上,當(dāng)泥水匠趕走了普魯士人以后,小保羅還會張開自己的嘴巴。路易·魯明白這一點(diǎn),但他并沒有離開大炮旁自己的崗位,因此普魯士人沒能進(jìn)入巴黎城。
但是一天早晨,有人命令他離開大炮回到黑寡婦街去。那些被稱作“共和派”的人,大概都是花花公子或無憂無慮的女人,他們把兇惡的普魯士人放進(jìn)了美麗的巴黎。路易·魯?shù)鹬鵁煻烦蠲伎嗄樀卦谑グ矕|近郊的街頭走來走去。
普魯士人來了又走了,但是誰也不蓋房子。保羅象小烏鴉似的張著自己的嘴,路易·魯便開始擦步槍。那時墻上到處貼著可怕的命令,要穿短褂的人交出自己的步槍——被稱作“共和派”的那些花花公子和無憂無慮的女人,還記得四八年六月那個時期。
路易·魯不愿交出自己的步槍,圣安東近郊和其他許多近郊的所有穿短褂的人都跟他在一起。他們帶著步槍走上街頭,并開槍射擊。那是在一個暖和的晚上,巴黎的春天剛剛開始。
第二天,路易·魯看見在街上慢慢地走著一輛輛漂亮的轎式馬車、搖搖擺擺的輕便馬車、帶篷大車和四輪大車。四輪大車上堆著各種東西,轎式馬車上則坐著路易在大林蔭道的咖啡館里或布洛涅森林里看慣了的那些人。這里有頭戴深紅色軍帽、蓄有威嚴(yán)地耷拉著小胡子的極小的將軍,有穿著鑲有花邊的寬大裙子的年輕女人,有穿著紫色長袍、皮膚松弛的天主教神甫,有戴著閃閃發(fā)光的烏黑色、沙土色和棕黃色大禮帽的老花花公子,有從來不曾去過圣萬森堡壘或其他堡壘的年輕軍官,有莊重而又謝了頂?shù)钠鸵?,有在梳得溜光的、絲一般的毛上系著小花結(jié)的小狗,甚至還有喜歡喊叫的鸚鵡。他們?nèi)技庇谌シ矤栙愰T。當(dāng)路易·魯晚上來到歌劇院廣場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個空空如也的咖啡館,再沒有花花公子在里面喝紅酒了;他還看見一個個把窗戶釘死了的商店,旁邊已不再有無憂無慮的女人在歡笑了。來自愛麗舍田園大街住宅區(qū)、歌劇院住宅區(qū)和圣日耳曼住宅區(qū)的那些人,對于穿短褂的人不愿交出自己的步槍很為惱火,便離開了美麗的巴黎,人行道上那些光滑如鏡的黑頁巖也不再映現(xiàn)熄滅了的燈火,只是憂傷地發(fā)出黑色。
路易·魯看見,“共和派”坐上轎式馬車和輕便馬車走了。他問其他一些穿短褂的人,代替他們留下來的是誰,——他們回答他:“巴黎公社?!庇谑锹芬酌靼琢?,巴黎公社就住在離黑寡婦街不遠(yuǎn)的什么地方。
但是離開了巴黎的那些花花公子和女人,卻不愿忘記所有的城市中這個最美的城市。他們不愿把它交給泥水匠、木匠和鐵匠。炮彈重又開始摧毀房屋,如今送來炮彈的不是兇惡的普魯士人,而是“英格蘭咖啡館”和其他咖啡館的那些好心的老主顧。于是路易明白了,他應(yīng)該回到圣萬森堡壘旁邊自己的舊崗位上去??墒鞘卟说甑呐习迥Z太太不但是個好心的女人,還是個好心的天主教徒。她不讓路易的兒子走進(jìn)自己的房屋,因?yàn)槁芬赘鷦e的一些不信神的人一起殺死了巴黎的主教。這時路易便把煙斗插進(jìn)嘴里,背起自己的兒子保羅便到圣萬森堡壘去了。他給大炮運(yùn)炮彈,而保羅則玩弄空彈殼。夜里男孩子就睡在圣萬森堡壘抽水塔的看守人屋里??词厝怂徒o保羅一只跟路易抽的那只一模一樣的嶄新的陶制煙斗和一小塊肥皂。如今當(dāng)保羅聽厭了射擊聲、看膩了口吐炮彈的大炮的時候,就可以吹肥皂泡了。肥皂泡是五顏六色的——淡藍(lán)色的、粉紅色的和淡紫色的。它們就象花花公子和無憂無慮的女人們在居依勒里公園里給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孩子們買的那種小球。雖然穿短褂的人的兒子吹的肥皂泡只能存在一剎那,而來自愛麗舍田園大街住宅區(qū)的孩子們玩的小球都拴得很緊,可以保存一整天,這兩樣?xùn)|西都很漂亮,但是這兩樣?xùn)|西都很快就會消亡。保羅用陶制煙斗吹起肥皂泡來,就忘了張開自己的嘴等著吃一片面包。當(dāng)他去找包括路易·魯在內(nèi)的那些被大家稱作“巴黎公社社員”的人的時候,總是模仿自己的爸爸,大模大樣地把空煙斗緊緊地咬在嘴里。于是人們暫時忘記了大炮,親切地對保羅說道:
“你是真正的巴黎公社社員。”
但是穿短褂的人只有很少的大炮和很少的炮彈,連人也很少。而那些離開了巴黎、如今住在凡爾賽過去的王宮里的人,卻每天派來新兵——法國的那些笨頭笨腦的農(nóng)民的兒子,還運(yùn)來一門門新的大炮,那是兇惡的普魯士人送給他們的。他們?nèi)找姹平鼑@巴黎城的堡壘。已有許多堡壘落入他們手中,再沒有任何人前來代替曾同路易·魯一起保衛(wèi)圣萬森堡壘而被打死了的炮手。泥水匠如今自己運(yùn)炮彈,自己裝大炮,自己開炮,幫助他的只有兩個幸存的穿短褂的人。
在法國過去的王宮里卻是一片歡樂。匆忙開張的木板咖啡館容不下一切想喝紅酒的人。穿著紫色長袍的天主教神甫在做豪華的禱告。將軍們不停地?fù)崮χ?yán)地耷拉下來的小胡子,愉快地在跟突然光臨的普魯士軍官交談。謝了頂?shù)钠鸵蹅円呀?jīng)在忙著收拾老爺們的箱子,準(zhǔn)備回到所有的城市中最美的城市去。華麗的花園掛滿了彩旗以慶祝勝利,這花園是在兩萬名工人的白骨上建立起來的,他們不停地挖土、從森林里開出小路、排出沼地的水,以便不誤太陽王規(guī)定的工期。白天,吹銅號的吹鼓手們鼓起自己的腮幫子,九個大噴水池和四十個小噴水池上那些石雕的特里頓流著偽善的眼淚,而夜里,熄滅了的燈火不再映現(xiàn)在死氣沉沉的巴黎各廣場的黑頁巖上,然而一盞盞油燈組成的花體字“慶祝”卻在葉叢中閃閃發(fā)光。
國民軍中尉弗朗索瓦·德莫尼揚(yáng)給自己的未婚妻加布里·埃·德·龐妮韋帶來一束嬌嫩的百合花,它說明他的感情是高尚而純樸的。百合花插在裝飾著藍(lán)寶石的金色底座里,那是在凡爾賽從和平街的一個珠寶商那兒買來的,那個珠寶商在暴動的前一天趕緊把自己的珠寶運(yùn)走了。贈送花束也有慶祝勝利的意思——弗朗索瓦·德莫尼揚(yáng)從巴黎前線回來待了一天。他告訴未婚妻,武裝起義者被擊潰了。明天他的士兵將奪回圣萬森堡壘并開進(jìn)巴黎。
“歌劇院的演出季節(jié)什么時候開始呀?”加布里埃問道。
后來他們便陶醉在喁喁情話中了,一個是從前線歸來的英雄的未婚夫,一個是為他繡緞子荷包的未婚妻,他們這么親熱是十分自然的。在情意最濃的時候,參加了艱苦戰(zhàn)斗的弗朗索瓦用一只手臂摟緊了杏黃色的加布里埃的纖腰,說道:
“我親愛的,你不知道這些巴黎公社社員有多厲害!我從望遠(yuǎn)鏡里看見過,圣萬森堡壘有一個小男孩在開炮。你瞧,這個小不點(diǎn)兒的尼祿已經(jīng)會抽煙斗了!……”
“可是你們會把他們?nèi)細(xì)⑺溃ê⒆釉趦?nèi),”加布里埃嘰嘰喳喳地說,她的胸脯在戰(zhàn)斗參與者的一只手底下更加劇烈地起伏不已。
弗朗索瓦·德莫尼揚(yáng)知道他說的事。第二天早晨,他那個團(tuán)的士兵接到了占領(lǐng)圣萬森堡壘的命令。路易·魯和兩個幸存的穿短褂的人向士兵們開火。這時弗朗索瓦·德莫尼揚(yáng)吩咐舉出白旗,路易·魯曾聽說白旗表示和平,便停止射擊。他尋思,士兵們憐惜所有的城市中最美的城市,愿意最后跟巴黎公社講和。三個穿短褂的人微笑著抽著煙斗,等候士兵們的到來,小保羅再也沒有可以吹肥皂泡的肥皂了,便學(xué)著爸爸的模樣把煙斗插在嘴里,也微笑起來。而當(dāng)士兵們來到圣萬森堡壘的緊跟前的時候,弗朗索瓦·德莫尼揚(yáng)便命令其中三名薩瓦山區(qū)最優(yōu)秀的射手打死三個暴動者。他想活捉那個小巴黎公社社員,以便送去給自己的未婚妻看。
薩瓦的山民擅長射擊,當(dāng)士兵們終于進(jìn)入圣萬森堡壘的時候,他們看到三個叼著煙斗的人躺在一門大炮旁邊。士兵們看到許多被殺死的人并不感到奇怪,但是看到大炮上有一個噙著煙斗的小男孩,他們卻慌了神并祈禱起來——有的為圣耶穌祈禱,有的為成千的鬼魂祈禱。
“你從哪兒來的,可惡的小東西?”一個薩瓦人問道。
“我是真正的巴黎公社社員。”保羅·魯微笑著答道。
士兵們本想用刺刀把他刺死,但是班長說,弗朗索瓦·德莫尼揚(yáng)上尉命令把小巴黎公社社員送到十一個俘虜收容站之中的一個收容站去。
“他殺死了我們多少人啊,這樣一個小天使!”士兵們埋怨道,一面用槍托輕輕地撞擊保羅。而從沒殺過人的小保羅,卻只是用煙斗吹著肥皂泡,不明白這些人干嗎要罵他、侮辱他。
國民軍的士兵們把只有四歲的被俘的武裝起義者保羅·魯送往被征服的巴黎。在北部的一些郊區(qū),穿短褂的人們還在回?fù)舨⒁粋€個死去,但在愛麗舍田園大街和歌劇院大街等住宅區(qū)和輻射狀的星形廣場新住宅區(qū),人們已在尋歡作樂了。這是最好的月份——五月,寬闊的林蔭道旁的栗子樹開花了,在樹下那些咖啡館的大理石小桌周圍,花花公子們在喝著紅酒,女人們在無憂無慮地微笑。當(dāng)士兵們押著小不點(diǎn)兒的巴黎公社社員經(jīng)過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吵吵嚷嚷地要士兵們把他交給他們。可是班長記得上尉的命令,保護(hù)著保羅。但是他們卻把別的俘虜——有男人,也有女人,交給了他們。他們朝俘虜們身上吐痰,用精致的小手杖打他們,感到厭倦以后便從路過的一名士兵手中取來一把刺刀,把武裝起義者都刺死了。
保羅·魯被送到盧森堡公園。在那兒的一座宮殿前面隔出很大一塊地方,被俘的巴黎公社社員就被趕往那里。保羅噙著自己的煙斗大模大樣地走在他們中間,為了想讓一些哀哀哭泣的女人開開心,便說:
“我會吹肥皂泡。我爸爸路易·魯抽煙斗還放大炮。我是真正的巴黎公社社員。”
可是那些女人聽到保羅這么說,卻哭得更傷心了,她們的子女都留在圣安東近郊的什么地方,那些孩子興許也愛吹肥皂泡。
這時保羅便坐在草地上想起肥皂泡來了,它們是多漂亮啊——有天藍(lán)色的、粉紅色的,還有淡紫色的??墒怯捎谒粫氲煤芫?,也由于從圣萬森堡壘到盧森堡公園這段路很長,所以保羅很快就睡著了,手里還拿著自己的煙斗。
他睡著的當(dāng)兒,兩匹馬拉著一輛輕便的敞篷馬車沿凡爾賽公路馳來。這是弗朗索瓦·德莫尼揚(yáng)帶著自己的未婚妻加布里?!さ隆嬆蓓f前往美麗的巴黎。加布里?!さ隆嬆蓓f從來不曾象這一天那么漂亮。她那張清秀的鵝蛋臉就象古代佛羅倫薩的大師們筆下的肖像畫。她穿著一件檸檬色的連衣裙,還鑲著在馬林修道院里編織的花邊。一把小巧的陽傘保護(hù)著她暗淡的、艷若桃李的皮膚免受五月陽光的直射。她實(shí)在是巴黎最美的女人,她明白這一點(diǎn),便無憂無慮地笑著。
進(jìn)城以后,弗朗索瓦·德莫尼揚(yáng)便把自己團(tuán)里的一名士兵叫來,問他那個從圣萬森堡壘抓來的小俘虜現(xiàn)在何處。這對情侶走進(jìn)盧森堡公園,看到鮮花盛開的古老的栗子樹、美第奇噴水池上面的常春藤和在林蔭道上跳躍的野鳥,這當(dāng)兒,加布里?!さ隆嬆蓓f的心中充滿了柔情,她握著未婚夫的一只手嘟嘟噥噥地說:
“我親愛的,活著有多美??!”
那些每小時都有人被拉出去槍斃的俘虜,看到上尉制服上的金帶就驚慌起來——每個人都以為這次輪到自己了。但是弗朗索瓦·德莫尼揚(yáng)并不理睬他們,他在尋找小巴黎公社社員。看到那孩子睡著了,他便輕輕地把他撞醒。那孩子醒來后,起初大哭不止,但是后來看到加布里埃那張愉快的臉跟他周圍別的女人憂傷的臉不同,便把自己的煙斗放進(jìn)嘴里,笑了笑說:
“我是真正的巴黎公社社員?!?br>
加布里埃十分滿意地說:
“真的,這么??!……我認(rèn)為他們是天生的兇手,應(yīng)該統(tǒng)統(tǒng)消滅,哪怕是剛剛生下來的……”
“現(xiàn)在你看過了,可以干掉他了,”弗朗索瓦說道,并叫來一名士兵。
可是加布里埃要求他稍等片刻。她想延長這輕松愉快、無憂無慮的一天帶來的樂趣。她回憶起有一次她在集市的時候去逛布洛涅森林,看見一個棚子里掛著許多陶制煙斗;其中有一些在飛快地旋轉(zhuǎn)。年輕人都用步槍射擊那些陶制煙斗。
雖說加布里埃·德·龐妮韋出身于名門貴族,但她喜歡平民百姓的娛樂,回憶起市場上的游戲,她便要求未婚夫:“我想學(xué)會射擊。國民軍作戰(zhàn)軍官的妻子應(yīng)該善于持槍。就讓我試試,看看能不能射中這個小劊子手的煙斗。”
弗朗索瓦·德莫尼揚(yáng)從未拒絕過未婚妻的任何要求。他前不久送給她一串價值三萬法郎的珍珠項(xiàng)鏈。他怎能拒絕她從事這種無害的娛樂呢?他從一個士兵手中取來一支步槍,把它交給了未婚妻。
俘虜們看到一個姑娘拿起步槍,便四散奔逃,聚集在隔離區(qū)遠(yuǎn)處的一個角落里。只有保羅噙著煙斗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微笑。加布里埃想擊中顫抖著的煙斗,于是她一面瞄準(zhǔn),一面對男孩子說:
“你跑呀!我要開槍! ……”
但是保羅常??吹饺藗冊鯓娱_槍,所以照舊泰然自若地站在原處。這時加布里埃迫不及待地開槍了,由于她是第一次射擊,所以她沒有射中是完全可以原諒的。
“我親愛的,”弗朗索瓦·德莫尼揚(yáng)說,“比起用子彈擊中陶制煙斗來,您用箭射中人心的本領(lǐng)要高明得多。您瞧,您殺死了這個小壞蛋,而煙斗卻完好無損?!?br>
加布里埃·德·龐妮韋一言未答。她瞧了瞧那不大的紅點(diǎn),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在弗朗索瓦身上也貼得更緊了。她提議回家,感到她必需讓未婚夫懶洋洋地溫存一番。
保羅·魯一動不動地躺著,他在世上只活了四個年頭,他在世上最喜愛的是用陶制煙斗吹肥皂泡。
不久以前我在布魯塞爾遇見了老巴黎公社社員皮埃爾·洛特烈克。我跟他交上了朋友,這位孤獨(dú)的老人把他唯一的財(cái)產(chǎn)——一只陶制煙斗送給了我,五十年前,小保羅·魯曾用這只煙斗吹過肥皂泡。在那個五月的日子里,當(dāng)四歲的武裝起義者被加布里?!さ隆嬆蓓f殺害的時候,皮埃爾·洛特烈克就在盧森堡公園那個隔開的地方。待在那里的人幾乎全都被凡爾賽人槍斃了。皮埃爾·洛特烈克之所以幸免于難,是因?yàn)橛袔讉€花花公子認(rèn)為,美麗的巴黎既然想變得更加美麗,那就需要泥水匠、木匠和鐵匠。皮埃爾·洛特烈克被流放了五年,他從卡宴跑到比利時,歷盡艱辛把他從保羅·魯?shù)氖w旁拾到的煙斗帶了出來。他把煙斗給了我,并敘述了我以上所寫的一切。
我常用因憤恨而發(fā)干的嘴唇去碰碰它。煙斗里還殘留著一種淡淡的,而且還是純樸的氣息,那也許是早就破裂的那些肥皂泡殘留的氣息。但是小保羅·魯?shù)倪@個玩具卻對我訴說著深仇大恨,他是被最美的城市巴黎的一個最美的女人加布里?!さ隆嬆蓓f殺死的。每當(dāng)我挨近這只煙斗的時候,我就禱告一件事——看到白旗可不能象可憐的路易·魯那樣放下武器,為了人生的全部歡樂,可不能把圣萬森堡壘交出去,三個穿短褂的人和一個吹肥皂泡的娃娃還堅(jiān)守在那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