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男的八點(diǎn)多才回到家，在過道里鎖車的時候就感到意外：孩子沒喊他，也沒聽見孩子的笑聲。

　　屋里光線很暗，沒開大燈，只一盞八瓦的小燈亮在盡里頭的寫字臺上。女的坐在床沿上，見他進(jìn)來，只把兩條腿變了下位置，臉依然沖著電視，披了件舊外套，象是怕冷的樣子。床上扔滿了玩具。孩子在玩具中間睡著了，沒脫衣裳，身上蓋了條毛毯。

　　“沒想到又這么晚，”男的說，看了看手表。女的沒搭腔。

　　男的走到床的另一側(cè)，一邊解風(fēng)衣扣一邊俯身看看孩子：“怎么這么睡？”

　　女的還是沒回頭，說：“飯在廚房里，鍋里?！甭曇羿爨斓?，掏出手絹擤鼻子。

　　男的又繞到女的身旁，站著看電視，把胳膊抱在胸前，注意著妻子的臉。電視的光忽明忽暗在她臉上晃，讓人弄不清她的表情。電視里在播球賽。他知道她從來不愛看球賽。

　　“怎么了你？”男的問。

　　“飯在鍋里，涼了熱熱?！逼拮拥穆曇羧耘f囔囔的，鼻音很重。

　　男的愣了一會，正轉(zhuǎn)身要去廚房，聽見女的長出氣，并且象啜泣那樣顫抖?！暗降自趺戳四?？”男的又轉(zhuǎn)回身來問。

　　“你先吃飯去?！?br>
　　男的走了幾步，伸手去開大燈。

　　“別開！”女的說。

　　男的退回到床邊，挨著女的坐下，瞪著電視發(fā)愣。街上過汽車，熒光屏咔嚓咔嚓地閃。

　　“到底怎么啦？”

　　女的不說話，一條腿不住地顛。

　　“是不是孩子又怎么了？”

　　“她沒說幼兒園好不好？”男的又問。

　　這下女的忍不住了，“咹——咹——”地哭起來，把頭頂在丈夫肩上，渾身不住地抽動。丈夫茫然地坐著，抓緊妻子冰涼的手。

　　這孩子二來到世上，面前就擺好了一條殘酷的路。先天性軟骨組織發(fā)育不全。一種可怕的病。能讓人的身體長不高，四肢長不長，手腳也長不大，光留下與正常人一樣的般頭腦和愿望。一條布滿了痛苦和艱辛的路，在等一個無辜的小姑娘去走。也許要走六十年，七十年，或者還要長，重要的是沒有人知道這種病到什么時候才有辦法治。

　　孩子不知道這些。和別的孩子一樣，她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小拳頭緊攥著，蹬蹬腿，踹踹腳，想來這個世界上試試似的。餓了，她也哭，或者尿了，就哭。吃飽了，高興了，她也笑。買只紅氣球掛在床欄桿上，太陽把氣球照得透明閃亮，她皺著眉頭不眨眼地看。和別的孩子完全一樣。

　　“你說她是嗎？”年輕的母親說，不愿意說出那個病名。人們一般管那種病叫“侏儒癥”。

　　年輕的父親捅捅那只氣球。一片紅光飄來飄去，孩子的眼睛跟著轉(zhuǎn)，笑了。還在襁褓里，這孩子就會笑。

　　妻子斜靠在被摞上，兩手墊在腦后，眨巴著眼睛看對面的墻，象是那兒有一道題。丈夫趴在椅背上，交叉起兩手頂著下巴，好象另一道題寫在妻子的腳上。對面陽臺上有個人在給盆花澆水，一邊唱著京戲，遇著高音就巧妙地變個調(diào)子。孩子什么都不管，看著那只紅氣球，“咿咿唔唔”地說著自己的歌，仿佛知道童年不會太長，得抓緊懂事前的這段好時光。

　　“要不再到別的醫(yī)院去看看？”母親說。

　　父親好一會兒沒有出聲，把目光從妻子的腳上轉(zhuǎn)向窗外的天上。

　　“我看她不象。”母親又說。

　　父親猛地站起來：“那就走！”

　　兩口子急急忙忙把孩子裹好，抱起來，出了門，就象這回準(zhǔn)有什么好結(jié)果。

　　“我們團(tuán)有個編劇，”一邊下樓梯女的一邊說：“頭一回化驗說是肝炎，還很厲害，沒過幾天又到另一個醫(yī)院去化驗，結(jié)果各項指標(biāo)都正常。咱們上哪兒？”

　　街上永遠(yuǎn)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車，簡直不知道是為什么。男的站在馬路邊想了想，說：“這回咱們不去太大的醫(yī)院了。”

　　女的沒有哭太久。“把燈開開吧?！彼f。

　　男的把大燈拉開。

　　“把電視關(guān)了吧?！?br>
　　男的把電視關(guān)掉。

　　女的開始收拾床上的玩具，一樣一樣收進(jìn)一只小木箱。然后給孩子脫衣服?！皻W歐，把衣服脫了睡。”不管你心里愿不愿意承認(rèn)，孩子現(xiàn)在四歲了，個子就是比其他同歲的孩子矮，胳膊腿也明顯地短。孩子一歲多的時候，這種病的特征開始顯露，再不用跑醫(yī)院檢查了，剩下的是怎么接受這個事實(shí)?！皻W歐，媽媽在這兒，脫了衣服好好睡?！焙⒆釉趬衾锉犻_眼看了看媽媽，又看見了爸爸，困得又閉上眼睛，呼吸中帶著抽噎。

　　兩個人一直看著孩子睡熟了，呼吸平穩(wěn)了。

　　“嗯?！蹦械恼f，是問話，看著女的。

　　“下了班我去次接她，”女的說，“一進(jìn)幼兒園就見她一個人靠窗臺站著，光是看著別的孩子在院兒里玩。一見我來，她就跑過來，拽著我要回家。兩個阿姨在聊天。我問阿姨她怎么樣。阿姨說還好，不過才兩個禮拜，誰知道時間長了怎么樣呢？對了，你先吃飯吧?！?br>
　　“等會兒?！?br>
　　“出幼兒園沒多遠(yuǎn)，她就跟我說，她的被子和枕頭都丟在幼兒園了，讓我回去拿。我說不用，星期一還要來呢。她一下子就哭起來，蹲在地上說什么也不走了，非讓我把她的被子和枕頭都拿回來不可。我說，‘你不是想上幼兒園嗎？’她光是哭。我說‘你怎么又不想上了呢？’她光是哭。要不我去把飯給你拿來？”

　　“不用，不著急?！蹦械牡戎抡f。

　　“她用胳膊勾住路邊的一棵小樹，就是不走。小胳膊勾也勾不住，就甩兩只胳膊這么抱著。我拉她也拉不動，就打了她一下?！?br>
　　女的用手抹眼淚，傷心地?fù)u頭?！械慕辜钡氐戎抡f。

　　“我還從來沒打過她。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了。我從來沒打過她一下?！?br>
　　“我知道，我知道。這也沒什么?！?br>
　　“我打了她一巴掌，”女的仰起臉，把一縷頭發(fā)攏到耳后，聲音放得平緩些?！八鸵粋€人哭著往幼兒園走，走到幼兒園門口又不敢進(jìn)去，自己靠墻邊兒站著，把臉扭過去不朝我這邊看。好半天，還是我先過去跟她說對不起，問她為什么不想再上幼兒園了。

　　她說，‘你把被子和枕頭拿回來，我再告訴你?！憧此??！?br>
　　男的想：糟糕的就是她還這么聰明。

　　“我本來想說，你告訴我，我就去把被子和枕頭拿回來?！?br>
　　“千萬別這么說?！?br>
　　“就是。我知道不能騙她。”女的說，“她又讓了一步，說，‘你要是拿不動，明天讓爸爸來拿?！?br>
　　“你答應(yīng)了？”

　　“沒。我知道咱們不能騙她?！?br>
　　男的嘆了口氣?！班牛髞砟?？”

　　“這會兒天就快黑了。我狠了狠心，猛地抱起她來就走。你猜她怎么？也不哭了，也不喊了，使勁閉著嘴，一直到家，一句話都不說。我跟她說什么她也不理我。你說她這脾氣。”

　　“就是，這孩子又聰明又有個性，”男的說。

　　女的到廚房去拿來個面包。給男的。

　　“不用。等會兒再吃。”男的把面包擱在桌上。“她到底跟你說為什么了沒有？”

　　“回到家她還是不理我，自己坐在床上擺弄那只塑料狗。我把飯做好擺在桌子上，她連看也不看。我把所有的玩具都給她拿出來，好，她連那只塑料狗也甩到一邊去。我坐在床上，想跟她一塊玩，她干脆一個人跑到廁所里去，把廁所的門插上。過了一會兒，我貼著廁所的門聽，聽見她在廁所里小聲哭。我扒著門縫跟她說，‘是不是別的小朋友說你什么了？’她立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說別的孩子管她叫大頭，叫她大腦殼，還管她叫丑八怪，還有。我說，‘你告訴阿姨了沒有？’她說她才不去告訴阿姨呢，她說她知道阿姨光喜歡別的孩子?！?br>
　　女的又抽泣起來。男的不說話。

　　“我懷疑是阿姨那么叫過她，孩子們怎么想得起來那么叫她？”

　　“你先別這么瞎懷疑，”男的說?！跋壤潇o點(diǎn)。”

　　“我要去找阿姨談?wù)?，找她們園長！”

　　“談?wù)劜皇遣豢梢?，必要的時候甚至……不過這都不是最要緊的?！?br>
　　“我讓她把門開開，她說不，除非我答應(yīng)明天把她的被子和枕頭都拿回來。我說好吧?！?br>
　　“你這么說了？”

　　“我沒騙她！我明天就去把她的東西都拿回來！不讓她去了。

　　讓她自己在家里玩。要不就把原來看她的那個老太太再請來，多少錢都行，五十、六十也行！“

　　“你再好好想想?！?br>
　　“我早想了！”

　　“問題不在錢上，問題是她不能總在家里！”

　　“我也沒說在錢上。得得得！我不聽你說！”

　　“咱們別又吵。你想想，孩子總有一天……”

　　“你要說什么我都知道！我養(yǎng)她，養(yǎng)她一輩子。你不養(yǎng)算了，我一個人養(yǎng)！”

　　“你又不冷靜?！蹦械恼f，站起來朝廚房走去。

　　女的追到過道里說：“就你那德行冷靜！”然后又回到屋里，坐在沙發(fā)上，呆愣著坐了好一會，眼淚又止不住地流。

　　死應(yīng)該是一件輕松的事。生才是嚴(yán)峻的。一個人快要死了，無論如何我們可以安慰他：“放心吧！伙計，不管怎么說，你把你的路走完了，走得還不壞。”對一個剛來到世上的孩子呢？你能安慰他什么？你能知道這個嬌嫩的肉體和天真的心靈，將來會碰上什么嗎？你頂多可以跟他說：“行了伙計，既然來了，就得開始了。”

　　對所有的人來說，也都是這樣。沒人知道什么時候會碰上什么。生活中隨時可能出現(xiàn)倒運(yùn)的事。

　　丈夫很有才氣，得了碩士學(xué)位，現(xiàn)在是工程師，身高一米八十三。妻子是話劇演員，當(dāng)然漂亮，身高一米六十八。有一套一居室的房子，有廚房、廁所、煤氣、暖氣。女的還在香港有個叔叔，送給他們彩電、冰箱、錄音機(jī)。然后，這個孩子來了，上帝象是生怕世上有一個平平安安的家庭。

　　妻子生這孩子的時候就不太順利。孩子先是窒息、抽風(fēng)，之后又得了肺炎，一直在醫(yī)院里搶救。母親也出了點(diǎn)毛病，住在另一間病房里。母子倆還沒見過面。有一天大夫告訴父親，“發(fā)現(xiàn)您這孩子有一種先天性的疾病?！薄班?？什么?。俊薄败浌墙M織發(fā)育不全。”“我不懂，對病我一點(diǎn)都不懂?！薄斑@病，怎么說呢？不好治，而且……”“會死嗎？”年輕的父親有些慌?！澳堑共粫?，這病沒有生命危險?！苯又?，大夫把那種病的后果告訴了他。

　　年輕的父親跑到醫(yī)院的小花園里坐著。夏天的中午，小花園里沒什么人，曬蔫了的洋槐樹下有一條長椅，水泥路面上浮著一層顫抖的熱氣。他坐了一個多小時，才漸漸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一個矮人兒，只有一米一二高，頭很大，軀干也象成年人的一樣，只是四肢短，手指象腳趾一樣又粗又短。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就嘲弄過那樣的人，追在人家身后喊“大個兒”。沒人教過他，也沒有人制止他。他已經(jīng)把這事忘了很多年了。這些年他忙這忙那，忙著考大學(xué)，忙著考研究生，不知不覺已經(jīng)作了父親。現(xiàn)在他清晰地記起來，那個矮人怎樣裝作沒聽見他的話，怎樣急匆匆地走，想要擺脫他?，F(xiàn)在他才想到，他曾給過一個心靈怎樣的折磨。那顆心上已經(jīng)磨出了老繭，已經(jīng)不反抗了，只是逃避。他將有一個那樣的女兒。

　　“不對！”他的一個老同學(xué)跟他說?！霸愀獾牟皇悄阌幸粋€那樣的女兒，是有一個靈魂要憑白無辜地來世上受折磨！”

　　“這我想過。不過，所有的人不都是一樣嗎？譬如說我現(xiàn)在?！?br>
　　“不一樣。當(dāng)然，人世間的痛苦你都可能碰上。可她呢？她是生來就注定了，痛苦要跟她一輩子?！?br>
　　“她也許能因此成為一個很有作為的人呢？”

　　“戰(zhàn)爭能造就不少英雄，但是為了造就英雄就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有這回事嗎？”

　　“那當(dāng)然不?！彼f。

　　“人是不得不成為英雄的。”

　　“這我同意?！?br>
　　“大夫怎么說？”

　　“大夫說，她的肺炎很厲害，救得活救不活還不敢說。”

　　“這是暗示。”

　　“我知道是暗示。”

　　“你也可以給大夫一個暗示。”

　　“這我得跟我愛人商量?！?br>
　　“她會同意嗎？”‘“我想不會?！?br>
　　“你得說服她?！?br>
　　“她肯定不聽?！?br>
　　正如父親所預(yù)料的那樣，年輕的母親一聽便大哭起來：“不！

　　不！我就要她！什么模樣我也要！“

　　男的把飯菜熱好，端進(jìn)屋里，女的在看當(dāng)天的晚報。

　　“你不再吃點(diǎn)？”

　　“什么叫再吃點(diǎn)？我也一點(diǎn)沒吃呢！”

　　男的聽出，她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男的又跑去拿了一個碗和一雙筷子，盛好飯放在茶幾上，自己在另一個沙發(fā)上坐下。

　　“你怎么買著魚了？哪兒買的？”

　　她沒回答，把自己的飯撥一半到男的碗里。

　　“什么魚？是鯉魚嗎？”男的撥弄著碗里的魚，很快地朝女的臉上掃一眼。

　　過了一會，男的又說：“我看象鯉魚?！?br>
　　“不是。”女的勉強(qiáng)回答。

　　“不是鯉魚？”男的故意裝出驚訝的樣子。

　　“我看她現(xiàn)在還太小。”女的說。

　　男的在嘴里費(fèi)勁兒地倒著魚刺，考慮怎么回答她。

　　“再過一年，啊？怎么樣？明年再讓她去。”

　　“還不是一樣嗎？反正早晚有這么一天，她得知道她長得丑?！?br>
　　“我答應(yīng)了她，你沒見她多高興呢，立刻不哭了，一個人在床上玩，讓我跟她一塊玩。我到廚房去，她跑到廚房來問我，‘你說我丑嗎？’”

　　“你怎么說？”.女的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低頭吃飯。

　　“你準(zhǔn)又說她不丑。我跟你說不能騙她！”

　　“等她再大點(diǎn)，到五歲，再告訴她，可能會好一點(diǎn)?！?br>
　　“干嗎不到六歲？干嗎不到七歲？大點(diǎn)也長不好！別說五歲。

　　頭一回知道自己是畸型人，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別說五歲，五十歲也受不了。歲數(shù)越大也許越糟糕。“

　　“那怎么辦？”

　　“沒別的辦法。得讓她知道，讓她及早在心里接受這個事實(shí)?！?br>
　　男的又想起自己小時候嘲弄過的那個矮人。是接受這個事實(shí)，可不能是習(xí)慣、麻木和自卑，男的在心里對自己說，得讓她保留生來的自尊。

　　‘“我怕她受不了?！迸恼f。

　　“誰受得了？誰他媽的也受不了！”男的喊，使勁把飯碗蹾在茶幾上。

　　妻子嚇壞了。丈夫在屋里走了兩個來回，趕緊把攥緊的拳頭松開，提醒自己：要冷靜。

　　“要是世界上只有你、我和她，咱們就永遠(yuǎn)不讓她知道。”男的說。

　　“不過，”男的又說，“既便那樣也不行，她自己早晚也會發(fā)現(xiàn)，你就長得比她漂亮。”

　　“還不如讓我是她，讓她是我?！蹦赣H說。

　　“別瞎說了?！?br>
　　“真的，我真的愿意。”

　　“我知道，”父親抓住母親的手?！拔抑馈２贿^不可能。既便可能又怎么樣呢？她也會象你現(xiàn)在這樣，你也會象她這樣。這事輪上誰，誰也受不了?！?br>
　　“要是她是我，我是她，我就受得了?！?br>
　　“咱們別說廢話了好不好？”男的說。

　　“就讓她再過一年再去吧?！迸淖酱采?，看著熟睡的孩子。

　　男的不說話。

　　“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了，我不能騙她?！?br>
　　父親還是不說話。

　　母親看著夢中的孩子。“咱們還不如不生她。還不如那時候不讓她活?！?br>
　　孩子能滿床上爬了，滿床上爬著追那只氣球。氣球在她眼前飄，她總是抓不住，捉不著。氣球飄到桌子上，飄上玻璃窗，飄上屋頂，又飄下來。孩子嘎嘎地笑，尖聲地叫，一心一意地追。她挺聰明，等到氣球滾到她跟前，一下子撲上去，抱著氣球坐在床上笑，舉起來給爸爸媽媽看。忽然“砰！”的一聲。孩子嚇愣了，抬起頭來看看桌子上，看看屋頂上，看爸爸，看媽媽，“哇——”

　　地哭開了。

　　孩子那惶然四顧的樣子，給了父母很深刻的印象。還有那一聲哭，使人想起一個在人叢中走丟了的孩子，發(fā)現(xiàn)左右沒有了父母，都是些陌生的人。

　　夫妻倆越來越多地想到孩子的將來。

　　“你說她能長到一米四嗎？女孩子只要能長到一米四，也就還可以?！迸母枚嗳诉@么說過，有的人不言語，有的人說“也許差不多?！蹦贻p的母親嘆氣，心里什么都明白：要真能長到一米四，還算什么有病呢……

　　孩子又得了一場大病，腎炎。真是個多災(zāi)多難的小姑娘。母親請了假在家里，抱她去打針，按時給她喂藥，大夫說不能讓她吃鹽。父親的工作放不下，每天盡量早地跑回家。孩子明顯的沒有精神，不愛笑，總睡。

　　“今天好點(diǎn)嗎？”

　　“打針的時候恨不能把嗓子哭破了。從注射室出來，她使勁把腦袋往門框上碰。這脾氣長大了可怎么辦？”

　　窗外正下著雪。從三層樓的窗口望出去，家家戶戶的灰房子上，都有一個白色的屋頂。雪花靜靜地飄落。他們知道自己要比孩子先離開世界，知道這孩子無論碰上什么事都將是一個“難”字，一個“苦”字，不知道她能不能應(yīng)付得了。

　　“她真還不如不來?！蹦赣H說。

　　“當(dāng)初不如聽那個大夫的話，”父親說。

　　“其實(shí)，那時候她等于還沒有生命，”他又說。

　　“什么？”.“人是在開始懂事了，才算有了生命?！?br>
　　“我沒懂你的意思?！?br>
　　“那時候如果聽了大夫的話，其實(shí)她一點(diǎn)都不知道痛苦。跟沒生她一樣?！?br>
　　女的想了一會，說：“真的，是這么回事。”

　　“當(dāng)時我就跟你說過。”男的說?！ぁ澳愀緵]這么說?！?br>
　　“我說了。你根本一句都聽不進(jìn)去?！?br>
　　“我光想，她長得再丑我也一樣會愛她?！?br>
　　“我說你應(yīng)該替她想想。我還說，這不光是我們受得了受不了的事。你根本聽不進(jìn)去。”

　　女的想著過去的事和以后的事。

　　“咱們可以再生一個正常的?！蹦械暮鋈徽f。

　　“象咱們這種情況，也允許再生一個?！蹦械挠终f。

　　妻子把臉埋在手里，痛苦地?fù)u頭。

　　“我問過大夫了，行?！闭煞蛘f，“這病不是遺傳，咱們生這樣的孩子，其實(shí)非常偶然。”

　　妻子抬起頭，認(rèn)真地聽。

　　“是否正常，可以在懷孕期間檢查出來?！?br>
　　一直到晚上快睡覺的時候，女的才又說起這件事。

　　“不，我不想再要了。我怕那樣咱們會偏心。我就要她一個。

　　咱們別再要了?！?br>
　　“咱們不會不偏心？”丈夫說。

　　“肯定會。不是偏那個就是偏這個?！?br>
　　孩子睡在兩個人中間。雪早停了，一縷月光照在床上。兩個人都看著睡在中間的孩子。

　　“還有幾個加號？”

　　“三個。還是跟原來一樣。尿還是發(fā)紅?！薄捌鋵?shí)她現(xiàn)在也還什么都不懂?！蹦械恼f。

　　“這是命。”女的一下子沒懂他的意思。

　　“我是說，她現(xiàn)在也可以一點(diǎn)痛苦都沒有，跟沒生她一樣?！?br>
　　“什么？你說什么？”妻子恐怖地看著丈夫。

　　一團(tuán)云彩又擋住了月亮，屋里完全黑暗。沒有聲音。兩個人都知道對方?jīng)]有睡。過了很久，丈夫感覺到床在顫動。妻子在哭。

　　男人在夜里才哭。男人睡著了的時候才把握不住自己。妻子把他推醒。那時月光又落在地上。他立刻很清醒；無論什么事，也不管對不對，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因為愛這孩子；所以不想讓她受以后這幾十年的痛苦，但正是因為愛又做不到。就象算命，不管算得準(zhǔn)不準(zhǔn)，反正你不會相信。或者不管你信不信，你還得活下去，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

　　母親該給孩子喂藥了，父親穿著單薄的衣服下地去拿暖壺。

　　現(xiàn)在孩子懂事了，生命真正開始了。夫妻倆一直害怕著這一天，沒料到竟來得這么早。她有了記憶，知道了歧視，懂得氣憤和痛苦了。她還不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她想逃避，還不知道這是逃不開的。

　　“這不過是第一回，”男的說，半坐半躺在床上。他又想起那個被他嘲弄過的人。

　　女的躺在被窩里，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孩子睡在她身邊。街上傳來灑水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的鈴聲。

　　“這回還不是最難辦的呢，”男的又說。“不過咱們得跟她說實(shí)話?！?br>
　　“怎么說？”

　　“怎么說倒是小事。”

　　“那你說，你跟她說?！?br>
　　“我當(dāng)然可以說。不過，你答應(yīng)了她不去幼兒園，她會說是你不讓她去的?！?br>
　　“你跟她說。然后我緊跟著就說，你說得對。”

　　“也行。不過怎么說呢？”

　　“你就說，所有的孩子都得上幼園?！?br>
　　“不是，主要不在這兒。上幼兒園好辦，硬把她送去她也得去。”

　　“那你說怎么說？”

　　、“得讓她知道，她確實(shí)是長得不好看?！?br>
　　“我看說這個還早。她還太小?！?br>
　　“就得現(xiàn)在說！大了就更難辦。”

　　“她脾氣倔極了，她能干脆不理你。”

　　“那也得說?！?br>
　　“還是你自己跟她說吧。她要是鬧脾氣，我好哄她?！?br>
　　“就怕這樣！就伯我什么都跟她說了，你再來說好聽的，說不是那么回事，‘你長得不丑，你長得漂亮，你跟別的孩子一樣，大伙都會喜歡你?！戮团逻@個！比不說還壞！”

　　“我不是這么哄。我沒說這么哄。”

　　“那你怎么哄？我問你，你怎么哄？”

　　女的坐起來，披上衣服，胳膊交叉著抱在胸前，皺著眉頭不說話。

　　樓上傳來“嚓啦嚓啦”的拖鞋聲，一會又“嚓啦嚓啦”地走回來。

　　男的趕緊又把攥緊的拳頭松開，說：“但是她可以在其它方面不比別人差，你得這么說，她能在很多方面超過別人，做得比別人強(qiáng)?！?br>
　　第二天是星期日，孩子很早就醒了，賴在被窩里不起來，看著春天的太陽照進(jìn)屋里，太陽光越來越多，自己躺在床上唱。

　　母親做好了早點(diǎn)，進(jìn)屋來說：“快起床吧，小懶丫頭，吃完飯帶你去公園?！?br>
　　“真的？”

　　“真的?！?br>
　　“爸爸！是真的嗎？”爸爸還在廚房里。

　　她跳出被窩，抱住媽媽的脖子，在床上蹦，在媽媽的臉上親。

　　這孩子會來事兒。

　　“媽媽！我穿哪件毛衣呀？”

　　“媽媽！我穿什么褲子呀？”

　　“我的新皮鞋呢？爸爸！你給我買的新皮鞋放在哪兒啦？”

　　年輕的父母在過道里擦肩而過，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很嚴(yán)肅，甚至是緊張。

　　臨出門的時候，孩子忽然有些擔(dān)心：“媽媽，我不去幼兒園了吧？”

　　“不去。不去幼兒園?！?br>
　　丈夫撴了一下妻子的衣襟。孩子一蹦一蹦地跑到樓道里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妻子趕忙解釋，“可是現(xiàn)在沒法說。”

　　“那你也別那么說呀，‘不去！’不去！‘說得那么肯定。”

　　兩個人都嘆氣，急忙出來。孩子站在樓梯上喊他們。

　　公園里有了春天的模樣，柳條綠了，湖面上有了游船。孩子—進(jìn)公園就跑起來，跑跑停停，轉(zhuǎn)回身喊她的父母。

　　“快來呀你們！草！草！”

　　草也綠了。孩子蹲在地上看，用手摸摸。

　　“有的草是綠的，爸爸，有的草是黃的?！焙⒆诱f。

　　“草跟草不一樣，”父親說。孩子已經(jīng)跑開了。

　　到了兒童運(yùn)動場，孩子不進(jìn)去，只是扒著柵欄朝里面看，一聲不響。

　　“你不想去滑滑梯嗎？”母親問她。

　　“你看，里面有那么多小朋友在玩?！备赣H說。

　　孩子猛地跑開，故意蹦跳著，在地上撿石子，好像是說她自己也可以玩得很開心。她會掩飾自己的愿望了。

　　“這樣下去她會離群，”父親對母親說?！八龝兊霉缕??！?br>
　　那個極力想擺脫他的矮人，又浮現(xiàn)在他眼前，這幾年他不斷地想起那件事。

　　“船！船！媽媽，咱們劃船嗎？”孩子又跑回來，抱住母親的腿。

　　“告訴媽媽，你們幼兒園有船嗎？”母親說。

　　孩子一楞。

　　妻子看一眼丈夫，丈夫點(diǎn)點(diǎn)頭，鼓勵她。

　　“媽媽，我想劃船?！?br>
　　“那你得答應(yīng)媽媽一件事，明天去幼兒園?！?br>
　　“噓——”丈夫作了個不滿意的表情。

　　“嗯？”妻子有些慌張。

　　“別這么說，別這么許愿似的?！闭煞蛐÷曊f。

　　孩子拉著母親的手默默地走，專心地望著湖面上的船?！鞍职謳銊澊?，走！”父親拉過孩子的手。

　　孩子有些猶豫，把手縮回來，望望媽媽。湖面上那些劃船的人真讓人羨慕。

　　“走，咱們劃船去，媽媽也去！”母親說。

　　在船上，孩子一直不說話。船槳有時打起水花，孩子忍不住笑起來，尖聲叫，但很快又靜下來，象個大人似的，心事重重地看著船邊蕩漾的湖水。

　　“你著她?！蹦赣H悄聲說。

　　“噓——”父親說?！鞍?，那個愁眉苦臉的，看咱們的船快不快。”

　　孩子故意不看他們，裝聽不見。劃船原來是這么沒意思。這樣，明天就得上幼兒園去了。

　　“行了，你瞧她這脾氣吧?！?br>
　　“噓——”

　　整個上午，孩子再沒有真正笑過。父母倆想盡辦法讓她高興起來。孩子卻想回家了。

　　“咱們吃點(diǎn)飯吧，回家去沒有飯吃呀？”父親對孩子說。

　　在飯館里等飯的時候，父親給孩子講了個故事：“從前我認(rèn)識一個小個子的人，很矮，只有筷子這么高……”

　　孩子笑起來：“真的？那他用什么吃飯呢？”

　　“別笑，還沒人敢笑話他。別看他個子矮。這個人很了不起，從來不把高個子的人放在眼里，很多事別人干不了，可他能干。”

　　“他能干什么？”

　　“嗯……很多；譬如說，他研究出了一種藥，這種藥矮個子的人吃了就能長高?！?br>
　　“那他干嗎不給自己吃一點(diǎn)？”

　　“嗯……可是他已經(jīng)老了。別人吃了這種藥都長高了，可是他自己卻不會再長高了。所以沒人敢笑話他矮，大伙都特別尊敬他?！?br>
　　“這個人從小就上幼兒園。”母親插嘴說。

　　丈夫差點(diǎn)沒跳起來，狠狠瞪了妻子一眼。

　　孩子又低下頭。過了一會，她又喊著要回家了，一個人先跑到飯館外邊去?！拔腋阏f了，上幼兒園是小事！”丈夫沖妻子喊，跑出去追孩子。

　　女的呆呆地坐在飯館里，想哭又哭不出來。服務(wù)員把飯菜端來了。她問多少錢，服務(wù)員說交過錢了。等服務(wù)員走開，她也走出飯館。

　　她看見丈夫和孩子在草坪那邊的長椅上，孩子正扯破了嗓子哭。她趕緊跑過去。

　　“看，媽媽來了，”父親說，“媽媽給你道歉來了?！?br>
　　“媽媽，”孩子哭著說，“我不去幼兒園?！?br>
　　母親抱著孩子，“歐歐，不哭，不哭，”不知再說什么好。

　　“媽媽騙了你，媽媽要給你說對不起?！闭煞蚪o妻子使眼色。

　　孩子用腳使勁踢爸爸：“你甭說！不用你說！你走！你滾一邊去！”

　　母親還是說不出話來，光流眼淚。

　　“他還說，”孩子哭著對媽媽說，“還說我就是大腦袋，就是、長得、難看，他還說。”

　　“那怕什么？那沒關(guān)系，”母親抹掉眼淚，盡量讓聲音平緩、柔和。“大腦袋怕什么？矮個子也沒關(guān)系，你能在其它地方比別人強(qiáng)，比別人更有用。”.

　　“不！不?。　焙⒆雍捌饋?，“我不是！我不是！爸爸、才、是哪！”她從母親懷里掙脫出來，一個人哭著往前走去。

　　丈夫拍拍妻子的背：“這會你別再哭，有一個就夠了?！?br>
　　“我知道。我沒有?！?br>
　　兩個人跟在孩子后面追上去。

　　到家以后，孩子又把自己關(guān)在廁所里。

　　女的在廚房里洗菜、切菜。男的淘米。男的隔一會到陽臺上去一回，從窗戶縫往廁所里看看。

　　“干什么呢？”母親問。‘“靠墻站著，把鞋給脫了?！?br>
　　母親去敲廁所的門：“快開門，媽媽要上廁所?！睕]有回答。

　　“把鞋穿上，要不該著涼了?！?br>
　　過了一會，父親又到陽臺上去，回來說：“把襪子也脫了。”

　　“她這脾氣可怎么辦？”

　　“我看倒好。她得有點(diǎn)脾氣。得讓她有點(diǎn)脾氣。”

　　妻子靠在丈夫懷里，覺得身上一點(diǎn)勁兒都沒有了?！暗米屗研┥希辉撝鴽隽?。”

　　“不會。放心，不會?！闭煞蛘f，“得讓她保持住這種硬勁兒。”

　　沒辦法。無論將來她遇見什么，她不能太軟了，得有股硬勁兒。

　　天漸漸黑了。夫妻倆站在廚房通向陽臺的門旁，聽著孩子的動靜。

　　過了很久，廁所的門輕輕響了一下。

　　孩子站在廚房門前的過道里，看見爸爸摟著媽媽，外面是萬家燈火；還有深藍(lán)色的天空和閃閃的星星……

　　一九八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