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天氣最近轉(zhuǎn)暖了?！?/p>

“嗯?！?/p>

“你還穿冬裝啊。不熱嗎？”

“不熱?！?/p>

“七三都吐舌頭了哦。喏?！?/p>

一雙手舉起一團白色的毛球。過了半晌，毛球有了動靜。它從手中舒適地伸了個懶腰，然后睜開自己黝黑色的眼睛。大眼睛看中了面前正對著的佳人的懷抱，隨后四條被覆蓋在絨毛中的小短腿掙扎著想從手中下來。微微松手，那團毛球就蹦向了身著蒼白色冬裝的人的懷抱。那人纖細的手雖然有些不適地撫摸起七三的絨毛，但是相似的味道和冬裝袖口的毛線讓七三抖了抖身子趴下，如同雪花的純白色絨毛中深深陷著她白嫩的手，在長長的柔軟上繞圈。

“七三還是和你比較親?？隙ㄊ且驗槟悴辉趺垂芩脑?。”

小小的白毛犬在她的懷里伸展一下腰部，隨后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只是因為博士動手太重了?！?/p>

“才不是吧…動手要是不重一點，怎么管得住這家伙？我跟你說，要不是我每天都回家，指不定家里已經(jīng)被它搞成什么樣子了…”

“還好吧。它挺乖的?！?/p>

“跟你當(dāng)然乖，你天天給它喂火腿腸吃?！辈┦肯胍幻呷哪X袋，迎上來的卻是它的牙齒?！澳憧矗€是不理我?！?/p>

德克薩斯揉揉七三的毛發(fā)，讓它側(cè)躺在自己的胸口。月光照在兩人買的平房的陽臺，打上安寧而祥和的氣氛。

夜晚總是能讓人想到很多東西。這也是博士和德克薩斯兩人時常半夜不睡的原因。他們雖然都處在一個和平穩(wěn)定的時代，但是過去可不會自己溜走，反而牢牢把握住他們的傷口，拼命往他們的身上撒鹽。

刀傷可以愈合，槍擊也能夠取出子彈；但是這個叫做過去的傷疤，一個人這輩子都不可能完全治愈，始終會讓他和他身邊的人受傷。無論在哪里，逃到多遠，或者是和誰在一起，獨屬于一個人的那份過去的塵埃還是能夠讓人們的內(nèi)心蒙塵。無論這個世界上的人再多也都是在一片迷霧的森林中孤獨前行的個體，偶爾聚在一起，用篝火暖一暖自己的手，分享一下在森林中遇到的事情，然后就分道揚鑣。有些人會運氣好地相伴一生，有些人最終的終點就是孤獨的迷路。

所以人為什么要是社會動物呢？既然擁有了心智，得到了獨立的記憶，又為什么要和別人去分享？有時候他人并不理解你的痛苦，也不知道你發(fā)生的情況，嘴上說著“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其實對于自己來說事情大的很；況且有時候和一個背負著沉重過去的人待上的時間越久，就越有可能會被那人所傷。德克薩斯并非完全冷酷，她還是關(guān)心著自己自認為的那些朋友們的安全。刻意和別人保持距離也是一樣，為了不要讓自己的過去傷及他人。

但是對于身邊的這個男人，他不一樣。

他和自己的距離很近，近到觸手可及，同床共枕?？墒撬妥约旱倪^去又大相庭徑，沒有半點瓜葛。與此同時，德克薩斯對于他的情感超過了“友情”，她非常想要讓博士安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她又不得不渴求著博士的幫助，拼命地想要和博士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卻又如同遇到溫暖的篝火想要靠近，烤一烤自己凍僵的雙手。

已經(jīng)夠了。德克薩斯現(xiàn)在很累，她需要一點點喘息的時間和地點；企鵝物流是一個，和博士的這個家也是一個。

但是她又不得喘息。過去的猛獸時刻煎熬著她的心智，她不愿意讓博士看到自己脆弱的地方。她不想要讓博士因為自己而受到拖累和負重，這樣作為孤傲的德克薩斯家族最后的成員，違背了他們的信條；博士手臂旁邊觸目驚心的疤痕上也是德克薩斯的家紋，德克薩斯又覺得這個手臂格外的堅實可靠，想要將自己的腦袋往上靠一靠。

這種矛盾的情緒統(tǒng)統(tǒng)化解在了無言的月色之下，和德克薩斯口中的pocky里。她突然很想來一只煙，可是她轉(zhuǎn)頭看一眼博士那平靜而祥和，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的表情，波瀾起伏的內(nèi)心又平靜了下來。

“德克薩斯最近心事挺重的吧。說給我聽聽？”

“不，并沒有什么…”

“哎呀，你每次推脫用的都是同一套說辭，我都聽膩了…有什么不好的？我是要和你接下來共度余生的人，聽聽你的抱怨，這并不是什么麻煩的事情，相反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p>

就是這樣敏銳的男人，很容易讓德克薩斯的心軟下來。她還是有些羞于講述有關(guān)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問題，于是只好通過眼神和博士交流。黑瞳與她的瞳孔相互調(diào)整了視角，隨后契合在一起。

“德克薩斯，你不說我是不知道的哦?！?/p>

果然光憑眼神還不能明白啊。

“不是什么重要事情。博士你先去睡吧，夜深了?！?/p>

“我不知道你的心事是什么，但是我覺得和你的過去有關(guān)…你想要抽根煙嗎？”

博士從口袋中掏出一包煙草，扔在陽臺的小圓桌上。德克薩斯有些吃驚地接過，熟練地點燃香煙，吸上一口；渾濁而濃郁的氣味對于德克薩斯的嗅覺而言是最好的麻醉劑，她的思緒在飄渺的煙味當(dāng)中慢慢放松，呼吸里都帶有一種愉快。

“不要多抽哦。只準一根?！?/p>

“…今天怎么不禁煙？”

“你有心事，我總得用點物質(zhì)獎勵稍微套個話吧。你這人總是這樣，喜歡“交易”，不喜歡“幫助”?！?/p>

“交易？”

“對啊?！辈┦繃@一口氣。“交易，就是你拿我的好處，我再給你好處，兩者互不相欠。而幫助是我單方面地給你好處，這種你應(yīng)付不來，老是拒絕。接受別人的好意也是一種技術(shù)，你可別想著你那段過去是你能一個人化解掉的?！?/p>

德克薩斯的家紋別在自己的衣領(lǐng)上。她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家紋，冰冷的徽章和別針讓她的手感到不快；但是博士手臂上的溫度讓她能夠放心地依靠，那上面烙印的家紋顯得如此璀璨奪目。

“欠人情，麻煩?！?/p>

“人情？雖然夫妻之間相敬如賓我知道，但是你這么一說就好像我是什么交易對象了…我現(xiàn)在是你的家人，不需要買我什么人情。我的人情就是你的，我們兩個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p>

博士這一番話讓德克薩斯的內(nèi)心更加猶豫起來。真的存在那樣的人嗎？可以不需要還什么，就享受著如此好處的人？接受這種好意的自己會不會因此在某一天突然傷害到了他們？

“喂?！?/p>

臉頰上傳來的觸感讓德克薩斯轉(zhuǎn)過頭。她的白凈的臉被博士用雙手揉捏著，像是面團一樣嘟起。而她本人有些抗拒地向后縮了縮，卻被博士抓住了自己的狼耳，沒過多久就低下頭去讓博士撫摸起她的耳根。

“我說了吧。不用什么都藏著掖著。直接說就好。這么猶猶豫豫的，一點都不像是德克薩斯。”

“…博士對于我的過去有什么看法？”

哦，原來是在意這個。博士撫摸著德克薩斯的黑發(fā)，柔順靚麗的長絲從她的指縫漏出。該說她是過度溫柔還是過分敏感了，總之對于她的過去博士雖然不甚了解她本人的想法，不過她估計是不想要讓別人知道那些事情吧。

“沒什么看法，或者說無法有什么看法。我沒有經(jīng)歷過被直接滅族的慘案，也就不理解你的心情…其實過去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過去帶給人的感受。倘若是小小的辱罵，在有些人眼里就是非常過度的指責(zé)，這個和每個人的感官不同。所以人都是孤獨的行者，誰也理解不了誰。”

如此飄渺的答案，德克薩斯反倒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了。

“德克薩斯覺得自己的過去怎么樣？”

“危險?！?/p>

“危險嗎…所以不想讓我們知道？”

“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p>

“因為可能會傷害到知道的人？”

“嗯。”

“所以德克薩斯在保護我們？”

這個結(jié)論的推導(dǎo)并不復(fù)雜，只是德克薩斯并不是那么樂意承認這個事實。她有些嬌羞地低下頭，纖瘦的身體往旁邊躲了躲。

“算是吧...”

“要是德克薩斯覺得如此危險，就不用告訴我們了。當(dāng)然，我也知道你一定不是因為這個才想要來一只煙——你自己可能也到極限了吧？突然從戰(zhàn)爭當(dāng)中放松下來，沒有任何的防備，你可以隨意想起那些往事的時候，你的故鄉(xiāng)就在禁錮著你的思緒?！?/p>

如果人都是孤獨的行者，需要獨自承受過去的傷痛，那么為什么需要告訴別人呢？德克薩斯覺得那樣很沒必要，至少沒有效率。但是有史以來她第一次產(chǎn)生了想要和博士好好談一談這件事情的欲望。

“博士不覺得和我在一起會比較麻煩嗎？”

牛奶色和混凝土融合而成的顏色在德克薩斯的懷中翻騰。

“要我說啊，德克薩斯?！辈┦磕罅四蟮驴怂_斯的臉頰。“你麻煩死了?！?/p>

德克薩斯的狼耳朵肉眼可見地癱軟下來。

“你又不愿意親近別人，老是讓我擔(dān)心你的社交有沒有問題。每次把心事藏在心底，也不知道和別人分擔(dān)，只能靠我每次去胡亂猜測，猜錯了說不定還要加深你的胡思亂想。偏偏你沒有什么表情，難猜的要死。而且還有各種各樣的復(fù)雜的過去，又是家族又是血仇，搞得我人心惶惶，不知道哪一天你會不會突然就離開家去敘拉古拔刀斬去了…還有，不知道怎么打理家里的家務(wù)，東西也隨便亂放，對人的信任度極低導(dǎo)致別人是真心想要幫助你的時候都吃了閉門羹，就連我都不例外，還要和別人擺出一副酷酷的樣子耍帥。再者就是因為你是冰山美人，不少人都對你垂涎三尺，每天上門來和我對峙的家伙多得不得了…”

博士的每一句話正切入德克薩斯的心底。她的尾巴拖在地上，沒有生氣地搖了搖。

“所以綜上所述，你麻煩的要死?！辈┦空f完了這一切，站起身。

然后將德克薩斯抱入懷中。

無人可知的情感陷阱，德克薩斯就這樣一步步踏入到眼前的人的溫暖；如同正在尋求著庇護的小狼，嗷嗷待哺的是人世間的人心，世間唯一的光芒此刻在月夜照耀著德克薩斯，博士像是夏日中撣好的被子散發(fā)出羽絨的香氣。德克薩斯的身體在觸碰到博士的臂彎時條件反射地緊縮了一下，隨后才漸漸像是融化在咖啡中的方糖一樣，慢慢軟化。

“但是呢?！辈┦繙愒诘驴怂_斯的耳邊?！拔沂窍矚g你的，所以我樂意承受這些。因為我知道想要和你靠的更近，就需要像兩只刺猬互相靠近取暖那樣。一點點地磨合移動，甚至被你身上的刺扎傷，扎出血，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這都是人磨合的過程。所以就算我不理解，至少傾聽我可以做到；而很多時候當(dāng)你說出口，甚至都不需要別人給你什么解決方法，只是讓他人聽著就會獲得你自己的結(jié)論?！?/p>

人都是孤獨的行者，不可能互相理解。可是當(dāng)人們互相交換著那一點點的看法和事件，真正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是話語的內(nèi)容嗎？不，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是冉冉升起的篝火和對方的喜怒哀樂啊。

這是我們都能理解的部分。而我們能做到的，很多時候也只是傾聽而已；如果連傾聽都做不到，我們又有什么權(quán)利開口？

那不是霸道地要求別人接受自己的觀點嗎？只要是想要結(jié)交的人，首先都應(yīng)該自己擺出傾聽的位置，這樣他人才會傾聽你的話語。

德克薩斯沒有在博士的懷中挪動半步，在他的懷里自己能夠暫時忘卻掉刀光劍影。只有在這里德克薩斯會得到片刻的安寧，是真正的安寧；不需要照顧著別人的，不需要躲藏起來的安全，她可以盡情地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可以享受到情感的躍動。

七三被兩個人夾在中間，這里的溫度剛剛好夠它睡覺。

“說說看吧，德克薩斯。”

“….我的過去你也知道的?！?/p>

“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對你的影響。你感到難過嗎？”

“難過?！?/p>

“悲傷嗎？”

“有一點?！?/p>

“憤怒？”

“很多?！?/p>

“恐懼？”

“…..非常多?！边@句話德克薩斯猶豫了很久。

“這樣啊?！辈┦繑r腰抱起德克薩斯的身體，她輕盈的身子和七三加在一起也沒有多重?！澳蔷腿ニ挥X吧?！?/p>

“唔…”

頭剛剛觸碰到枕頭，就開始昏昏沉沉起來；德克薩斯屬于能夠快速入睡的類型，她只要稍微沾一沾枕頭，就會乖乖閉上眼睛。

“晚安，德克薩斯?！?/p>

“嗯?！?/p>

再次的夢境格外安寧。沒有血海深仇，沒有刀光劍影，沒有亡命奔逃。只有博士和自己坐在一道，平靜地看著遠處的柳樹。

博士揉揉德克薩斯的耳朵，自己回到了陽臺坐著。七三跑了出來跟住它的男主人，吐著舌頭。

對著月亮，博士用手指夾起一根香煙，然后點燃。

“有些東西果然還是要自己承受吧?！辈┦繉⑵呷霊阎小！澳阏f是吧，七三?！?/p>

七三對著博士吐了吐舌頭。

“你這是說對還是錯呢？明明我該告訴德克薩斯的有關(guān)于我的過去，但是我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反而去要求她這樣做。我會太強人所難嗎？”

七三小聲吠叫，聽上去很是生氣。

“會啊。也是。自己都做不到對她坦誠相待，自己也怕自己的過去傷害到德克薩斯，卻又要讓她敞開心扉，面對自己的過去。”

“我曾經(jīng)只是一臺戰(zhàn)爭的機器而已，現(xiàn)在這些情感，統(tǒng)統(tǒng)都只是失憶后感受到的而已。我到底是誰？我是那個冷漠的，將他人性命玩弄于鼓掌的怪物，還是她的伴侶？她絕不愿意接受我變回那個樣子。絕對不行——我也不會接受我變成那樣。”

“可是情感，有了記憶的我想要去感受到細微的情感，太累了。有了過去的記憶之后，情感突然之間顯得無足輕重，甚至開始消退起來。也許那才是我的本性？終有一天我的這些小小的情感會被抹消？我不知道，七三。我也挺害怕的?！?/p>

博士將煙掐滅。他抱著七三，蜷縮在座椅上的一方土地。

“七三，我也害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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