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聚

神宮的衛(wèi)士在保持夜間巡邏時,只有一項鐵則:視線必須朝向寢宮的窗戶之外。一是寢宮內圣女的威嚴不可窺視,二是需要時刻保持對任何外來刺客的警惕。這是初代圣女入主神宮時國王定下的紀律,如果有衛(wèi)士違反的話……
“咳咳咳、看看、看看吧——隊長——”矮壯的衛(wèi)隊副隊長把聲音壓到最低,晃著鐵盔的面罩,慫恿我們正直的阿特柔斯。
作為獨攬大權的“獨狩”部隊總長,阿特柔斯今晚只是隨著隊伍查班,沒想到碰上副隊長為人地道,把阿特柔斯的腦袋都摸透了。死板的紀律上寫著,執(zhí)勤的衛(wèi)士不可交談,但是阿特柔斯不是死板的長官。
“看什么?”阿特柔斯小聲地問。副隊長落下了面罩,只從一條鐵縫看不出他的表情。身后的窗口傳來魔力的波動,身穿重甲的衛(wèi)士們擺了兩三步才穩(wěn)住。副隊長重回立正姿態(tài),把面罩揚起,向后靠靠后腦勺,他說:“是圣女大人的魔力。”
“我知道。”阿特柔斯有點沉悶了,“看什么?”
圣女蕾蒂雅讓阿特柔斯知道魔力是真實存在的,而且蕾蒂雅的魔力強到令人忌諱,也許真的只有人類的最強者丹尼爾閣下配得上她嗎?阿特柔斯常常被這種想法搞得郁悶。
“看看窗戶……”副隊長斟酌,“窗戶里面——”
阿特柔斯垂頭嘆氣:“你不是活膩了吧?”
從來沒有衛(wèi)士違反過守護圣女的紀律,初代國王也未曾規(guī)定違反者受何懲罰。若是圣女大人心情好,阿特柔斯和副隊長都將安好;若是她心情不好,把他們倆活剝了都算輕松的。丹尼爾閣下尚不清楚,圣女大人明確有折磨人類的嗜好。負責衛(wèi)生的女仆經常說,地下室又搬出了什么樣的尸體,貌似,上個月的刺穿為多,上周的是凌遲,這周的是掀開肋骨,當然,全都是活生生受刑的,表情痛苦到扭曲,扭曲的樣子便是痛苦漩渦的現(xiàn)形,絕不是安息的。
“沒事的隊長,”副隊長說,“圣女大人今天心情好。”
“我看未必,剛才的魔力波動可能表示憤怒?!卑⑻厝崴箵u搖頭。
“您看啊,要是她心情不好,早就把我們殺了?!备标犻L故意壓低音量說,“衛(wèi)士們說的話、精通魔法的圣女大人、全——都——聽、得、到?!?/p>
阿特柔斯原來被擺了一道,副隊長拿全隊的性命做試驗。副隊長貼耳貼石墻,“隊長,就是現(xiàn)在!我聽見了,圣女大人的聲音、愉悅的聲——”
阿特柔斯把他從墻邊扒開,沉思。說有男性不為圣女蕾蒂雅的容貌所動是不可能的,副隊長已是其一。阿特柔斯自己又如何呢?曾以為自己能用劍術贏得蕾蒂雅的芳心,哪知早有猛士丹尼爾作男眷。“啊——”美人當為強者所有。一點不甘都沒有,完全的、服服帖帖的、光明正大的力量壓制。作為男性,這是恥辱嗎?多想與蕾蒂雅大人相擁入眠,如果窺伺她交媾的快樂能安慰這可恥的急躁——
當他要同副隊長一起轉頭偷看時,宮門外草叢里的一雙眼睛、在最黑的夜里看的最清楚的眼睛、只屬于獵手的眼睛,也在窺伺著他們。
“嗡嗡、嗡嗡、嗡嗡?!?/p>
是什么在隨風而動?
一條閃亮的細線顯現(xiàn)在副隊長的脖子上。好像水袋破開的口子,熱血從他的脖子里無盡地流出。他倒下了。
“嗡嗡、嗡嗡、嗡嗡?!?/p>
劍的反光在阿特柔斯面前又閃幾下,巡邏隊員全都無聲倒下。是高手,而且,很像“他”。
阿特柔斯預感這劍朝自己來,即使夜色讓他看不清,經驗讓他拔劍格擋。
“乒!”
看清了。
披著斗篷的刺客沒有因為被發(fā)現(xiàn)而逃離。阿特柔斯從對劍的力道上看出,刺客想繞過他,直取神宮室內。作為護衛(wèi)的職責激發(fā)阿特柔斯,他必須與刺客纏斗。交戰(zhàn)數(shù)手,斗篷男對上了室內的火光,阿特柔斯看清了正臉。
“哇——真的是你啊。”他感慨。
室內的二位早就注意到了刺客襲來,他們懶得動。丹尼爾的理由是:
“我想躺一下,劍斗的聲音還蠻助眠的感覺,乒乒乓乓……是不是正常人應該呼叫著‘救命’然后逃離這里,就像故事里說的貴族和國王一樣?真的,蕾蒂雅,我不想動了,起來一次再想睡著比較困難?!?/p>
蕾蒂雅無所謂,趴睡在丹尼爾的大肚皮上她很愜意。來自東方的熏香繚繞正圓的寢宮,寬闊到慌張的空間被清淡的燭火點亮,不太熱的夏夜風打擾薄紗的幕帳。不是精靈最后的公主,不是銀發(fā)的魔女,無所神勞,有所心安。
當陽光照射到神宮前面的廣場時,一圈士兵的包圍中,阿特柔斯和刺客進行一對一決斗,這是前者對下達的命令。
“打了一晚上嗎?”
“這是、什么技術?”
“竟然和阿特柔斯大人五五開……”
圍觀的士兵交談。
神宮的衛(wèi)兵不認識來襲者并不奇怪,他是去年才來到王都的劍術教官、丹尼爾出生村莊的唯一幸存者尤利烏斯。他在阿特柔斯進行死亡選拔賽前給予過一段時間的劍術指導。此時圈中的二人依然平分秋色,但經過一晚上的激戰(zhàn),年齡更大的尤利烏斯顯然體力不支,架勢破綻頻現(xiàn)。如此打下去勝負已然明了。
“果然是老師,劍術不減。但您應該做個獵人,奇襲失敗,便不可鏖戰(zhàn)。”
阿特柔斯如是點評。是的,按照尤利烏斯的原計劃,他會趁著夜色消除巡邏的士兵,在丹尼爾熟睡時下手,然后開溜。沒想到碰上自己的學生來視察,拖到天亮。
“哈哈,”得知必死的尤利烏斯釋然,“不愧是我的弟子,令我驕傲,真的?!?/p>
他們又過招兩回合之后,阿特柔斯忽然肅穆,看向尤利烏斯的身后并單膝下跪。尤利烏斯沒有趁此機會偷襲,他知道晚了。
尤利烏斯看向身后,那是與當年一模一樣的面孔:平靜、無聊。黑色的短發(fā)很文雅,但是比肩巨人族的骨架和巖石一樣膨脹的肌肉、身后的巨劍——他是小侄子丹尼爾,那個害死自己女兒,毀滅整個村莊的罪犯。尤利烏斯頭發(fā)都白了,丹尼爾依然年輕,看來銀發(fā)的魔女沒少給他恩惠。
喔哦哦哦哦哦——
尤利烏斯狂叫著沖向丹尼爾,周圍的任何人都沒攔著他,他們知道結果。尤利烏斯自己也知道,但他必須嘗試。
他想,萬一,丹尼爾會松懈呢?萬一,現(xiàn)在他的肌肉和熟睡時一樣放松呢?萬一,丹尼爾是可以被打敗的呢?
短劍的尖端對準了丹尼爾胸骨的下沿,這是沒有骨頭保護又直取心臟的部位。尤利烏斯平時恥于使用這類招式,真的,這樣的動作只有強盜、匪徒使用,但面對丹尼爾,他沒有選擇。而丹尼爾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用做。
你們真不困啊打了一晚上這人誰啊我靠我到廣場干嘛我要去尿尿早飯吃什么今天蕾蒂雅給我做早飯嗎好像不是好像只有周末這樣欸她說要有特殊感今天只能吃普通的蛋糕和牛排那蘑菇湯呢我挺喜歡蘑菇湯的多加點奶油的那種千層面也挺好的披薩要最大的尺寸我要吃十個
丹尼爾看著清晨的太陽冥想食譜的時候,短劍已經刺入了他的胸口。
刺入了嗎?
尤利烏斯渾身是汗,嚇得。眼睛瞪得這么大他也不能相信,即使是沒有骨頭保護的部位,短劍也不能刺入丹尼爾的身體——沒有武器能突破他的皮膚!
丹尼爾構思完食譜之后,低頭看著這位刺客。丹尼爾很有禮貌。
“你是哪位?”
尤利烏斯丟掉了短劍,雙膝跪地,等待處決。被丹尼爾斬首已是仁慈,要是等到室內的魔女醒來,求死不能的酷刑等著他。
“尤利烏斯,你的叔叔?!彼f出遺言。
“哦……呃,你怎么老了這么多?”
丹尼爾單手揚起巨劍于頭頂。當決定一切的腕力驅使巨劍下沉,尤利烏斯的腦殼就會從中線開成兩半。多么隨意的劍術,多么可怕的腕力,臨死前尤利烏斯感嘆。如果丹尼爾手中巨劍還是離開村莊時的那一把,它至少有一千斤重,但丹尼爾的右手運動自如,如負無物。
丹尼爾痛恨刺客嗎?他只是想回去吃早飯了。平靜、無聊,巨劍迎頭而來,劍身快到看不見。
風
巨劍停住了,在尤利烏斯腦袋上方一寸。
爆發(fā)
空氣被發(fā)動起來,向四面八方鼓吹,圍成一圈的重甲士兵被掀翻,這才勉強卸去那一劍的力道。
安寧
“蕾蒂雅,為什么?”丹尼爾知道幕后術者的真面目。
翩翩的白色睡裙,嬌小的圣女蕾蒂雅從寢宮飄出,她來到丹尼爾的背后,摟住粗壯的脖子。他們親吻早安。
“早上,”她說,“不要見血?!?/p>
“你說過嗎?”
“從今天開始?!?/p>
“為什么?”
“不能再無聊下去了,要有約束,要有樂趣?!?/p>
“他可是要殺了我哦?”
“這不也沒殺掉?!崩俚傺艅裾f。
撿回一條命的尤利烏斯沒有舒心。他大哭起來:圣女溫柔的微笑后面,計劃著多少殘酷的刑罰?
“不要,尤利烏斯!尤利烏斯!圣女大人——”
神宮大門,一個女人揮手,著急地呼喚。數(shù)名士兵上前擋住她,大家認識她,是劍術教官隊伍里的老資歷,莉莉婭。衛(wèi)兵們尊敬莉莉婭,于是動作并不粗暴,只盡最基本的職責,把她攔住而已。面對莉莉婭懇求的眼神,衛(wèi)兵們紛紛搖頭。大抵明早,神宮地下室內就會拖出尤利烏斯的尸體,表情扭曲,開膛破肚,扒皮見骨。國王來了也無濟于事,這是圣女大人的意志。
“這位是?”蕾蒂雅注意到跪地不起的尤利烏斯,“是你的熟人嗎?”
“算吧。”丹尼爾收起武器,“尤利烏斯叔叔,走吧,我要吃早飯了?!?/p>
好像沒有盡頭的長桌,密布的碗碟,牛排與布丁,烤乳豬和濃湯……來來往往的男仆女仆忙忙碌碌,這只是丹尼爾的早飯,卻好像百人聚餐。尤利烏斯很畏怯,他坐在長桌一側,除了哆哆嗦嗦擺弄餐具,沒有說話。丹尼爾的暴食與豪飲尤利烏斯很熟悉,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只是他肩上坐著的小身材魔女讓他恐怖。作為長輩,尤利烏斯看到丹尼爾找到優(yōu)質對象高興還來不及,但是這個對象實在是……
“啊……”尤利烏斯支支吾吾。
丹尼爾看向他,不停把肉塊塞到嘴里。
“我很高興啊、就是、你過得挺好的,丹尼爾……”尤利烏斯好像忘記了剛才刺殺的一幕。
“嗯?!钡つ釥柡芊潘?。
他端起一大鍋肉湯一飲而盡。
“但是啊,叔叔跟你說……殺人不好啊,丹尼爾。”尤利烏斯終于說到點上。
“哦?!钡つ釥栍謱χ{莓蛋糕下口。
“為什么,”尤利烏斯逐漸激動,“為什么要毀掉村子,為什么要害死你父母,連露西亞——你那只有五歲的小妹妹……”
尤利烏斯哀怨。
“呃……???”丹尼爾擦擦嘴,轉頭問蕾蒂雅,“村子怎么毀掉的,你記得嗎?”
“泥石流。”她回答。
“叔叔,村子是泥石流沖毀的,不關我事啊?!钡つ釥柍断乱粭l大豬腿。
尤利烏斯堅信是丹尼爾的劍擊引發(fā)了滑坡和泥石流,但是證據(jù)也無法找尋了,找到了也……
“大火,丹尼爾,有人放火,燒死了所有人,就在泥石流之后,是你嗎,丹尼爾?”尤利烏斯追問。
“我沒印象?!钡つ釥柪峭袒⒀?,“火嗎?你問蕾蒂雅,她好像會?!?/p>
蕾蒂雅搖頭。
“看來是誤會呢?!崩俚傺耪f。
尤利烏斯坐立不安,他記得那天和麥篤斯旅店的各位一同目睹的山體斷面,那樣的狀況,根本不是自然的滑坡。蕾蒂雅必然知道內情。但看圣女大人親自給自己找了臺階,尤利烏斯只好領受。
“請寬恕,丹尼爾,那一劍。”尤利烏斯下跪。
“沒事啊,尤利烏斯叔叔,什么一劍?”丹尼爾端起一大盤芝士披薩往嘴里塞。
丹尼爾的意識里沒有斗爭,沒有殺戮。剛剛的刺殺他不可能銘記。律法上的刑罰,則要圣女大人定奪。
“啊,叔侄團圓呢,簡直讓我落淚?!崩俚傺偶傩市剩坝壤麨跛菇坦?,你是丹尼爾唯一的親人了,死刑什么的,就算了吧?”
尤利烏斯俯首。
“丹尼爾說過,”她繼續(xù)說,“你帶他小時候打獵、扳手腕?”
“是?!庇壤麨跛够卮稹?/p>
“真好——真好——”蕾蒂雅摸著丹尼爾的頭頂,“你的女人,還在神宮外等著吧?”
“是,圣女大人……”尤利烏斯補充,“她只是同事?!?/p>
“擇日,舉行婚禮吧,我親自主持?!崩俚傺盼⑿Α?/p>
“這這這!”尤利烏斯詞窮。
丹尼爾吧唧嘴的同時,蕾蒂雅的手中出現(xiàn)了一根金條,它飄落到尤利烏斯面前。
“收下吧,代表神宮的祝福。組建美好的家庭,降生健康的嬰兒?!崩俚傺徘f重。
尤利烏斯雙手接過金條,以劍士的禮節(jié)行禮,離開了丹尼爾的餐廳。
恰好丹尼爾結束了光盤活動,他接住蕾蒂雅,讓她坐在自己兩腿間,撫摸她的小腹。
“有模有樣啊,‘圣女大人’?”丹尼爾都會了調侃。
“不是的,丹尼爾。”蕾蒂雅親吻他,“還是有親人在世比較好?!?/p>
“我是無所謂?!?/p>
“哈,兩百歲之前我也這么想。丹尼爾,讓尤利烏斯活下去,你要學會賦予肉體凡胎幸福,不然你會發(fā)狂?!?/p>
丹尼爾琢磨蕾蒂雅作為前輩的教導。他發(fā)覺,自己的家庭狀況蕾蒂雅一清二楚,無論是過世的父母——她見證丹尼爾殺了他們——還是在世的叔叔,哪怕是最開始的未婚妻瑟琳娜,還有已成肚中之食的小妹妹凱露。然而丹尼爾對于蕾蒂雅的親屬關系一無所知,他感到不公平。
“跟我說,蕾蒂雅,告訴我你的父母、兄弟姐妹?!?/p>
“自己去找,有本事的話?!彼龎男?。
(本文有所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