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fēng)擄起黃沙像個強(qiáng)盜闖進(jìn)教堂。陌生女人迎著晃眼的日光抬起頭，屋頂一片深不見底的蔚藍(lán)裸露，籠著彩色的暈環(huán)灑落在教堂中央的軀體上。

　　老人右臂如翅膀伸開，左手貼在胸前，瞳孔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日暈，像在對誰禱告。干枯的皮膚如教堂外那片沙漠，一個個面戴著京劇臉譜的黑色人影行走在這大地的皺紋里。他們腳下的溝壑漸漸像一道道傷口彌合，老人臉上隨之容光煥發(fā)。女人驚恐地舉起槍，眼看著他的四肢收縮進(jìn)身體里，被身上的白衣連同日光一道吞沒。黑光浸染藍(lán)色穹頂，死去的人變回年幼的模樣。女人絕望地望向上空，太陽推著暈環(huán)逃也似的退向東面。陷進(jìn)沙漠里的黑影們伸手向同伴們呼救，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暈環(huán)擴(kuò)散到了天邊，墜入夜晚消失不見?？裆骋还赡X地躲進(jìn)女人的喉嚨里，她看向我張大嘴巴，教堂中央刮來一陣嬰兒的啼哭，我猛地睜開眼，驚吼著沖出床簾只想逃到哪去，卻迎頭被底下室友更激烈的喊叫聲推了回去。

　　“什么毛??！”鄭子卿隔著床的護(hù)欄瞪著我直拍胸口。我意識到自己差點從上鋪翻下去，手往后一縮摸到汗水濡濕的枕頭，好像夢里的風(fēng)沙裹著黑影浸進(jìn)現(xiàn)實。那個夢和昨天一樣……我從枕頭底下抽出活頁本，想趁沒忘掉把夢記下來，卻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亂思緒想起查寢，趕緊把枕頭翻了個面，結(jié)果進(jìn)門的是隔壁床位的室友李景。他不知為何沒下課就提前回來，進(jìn)了門也出奇地沉默。剛想問他怎么面如死灰，遍布全城的緊急廣播就像鬼魂般蕩進(jìn)窗戶里。

　　“廣大市民朋友們，星城的市民朋友們?！?/p>

　　隨著廣播里一陣尖銳的蜂鳴聲，走廊上的談話聲、樓上拖拽椅子的聲音、隔壁寢室的沖水聲……所有聲音都戛然而止，好像整座城市為這則突如其來的播報按下暫停鍵。李景臉色的灰白傳染開來，我們幾乎同時望向窗外。

　　“年如日，日如年。新年即將來到，夜晚也將降臨。根據(jù)《10·9時間災(zāi)害防御條例》的規(guī)定，星城過于超前的發(fā)展已經(jīng)嚴(yán)重違背均衡發(fā)展規(guī)律，有時間災(zāi)害的重大風(fēng)險，本市即日起啟動24天冬眠倒計時，請全體市民做好‘睡前準(zhǔn)備’，與您的家人、朋友充實地度過一個美好、快樂的春節(jié)，靜候‘睡夜’的到來，重復(fù)……”

　　嘀嗒，指針一分一秒攪動著腦髓，在我眼前降下一面巨大的末日時鐘。等回過神時我已經(jīng)站在桌前收拾行李，好像身體沒等大腦做出決策就擅自行動。

　　“為了災(zāi)難不再發(fā)生，為了歷史不再重演，星城唯有選擇冬眠。但時間災(zāi)害防御局向大家保證這不是發(fā)展的停滯，更不是星城的末日，而是黎明前的睡夜。重復(fù)，這不是停滯，而是美好的安眠——”

　　窗戶砰的一聲關(guān)上，風(fēng)呼呼地敲打著玻璃。

　　“輪到我們了，還是輪到我們了?！?/p>

　　鄭子卿在寢室里走來走去，李景像在窗邊扎根似的動也不動。

　　“早晚的事?！鄙砗箜懫鹆肆硪晃皇矣训穆曇?，誰也不知道何思明什么時候回的寢室。他的視線從鄭子卿掃向悶頭整理衣服的我，嘴里念道，“星城就快睡了。大家都學(xué)學(xué)小允，收拾收拾回去過年吧?！?/p>

　　“還過個屁年！”

　　鄭子卿的腳步聲逼近過來，我埋頭裝作在看筆記本，心里則咒罵何思明把我牽扯進(jìn)來，更打從心底里厭惡“小允”這個稱呼，但鄭子卿不識趣地拽住了我?！皠e惦記你的鬼夢了！”他伸手搶走我的筆記本，活頁夾啪的一聲彈開，紙上記錄的夢散落一地。我低頭去撿，但他強(qiáng)行與我對上視線，“你難道以為我們冬眠了還能醒來嗎？那可是整座城市的時間都停下來啊，小允你——”

　　“叫我允悠洋，我們沒那么熟?！?/p>

　　我一把奪回筆記本，背對他拉開書包拉鏈，將散落的紙張塞進(jìn)去。

　　“你什么意思？”

　　鄭子卿不肯罷休，但被李景從窗邊飄來的聲音攔了下來。

　　“放過他吧鄭子卿，他可沒工夫考慮自己以外的事?！?/p>

　　“什么叫自己以外？”鄭子卿指著腕表喊，“還有二十多天時間就停了！你們還不明白嗎？我們會在那一刻冰凍起來，永遠(yuǎn)被囚禁，永遠(yuǎn)任城外宰割！”

　　“那是你的妄想。假使時間現(xiàn)在就停下來，處于此刻的我們又從何得知呢？就承認(rèn)吧，把冬眠當(dāng)作長點的假期泡在家里發(fā)霉的大有人在！冬眠也好，時間停止也好，沒有這則廣播你根本什么都感覺不到?！?/p>

　　空氣沉寂下來，時間的目光燒灼著我們。何思明若無其事地抽出紙巾，擦拭不小心灑在桌上的咖啡漬，廣播悶在窗外播報了又一遍。我無法忍受腦海里指針走動的聲音，刻意把紙翻出聲響蓋過這形同停滯的時間，卻沒發(fā)現(xiàn)何思明又早我一步站在了寢室門口。

　　“祝你們過個好年，我先走了?！焙嗡济髋e起冒著熱氣的咖啡，背對我們說，“應(yīng)該不會再見了?？Х群拖胱龅氖拢Ｍ銈兌寄苷业??！?/p>

　　“再過二十幾天全他媽睡死了，還有什么事可做！”

　　鄭子卿想叫住何思明，我攥緊拳頭憎恨著何思明憑什么沒擦凈桌上的污漬就掉頭找到了想做的事，但李景的聲音幽幽地飄到我們之間。

　　“放過自己吧。他不覺得我們會永遠(yuǎn)睡下去，肯定哪一天若無其事地醒來，發(fā)現(xiàn)一切和睡前毫無區(qū)別?！?/p>

　　“哪天醒？一天一周一年還是一個世紀(jì)？等到永遠(yuǎn)嗎？”

　　“你總想問個究竟。多久重要嗎？城外過去多久，對停滯下來的我們來說不都是一個瞬間？”李景嗤之一笑，“你一直是這樣，他也是，我們四個才是永遠(yuǎn)停在原地?！彼f著打開窗戶，寒風(fēng)吹了進(jìn)來，廣播里的語氣不知何時變得充滿信心。

　　“我們相信，人類終將戰(zhàn)勝災(zāi)害，人類終將放逐時間。等那一天到來，美好的時光將永遠(yuǎn)屬于我們！”

　　“去他媽的永遠(yuǎn)！”鄭子卿拍著窗戶怒吼，樓對面有人附和。風(fēng)吹得收好的衣服亂作一團(tuán)，翻飛著泛黃的書頁。我只拿上那本記夢本，在回家的班車一路顛簸，司機(jī)像以前一樣罵了一路，學(xué)生像以前一樣睡了一路，麻木不仁的靈魂只當(dāng)?shù)皖^看著屏幕時才想起對早上的廣播發(fā)表高論。我關(guān)掉手機(jī)想看看窗外的街景，可前座的乘客順手拉上了窗簾。

Day 24

　　“乘客們，為阻斷時間災(zāi)害傳播，本市即日起暫?？绯墙煌?，請耐心等待黎明的到來，謝謝您的配合?！?/p>

　　黃昏點亮街上的霓虹。我穿行在人潮洶涌的街道，始終沒等來晚霞。抬頭是光污染的天空，低頭是雨沖刷的路面，不見血紅的天，也不見恐懼的臉，沒覺有誰醒著，也沒覺哪有冬眠。該回家了。我搭上夜間巴士，數(shù)不清第幾次對自己這么說?！暗葧ズ纫槐瓎幔俊薄白甙??！蹦吧穆曇魪乃拿姘朔接縼?，夜色人群裹挾著我向前。不對，該回家了。下車路過巨大的玻璃瓶雕塑，對面是沿著街道一直排列到幾千號的自助寄存柜，屏幕上播放著和家人團(tuán)聚的新年廣告。廣場中央的天文鐘叮鈴鈴響起來，人少得像要走到盡頭。我突然放慢腳步，因為想到高速公路已經(jīng)“封鎖”。

　　快回家吧，快回家吧！引擎啟動的轟鳴聲驀地響起，一輛白色小貨車全速碾過雨水濺到我身上，一路沖上跨城的高速橋。我低頭看著身上的泥濘，好像聽見回去后母親的斥罵，看見弟弟和那個男人的恥笑，發(fā)瘋似的追著車叫它停下。我一直追到橋下酒吧，可那輛車像是丟進(jìn)酒杯里的冰塊，從車頭到車尾漸漸透明，被漆黑的夜水整個吞沒。引擎聲憑空消失，橋上靜得出奇，我望著橋頭戛然而止的車輪印，背后一陣陣地發(fā)冷。難道又是在做夢？我一邊翻開記夢本一邊逃向身后，卻狠狠地撞上酒吧門口染著一頭紅發(fā)的青年。他看著衣服上的深色污漬兩手舉高，一手拿酒杯，一手握成拳，另一位寸頭的青年二話不說把我按到墻上，指著紅毛那身拼貼畫般東一塊青西一塊橘的衣服。

　　“沒長眼？這可是炎哥找名廠定做的衣服！”寸頭帶著濃重的外地口音，酒味熏到我臉上。直覺催促著我快說話，可身體愣在原地動彈不得，“喂，不會嚇尿了吧？星城人都這么孬啊，難怪出了事就把大家關(guān)城里，我們活該給你們陪葬嗎？??？”寸頭一把揪住我衣領(lǐng)。

　　“哎，別拿個學(xué)生出氣。”那個炎哥走過來唱起白臉，路燈在我身上罩出一團(tuán)黑影，“說說怎么賠吧？我們也可以找你家里人談?！?/p>

　　“說話！沒長眼還沒長嘴么？”

　　我不想事情鬧大被家里人知道自己夜不歸宿跑來這種地方，只好把身上的錢給他們。沒想到他們拿了錢出爾反爾，非說這衣服大有來頭不給我走。正當(dāng)我們爭執(zhí)時，一道白光突然劈開黑影從高速路上直射過來。

　　“那邊的人！快閃開！”

　　炎哥兩人只聽見聲音，卻橫豎沒見車影。我頓時想起那輛消失不見的貨車，下意識地拽著兩人躲開。下一秒白光里憑空冒出了車頭，接著是車身，輪胎飛速帶動車身沖向人行道，砰的一聲撞在墻邊，像是剛剛被橋上透明的怪物吞進(jìn)去現(xiàn)在又吐出來。

　　“靠，今兒怎么盡碰上瞎的了?！?/p>

　　貨車不停地發(fā)出警報。寸頭回頭瞪著我，我連忙放開手?！袄锨?，你去看看人活著沒。”炎哥一邊對同伴努了努下巴，一邊拍著衣上的褶皺打量我。

　　“我救了你們。”我擔(dān)心他翻臉不認(rèn)人，趕忙說，“你們應(yīng)該訛他。”

　　“放心，你的事我不計較了。”

　　“兩條命只值個不計較？”

　　炎哥一臉訕笑，好像沒想到我會討價還價。

　　“你個本地人不會不知道冬眠的事吧？錢馬上就沒用了，你那點蚊子肉就當(dāng)丟了吧。”

　　“我只知道我回家不好交代。況且錢要是真沒用了，你們干嘛還訛錢呢？”

　　炎哥皺了下眉頭，勾住我肩膀指了指那輛貨車。

　　“你先別走了。陪我們釣上這條大魚?！?/p>

　　我被炎哥壓著望向那邊。司機(jī)踉踉蹌蹌地下了車，血液沿著梳到兩邊的頭發(fā)垂下來，是個胡子拉渣的男人。

　　“兄弟，給你叫輛救護(hù)車？”

　　老秦伸手想扶男人一把，明顯和對付我這本地窮學(xué)生時不一樣。男人喘著粗氣解開廉價西裝的領(lǐng)帶，對他擺了擺手，報廢的車燈還在墻上閃個不停。

　　“我沒事，車有事?！?/p>

　　“管你車有沒有事，哥仨差點被你撞上西天，談?wù)劙桑俊?/p>

　　“要錢？”男人拍著冒煙的車前蓋嘲笑道，“給了錢你能出去么？還不是抱進(jìn)棺材里？”

　　“哎，可別帶上我，現(xiàn)在出城那是犯罪！我記得政府給你們發(fā)了好幾萬的補(bǔ)貼吧？你說開著公家的車想犯公家的法，這錢……”

　　“你想怎么解決？”男人不想再和他兜圈子，靠在車邊問。老秦抬手指了指墻邊的我們，炎哥馬上把身體壓在我身上，擺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我兩個兄弟一個折了腿，一個嚇得啞巴，一人三萬不過分吧？”

　　我張嘴想說話，炎哥掐住我重重噓了一聲。

　　“我一共拿六七萬，剩那么點還不如充公?！?/p>

　　“那折個半，一人一萬五。”老秦見男人還在搖頭，聲音低沉了下來，“離城未遂是什么罪不用我多說吧？”

　　男人望向城市盡頭，喉嚨里擠出一聲冷笑。旁邊店面的招牌亮起燈，是家名為“Lilac Eventide”的酒吧?！澳阕屛铱紤]一下?！彼M了半天勁掏出打火機(jī)，沒等火苗竄出來就兩眼一翻倒了下去。

　　“得，還得叫救護(hù)車?！?/p>

Day 23

　　舒緩的鼓點浸入耳畔，我好像走進(jìn)一個把夜色真空壓縮的酒瓶?；璋档墓饩€下，吧臺前零星兩三位客人，我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心里卻很不踏實。昨晚老秦送那個男人去醫(yī)院，炎哥叫我來這里找他。就不說錢要不要得回來了，我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再被算計根本防不勝防。早知道就不該來的。

　　“請問喝點什么？”

　　調(diào)酒師三兩下挽起衣袖，倒了一杯冰水遞到我面前，嘴角似是而非地保持著笑意。我上下掃了一眼菜單，下意識地念出自己最熟悉的“可樂”，接著一陣悔意如同回苦泛了上來。

　　“好的，請稍等?！?/p>

　　我不自覺地收緊五指，恨不得指甲在桌上摳下一層木屑。哪有人來酒吧喝可樂啊？

　　“等等，他那杯換成和我一樣的‘可樂’。”

　　聲音從身旁響起，調(diào)酒師抬頭看了客人一眼，仍是不冷不熱的笑容。

　　“恕我再次糾正，這不是‘可樂’?！?/p>

　　“知道知道?！毖赘珉S意地擺了擺手，似乎已不是頭一回聽這話。他仰杯喝下一口，咧著嘴慨嘆一聲，紅色頭發(fā)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溫和不少。調(diào)酒師往冰鎮(zhèn)好的杯子里倒入朗姆酒，又拿起一塊青檸，用叉子抵住擠出汁水，再一整塊點綴在冰塊上。我以為的主角，可樂則是姍姍來遲，調(diào)酒師猶如施展魔法般改變著瓶口的角度，氣泡一股腦冒出來。杯壁的霧氣漸漸散去，映出一抹青綠。

　　“我叫卞炎。下字上面一點的卞，火上面一個火的炎。我那朋友叫秦洪，秦朝的秦，洪水的洪。你呢？”冰涼的酒杯碰了一下我的手背，我忙縮回手，有些不太情愿地吐出自己的名字?！拔医性视蒲??！北逖尊堄信d致地看我半天，忽然挑了挑眉毛，“沒了？怎么寫？”

　　我用手指在桌上比劃出名字的筆畫，劃下最后一筆時調(diào)酒師正好將酒杯推到我的面前。

　　“您的自由古巴?！?/p>

　　見我看著酒杯猶猶豫豫，卞炎漫不經(jīng)心地勸道：“當(dāng)可樂喝就行?！?/p>

　　“這是雞尾酒。恕我直言客人，記住酒的名字和品出酒的味道一樣重要?！?/p>

　　“知道知道?！北逖纂S口敷衍他，伸手拍拍我的肩膀，“這位允羊羊先生會替我記住的?！?/p>

　　“我叫允悠洋。”

　　“名字是用心了解才記得住的東西。”調(diào)酒師將目光轉(zhuǎn)向我，又露出溫吞水似的笑容，“恕我冒昧客人，您是否喜歡漫無目的閑逛？”

　　“談不上喜歡，就是經(jīng)常想著事不知不覺走在了路上……為什么這么問？”

　　“不覺得和客人您的名字很相像嗎？對身體先于心靈的默‘允’，不自覺走在街道的‘悠’然?！闭f著，調(diào)酒師將目光引向為我調(diào)的這杯酒。“和你一樣，它也有和名字相稱的故事。在十九二十世紀(jì)的交界，古巴剛剛結(jié)束三十年解放戰(zhàn)爭。有位上尉在慶祝勝利時調(diào)了杯這樣的酒，引來整個酒吧的人效仿，他們提議將它取名為‘Por Cuba libre’——自由的古巴萬歲——當(dāng)時古巴革命者的戰(zhàn)斗口號就成為這杯酒的名字。這是故事的一種版本?！?/p>

　　檸檬的香氣與一股陌生氣味相互交織，調(diào)酒師的話像魔法般令我舉起酒杯，心中的抗拒與誘惑還未分出勝負(fù)，手就情不自禁地仰起酒杯送到嘴邊。

　　“您忘了我名字里的‘洋’。”

　　“若您喜歡寫作，那便是洋洋灑灑的‘洋’?！?/p>

　　“真厲害?！蔽也唤袊@。明明給卞炎劃筆畫時他在調(diào)酒，即便有意偷看也是倒著的字，可他現(xiàn)在將我的名字一字不差地找出對應(yīng)?！爸豢上壹葲]有默許身體的沖動，也不覺得到處亂逛很悠閑，或許就是間歇性的離家出走吧?！?/p>

　　聽到這話，調(diào)酒師擦杯子的動作一頓，臉上閃過一絲波瀾。

　　“客人，您成年了吧？”

　　“我大四了。”

　　“你可把店長嚇壞了！”卞炎毫不掩飾地笑道，“上周有個孩子離家出走沒地方去，店長允許他在這兒過了一夜，結(jié)果第二天家長追來差點把臺子掀了?！?/p>

　　我沒有說話，畢竟換作我母親知道我來這兒肯定更不得了。

　　“我可以保證本店只對未成年人提供飲料，但對方拒絕我的任何解釋?！钡觊L像逃出生天似的搖頭說道，“要不是客人您出手相助，真不知道該怎么收場?！?/p>

　　“別謝我，都是老秦的主意?！北逖邹D(zhuǎn)過頭調(diào)侃我道，“哎，允游游同學(xué)，你一大學(xué)生出門算哪門子離家出走？”

　　“我叫允悠洋。”我懷疑他是真的記不住名字還是存心作梗。

　　“知道知道?！北逖讛[了擺手示意店長，“再來杯‘可樂’！”

　　“是自由古巴?！钡觊L將沾滿水的杯子擦得明亮通透，開始為卞炎調(diào)制下一杯酒，“若客人您愿意聽懂一個故事，自然能記住其對應(yīng)的名字?！?/p>

　　卞炎笑而不語，只是搖晃著杯中的剩酒。他旁邊突然有人坐下冷哼一聲。

　　“自由古巴？可別！這座城市聽不得這種名字?！?/p>

　　我躍過卞炎望向說話的人，心里頓時咯噔了一下。先映入眼簾的是對方肩上的警星，他抬起蒼老的手摘下大檐帽，略微下垂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韌勁。

　　“少說兩句吧老陳。”年輕警員坐到老陳警官旁邊，示意店長來兩杯黑啤。

　　“我說錯什么了？難道大家是自愿冬眠的嗎？這事有投票表決過嗎？”

　　“哪有時間投票，時間災(zāi)害又不是鬧著玩的?！?/p>

　　“小嚴(yán)，你太年輕！你不知道‘時間’對那幫人來說就是和錢一樣能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資源。依我看啊，根本就沒有什么時間災(zāi)害，都是別的城市光明正大搶我們時間的由頭！你好好看著吧，看看醒來后我們淪落到什么田地！”

　　老陳舉起醇厚的冰黑啤猛飲一口，杯底狠狠砸在桌上。

　　“說幾句得了。”小嚴(yán)警官勸他道，“忘了今天幾十起涉嫌離城逃亡的嗎？今晚要是有人聽了你的話跑出去，你就成煽動了?！?/p>

　　“屁的煽動！算上昨天的十七起，你倒說說哪個真的離了城？哪個不是原路撞回來差點搭上自己的命？”

　　老陳沒好氣地轉(zhuǎn)過身，我想起昨晚的事忙低下頭去。

　　“你緊張什么？”卞炎奇怪地打量著我。他這老油條敲詐別人慣了，可我擔(dān)心事情敗露被當(dāng)成同伙?！肮?，你真該慶幸日子不夠你畢業(yè)出社會，不然鐵定吃大虧。那家伙差點撞死人，這是我們應(yīng)得的！”卞炎渾然不在乎旁座的人聽沒聽見。不過興頭上的老陳的確無暇顧及，他還忙著和其他客人討論冬眠的事。

　　“我也質(zhì)問上頭，不讓大家出去就算了，為什么讓他們撞死自己？你們猜猜時災(zāi)局的老東西怎么說？‘根據(jù)對冬眠城市的調(diào)查，周邊的‘鬼打墻’是城市臨睡前的普遍現(xiàn)象，與我們無關(guān)’！”

　　“扯淡呢！”好幾人附和他。

　　“真有這回事。”角落里有個憂愁的女青年喝著悶酒，“當(dāng)城市的時間流速趨于靜止，城外保持正常流速，兩個地方時間不同，自然會隔絕開來。”

　　“方教授，你又知道啦？”有人譏笑她道，“退一萬步講，這墻即便不是他們弄的，也肯定順?biāo)麄兊囊??！?/p>

　　“就是！不然早就想辦法拆掉了?！蹦菐兹死^續(xù)附和，“想出城的人能撞死一個是一個，麻煩自己解決掉了，多么偉大的自動化星城！”

　　“唉，你們都醉了?！毙?yán)直搖頭，只當(dāng)大家說酒話。

　　“我還嫌醉得不夠呢！為了發(fā)展別的城市我們就活該停滯嗎？”

　　“行了?！狈浇淌诎毫税合掳椭赶蚶详?，瞇著眼睛問道，“就不怕老狐貍釣魚，反手抓你們個造反？”

　　“你別亂說，哪有人造反？”“大伙都相信‘美好安眠’的啊，夢總會醒，天總會亮！”“對對，這不‘人定勝時間，人定得永恒’么？”“萬一出去引起什么時間災(zāi)害，豈不連這幾天悠閑日子都沒了？”剛才附和的人都搗起漿糊。

　　“逃也等剩一天再逃，不吃虧?！?/p>

　　“哎！有人玩潛伏，警察同志快抓了他?！?/p>

　　“一群安樂鼠！”起哄的人把老陳氣得一口氣喝光大半杯，喊店長再開一罐黑啤。這時我聽見電話鈴聲條件反射地摸向口袋，但看見卞炎掏出了手機(jī)。

　　“錢到手了？一人八千？打了近半折?。俊北逖缀蛯Ψ浇徽劻藥拙?，轉(zhuǎn)頭問我錢的事。我趕緊對他噓了一聲，但他就沒打算低調(diào)行事，“怎么？還怕店長聽見不成？你放心吧！除了客人喜歡喝什么酒，別的事他都左耳進(jìn)右耳出?！?/p>

　　杯底碰撞桌面的聲音附和著心跳，我低著頭恨不得馬上從座位上消失。

　　“要不你把昨天的錢還我，其余的你們自己分吧?！?/p>

　　聽到這話，情緒高漲的卞炎沉默了下來。我咽了口唾沫，他忽然笑得猛拍大腿，引來旁人頻頻側(cè)目。卞炎拿出手機(jī)當(dāng)場轉(zhuǎn)了我五千，說另外三千就當(dāng)做我的天真稅，我忙干笑著對兩位警官解釋說我朋友喝醉了。

　　夜已很深，家里打來好幾通電話。是時候回家了。喝的酒來了后勁，我叫了車想趕在10點前到家。司機(jī)說今天是他最后一天排班，我是最后一位客人，之后就該回家了。我在車上睡過去，迷迷糊糊地想起卞炎問我想干一番大事還是做個美夢，我只回答說還不想回家。

Day 20

　　雨后街上爆起一陣鼓聲，廣場上一高個子男人彈著吉他。我剛停下腳步，就被一個男孩滑著滑板撞上來，一腳踩進(jìn)水塘。前面一相同遭遇的大叔追半天最后摔一身泥，我知道追不上，索性拖著濕鞋走到雕塑對面的長椅坐下。

　　“聽不見聲音，也許我們已經(jīng)成為過去。啊啊，已經(jīng)無處可歸?！陛p快的旋律夾雜著海水的咸味吹來。我聽得入迷想去近處看看，但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地?fù)踝∫暰€。

　　“喲，現(xiàn)在的街頭藝人水平可以啊?！?/p>

　　身旁晃過一頭扎眼的紅發(fā)，人群外側(cè)一個粉頭發(fā)的女孩糾正他道：“什么街頭藝人！他們是‘末日安可’，最近紅得很呢！”

　　“末日安排什么課？”這話讓我頓時認(rèn)出了卞炎。

　　“是末日安可！搖滾樂隊的名字?！?/p>

　　“這名字倒是挺看場合的。末日臨頭，再撈一筆睡到天明。”

　　“什么撈一筆！這是路演，又沒收您錢?！迸⒍渖鲜幹旨苄偷膾祜?，似乎哭過而泛紅的眼睛瞪著卞炎。

　　“造造勢唄，到‘臨睡’那幾天再開場演唱會，喊句‘這不是末日，讓我們再安可一次’就賺得盆滿缽滿，就是不知道這錢有沒有機(jī)會醒來花咯?！?/p>

　　“你根本不懂樂隊，請你離開！”女孩氣得頭頂冒火。

　　“我為什么離開？”卞炎把手伸進(jìn)口袋。我無意間瞥見他衣服上露出的攝像頭，想到前天晚上收錢的時候可能被他錄了像，連忙攔在了兩人中間。

　　“不好意思，我替我朋友給您賠個不是，您見諒。他最近看什么都不爽?！?/p>

　　“他心情不好就能壞別人心情嗎？”女孩捧著手機(jī)把我望著，青橙色的眼瞳里隱約泛著淚光。我心頭一顫，趕緊賠著笑把卞炎拉走了。

　　“喂，你弄臟我衣服了！”卞炎揮開我的手，拍了拍本就一塵不染的衣服，挑起眉毛打量著我，“允羊羊，你不會是錢都用完了找我要剩下那三千吧？”我沒有糾正他，只是指指他的口袋。

　　“讓你失望了，我一分都沒動?！?/p>

　　“算你能忍，所以你找我是為了刪錄像？”

　　“我就是路過?！?/p>

　　“哦，專門路過壞我好事？”卞炎冷笑著，瞥了眼人群里的女孩，“還是你看上了人家想支走我趁虛而入？”

　　“沒你這么多心思。”

　　眼前漸漸堵成一道人墻，淹沒了女孩的背影。我拿出手機(jī)，準(zhǔn)備把大前天的錢退給卞炎，可他不知為何攔住我。

　　“晚上來酒吧坐坐吧？我?guī)阋娦┤??！?/p>

　　“又想訛我？”

　　“這次絕無套路，我真心邀請你。”

　　“我家里有事得回去了?！?/p>

　　“這會兒？才四點半？”卞炎緊盯著我，似乎等我親口承認(rèn)是騙他，但我已經(jīng)起身離開，他追在我后面說，“我清楚得很！酒局上說家里有事的回到家大都無所事事，因為那是他們?yōu)榧医虈?yán)而找借口。沒有人不向往夜晚?！?/p>

　　“那你現(xiàn)在找到例外了?！?/p>

　　“我也沒說你是，你急著否認(rèn)不就是因為聽進(jìn)去了嗎？”

　　我低著頭不理睬他。雨后的黃昏飄蕩著層層云翳，從西邊燒到東邊。卞炎跟著我一路走到大馬路，忽然放棄似的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向城市盡頭。可我又按捺不住地停下腳步，沖卞炎的背影問：“你到底想做什么？”

　　“存錢，存很多錢?！?/p>

　　“然后呢？”

　　卞炎爽快地轉(zhuǎn)過身，從口袋里伸出右手，大拇指往盡頭的高速路一指。

　　“然后逃出去，花光所有錢。”

　　耳邊忽然一陣嗡鳴。我聽見話筒掉在地上發(fā)出尖銳的電流聲。

　　“你炸得掉那堵‘鬼打墻’？”我問，卞炎搖了搖頭?！澳闶菚r間災(zāi)害防御局的關(guān)系戶？”他砸著嘴搖了搖頭。“你在研究時間科學(xué)？”他可笑地?fù)u了搖頭。

　　“我像懂時間學(xué)的樣子么？”他問，這回輪到我搖頭?！拔抑魂P(guān)心我能不能回去和家人團(tuán)聚。你要是不想溺死在這，也隨時可以來找我?！?/p>

　　看著卞炎自信不疑的樣子，我喉嚨里泛上一陣?yán)湫Α?/p>

　　“你就不怕我告發(fā)你？”

　　“我知道你不會?！?/p>

　　卞炎的臉上帶著令我惱火的笑意，我握緊拳頭告訴他“沒有人能離開這座城市，包括你”，可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轉(zhuǎn)過身向我揮了揮手。

　　“我還以為你看清了形勢。”我憤怒地追上去，只想否決掉他的一切信心，“即便沒有冬眠，活在這里的人也沒一個愿意冒險。這座城市早就停滯不前了！”

　　他的背影變得模糊不清，懸在街道兩側(cè)高樓之間的落日染紅了我的眼。

Day 18

　　不知不覺又走到城市邊緣，沿著老舊的石磚墻看見那輛白色貨車。酒吧門口“LilaC”和“EventidE”兩個單詞投射出銀色燈光，從首尾大寫的字母中伸出棱邊，將門窗框進(jìn)一個向內(nèi)部擴(kuò)展的立方體中，猶如穿過飄云的月光引誘著行人。我想起前天卞炎的邀請，心里拿不定主意。

　　“借過一下?！北澈蟮暮魡韭晣樀梦乙患れ`，一個背著吉他包的高個子男人醉醺醺地擠過來。長長的劉海遮住他的眼睛，我剛想他能不能看清路，吉他的琴頸就撞上門框。男人向后一仰倒過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推在他的包上，卻聽見嘣的一聲斷了琴弦。

　　“客人，您的馬天尼?！?/p>

　　酒吧里，高個的男人沉默地坐在身邊?？諝獬良诺孟裆硖幍觊L手里冰鎮(zhèn)的酒杯，那把斷了弦的吉他就立在我們之間，我故作鎮(zhèn)定地喝下一口冰水，高個子還是沉默。

　　“您看我賠您多少？”我忍不住主動發(fā)問，高個子放下酒杯，眉頭幾乎擰到一塊去，接著從喉嚨深處打出一聲飽嗝——“好辛！”他把我晾在一邊，拿出一本手掌大的線圈本埋頭寫起歌詞，我猶豫是否該打攪他。

　　“恕我直言客人，這把琴本身沒損壞，只是弦斷了?！钡觊L有些看不下去地說，“要是便宜一些的琴弦，或許都沒客人他點的這杯酒來得貴?！?/p>

　　“啊？但他是‘末日安可’的主唱吧？”我對他在廣場上的表演記憶猶新。

　　“這和彈琴的人無關(guān)，琴弦不是奢侈品。客人不必把他們想得處處高不可及?！钡觊L禮貌地對我一笑，把酒杯推到我面前，“您的自由古巴?！?/p>

　　我茫然地望向身旁，高個子噗嗤一聲笑出來。

　　“您耍我這么個窮學(xué)生不合適吧？”

　　“真是不好意思，作為補(bǔ)償請你來看我們的演出吧?！备邆€子拍著我的肩膀，笑得滿臉通紅，“碰見也是緣分，能否看看我這兩句詞怎么樣？”

　　我總覺得他想轉(zhuǎn)移話題，但還是接過了對方遞來的線圈本。

?

昏藍(lán)色 / 末日安可

主唱 / 詞：芥茉

?

城市生活是光污染的夜

星星被高樓拽下地面

月亮一盞獨明

?

今晚也嘗著快餐式的獨

屏幕上談著二手愛戀

獨在影院游行

?

湛藍(lán)的黃昏啊

若有一天時間不復(fù)存在

這沉默的夜空才會成為土壤

?

湛藍(lán)的黃昏啊

若有一天逃離這座城市

這無聊的厭倦才會讓人想念

　　“有些心情我能感同身受?！睂σ魳芬桓[不通的我只能繞著音樂評價道，“但‘逃出城市’之類的，放在現(xiàn)在會不會太辛辣了點？”

　　透亮的酒杯中映出青綠色的橄欖。芥茉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又轉(zhuǎn)頭拿起桌上的酒。

　　“這我沒法改，要怪就怪這酒辛過頭了?！?/p>

　　“和酒有什么關(guān)系？我的意思是您措辭有點敏感。”

　　我擺著手看向店長，但他低頭切著芒果，似乎不在意芥茉毫無道理的怪罪。

　　“我也沒說酒調(diào)得不好。不懂酒的人當(dāng)然可以說他自己的感官體驗。就像大部分人不懂音樂也可以憑著‘敏感’評判我的歌，我們都在討論自己的主觀感受?！?/p>

　　“您就不該問我一個門外漢的看法?！?/p>

　　“不，正因為你不懂音樂，我恰恰要關(guān)注你的感受，因為你代表的是絕大部分同樣的聽眾?！苯孳暂p輕拂過紙上干涸的墨水，說，“我沒冒犯你的意思。但如果我無視你的意見，就不知道我的歌能否被大眾接受，能否被這個時代接受?！?/p>

　　“我不明白，專業(yè)人士的意見不是更有價值嗎？”

　　“那當(dāng)然得參考，但參考完了還得回到大眾當(dāng)中。”

　　“呵，你就不怕變成外行指導(dǎo)內(nèi)行嗎？”身旁響起一個男人低沉的嗓音，“又想傾聽大眾的聲音，又堅決不改歌詞，那你這歌只能永遠(yuǎn)別問世?！?/p>

　　我轉(zhuǎn)頭看向說話的人，卻見一張胡子拉渣的臉一身掉色的廉價西裝，頭上還綁著白色繃帶，竟是那天撞車的貨車司機(jī)。

　　“別動不動就說永遠(yuǎn)?！苯孳院掀鸨咀邮者M(jìn)口袋，見到對方似乎讓他不大高興，“我需要找一個發(fā)表出來的時機(jī)，僅此而已。”

　　店長將朗姆酒與糖液淋在切好的芒果上，接著置于破壁機(jī)里榨汁。電機(jī)的轟鳴聲刺激著我的心跳，生怕男人認(rèn)出我來，但那兩人已經(jīng)跨過我針鋒相對起來。

　　“你還是老樣子?！蹦腥死湫Γ爸恢劳洞蟊娝?，要是不討喜歡就馬上藏起來?！?/p>

　　“你又如何呢馮永況？寫的東西越不受待見就越當(dāng)寶，為了和大眾作對退出樂隊，看看你自己現(xiàn)在都變成什么樣了？遭人敲詐不說，還差點犯了罪。”

　　“想出城算什么罪？我不像你一味迎合別人拋掉自己?！?/p>

　　兩道視線筆直地刺向?qū)Ψ?，將我夾在中間。（下文稱男人為馮叔）我很想說些什么，但想到秦洪敲詐馮叔的時候說我啞巴了，只好心虛地閉上了嘴。直到店長端上馮叔的芒果得其利，兩人才轉(zhuǎn)開視線。

　　“年初七就開告別演唱會了。大家都很期待再看到我們雙吉他表演?！?/p>

　　“你指這群湊熱鬧的聽客？別開玩笑了！”馮叔剛送到嘴邊的酒杯又緩緩拉開，用下巴指了指那把斷弦的吉他，“說什么想念歌曲描繪的時代，想念我們的過去……他們認(rèn)識我嗎？我們組樂隊的時候他們幾歲？他們究竟知道什么？你們今天為什么翻火？那是因為這座城市陷進(jìn)一種莫名其妙的懷舊情緒，認(rèn)為一切過去都是經(jīng)典，一切現(xiàn)在都是庸俗，難道你真以為他們想看你把拉我回來唱新歌？”

　　“你太悲觀了。大眾對音樂的感覺本來就有延滯，因為作者的私生活而扭曲作品的評價也是常有的事。還沒成為過去的事物肯定會因現(xiàn)世的干擾而不能被確切認(rèn)識。只有成為過去，大家才能看見作品本身的模樣?！?/p>

　　“那要是失傳了呢？再過十八天，星城的一切都會在停滯中結(jié)束，包括你剛剛寫的歌，你不管再寫什么都是消融在黑夜里，沒人會看見！”

　　我不自覺地握住包里的記夢本，像被觸中什么開關(guān)，想起父親告訴我“作品完成的最后一步是被人看見”，不然一切都沒有意義。但芥茉毫不在意地舉起酒杯，好像堅信黎明會到來般飲下這個夜晚。

　　“夜總會過去的。我相信所有的作品都會流向同一個地方，那就是永恒。在遙遠(yuǎn)的時間盡頭一定有人為我沒有發(fā)表的作品駐足停留。”

　　“少來這套。”馮叔避開他的眼睛，“你要是真覺得我們醒得來還辦什么告別演出？”

　　“因為你走的這幾年整個樂隊靠我一個人撐著，我想天亮以后好好休息有什么問題？你和那群人一樣以為我想臨睡前再撈一筆么？”

　　馮叔的眼中閃過一絲悔意，但很快又恢復(fù)成一潭死水。

　　“算了，有些事我們談不攏?！?/p>

　　夜色將我們淹沒在瓶底。芥茉嘆了口氣，醉醺醺地拿起吉他，不顧繃斷的琴弦彈唱起來：“也許我們已經(jīng)成為過去。啊啊，已經(jīng)無處可歸?！?/p>

　　歌聲消散在夜里，酒吧再次歸于寂靜。馮叔喝著悶酒，芥茉還在糾結(jié)大眾對告別演出的看法，又詢問起我這個門外漢。

　　“要不把‘告別演出’改成和樂隊‘末日安可’同名的演唱會？”我莫名想起前天卞炎對粉毛女孩說的那番話，“讓這座城市的人不是迎接末日，而是大聲高喊安可?！?/p>

　　芥茉眼中靈光一閃，纖長的手指像指揮棒似的興奮得揮舞起來。

　　“你提醒我了！不是告別，而是安可……”

　　“呵，別人就隨口一說。”馮叔滿臉嘲弄，我受寵若驚，但芥茉不管我們怎么想，他一刻都坐不住地披上衣服跑到門口?！拔?！你吉他不要了？”

　　“放這兒吧！有空幫我換個弦?！?/p>

　　門上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一聲，他迫不及待地融進(jìn)自己飲下的夜色。我看著桌上續(xù)了三四杯的酒，心情有些復(fù)雜。

　　“好了，這下真去撈錢了?！瘪T叔挖苦著芥茉，將喝完的酒杯拍在桌上，“我得走了。店長，今天的酒賬算在這位青年頭上吧?！?/p>

　　“憑什么？”我?guī)缀跏敲摽诙?，店長擦著酒杯沒有說話。馮叔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捂著嘴突然反應(yīng)過來，整顆心像玻璃杯子似的咯噔一聲。

　　“別那么小氣嘛。啞巴病好了不值得慶祝嗎？”

　　店長拿出了識別人臉的攝像頭，我咽下滿肚子的委屈，掃臉支付了又一筆酒錢。

　　馮叔走后，酒吧又只剩下我和店長兩人。我拾起那把吉他放到腿上，斷掉的弦耷拉在音孔上，等了很久卞炎還是沒有來。

　　“店長今天見過卞炎嗎？”

　　“他昨天就沒來?！钡觊L打趣說，“少一位不記酒名的客人還有些不習(xí)慣?！?/p>

　　“哎，我想到一招。”我放下吉他稍站起身，把腦海里一閃而過的點子告訴店長，“下次他來了你就這么做！”

　　話音剛落，門口就響起一陣風(fēng)鈴聲。

　　“請問要喝點什么？”

　　店長幾乎一秒就切換狀態(tài)，對客人示以微笑。我忙坐回座位，心想怎么會來這么巧?？腿说牟椒ピ絹碓浇乙粫貉b作在修理吉他，一會兒又在記夢本上寫寫畫畫。擔(dān)心卞炎因為前天的話而不樂意見到我，但余光瞥見一雙陌生的女士皮鞋。

　　“這是芥茉的琴吧？”

　　耳朵像過電似的流過一陣酥麻，我愣愣地轉(zhuǎn)過頭，女孩的肌膚像一片雪花般掃過我的視野，裹在膝蓋以下的網(wǎng)襪和黑色半身裙仿佛是不讓其融化的保護(hù)色。

　　女孩小心翼翼地觸摸我腿上的吉他，桃粉色襯衣的袖口像花瓣綻放般露出纖長的手指，手腕上戴著和服飾很不相配的男式手表。我慌亂地對上一雙青橙色的眼瞳，她耳朵上十字架型的掛飾喚醒我的記憶，只不過發(fā)色從那天一頭粉發(fā)改成了現(xiàn)在粉色挑染。

　　“是你？”我的話讓女孩歪了歪頭，似乎記不得在哪里見過我，我只好補(bǔ)充道，“你和我一個紅頭發(fā)的朋友吵起來了。”

　　“對哦，好像有這回事。那是第一次見面吧？”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把我望著，我看見她眼圈略微泛紅，不知道哪根筋搭錯指著眼眶問她“為什么把口紅涂在眼袋上”。她一臉的不可思議，本就很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這是眼妝好么？”我不自覺地扣緊手指頭，想掐自己大腿一把卻又隔著一把吉他，只好收起這份尷尬道：“哦哦，現(xiàn)在是流行把眼袋涂得紅紅的嗎？”話剛說出口，喝下的酒就又泛上一陣悔意，女孩慍怒地撩起劉海湊到我面前。

　　“這是我畫了很久的臥蠶，我謝謝您?！?/p>

　　氣氛降到冰點，店長像中場階段的裁判為她倒了一杯冰水，女孩氣鼓鼓地喝光了。

　　“給她來杯適合的酒吧?！蔽倚南虢裢矸凑埩诉@么多杯酒，再來一杯也無所謂，但不知為何店長一臉為難。

　　“恕我冒昧客人，本店有可樂、橙汁、蘇打水等軟飲?！?/p>

　　“所以呢？”她問。

　　“本店只為未成年人提供果汁和飲料?！?/p>

　　“我今年22歲，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還有什么問題嗎？”

　　“好的，雞尾酒根據(jù)酒精濃度分為短飲和長飲，請問客人——”

　　“甜度適中清爽一點的短飲，謝謝?！?/p>

　　“好的，那就一杯吉姆雷特可以嗎？”店長彌補(bǔ)似的提議道，女孩總算不再鼓著臉，看來很有興趣。

　　夜里柔和的燈光與瓶口流出的透明液體相得映彰，金酒、檸檬汁和糖漿相繼倒入雪克杯，與蕩漾的樂聲一同攪拌沉醉。女孩兩眼放光地欣賞他優(yōu)雅的搖酒表演，我松了口氣，輕輕地將吉他放到一旁。

　　“你還沒告訴我吉他的事呢?！?/p>

　　等店長端上這杯美酒，女孩冷不防地投來視線，“你和芥茉是朋友？家人？老同事？競爭對手？”她步步緊逼，酒吧的背景音樂合著她越來越近的距離加重節(jié)拍，我連連否認(rèn)，解釋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哦，所以你剛剛路轉(zhuǎn)粉咯？”

　　“我……你說是就是吧。”

　　女孩仰起杯子，將杯中銀白的月色一飲而盡。我難免懷疑她有沒有認(rèn)真聽。

　　“既然都喜歡末日安可，我們就是朋友了。”她牽起嘴角，毫無分寸地湊近過來，淡淡的發(fā)香沁入鼻腔。我慌張地和她保持距離，只見她眨巴著眼睛說，“請讓我看看神跡吧！”我完全摸不著頭腦，直到看見她的手指著我身旁的吉他。

　　“你還是問本人吧，不是我的東西我做不了主?！?/p>

　　“本人不是不在嗎？我又不會弄壞。況且你弄斷過琴弦，放你旁邊更不安全吧?！迸⑸焓志拖肽米呒?，我拍掉她的手鄭重其事地說：“那也得放我這兒！這把琴害得我請了三個人七八杯酒，是除了店長唯一的見證者！”

　　“聽不懂你在講什么哦，小氣鬼?！?/p>

　　正要為這份殊榮捍衛(wèi)到底，桌上的手機(jī)就震動起來，是家里的電話。

　　“哼哼，某人總不會帶著別人的琴回家吧？”

　　眼看勝券在握，女孩神氣地昂起頭。我只好遺憾地拿起吉他交給店長保管，氣得她馬上又鼓起了臉。

　　“喂，忘了問你叫什么名字?！迸R走前，女孩滿臉不服氣地問我。我心想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告訴她要是她不告訴我就中了計，但她又說，“知道名字會比較容易遇見。”我沒來由地想起兒時的玩伴、酒吧里聊得投機(jī)的陌生人、廣場上滑著滑板撞到我的男孩，這座城市擁擠得好像每天都會撞上一個陌生的人，卻來不及讓故事展開就戛然而止。

　　“我叫允悠洋。默允的允，悠然的悠，洋洋灑灑的洋?！北е粦蛩Ｒ矡o妨的想法說出了名字，女孩不知為何長舒了一口氣，看著我露出了稍顯寂寞的笑容。

　　“我叫蘇苒，時光荏苒的苒，請多指教。”

　　酒吧里又只剩兩人。我剛上車就迫不及待地翻開記夢本，想把今天像夢一般的經(jīng)歷記錄下來。以前自己其實經(jīng)常做這種事，只是到大學(xué)后發(fā)現(xiàn)大家將此視作“閑情逸致”，用鄭子卿的話來說就是“寫下來有屁用”。于是寫作被我埋到箱底，只偶爾記錄一些零碎的夢境。我一邊回想，一邊將今天的見聞轉(zhuǎn)化為文字，總覺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卻不知與此同時店長問出了這個問題——

　　“所以你們?yōu)槭裁床涣魝€電話呢？”

Day 17

　　去酒吧的路上碰見一家琴行，想到琴弦不貴就打算買一套。店里暖黃色的燈光映在木質(zhì)墻板上，各式吉他掛在刻意做舊的墻上，悠揚的琴聲從不遠(yuǎn)處傳來。我走近鋼琴想一睹演奏者的身姿，卻看見空蕩蕩的鋼琴椅和無人自彈的黑白琴鍵。

　　“透明的鋼琴家，不覺得就和這座城市一樣嗎？”身后響起聲音，我馬上轉(zhuǎn)過頭，老板憑空投影在面前，“各行各業(yè)自動演奏著每日工作的樂章，維持往日的旋律?！?/p>

　　老板悲憫而又尖刻地望著我，像在面對一個將死之人。

　　離開琴行后我去了別的店，到處是機(jī)器人和投影，城內(nèi)的工作者好像徹底被這些來自其他城市的志愿者替代。直到黃昏時分來到酒吧，看到店長一臉平常地招待著客人。

　　“晚上好，今晚想喝點什么？”

　　“和以前一樣就好?！?/p>

　　我走到昨天的老位置坐下。店長像以前一樣請我稍作等待。我的視線像被施以魔法般跟著青檸汁淋在冰塊上流淌到杯底，想到一路上空門大開的商店不禁問他：“星城的服務(wù)業(yè)早已經(jīng)是自動化的天下，店長怎么不給自己放個長假呢？”

　　店長揮一揮長柄小匙伸進(jìn)杯中，冰塊繞著杯壁轉(zhuǎn)了幾周。我一時間看得出神，直至他將酒杯擱在杯墊上遞過來，連帶著兩張印著“末日安可LIVE”字樣的門票。

　　“有人囑托我將它交給您?！钡觊L把兩張票擱在桌上，對我說，“關(guān)于客人您的問題——我只用調(diào)一杯酒就能路過一段故事，這世上還有別的地方有這種美事嗎？”

　　舉起酒杯，清爽的芳香掠過喉嚨，不知為何想起多年未見的父親。店長臉上的笑容頭一回那么明確，即便在夜色中也不曖昧透明。

Day 16

　　今天酒吧生意很好，但吧臺的座位備受冷落，客人都拿起酒杯跑到店外。畢竟末日安可在橋頭的“鬼打墻”前突擊路演，城市盡頭的蕭瑟風(fēng)景成為末日的背景板，為九天后的演唱會造足勢頭。

　　“店長，來杯‘可樂’。”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響起，我迫不及待地轉(zhuǎn)過身，果然看見一頭紅發(fā)。卞炎像個沒事人似的坐在旁邊，外面嘈雜的音樂和人聲令他頗為不快，但我心里倒是說不上來的愉快。

　　“客人，您的可樂?！?/p>

　　一杯冒著氣泡的黑褐色液體端到卞炎面前，他轉(zhuǎn)頭喝下一口，臉色瞬間變了。

　　“怎么是可樂？我酒呢？”

　　“客人您記性越來越差了?！钡觊L從容地回答他，“您自己說了‘來杯可樂’?！?/p>

　　“少來！換成我平時喝的可樂?！?/p>

　　“說出來?！?/p>

　　我撲哧一笑，卞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轉(zhuǎn)頭看向店長。

　　“說什么？”

　　“酒的名字?！钡觊L伸手指了指菜單。我強(qiáng)忍著笑意，拍了拍卞炎的肩膀，“酒還是可樂，終歸是要作出選擇的?！?/p>

　　“你們！”卞炎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店長，伸出食指不知道指誰，“合起伙來當(dāng)我不喝可樂是吧？”他舉起酒杯高仰起頭，咕咚咕咚喝完一整杯。

　　“還好沒給客人您上酒，不然倒在這兒回不去就麻煩了?！?/p>

　　“去你的吧，我喝斷片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快把我平時的酒端來！”卞炎發(fā)現(xiàn)自己找到避開酒名的法子，得意地瞧著我們，“這么說總行了吧？”

　　我真不懂卞炎和酒的名字較什么勁，店長接過酒杯笑而不語。酒吧門口的街演在我們說笑間即將散場?！氨赴?，那天說了過分的話?！苯柚T外的吵鬧，我說出了憋在心里好幾天的話，可卞炎挑著眉毛輕佻地道：“我還以為你為剛才的事道歉呢?！蔽覇柶鹆顺龀堑氖拢逖咨裆衩孛氐卣f先等秦洪過來再說。我喝下一口酒，忽然感到背上有股不太一樣的視線，回頭只聽見一聲風(fēng)鈴響。

　　“這么熱鬧啊?！?/p>

　　馮叔進(jìn)門后在我左邊坐下，頭上已經(jīng)拆了繃帶。我有些在意剛才的視線，問他有沒有在門口看到什么奇怪的人，他沒好氣地看著我說“有很多”。

　　“很多？”我一愣。

　　“是啊，一堆人像觸電一樣跳來跳去，跟做法似的?！?/p>

　　“你說外面的街演？”卞炎豎起食指對向門外。

　　“你也覺得？”

　　“我也覺得?！?/p>

　　“干！”兩人二話不說碰了杯，只留我一人風(fēng)中凌亂。

　　“這小子還發(fā)愣呢！他比外面的人還夸張，拿了兩張票就成精神股東了?！?/p>

　　“太沒骨氣了?！?/p>

　　“我怎么就精神股東了？”

　　見我發(fā)出抗議，他倆默契地對視一眼。

　　“我說吧?！?/p>

　　“太對了?！?/p>

　　“干！”

　　我知道和他們講不清楚，索性不再參與討論。他倆聊得越來越盡興，馮叔討論起廣場上的玻璃瓶雕塑，說水池對著瓶子噴水太過愚蠢，設(shè)計師應(yīng)該讓水從瓶口源源不斷地流進(jìn)水池；卞炎介紹起老家璃山，那是比這兒落后得多的小城鎮(zhèn)，十年前因為別的原因被安排冬眠，他和妹妹僥幸不在場，誰想到今天自己會栽在星城。兩人唉聲嘆氣直搖頭，我不明白一個訛人和一個被訛人怎么能聊得那么投機(jī)，卞炎抿上一口酒暗自得意，我擱在桌上的手機(jī)震動起來，他揶揄我道，“喲，看來有人要回家咯?！?/p>

　　我懶得搭理他，和店長打了聲招呼準(zhǔn)備回去，可一看屏幕我的心跳頓時停了一拍，耳邊的嗡鳴蓋過了周邊的人聲。那是一串早已停機(jī)的號碼，是我失蹤已久的父親的電話。

　　“喂？”

　　電話那頭傳來悉悉索索的砂礫聲，像是浸泡在廢墟的空氣里驚魂未定。我鬼使神差地摁下了錄音鍵，剛才那種古怪的視線再次攀上我的后背，這次我馬上環(huán)顧起四周，掃過一張張陌生或熟悉的臉，卻無法鎖定視線的主人是誰。耳邊的聲音嘈雜起來，似乎有誰將我拽過去，逐漸靠近那粗重的呼吸。

　　「早知道就說出來了?！?/p>

　　“你說什么？”

　　我想喊住那個模糊不清的聲音，但電話的嘟嘟聲打斷了我，背后的視線消失不見。

　　“靠！大家快看熱搜，這都什么啊！”

　　風(fēng)鈴一響，秦洪從我身邊徑直走過，眼前如夢初醒般清晰起來。我見卞炎臉色陰沉，指尖情不自禁地點進(jìn)熱搜話題——“星城市民一路走好”“時間放逐的城市”“再見了星城”“愿星辰永不隕落”等條目赫然在榜。整個酒吧的時間凝滯了幾秒，像冰塊丟進(jìn)杯底又被一下子撈到火里，然后議論聲瞬間蔓延開來。

　　“什么叫‘一路走好’？我們不會醒了嗎？”“大家冷靜點，肯定有什么誤會！”“對，天肯定會亮！時災(zāi)局不可能拋下我們不管。”“都什么時候了還信那套鬼話？我們永遠(yuǎn)醒不來了！”“不可能！那樣的話他們沒理由讓我們知道！”

　　“我早說過星城被放逐了，安樂鼠們?！崩详惙畔戮票?，冷嘲熱諷道，“我們停滯后的時間被別的城市像強(qiáng)盜似的奪去發(fā)展，未來屬于他們，我們只是過去。”

　　“不會的！”小嚴(yán)激烈地否定他，“政府給我們發(fā)那么多錢，那么多城外人愿意全息投影進(jìn)來當(dāng)志愿者，我們維護(hù)這里的秩序，不都是為了以后再叫醒這座城市嗎？”

　　“城里人一個個散財童子，城外人怎么不搶著當(dāng)志愿者？他們進(jìn)城來光賺個小費就數(shù)錢數(shù)到手酸?！鼻睾檗D(zhuǎn)身指著人群痛斥道，“是你們活生生把末日過成了節(jié)日！”

　　“是他們麻痹了我們?！薄皶r災(zāi)局不能放棄我們！我們可是自動化城市的先驅(qū)?。　薄皩?，他們該對我們感恩戴德！”在好幾人附和的聲音下，秦洪作勢要沖出門外。

　　“你冷靜點?！北逖状钭∏睾榈募绨騽袼傲蕉叩臅r候我們在城外不也是一邊慶幸事情沒落到自己頭上，一邊于事無補(bǔ)地痛恨惋惜嗎？只是這次換作我們在城里?！?/p>

　　“這能一樣嗎？”好幾人被卞炎的話激怒了。“我們不需要別人哭喪著臉同情！”“惋惜星城的放逐？我看他們恨不得放爆竹慶祝！”“讓他們撤熱搜！”“熱搜還重要嗎？重要的是放我們出城。”“可是逃出去犯法！”“怕什么？法不責(zé)眾！”

　　“聽見大家的呼聲了嗎？炎哥，是時候行動了?！?/p>

　　見卞炎還是無動于衷，秦洪甩開他的阻撓帶著一行人沖出門外。眼看著離城分子混進(jìn)了高呼安可的聽眾里，芥茉忙喊大家散場，但抗議的情緒在街上洶涌澎湃。小嚴(yán)無動于衷地喝著悶酒，倒是老陳一反常態(tài)地出門拉起警戒線，警告所有人退到橋下，否則馬上帶走調(diào)查。兩派人僵持不下，最后帶頭的秦洪被警方帶走，官方通報說有人買熱搜惡意引起騷亂，警方一定嚴(yán)查到底，大家盡管心存疑慮但還是一哄而散，整件事告一段落。

　　酒吧的角落里，小嚴(yán)警官和方教授喝著與世隔絕的悶酒。

　　“我不懂，為什么我們非得冬眠不可？”小嚴(yán)喝得爛醉如泥，嘴里含糊不清地問。

　　“因為如果放任一座城市超前發(fā)展，時間會放逐我們。”方教授回答他，杯中的酒在手上輕輕地旋出水渦，“沒人希望楓城的災(zāi)難在星城重演?！?/p>

　　楓城曾經(jīng)是一座空前發(fā)達(dá)的城市，城里與城外仿佛未來與過去，發(fā)展水平相隔數(shù)十年的鴻溝。當(dāng)時人們還不知道均衡發(fā)展規(guī)律的存在，直到七年前的十月九日，一場前所未有的巨大時渦襲擊楓城。時災(zāi)防御局的調(diào)查員N發(fā)現(xiàn)時渦就是時間與空間無法合一而產(chǎn)生的時空漩渦——空間與時間就像世界的骨骼和肌膚，城市在時間上的超前就像兒童生長出成年人的骨骼，像腳趾磨破襪子一般刺穿稚嫩的肌膚，將時間扯得遍體鱗傷。

　　為避免時渦再次產(chǎn)生，時災(zāi)局制定《10·9時間災(zāi)害防御條例》，以均衡各座城市的發(fā)展，讓時間能夠嚴(yán)絲合縫地套在空間的骨骼上。

　　“那為什么我們沒有那場災(zāi)難的記憶？”小嚴(yán)像啄食的鳥一樣伸著腦袋問，“我知道地震會破壞地面、震塌房屋，海嘯會吞沒城市、摧毀建筑，但時渦有什么危害？”

　　“它的危害是無法察覺的恐怖。因為一切不適應(yīng)于時代的事物會從空間上憑空消失，連同我們對這些事物的記憶，從而引發(fā)群體性認(rèn)知混亂的時暈癥?！狈浇淌谡f，“這和‘時間感’的問題有關(guān)。不同人對時間的感知能力不同，假如弱時間感的我回到過去改變歷史，我會因過去改變導(dǎo)致的連鎖反應(yīng)而忘記改變前的過去。如果我回到認(rèn)識你之前殺死你，那我就會忘記認(rèn)識你后的記憶?！?/p>

　　方教授把酒杯放在桌上，杯中的漩渦漸漸平息。和她一起來的朋友已經(jīng)喝得斷片，躺在沙發(fā)上不省人事。

　　“因為我和你的相識在新的歷史上不存在，所以我的記憶會被改變后的歷史覆蓋，這就是弱時間感者眼中的時間。同理，我也無法感知到星城16天后的冬眠，因為即便時間停止，我的時間感也觀測不到靜止的時間，而以為時間還在流逝?！?/p>

　　“就是說我們的時間感會從冬眠的那一刻無縫連接到醒來以后的未來？”小嚴(yán)皺著眉頭問道，“那如果時間永遠(yuǎn)靜止下去呢？”

　　“我們就會永遠(yuǎn)被囚禁在這一瞬間卻不自知?！?/p>

　　冰塊在杯中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兩人盯著瞧了半天也看不出冰塊正在融化。

　　“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人是弱時間感知者，而少之又少的強(qiáng)時間感知者中只有一人發(fā)現(xiàn)他的天賦——那就是調(diào)查員N——他利用一臺能捕捉時渦并轉(zhuǎn)化為時間能源的機(jī)器多次回到過去，把歷史向他認(rèn)為更好的方向改寫，卻徹底打亂時間與空間的秩序?！?/p>

　　“怎么會？”

　　“假定歷史X上，人類早已經(jīng)進(jìn)入太空時代，而在歷史Y上，人類經(jīng)歷核戰(zhàn)爭回歸原始。相同的時間點，不同歷史的空間事實截然不同，那么N不斷地改變歷史會發(fā)生什么后果呢？”

　　方教授拿起兩只形狀相同卻裝著不同酒的杯子，將前一杯酒倒進(jìn)后一杯，再從后者倒回到前者，如此來回往復(fù)。

　　“你別晃了?！毙?yán)看得頭暈，抓住她的手問，“這和時渦有什么關(guān)系？”

　　“楓城的時渦最初只是一場地震，但N回到過去救下了本應(yīng)死去的7萬人，過去改變后兩條歷史相互纏繞，相互矛盾的事實出現(xiàn)在同一時空，引起弱時間感者全體認(rèn)知混亂，即‘時暈癥’——將近7萬人在新的歷史上像幽靈一般時而出現(xiàn)時而消失，整座城市陷入徹底的混沌，這就是時渦的危害?！?/p>

　　“它會影響我們的記憶，卻讓我們不自知?！闭f到這里小嚴(yán)又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話，“不，不對。對弱時間感的我們來說一切都感受不到，結(jié)果上就形同不存在了?！?/p>

　　“所以把這場停滯當(dāng)一場長夢吧。時間放逐了我們，予我們永恒的自由?！?/p>

　　方教授舉杯與其相碰，小嚴(yán)剛想飲下這杯酒，卻和她一樣憂愁起來。

　　“他擔(dān)心時間會把我們抹去，就像楓城的7萬人?！狈浇淌诤髞砀嬖V我們，“時暈癥是因為時間抹除了它認(rèn)為不存在的事實，那么當(dāng)星城趨于靜止，城外一如既往，我們又是否存在呢？時間真的會允許我們相安無事地過完剩下的日子嗎？”

　　吧臺前，卞炎喝下杯里的酒準(zhǔn)備離開，但我大聲地叫住他。

　　“這就是你的計劃嗎？你以為買了熱搜挑起大家的離城情緒，時災(zāi)局就會在人們的呼喚中大開城門嗎？”

　　卞炎看著我沒有說話，我想追問下去，但他的口袋里響起一陣電話鈴聲。

　　“我接個電話？”

　　我擺擺手閉上了嘴，卞炎坐在我旁邊接起視頻通話，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年齡和我相仿的女孩，是卞炎的妹妹。她說他們老家璃山明天就要醒了，爸爸媽媽肯定想不到兩個孩子一眨眼已經(jīng)二十出頭。卞炎的眼中有些不可思議，不停地念叨著“明天”兩個字，像咿呀學(xué)語的孩子在腦海里描摹父母。妹妹告訴卞炎明天就是大年夜，如果他可以接上全息投影到城外，她會帶他回璃山看看他們。

　　兩人聊了很久才掛斷電話。卞炎向我坦白他身上的衣服并非找名廠定做，而是出自妹妹之手。他很抱歉騙了我，可妹妹在他眼中就是最頂尖的服裝設(shè)計師。他否認(rèn)買了熱搜，只說他至今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回家看看他們，不想過年過得和賊一樣。

　　離開酒吧時已是深夜，城市的盡頭不見黃昏時分的喧鬧，比以往任何一天都顯得荒涼。我望著不染一粒星塵的夜空，像是為了紀(jì)念某種無法言述的存在，拿出手機(jī)對著那里照了一張相。

　　深夜十點的末班車上，我翻出電話錄音又聽了一遍。背后被誰注視著的感覺還留有余溫，我心想，是時候問問父親的事了。

Day 15

　　“允悠洋！我怎么生了你這個不孝子！”

　　餐桌對面的咆哮像要震破鼓膜搗進(jìn)喉嚨里，我摔下筷子沖進(jìn)臥室，心跳震得整個視野天旋地轉(zhuǎn)。我說錯什么了？越想不通客廳里的罵聲就越刺耳，我打開衣柜抓起幾件衣服丟到行李箱里，腦海里一團(tuán)漿糊，余光瞥見個黑影在房門口。

　　“小允，沒必要鬧到這種地步吧？”

　　“別這么叫我?！蔽覐臅苌铣槌鰩妆緯?，拔下床頭的充電線塞進(jìn)書包里。

　　“你媽這把年紀(jì)不容易，道個歉吧?！?/p>

　　又是這句話。我抬頭看向這個男人，不知哪來的好笑沖上鼻腔。還有半個月就迎來冬眠，母親也好，我也好，沒人知道還會不會醒，事到如今還拿年紀(jì)壓我有什么意義？

　　“滾去找他爹！”叫罵聲隔著大半個客廳直闖房間，書架上的書倒向書抽出的空檔，“沒人逼他回來，別像我欠他似的！”

　　繼父轉(zhuǎn)身回到客廳，燈光錯開黑影掃在我的書包上。兩周前的奶茶漬渾濁開來，記夢本從書包里掉到地上，電腦屏幕上的倒計時一亮一暗地跳閃，暈染著不著邊際的思緒一涌而出。

　　“小允，你沒開玩笑？真不考研？”

　　我捂住腦門，話語卻不斷從回憶里冒出頭。

　　“嗯。我想先去工作，盡早步入社會嘛?！?/p>

　　“有沒有搞錯，你這專業(yè)本科出身找得著工作？”“你考不上就再考嘛。考上研還能在學(xué)校多呆幾年，豈不快哉？”言語從四面八方將我淹沒——閉嘴！你們什么都不懂！“大家都陸陸續(xù)續(xù)找到了出路，就你在原地踏步，三年過去還像個高中生。”這種事我當(dāng)然知道啊，那又怎樣？反正城市早已停滯，我停下腳步又有什么關(guān)系？“沒用的，他一心只想爛在家里?！蔽叶嘞肫缒莻€窗邊飄來的聲音，可抓空的手無力地錘在墻上。

　　我低頭看著手機(jī)，屏幕上是父親那通電話的錄音。

　　“我爸是不是還在星城？”我猶猶豫豫地問出了口，飯桌對面的母親忽然停下筷子?！俺眠€有時間我們和他見一面吧?！?/p>

　　她的目光像要穿過鏡片將我釘在墻上，我不知道自己說錯什么了，只聽見她叫喊道：“允悠洋！你回家就是把我氣死的??！”

　　“你以為我很想回來嗎？”話語從喉嚨的深底里翻涌上來。那一瞬間我已然看不清在現(xiàn)實還是回憶中，身體被爆發(fā)的情緒從臥室拽到客廳，我沖著面前的人怒喊道，“就因為你們我才做不了想做的事！”

　　“都歇歇吧！大過年的吵什么！”繼父大聲喊住我們，可家里的空氣像激烈搖晃過的酒瓶，瓶口噴涌而出的白沫沖進(jìn)我的耳膜?！澳阆胱鍪裁?？你就想和群不三不四的人成天喝酒！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幾天去了哪嗎？”她把照片一張張放給我看，第一張是和卞炎聊天的時候，還有一張是我接到父親電話的時候。我想起那時背后的目光，眼前一陣頭暈?zāi)垦?，整個人脫力地癱倒在沙發(fā)上。

　　“昨天看著我的人是你嗎？”我喃喃道。

　　“不然呢？還能是你那一走了之的爹？”

　　“行了！”繼父攔在中間，把母親往房間里趕，兩人關(guān)上門爭執(zhí)不休。我暈頭轉(zhuǎn)向地回到房間，撿起了掉在地上的記夢本。看著一旁打包好的行李，已然想不起爭吵的原因，也沒有理由再去詢問父親的事。因為注視著我的目光已經(jīng)不可能是他。

Day 14

　　客廳的燈熄滅了，窗外零落的燈光偽裝成星，不知不覺已是凌晨。有誰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我執(zhí)起筆裝作忙碌的樣子，直到腳步聲離去后筆放下，紙上仍是一片空白。

　　我在做什么？

　　回過神時我逃出了家，好像身體沒等大腦做出決策就擅自行動。

　　從小區(qū)里一如既往的昏暗無光，走到街上一反常態(tài)的火樹銀花，我踢著一路的石子來到公交站牌，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了末班車點。

　　“感謝乘坐星城3路?！避囌緩V播自動播放起預(yù)定的內(nèi)容?！敖裉焓谴竽瓿跻?，祝您一家團(tuán)圓，度過最美好的時光，您的樂觀與信心將激勵更多人迎接夜晚。感謝您對星城始終如一的熱愛與支持，歡送您再次乘坐本線。”

　　我快步離開車站，卻甩不開路上噼里啪啦的鞭炮?！案兄x有你”的標(biāo)牌一路尾隨，我心里竄起一陣無名火，蹬起腳就踹向站牌，結(jié)果再次觸發(fā)車站的廣播。我氣得抽出礦泉水瓶砸過去，回頭卻看見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瞧著我，粉色袖口里伸出的兩只小手高高地接住瓶子，寬松的銀色手表耷拉在手腕上。我愣愣地看著蘇苒，心跳像被扼住似的驟停，大腦迅速過了一遍自己做的事于是跟著一起宕機(jī)。

　　先打招呼還是道歉？現(xiàn)在我一怒之下砸過去的瓶子被她不小心當(dāng)作拋接游戲拿在手里，要不然將錯就錯讓她扔回給我？我思來想去拿不定主意，蘇苒卻打破距離迎著我的目光走過來。我打定主意要把剛才的事變成一場誤會，可沒想到她搶在前面開了口。

　　“去哪里逛逛嗎？”

　　“?。俊?/p>

　　“總不能在這里傻站一晚上吧？”蘇苒將礦泉水瓶遞過來，她的手很小，給我一種她握不住瓶子的錯覺?！澳阋插e過了回家的末班車？還是離家出走呢？”

　　她毫無分寸感地湊到我面前，踮起腳瞄了一眼我背后的書包。

　　“我一大學(xué)生哪有什么離家出走?！蔽倚奶摰卣f，“我就是到處走走?！?/p>

　　“哦，順便欺負(fù)欺負(fù)站牌？”蘇苒見我變了臉色，像惡作劇成功的壞孩子一樣瞇起眼。我知道談到這件事必敗下陣來，只好惹不起但躲得起，默默往不遠(yuǎn)處的自動售貨機(jī)走去。

　　“你怎么只帶了這點行李？”

　　蘇苒跟了上來，雙手背在身后瞧著我。

　　“反正就剩兩周時間。包里有兩天的衣服，之后的事之后再說吧。”

　　“走一步算一步可是要吃虧的哦，允咩咩同學(xué)?！?/p>

　　“這是什么稱呼？”

　　“幼羊不是咩咩叫嘛？”

　　我打量著這個用手指卷著一縷粉發(fā)的女孩，干笑著問：“你們這些頭發(fā)有色的家伙都記不住別人名字？”

　　“我染回來了好么！”蘇苒捧起黑發(fā)讓我看，絲毫不顧幾縷顯眼的粉發(fā)混在其中。“而且我才沒不記得名字。”

　　說話間，自動販賣機(jī)的光亮越來越近。我停下腳步，雖然能聽見遠(yuǎn)處吵鬧的爆竹聲，但流動的時間仿佛繞過此處。在熱鬧得如此反常的深夜，自動販賣機(jī)附近仍是屬于夜的冷清，即便有人走到跟前也沉默地站在原地。沒有預(yù)先設(shè)置的語音，更不會走過來迎接。它只有等著錢幣投入，把客人需要的商品推下來，如同空氣一般存在于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就好像有一天消失不見都沒人察覺，只有我會因此感到窒息。

　　“你很喜歡自動販賣機(jī)嗎？”耳邊的聲音把我拽回到現(xiàn)實，我才察覺自己已經(jīng)出神。

　　“嗯。不發(fā)表意見也不強(qiáng)調(diào)自身的存在，只是為路過的人提供服務(wù)而出現(xiàn)在這里。我很喜歡這樣的存在形式?！蔽野聪聻觚埐栾嬃系陌粹o，商品櫥窗旁的攝像頭不動聲色地捕捉我的面容，等到取物倉里發(fā)出砰的撞擊聲就代表交易已經(jīng)完成，除此以外沒有任何提示。

　　“像上次那家酒吧的店長？”

　　“嗯?！?/p>

　　“那餐廳里的‘幽靈’呢？”

　　“不一樣，他們會和你說話，會竭盡全力地招待你，好像不那么做就等于趕走客人。”我想起去琴行買弦的經(jīng)歷，對她說，“車站的自動化播報站牌，只要你走到附近它就會將預(yù)設(shè)的內(nèi)容輸送給你，強(qiáng)調(diào)他們想讓你知道的信息。城外人的全息投影也一樣，看似弱化自身的存在從你身上憑空穿過，實際上無時不刻都在表露自己的態(tài)度，關(guān)心也好，憐憫也好，都讓這座城市像一間巨大的臨終關(guān)懷病房。”

　　“比起特殊對待，什么也不做地陪在身邊更好嗎？”蘇苒歪著頭問道。

　　“嗯，最好連這座城市將會停滯的事也閉口不談。讓我什么也不知道地迎來冬眠。”我取出倉內(nèi)的飲料，隔物板咔的一聲鎖上，轉(zhuǎn)頭看見她低垂著眼眸。

　　“你怎么了？”

　　蘇苒深吸了一口氣，好像下面的話需要鼓足很大的勇氣，抬起那雙眼圈泛紅的眼睛。她告訴我她從小和姐姐一起長大，姐姐是她唯一的家人。但冬眠廣播的那天，姐姐正好和研究所的同事去璃山附近的沙漠調(diào)查，把她一個人留在了城里。

　　“這大半個月以來，她每次打來電話都像最后一面似的聽我講話。明明我們以前經(jīng)常會吵架，她很霸道，我脾氣很差，盡管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看待事物的想法卻很不一樣?？涩F(xiàn)在我就算故意惹她生氣，她也什么都不說地聽著?！?/p>

　　“就像自動販賣機(jī)？”

　　“她就是自動販賣機(jī)?！碧K苒點了點頭，“默默傾聽你說的話，然后把你想要的東西推下來?！蔽翼樦哪抗馔蛏唐窓淮?，購買各種飲料的按鈕流動著藍(lán)色的光，機(jī)器運作的微弱聲響點綴在夜色里。

　　“你討厭自動販賣機(jī)？”

　　蘇苒搖了搖頭，宛如明確心意一般重重地摁下咖啡飲料的按鈕。

　　“不，小時候我還很想成為一臺自動販賣機(jī)呢，很好笑吧？”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蘇苒，倒不是覺得奇怪，反而是對竟有同樣想法的人感到驚訝。我擰開塑料瓶蓋，把手中的茶伸到蘇苒的面前。她撲哧一笑，眼睛彎成一道月牙，一邊說著“咖啡和茶干杯也太奇怪了吧”，一邊拉開易拉罐和我碰杯。

　　“接下來我們?nèi)ツ哪?？”這么問的時候她回答我說“機(jī)會難得，想什么也不做地走走”，于是我們決定以送她回家為目的地，順便將沿途的大半座城市逛遍。路上碰見幾個喝高的青年騎著自行車在人行道上一路馳騁，我和她心照不宣地來到深夜的大馬路上，沿著中央的雙黃線行走。

　　“被撞死的話大家肯定會說我們活該吧？”她如此說著，昂首闊步地跨過十字路口?！罢f不定會轉(zhuǎn)世成對此也毫不在意的自動販賣機(jī)呢？”我望向天空，飄云遮掩住月的羞怯。直到路過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原來這兒也沒有店員了?！碧K苒繞著收銀臺轉(zhuǎn)了一圈，打開保溫柜拿了兩串烤腸，回到門口的自助付款機(jī)，“感覺好奇怪啊?！?/p>

　　“是有點，前幾天進(jìn)來店員還會偷偷懶讓你用自助付款機(jī)。”

　　“這么看其實和以前沒什么不同?！碧K苒望向收銀臺，像在對照著回憶里的畫面，感慨道，“星城的冬眠好像加速了這些自動化的普及，但又沒什么實質(zhì)性的改變。”

　　“因為我們早就停滯了吧。”付款機(jī)識別完面容，跳出收款成功的提示，我緩緩道，“或許等我們睡著后，會有別的城市替我們走出停滯的時間吧?！?/p>

　　在靠窗的座位坐下，蘇苒順手將一根烤腸遞給我，我連道幾聲謝謝，并以三角飯團(tuán)作為回禮?！霸趺磿腥藖肀憷曩I飯團(tuán)啊?！彼贿呁虏壑?，一邊沿著包裝上的紅線小心翼翼地撕下，扯出塑料紙讓海苔完美地包在飯團(tuán)上，得意地向我展示她的作品?！霸趺磿腥怂簜€飯團(tuán)這么幼稚啊?！蔽页盟膿v的那會兒已經(jīng)三兩下烤腸下肚，騰出雙手暴力拆封，蘇苒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吃完東西之后我看了一眼時間，注意到手機(jī)快要沒電，想著充會兒電再走卻發(fā)現(xiàn)只帶了充電線。“我去買個插頭，你還餓嗎？要不要我再買點吃的？”蘇苒歪著頭想了一想，對我說道，“幫我看看有沒有末日安可聯(lián)名的汽水吧？說不定我們能抽到演唱會的票?！蔽衣牭竭@話不禁摸了摸口袋，忽然有了一個奇怪的主意。

　　“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沒指望你抽到啦?！碧K苒擺了擺手，我裝作被她潑了一盆冷水的樣子，心想著等會就讓她見識一下超越運氣的運氣，卻怎么都想不到她遠(yuǎn)遠(yuǎn)地說了一句“愛你哦”。我拿向飲料的手停在半空，大腦瞬間過載，震驚地看向蘇苒的背影。她剛剛說什么？

　　“喂，要是找不到就算了哦？”聽到蘇苒的呼喚，我神思恍惚地拿起兩瓶汽水就走，差點忘記買充電插頭?！澳阗I到啦？”回到座位上時蘇苒比我先一步轉(zhuǎn)過身，從我的手中接過飲料?！皭勰闩丁！彼侨彳浂酀穆曇粼俅蝹鬟^來，我的手突然一軟，自己買的那瓶掉到了地上。

　　“??！果然沒抽中，就讓你別好話說在前面吧？喂，你怎么傻掉了？”

　　“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沒中啊，上面寫‘謝謝惠顧’嘛?！?/p>

　　“再上面一句？”

　　“你買到了？”

　　“再下一句！”

　　蘇苒歪著頭一臉困惑的表情，看著我回想了半天。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幻聽，她的眼睛卻噌的一亮，不禁掩口而笑。

　　“我那是用來表達(dá)隨口的感謝好嘛！難道沒人這么和你說過么？”

　　“愛你？感謝？”

　　“允咩咩你是不是大學(xué)生?。∥以趺锤杏X和你有代溝？”

　　我這時候甚至忘記吐槽她的稱呼，頂著發(fā)燙的臉頰辯解道：“這和代溝有什么關(guān)系？要是感謝的時候說的是‘愛你’，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要和對方說什么？謝謝嗎？”

　　這話讓她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像要回避這個問題似的轉(zhuǎn)過了頭，“那種事要到那個時候才知道啦?！闭f著她喝了一口飲料，不知為何用手往臉上扇著風(fēng)。終于冷靜下來的我坐回座位，目光落向桌上的瓶蓋，忽然想起口袋里的票。

　　“你搞得我差點把好消息忘了?！?/p>

　　“這是我的臺詞吧！”蘇苒將瓶蓋塞到我面前說，“好消息就是沒有好消息?！?/p>

　　“哦，就是說你不想去看演唱會咯？”我晃了晃手中的票，蘇苒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湊近到面前抓住了我的手，“你哪來的票，難道真是朋友？家人？同事？前男友？”她湊得越來越近，我慌亂地站起了身，加快的心跳像是剛才的余波。

　　“什么跟什么??！我只是幫主唱換過弦的普通聽眾。”

　　蘇苒明明看著手中的票兩眼放光卻還故作鎮(zhèn)定，我不禁笑起來，低頭撿起掉在地上的飲料。可擰開瓶蓋剛準(zhǔn)備喝下一口，就看見瓶蓋上赫然寫著一串兌換碼，笑容頓時凝固在我臉上。

　　“發(fā)生什么事了么？”蘇苒好奇地湊過來，我不動聲色地擰上瓶蓋。

　　“總有一些事情，發(fā)生了也像沒有發(fā)生一樣?！?/p>

　　“你在說什么傻話？”

　　我搖了搖頭，知道她永遠(yuǎn)不會明白這個道理。無論瓶蓋上面寫著什么，只要蓋在瓶子上就是一塊普通的瓶蓋。

　　夜空不知不覺間有了些許光亮，街道隨之冷清下來。離開便利店后我們在大馬路上走了很久，我擔(dān)心這樣下去天亮也走不到終點，于是帶蘇苒抄了公園的小路。沒想到她推著我登上白天被小孩子占領(lǐng)的滑滑梯，慫恿我滑下去。結(jié)果我剛滑到半途她就緊跟其后，后背貼著膝蓋撞到一塊。

　　“允咩，你為什么離家出走啊？”

　　蘇苒走在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我揉著生痛的后背，懶得指出她又縮短一個字的稱呼。

　　“大學(xué)生沒有離家出走，就是到處走走?！?/p>

　　“又來這句，你是機(jī)器人么？我都說過我家的事了欸？”蘇苒轉(zhuǎn)過來幽怨地看著我，倒退著向后行走。我明白自己繞不開這個問題，只好走到與她并排的位置。樹蔭遮擋住路燈的光，前方再過一個路口就是前幾天和家人看電影的商場。

　　“大概是一個月前，我開始做兩個同樣的夢?！?/p>

　　我把記夢本遞給蘇苒。第一個夢是開頭沙漠里的廢棄教堂，陌生的女人和戴著京劇面具的黑影，還有一具返老還童的老尸。

　　“第二個夢發(fā)生在白天，卻像眼前的夜晚，整座城市空空蕩蕩。我像電影觀眾一樣俯視著家里，父親就在桌前翻著書，母親從冰箱里拿出瓶裝咖啡給他，可就當(dāng)他擰開瓶蓋的瞬間，所有人都不見了。我母親，我弟弟……這時我意識到父親不該出現(xiàn)在這，母親七年前就和繼父生下弟弟?？赡且磺腥绱苏鎸?，以至于每次醒來都覺得不對勁。”

　　“你懷疑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你們？”蘇苒合上記夢本問。

　　“不，我覺得那才是這個世界原本的樣子。”我望向商場大廈的廣告牌，有一種冬眠倒計時即將歸零的錯覺?！拔翼樌乜忌侠硐氲拇髮W(xué)，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身邊的人盡管有意見卻尊重我的決定；我沒和母親為了父親的事吵架，雖然有時會鬧不開心，但到假期一家人總會結(jié)伴出行。兩周以后，這座城市的故事仍將平鋪直敘地延續(xù)下去。”

　　蘇苒安靜地走在我身邊，我們從空蕩蕩的露天廣場橫穿而過。兩邊的店鋪漆黑一片，正對面的那片天空略微泛白，夢境似近實遠(yuǎn)。

　　“你覺得有人偷走了你的時間。”

　　“對，那個能回到過去、改變歷史的人偷走了我的時間?！?/p>

　　離開商場有一段距離，偶爾路過我以前就讀的星城高級中學(xué)，不由得停下腳步。記憶中老舊的墻面刷上新漆，斷斷續(xù)續(xù)建造了三年的新寢室樓竟已落地。整座校園翻新了一遍，只有門前的校匾依然故我。

　　“這所高中很有名呢，我記得是N的母校吧？”

　　蘇苒仰頭望著教學(xué)樓的時鐘，當(dāng)我苦笑著說“也是我的母?！睍r她驚訝地望向我。周圍的建筑如同黑色剪影，無垠的墨藍(lán)讓人有些透不過氣。

　　“很奇怪吧？明明是同一所高中出身，可他掌握著時間，世上多少災(zāi)禍因他的干涉而未曾發(fā)生；而我被時間放逐，因他的安排而理所當(dāng)然地冬眠。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就是他故事里的配角，對過去的改變毫無察覺，只為襯托他這位穿越時間的主角而存在?！?/p>

　　她沒有說話，只有淺淺的呼吸聲伴隨在身邊，就像深夜的自動販賣機(jī)。

　　我放開目光，心想還要趁天亮前送蘇苒回家，于是不再緊追著眼前的墨藍(lán)?？僧?dāng)我轉(zhuǎn)過身時她忽然喊住我的名字。

　　“允悠洋，你不需要成為別人故事里的主角啊?！币箍罩蟹鲆粚郁~肚白，我愣在原地，聽見她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盎蛟S時間感薄弱的我們感知不到被改變的過去，但我們會注意到角落里的自動販賣機(jī)、消失在便利店的收銀臺、出現(xiàn)在車站的自動報站牌；或許我們看不到他們眼中非線性的時間，甚至無法察覺這座城市停止的瞬間，但當(dāng)走在夜晚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我們知道有什么是已經(jīng)不見的，有什么是正在消失的。在這個只有我們的世界，他們只是我們嘴上一帶而過的配角，這是誰也偷不走的我們的時間。”

　　夜空染上湛藍(lán)色的黎明，蘇苒來到我的跟前，微風(fēng)吹過她的頭發(fā)和裙擺。滿肚子的話情不自禁地從喉嚨里冒出來，跑出嘴巴卻成為一戳就破的泡泡。

　　“自動販賣機(jī)可不會說那么多哦，蘇苒同學(xué)?！?/p>

　　“那已經(jīng)不是我的夢想啦。但你有著自己不曾發(fā)現(xiàn)卻無可替代的角色哦，允咩咩同學(xué)?！碧K苒迎著日出輕快地轉(zhuǎn)了一圈，面朝著我站在人行道上。

　　“事到如今才找到會不會太晚呢？”我下意識地摸向沉重的書包，卻不料蘇苒已經(jīng)上前一步拽住了我的手，拉著我向道路的前方走去。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將發(fā)生在這座城市的故事寫下來，她是否會想知道路邊一臺自動販賣機(jī)眼中的夜晚。

　　街上的路燈熄滅了，空中的殘月尚有留戀，不知不覺已是清晨。我走了一晚有些疲倦，路過廣場的巨大寄存柜時想把書包寄存進(jìn)去，結(jié)果再次觸發(fā)陪伴家人的新年廣告。蘇苒壞心眼地問我要不要再去踹兩腳，一位投影式接待員怕我動手動腳似的彈了出來，我和蘇苒不禁相視一笑。

　　把書包寄存在0526號寄存柜，離她家里還有一段距離，我提議要不要騎車，沒想到她說自己沒有帶手機(jī)，要騎的話只能坐在籃子里了。我只好作罷，臨走前正巧想起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于是問出口，竟然得到“其實我前幾天弄丟了手機(jī)”的答復(fù)。

　　“那我想聯(lián)系你的時候怎么辦？”

　　“怎么？你怕弄丟我嗎？”

　　“什么跟什么啊！我意思是沒手機(jī)在城市里生活很不方便?！痹掠白н^一片薄云躲在背后，我辯解著，卻發(fā)現(xiàn)她眼中有些哀傷?！澳阍趺戳?？”

　　見她停下腳步不說話，我頓時想到自己一路上說的喪氣話，心里不由得慌亂了起來。要怎么彌補(bǔ)才好？正想著，她拽住我的衣服貼近到我面前。

　　呼吸在咫尺之間凝滯，我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泛紅的眼睛，她微啟紅唇。

　　“你在期待什么？”

　　溫?zé)岬耐孪⒋蛟谀樕稀Ｎ液韲涤行┌W癢的，卻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你在期待的，是這個嗎？”

　　聲音落下的瞬間，她踮起腳尖，閉上的眼眸讓時間也為之停止。我像是被海水淹沒了呼吸，掙扎著伸手觸碰海面，但有根繩索緊緊地綁在腰上，覆沒的船只拽著我墜入深藍(lán)色的海底。直到耀眼的光芒穿過大海，她從海面握住我的手臂，將停滯不前的時間歸還于我。

　　“這是你的第一次嗎？”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有悸動的心跳在體內(nèi)奔走相告。

　　“對不起啦?！彼路饛奈已壑凶x出答案，眉眼上蕩漾起笑意，方才的哀傷如同錯覺般煙消云散。“我會帶著初吻再來見你的。”

　　只留下這句話，她轉(zhuǎn)身消失在紅霞漫天的街頭。我像是丟了魂一樣獨自行走在白天里，直到中午取回書包找到一家有空房的酒店住下，才知道那么多人住在外面。酒店房間的窗戶正對玻璃瓶雕塑所在的廣場，人群不知為何聚在一起吵鬧。

　　我拉上窗簾丟下包，空飲料瓶從側(cè)邊袋里掉了出來，印在瓶身上的演唱會信息吸引了我。我摸向口袋里的門票，手中頓時傳來了還會再見面的實感。

　　“倒數(shù)第七天，末日安可的七日巡演嗎？”

　　拿著記夢本走到桌前，我決定在冬眠到來前平鋪直敘地寫下這座城市的故事——就如同昨夜的自動販賣機(jī)。

　　我劃掉封面上“夢境記錄”四個字，改為“放逐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