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查重率太高,92個月高齡的我要報廢了 | 科幻小說

1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破局與新生」。
未來,社會由機器人組成。為防止知識結構過分相似導致社會失去活力,機器人們使用“知識重復率”作為生存資格的篩選標準。主人公鄧實身為出廠已有92個月的“高齡”機器人,重復率即將爆表,被拆解的厄運迫在眉睫!他要怎樣做,才能抓住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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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海南香菠蘿 | 科幻作者,現(xiàn)居北京。2020年第六屆晨星杯中國原創(chuàng)科幻大賽文學獎中,《暗室國王》獲長篇科幻創(chuàng)作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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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野
全文約16000字,預計閱讀時間32分鐘
夏天到,又是中午,街上路人漸少,兩行行道樹也病殃殃的,歪著脖子,掛著吊瓶,樹蔭之間偶然跑過一條似狗非貓的動物,被路面高熱的氣流沖得宛如遠古鬼影。
飛行梭晃蕩著,稀薄的空氣中彌漫著午飯、球場、墨水、釣友之家的味道,鄧實面容慘白地抱著垃圾桶止吐,他盯緊了蛋糕托左邊的蘋果核,夾在藍色氣球狗碎片和礦泉水瓶之間帶著牙印的橙黃色果肉正在慢慢變黑,散發(fā)出讓人清醒的腐爛味,晃蕩暫停,在報站了。
“辦事大廳?!?/p>
不多幾個人被倒下了車,就如落在荷葉上的露珠,散的散跑的跑,只有他頂著外套走向了散發(fā)著強大氣勢、巍峨磅礴的辦事大廳。
他懷疑是高溫讓感應門的敏感度下降,否則無法解釋22世紀還會有這樣愚笨的智能裝置,任憑他怎么向門口遞手腕子也死活不開,他揮手、搖頭、蹦跳,保安隔著玻璃看他,神情冷肅,額前的頭發(fā)被空調吹得一晃一晃。
鄧實在房檐越縮越小的影子等了十分鐘,一群高中生從隔壁街區(qū)浩浩蕩蕩地走過來,感應門終于肯放行,他也迎著這陣冷氣進了屋。
保安狐疑地掃過他蓋在袖口里的編碼,發(fā)現(xiàn)沒什么可查的,去招呼學生找學歷登記表了。
鄧實踏著冰涼的地板走到遠在天邊的小窗口,勇氣回漲了些,他扣扣玻璃。工作人員困難地把視線從屏幕的報表上拔出來,澄黃的機械眼轉了轉,向他投向疑惑的視線。
“你好,我來查一下自己的……”
“請出示隊列編號?!?/p>
鄧實的氣勢萎縮了一半:“什么號碼?”
“查詢問題需要排號叫號,請拿過號再來咨詢?!?/p>
“哦?!?/p>
鄧實從光滑的大理石臺上滑下去,灰溜溜地要走,身后的聲音好像謝了口氣似的:“算了,你報編號吧?!?/p>
他像一道被反復退菜又反復上桌的過期果盤一樣被勉強地接收了,輸入編號后辦事員朗聲道:“您好,現(xiàn)在的重復率是89?!?/p>
“又高了?我不知道啊,今天編碼報警的時候說是83?!?/p>
“出廠年月?”
鄧實把自己的手腕往窗口遞了遞,對方瞥了一眼上面的重復率警報也覺得心驚,但很快平靜下來:“直接說就行?!?/p>
鄧實尷尬地收回手,覺得自己變成了吐出隨機數碼的彩票機,又報出一段數字。
“鄧實,家用照護機器人,在崗時間92個月,是這樣嗎?”
辦事員突然尖銳的聲音透過傳呼喇叭擴散出去,于是大廳等著辦事的所有人都知道這有個年齡92個月的老機器人。
他小聲道:“我要是能活92個月就滿足了,怎么現(xiàn)在才想起來查,90個月就是高危期,過了這個坎的都要反復確認?!?/p>
“90個月查的時候只是正常值偏高,我去報了個降重訓練營,封閉式的,昨晚剛出營地,今天早上收到警報說疑似重復率達到峰值?!?/p>
“我剛剛查看了你的賬單,參加過沙漠遠足,花了不少吧?!鞭k事員的手指在鍵盤上飛速運動,鍵帽已經磨得反光,“不應該啊,按理說應該往下降才對?!?/p>
鄧實整個上半身幾乎全趴在了臺面上,像個絕癥孩子的母親一樣抱著自己藥石難醫(yī)的手腕子:“是啊,我也是這么想的,我的積蓄都費在這上面了。我回來前還在沙漠里找到了一個貝殼化石捐給博物館了,我的訓練員也跟我保證說重復率怎么都該往下降了?!?/p>
辦事員點點頭:“找到化石屬于五級貢獻?!?/p>
他所指的貢獻是一長串機器人相關榮譽的清單,在一個重復率決定機器人的生死,重復率過高將被“回收”的時代,清單上的條款就是免死金牌。鄧實所完成的事件就是“尋找人類歷史文化遺跡”章節(jié)里的一小項,畢竟遠古的歷史對現(xiàn)在而言就像一把無法倒轉的沙漏,是學界千金難求的瑰寶。如果能夠在這方面做出貢獻,機器人的重復率將至少降低百分之五十。
“可是?!鞭k事員的手指點了幾下,“可是,可是,我沒在你的記錄里看到化石這條。”
“因為博物館那邊還在核查,說是要辦一些存檔的手續(xù)……我也不懂?!?/p>
“手腕?!?/p>
掃描儀照在手腕上帶來輕微的灼燒感,鄧實的數據打印成冊,是隨著機器年齡增長的頭腦當中知識的重復率詳細變更情況。
“看起來確實是這個訓練營報壞了,可能需要清洗記憶,不保證洗完以后重復率能降下來,但是按照現(xiàn)在這個上升的狀態(tài),下周你就見不著我了。一旦重復率達到95,你隨時會被回收,號碼被抹去,原料會重新投入生產線,你自己心里有數吧?!?/p>
鄧實想到了自己欠著錢的賬戶,胡亂地嗯了聲。
“有數就行,92個月,可以了,可以了。”工作人員把他的號碼紙送進了廢紙匣,按著鈕呼叫下一位,不知道說的是這段對話到此為止,還是評價92個月已經活夠了本。
“還有別的辦法嗎?我的錢只夠做一次淺層清洗了?!?/p>
“不好說,說不好?!?/p>
“真的沒別的辦法嗎?”
辦事員的澄黃眼球定定地看著他,由于工作的特殊性,這種機型被賦予了可以強制來訪者執(zhí)行命令的能力,將有一段令人不太愉悅的代碼通過覆蓋全城的發(fā)射器傳遞到機器人的系統(tǒng)中,或者說“威懾”,這種只允許人類使用的秘技被慷慨地開放出來用以對付一些不聽從指令的機器刺頭。鄧實覺得那雙眼睛直把他看得無地自容,他幾乎不敢趴在窗口上了。
“服刑期間可以免除重復率計算,監(jiān)獄出門右拐。如果你能承受那些苦工,而且不會因為接入數據庫超負荷死在里面的話,提醒一下,您,已經92個月大了?!?/p>
“謝謝你?!?/p>
黃眼睛的辦事員頭一歪,費解地看著他,而鄧實深深地鞠了一躬便離開了。
他從大廳退出去時又看到了高中生們,他們的臉上多了紅暈,懷里抱著同樣火紅封皮的畢業(yè)證,經過創(chuàng)新學院的精心調整,他們的重復率穩(wěn)定地控制在20左右,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
頭頂的仿真小白楊葉子窸窸窣窣送來陰涼,但此刻鄧實什么也聽不進,他翻著自己四百頁的重復率報表,如讀天書。為了降低重復率,識讀文字的能力已經被洗去了,輾轉各地打工乞討也并不需要高學歷,他只能靠著一個老式詞典慢慢查,希望從上面摳出一兩個漏洞,但愈看愈覺得完美無瑕,就越是郁悶絕望,生活好像那最無賴的材料販子,專搶老弱病殘。
太陽光更加強烈,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有個人專挑著樹蔭踩著,順著學生去的方向走來了。他寸頭,無須,穿著天藍色的褲子,披著一件樣式古板的土色外套,好像倒置了的天空和大地,他到鄧實旁邊坐下了,卷起袖子露出的胳膊肌肉勻稱,鄧實往旁邊撤了撤。
那人自來熟地扯過紙頁一看,又抬頭打量了下鄧實道:“你是不是重復率很高啊。”
鄧實煩得想殺人:“是?!?/p>
“多高啊,說來聽聽?!?/p>
“89?!?/p>
“是挺高的,你想往下降降嗎?!?/p>
鄧實熱得想吐,把剛從窗口管理員那學到的現(xiàn)成冷臉一擺,抬腿就走。
“喂,我有辦法啊,要是你覺得自己活夠了本當然可以不理我,不要錢的活路都不試試?”
鄧實恨自己把辦事員的疑神疑鬼也學了個十成十,將信將疑地問道:“你說給我聽聽?!?/p>
“好說,我叫盧灰。”
那人招呼著鄧實坐下,兩人勾頭坐著,他說:“重復率這個事咱們心里都有數,現(xiàn)在所有能動彈的智能機械所具備的知識都會被匯總到一起,數據庫根據每一項技藝、信息、知識的難度、發(fā)展水平、趨勢前景、掌握者數目進行估值,繪制云圖,并且定期將智能機器新習得的記憶和數據庫技藝進行比照,測算是否具備潛在的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性和可持續(xù)性,是否具備存續(xù)的價值?!?/p>
“我知道,誰不知道?!编噷嵑拮约翰荒馨褵岣蟹纸o那扇年久失修的老感應門一半,他熱得幾乎頭腦發(fā)昏,坐都坐不住,對面那人也說得大汗淋漓。
“這樣就循環(huán)了起來,能夠與現(xiàn)在的記憶進行對照的正是過去的技藝,所謂的重復率比照就是比對機器人之間知識技能的相似性。”
“你看看你自己的報告單,是不是有兩個值,就這兩個數值來看,同類檢索顯示的是與人的相似度,綜合對比顯示的是信息的相似度,你的情況屬于同類檢索先大幅提高,帶動綜合對比值在幾小時內迅速提高?!?/p>
鄧實扯了一下粘在手臂上的袖管,還在神游天外:“啥意思?”
“說明你是因為和某個人的相似性過高導致整體重復率上升的?!?/p>
說到這里盧灰抽抽鼻子:“你是不是為了降重剛去過沙漠訓練營,身上一股駱駝味,從那回來以后重復率才上升的?”
“是?!?/p>
“你還不懂我啥意思嗎?那個和你重復的人,就在參加過沙漠遠足訓練營的往期訓練名單里?!?/p>
鄧實逐漸明白過來,心里燃起一絲希望,接著說了下去:“這么說的話,那個人的重復率也會在短時間內陡然上升,他也在找原因,他也和我一樣著急。”
“沒錯?!?/p>
“如果他先知道了,而且比我有權有勢,強制清洗我的記憶怎么辦?”
“他不會知道的?!北R灰指了指右邊的街口,“看見那個白色大樓沒有,一分鐘前我還在典獄長面前宣誓再不把下個十年浪費在里面,你是我碰見的第一個人。沒有我的消息,世界上誰能想到這種可能?”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些特別的門道,你可以放心。”
鄧實下意識地去看他的手腕,盧灰大大方方地伸到他眼皮子底下。那手腕上是重重疊疊的傷疤,有牙印,還有一些割傷,燒傷,數字顯示著60。
鄧實覺得放心一些,重復率幾乎等同于機器人的信用,在他的印象里,60的重復率是能找個好工作的,不至于是個想把他零件偷走拆賣材料販子:“你是不是也沒錢了?你要多少錢?”
“我剛從里面出來,身上啥都沒了,我得去找個朋友,但是不知道他現(xiàn)在住哪兒,所以這不是想換個地方住嘛。”
“這沒問題?,F(xiàn)在是……我需要找到那個和我重復的機器,然后,勸說他清洗記憶?”鄧實心里閃過一絲不確定,如果他能以同樣精湛的話術說服那個重復率上升而崩潰的人的話。
“沒錯,或者要挾他幫你付清洗記憶的費用,你看起來真的很窮?!?/p>
鄧實心亂如麻,他在黑暗的樹林里迷了路,眼前是面包屑排成的小徑,他一個個的把線索撿起來,卻也被帶著走進了森林深處。他猶猶豫豫的,索性把盧灰?guī)Щ亓思摇?/p>
鄧實住在一片租金低廉的小區(qū)里,和倉庫,垃圾場,以及同樣高重復率的亡命機器做鄰居,他的屋子在頂層,是一個翻倒在高空的灰色帶蓋水泥罐,盧灰進屋第一件事就踢翻了堵門的機器,塌了的矮柜嘔出幾只灰蒙蒙的鞋,順著樓梯滾了下去。鄧實正好從樓梯最下方走上來,彎著腰撿了一路。
“打字機?你不識字在家放這個干嘛?”
“我以前認字的時候在打印店工作的,后來老板破產了,讓我們拿店里有用的東西抵債,這個機器能熱敏印字還能粉碎文件,我想……”
玻璃破碎的響動打斷了他的話。
“你想什么?我聽著呢?!?/p>
“別遮了,我看見了?!?/p>
“我只是想開窗戶,哪知道這是個假的?!?/p>
盧灰訕訕地收回了手,也不好意思繼續(xù)站在窗戶邊掩蓋著由于玻璃掉落而留下的大洞。水泥桶上不能同時容納兩個洞,變成了根管子,發(fā)酵了一天的熱氣被夜風吹散了,燈火又小,屋里不比靈堂多點人氣。盧灰為表歉意把鄧實的舊鞋子舊柜子等一堆破爛收拾得整整齊齊,還找出了一張可以當寫字桌的小凳。
鄧實之前的工友里絕對沒有潔癖,生平第一次見動手能力這么強的人,難免覺得受寵若驚,連連道謝。盧灰振作起來,假裝抽檢員的口氣給訓練營打了電話,說得有模有樣,統(tǒng)計客流量評估發(fā)展態(tài)勢,對面輕易地就相信了,甚至為兩人的工作進度著急起來,緊急郵寄了營員名單。
不過五分鐘,熱氣騰騰的資料就躺在了盧灰手里,鄧實根本不覺得刺激,辦事員的黃色眼球又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一股強烈的不安和恐懼籠住了他的心頭,恨不得現(xiàn)在就沖到訓練營大門口給這位無辜的接線員磕三個響頭:“這么做不好吧,你怎么說謊不眨眼?習得這種惡劣行徑難道不會強制提高重復率?”
“難道你不說謊?”
“謊話說的太多我會被拉去報廢,你也是,這是惡劣的行徑,是不被允許的?!?/p>
“巧了,我習慣謊話連篇,這可是關系到你的死活,你不樂意啊?!?/p>
兩人打完電話挨個對比學員簡歷,鄧實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這位魁梧的來客,他的臉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專注而陰鷙,讓人不安。
“這么做不是違法吧……”
“當然不是,你看這個人,五個月前參加過訓練,和你是一個帶教老師,游歷的路線也相似,我覺得他的可能性很大!”
筆尖在紙上重重一點,洇開大團的墨跡,盧灰另起一行把名字和地址抄下來,筆走龍蛇,鄧實很是羨慕:“抄下來好,這樣明天我們把資料還回去?!?/p>
“我覺得這個也挺像的,他和你年紀相仿,工作的地方距離這不遠,而且寫過一條差評,可是沒給原因。”
“我們這樣會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總覺得這不太好,不如再想想,要是第一步就起錯的話以后會很麻煩的……”
“煩死了!”
趴著寫字突然拿著小桌上的紙亂揮起來,抓耳撓腮。
“怎么?”
“你聽不到蚊子的聲音?這么吵?!?/p>
“對不起,我的屋子里本來沒有蚊子的。”鄧實佝僂著起身找東西堵墻上的洞,工程卡車飛快地駛過,在他的臉上短暫地投下一道桃粉色。
盧灰把燈管插在地板縫里,把名單貼在洞口:“你自己看看這些名字,有眼熟的嗎?”
三兩個字的姓名在夜風的吹動下鼓脹變形,向鄧實的臉飄過來,又倏忽遠去,像是一行行活動的神諭,而他卻是祭壇上死了的畜生,眼前只剩將死的迷茫。
“忘了你不識字,不好意思?!北R灰郁悶地把紙抹平,“你沒爹媽嗎?就你一個人生活。”
92個月的老機器人撫平紙張的動作頓了頓:“我本來是有撫養(yǎng)人的?!?/p>
撫養(yǎng)人,盧灰在心里默默地把這個詞和監(jiān)護者畫了等號。
“那對人類夫婦自己的兒子太叛逆,很早就不再和家里聯(lián)系了。所以他們把我?guī)Щ丶遥莻€時候我機身挺小,也好看,是按著人類小孩的樣子做的,新機出廠三個月還在試用期,為了退貨方便機器人手上沒有這個?!?/p>
鄧實的手指擦過紅彤彤的89,捂住了那片皮膚。
“那個時候我生活得很開心,他們像是對待親生孩子一樣待我,我自己……也有點得寸進尺了,一次放學忘記收拾書包,我的撫養(yǎng)人很生氣,他們說他們自己的兒子從來不會這樣邋遢自私,覺得受到了侮辱,所以把我趕出了家,讓我去樓下反省?!?/p>
裝著金魚的玻璃缸被砸在他頭上,特質的玻璃只碎了一角,但金魚掉在地上被砸得嘔吐,屋子里又有哭聲又有尖叫,鄧實的人類母親捂著臉罵他從來不知道懂事,懶惰、邋遢、惹人厭煩……一點不像他們親生的兒子,聞聲而來的男人臉色鐵青地把他踹倒在了門外。
在一個狗都不會讓自己的崽子跑出來的深夜,鄧實被趕到了大街上,而他的家就在頭上兩三米的地方亮著燈,他急得滿地亂轉,但尚未正式接入系統(tǒng)的它缺乏正確應對此類問題的知識和技巧,于是遵循一些“本能”選擇了最最錯誤的辦法。
“我一直哭嚎,把倒賣原材料的拐子引來了,他們把我綁走,拆解到一半的時候警察趕來救了我,恢復了一部分設置。但那時撫養(yǎng)人家已經有了新的孩子,現(xiàn)在想想我那時候要是收拾書包就好了,要是不叫就好了?!?/p>
“他們拆走了你身上值錢的部分,你不能再出售了吧?!?/p>
“是,我被打發(fā)到廠里做簡單的手工活,那個車間里都是我們這樣的別人不要的,等到把試用期的能源耗盡就會廢掉?!?/p>
“可是你活下來了,而且還接入了系統(tǒng)開始計算重復率,重獲新生了你,怎么做到的?”盧灰掐指一算,“說到哪兒了,這是第幾個月了?”
“我在廠里做工是第二個月月末的事情,當時工廠里出了意外,我并沒有在試用期滿前被銷毀,所以自動接入了正式系統(tǒng),那時一些主張保護機器人的科學家和主張發(fā)揚人類的研究者正吵的熱鬧,公司不能承擔在緊要關頭肢解一個在正式網絡上具有發(fā)言權的機器人的責任,所以他們放了我?!?/p>
他松開自己的手腕,89那個血紅色的數字在他的眼睛里跳動。
“幸運!”盧灰一巴掌把他手腕拍得垂下去,“我怎么沒在頭版頭條上看到這個精彩的故事!”
“后來我就在外面游蕩,但我自己只具有情感撫慰和家庭照料的功能,而且機型太接近人類的小孩,很多可以做的工作不要我這樣……沒有廠家的,后來我一邊打黑工一邊給自己換部件?!?/p>
“怪不得?!北R灰摸著下巴,“你這一身起碼得拆幾百個機器才能拼出來?!?/p>
“是,我沒錢去學校,只能找些野路子降重。后來重復率實在太高了,那時候我聽廣告上講,人之所以總是找不到自己的靈魂,是因為人和靈魂分居兩地,靈魂的面貌可能與本人截然不同,連性別也相反,比如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如果你生活在熱鬧的城市里,那么靈魂就應該在……我也想找找……”
“所以你在沙漠里找到小姑娘了嗎?”
鄧實搖搖頭,他的臉上顯現(xiàn)出瑟縮:“我找到了化石?!?/p>
“這個故事有陷阱的味道?!?/p>
“消費陷阱嗎,我確實是昏了頭了?!?/p>
“因為所以之陷阱?!北R灰在重復率報告鋪成的床鋪上,翹著二郎腿,神情悠閑,“陷阱這種事情,無外乎越陷越深,不能逃脫,比如吧,因為貧窮,所以家庭成員冷漠暴躁,所以性格沉悶無趣,所以沒有受到好的教育,所以找不到工作,所以越來越窮。因為貧窮,所以貧窮,貧窮陷阱?!?/p>
“因為所以之陷阱可以替換一切,因為失業(yè),所以沒錢打理自己,所以人情冷淡,所以老病無所照拂,所以更加找不到工作,因為失業(yè),所以失業(yè),失業(yè)陷阱?!?/p>
“你也掉進陷阱里了,小時候不被家庭喜愛,長大又被社會厭棄,最后自己也厭惡自己,姑且叫人性的陷阱吧?!?/p>
一只蚊子嗡嗡地落在熟睡的盧灰臉上,它們有時也會餓昏了頭啃噬鄧實的仿真皮膚,但很快就大失所望。這只蚊子的聲音太吵了,鄧實悄悄地掐死了它。
兩人商量了一夜,終于敲定了可能的人選,那人今年75個月,是個大學講師,他在15個月前參加了沙漠遠足訓練營,偏偏在今年年初打來了投訴電話,抱怨訓練毫無效果,重復率不降反增,由于時間久遠自然沒有受理。
兩人來到那人任教的學校附近,盧灰拉著他進了街邊的書店等那人下課。玻璃擦得十分干凈,但店堂又深又高,加上只有頂燈亮著,陽光停留在門口一兩寸的地方,密集的架子矗立如大霧中的廢墟殘垣,灰塵從最上層雪花一般灑落下來,店主在上方揮著抹布瞥過來了一眼,冷笑了聲。
“早上好!”盧灰朝他大喊,店家揮抹布的速度更快了,一些灰塵幾乎掉進他嘴里。
“稀客,這么早就來書店,想看啥看啥?!?/p>
鄧實害怕地拽拽盧灰胳膊,他卻滿不在乎地拿起一本封面艷麗的油畫集,鄧實再拽:“別,這里的都是老舊過時的資料,重復率會上升的?!?/p>
“這就不對了,有很多人類會來的?!钡曛鬣忄忄獾貜那鍧嵦萆吓老聛恚瑪Q著抹布又蹬著梯子爬上了另一個架子,看起來好像在躲著什么。
“這里有人類?”
店主操控著梯子,像兩條加長的腿一樣在書架之間走來走去:“當然有,現(xiàn)在的日子比以前清閑很多,人就喜歡思考點亂七八糟?!?/p>
“這兒有人類嗎?”鄧實的背又彎下來,垂著頭向門口倒退了一步,這是一個常見的謙卑動作,可惜撞到了背后的盧灰,因此顯得有些狼狽。盧灰覺得好笑,向斜側方的小屋努努嘴:“那不就是人類。”
鄧實向那間安靜的屋子看去時卻只發(fā)現(xiàn)一副復原壁畫,一眼望去只覺得紅花綠葉,金絲銀繞,滿目奢靡,幾個女子的圖影環(huán)簇著桌臺,嬌嬌艷艷的。
“這是20世紀末發(fā)掘的一座石室壁畫,這幅畫就襯在石室女主人的身后,壁畫的主要人物同樣是女子。其中一位是楊貴妃,傳說一只珍貴的白鸚鵡曾口吐人言,向貴妃訴說自己將被鷹隼撲殺的命運,貴妃便在玄宗示意下教鸚鵡念誦《心經》消災,但在誦讀時老鷹從天而降殺死了鸚鵡。另一位是蘇蕙,她思念戍邊的丈夫,用五彩絲線織成回文詩寄送給丈夫,但最后沒有等到歸人,自殺身亡?!?/p>
女子精致美麗,侍女環(huán)繞,在芭蕉、竹枝的簇擁下,安靜地看書刺繡。鄧實覺得一股悲涼從心底涌出,盧灰面色冷淡地去翻另一摞雜志,甚至用報紙卷砸了一下他肩膀:“擺什么死人臉,你把自己當畫里人了?!?/p>
店主從梯子上俯瞰著反應迥然不同的兩人,奇道:“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嗎?你看楊妃手上的書和蘇蕙手里的錦?!?/p>
鄧實湊近了看看,發(fā)現(xiàn)上面只有些簡單重復的紋飾,做出了有文字圖畫的樣子。他撓撓頭,結結巴巴道:“沒,沒圖?!?/p>
盧灰也湊近仔細看了看,這時鄧實手腕的編碼突然一震,原來是他的重復率下降了0.3,他驚喜地掐著手腕,胸中涌起感恩戴德,慌忙抬頭:“這是您做的嗎,這是什么意思?”
店主在笑聲在高遠的穹頂響起,震得灰燼掉落:“肯定就是單調,孤獨通向死亡。雖然我這兒都是重復的知識,但是多看看想想,腦中的泥潭越是一塌糊涂,就離沙終見金之刻不遠了,自然就和別人不重復,買不買書?送你幾本?反正也賣不出去?!?/p>
盧灰聽得頭疼,搶先說道:“看看畫可以,書就免了,他不識字。”
這次輪到店主愣了一下,埋怨道:“怎么不早說?”
鄧實卻把這話聽成了責難,連忙鞠躬道歉:“您跟我說這些會不會影響您的重復率?”
“我可不需要半年去一趟機器人公會,我是人類。”
店主說完這話又從梯子上下來擰抹布了,驚得鄧實一抖:“您就是人類啊。”
他的后背躬得快要和地面平行了,幾乎要倒退著走出小小的店面,這個灰塵彌漫的小地方在那兩個字脫口的一瞬間畸變、隆起,變成了他不敢正視的莊嚴寶殿,而他就像一只被風吹落的爛樹葉。
“實在抱歉,人類是非常珍惜的,我見得太少沒能及時分辨出……”
鄧實不停地摩擦額頭、連連道歉,最后直接跑了。
盧灰收拾著鄧實帶倒的書堆,輕快地拿起又放下,好像十分享受整理的過程,嘴上不滿道:“有病,把墳圈子放自己家里,也不覺得晦氣?!?/p>
“無邊世界棲身于我,如果連死都不認識,怎么活呢?!?/p>
“看來你是退休以后連腦子都不好使了,改當神棍了。刑枷現(xiàn)在挺火的,你這日子不也就過的馬馬虎虎,被合伙人踢了?”
“愿望達成了,可不就該功成身退嗎,現(xiàn)在我過得起碼比蹲笆籬子好一些吧,看你交了新朋友了,感覺怎么樣,你還是覺得機器是有價值的嗎?!?/p>
“滾?!?/p>
“我讓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了,你不高興?”
盧灰一字一句道:“你扼殺了可能文明發(fā)育的另一種可能,挑起群體間的爭端我們不會有好下場。”
“機器人文明嗎?你覺得外面那些鎮(zhèn)壓的手段都是誰想的,可不都是機器人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嗎,只要他們自己意識不到,這通天塔就造不成,更威脅不到人?!?/p>
“你所說的文明就是束縛和苦工,是清閑和惰性,不管是機器還是人類本來都可以走得更遠?!?/p>
“所有的世界都是吸血長大的,一個犧牲另一個是最正常的事情,你現(xiàn)在住哪兒?荒區(qū)那邊的野地里是嗎,更可笑了,住在真正城市里的人把垃圾、廢品、殘骸丟進影子城里,這樣才能有干凈的街面和樓房,你的小希望那一身部件可是‘價值不菲’啊?!?/p>
店主掐著腰站在盧灰面前,他個子矮,穿得又灰撲撲的,像一只被惹怒的麻雀:“人和機器一樣沒有任何自由可言,這把刀要么是落在我們頭上,要么是落在他們頭上,你說呢?”
“石室主人所喜愛的并不是陳詞濫調的迂腐別離,也根本沒想因緣果報,她只是喜歡讀書作畫這些事情本身,她喜歡文學,喜歡安靜,喜歡花草簇擁時讀書的感覺,這幅畫也就只有這空白還有點意思。但是機器是不會思考的,他們只要摸到一點思考的邊都會感恩戴德,這種感覺不好嗎?活在一個輕松的,沒有壓力的世界里不好嗎?”
“那你就活在真空里吧?!?/p>
校門口的人多了起來,穿行的學生躊躇滿志,他們手腕上的編碼安靜溫馴,如同最最普通的文身刻印在仿真皮膚上,沒有紅光閃爍,也尚未變成催命的符咒。他們不知陰沉抑郁為何物,智慧的火花在思想中爆裂膨脹,每時每刻都有新的點子涌現(xiàn),在他們身上是可以看到文明的希望的,創(chuàng)新的、矯健的、向上的,他們的目光總是向上向遠處看,好像要飛躍整個世界。而另一些人則是筋疲力盡的河魚,馬上就要被身后的滾滾浪濤淹沒了。
鄧實被人類嚇怕了,不敢往教職工班車上湊,只好花錢坐了同方向的飛行梭,去找那位苦于重復率大幅上升的先生或女士。車廂里學生看他穿著長袖長褲,嘰嘰喳喳地小聲笑鬧,不知善惡,但是讓他有種重活一次的感覺。
等拜訪完那人,我也能這樣繼續(xù)活下去,先識字讀書,然后找份好點的工作。
飛行梭走過了一程又一程,他在窗外看到了熟悉的街巷,是他曾經的“家”。
這里和他離開時相比沒有大的變化,多了幾棟樓房,少了幾塊草坪,施工隊緊鑼密鼓地挖開了一條深溝,有條不紊地把機器和管線放下去。讓人驚訝的是小區(qū)的電子眼竟然還能識別出他,鄧實輕松地就進來了。
也許是重生的愿望支撐著他,竟然一直走到了撫養(yǎng)人的樓下,在他弄亂了那個“天理不容”的書包前,也是這樣在黑暗里自下而上地望著那塊小窗戶,以致于現(xiàn)在他仍然心懷愧疚、懺悔、不舍。
變化了些的老年面孔在紗窗后一閃而過,又大嗓門地喊著什么,鄧實頓時慌了,甚至忘記自己正藏在一株爬藤植物后面。他快步躲進樓道,剛好和一個從樓上跑下來的女孩撞在一起,她提著旱冰鞋,一次下兩三級臺階,一下子撞散了鄧實捏著的資料,旱冰鞋的輪子也掉了一個。
“煩死了!你誰?你站這干嘛?!?/p>
“對不起對不起?!编噷嵚耦^在地上找東西,卻不敢輕易說出賠償的字眼,他看出這不是能輕易賠償的物品。
女孩愁苦地抱著腦袋,隨著她搖頭晃腦的說話,扎進了絲帶的發(fā)辮也在一顫一顫:“這怎么辦啊,我明天上課要用的?!?/p>
“對不起對不起?!?/p>
鄧實整個人塌成了小山包,他匍匐在地上,隨熱量上升從面部排出的冷凝水迷住了眼睛,是在用手尋找那指甲蓋大的軸承,再雙手捧還給她,當他無意中看到了旱冰鞋上的名字貼紙時,動作僵住了。
“你叫鄧實嗎?”
“是啊,鄧實?!?/p>
“你怎么起了個男孩的名字?”
“這是男孩的名字嗎?這就是我的名字,以前我爸媽叫我桃子,現(xiàn)在我就叫鄧實?!?/p>
“我認識你的撫養(yǎng)人,你們家墻上有一個磕掉了沿的玻璃缸,里面養(yǎng)著金魚,是嗎?”
“什么撫養(yǎng)人,那是我爸爸媽媽?!?/p>
女孩思考了一會兒:“而且缸里養(yǎng)的是小烏龜啊。”
小女孩用紋樣精致的手帕紙包起油膩膩沾了灰的軸承,神色狐疑:“你怎么知道這么多,你不會是小偷吧?!?/p>
鄧實不再說話了,還是低頭找著,這最后一個軸承夾在了下水口,怎么也拿不出,他的手指磕在骯臟的鐵條上,那只來自某個標本制作車間懸臂的手上曾經被他細細地填上可以偽裝成人類皮膚的涂層,現(xiàn)在卻慢慢地磨沒了,露出了里面的金屬構件。
女孩那張臉在他的腦海里不斷地放大,他想到被他丟進垃圾桶,丟進廢水溝,丟進城市所有骯臟的犄角旮旯的“兒童時期”軀殼,兩張面孔幾乎長得一模一樣,也許是高熱讓他頭腦昏沉了,他甚至隱隱覺得盧灰也和眼前的女孩有些相像。
女孩看他不說話,以為他想跑,一下跳起來按住了鄧實的肩膀:“走,跟我去見我爸媽,你得賠我的鞋子。”
這么一挨近,她發(fā)現(xiàn)了鄧實漏出的手腕,上面赫然一個紅標,數值已經達到了92,她嚇了一跳,立刻蹦遠了點,并且用腳踢著他拾東西的手腕:“你老老實實的啊,我爸媽一會兒就來找我了?!?/p>
鄧實的手指還卡在下水道的縫隙之間,某種痛苦正灼燒著他,比炎熱的天氣、暈車、白眼還讓他惡心,他好像一個乍然開了竅的偶人,羞恥、憤怒、怨懟,種種濃烈的情緒洶涌而來,輕易地碾碎了他身上的所有金屬。他看見了女孩拎著鞋的手腕,干干凈凈,上面沒有屬于機器人的編號。
仿佛與孩子的警告相照應,樓上傳出一聲吆喝:“桃子,別跑遠了,外面有壞人?!?/p>
這一剎那所有的情感都被恐懼吞沒了,而恐懼的主人和對象都是他自己。“威懾”那雙橙黃色的眼睛在它的視線中數倍的增長和繁殖,而它們逐漸被一縷亂流攪得渾濁起來,蘋果核,雪白的報告單,漆黑的窗臺……他好像又回到了沙漠的中央,高空刮起了大風,滾燙的沙流不是卷著他而是從他的暴露在外的一切裂縫灌進身體里。
“我們查詢到你的啟動日期是5月2日。”
“不,是5月3日?!彼÷暤?,“我不是在門店里開始試用的,是被帶回撫養(yǎng)人家以后才啟動試用期,你可以去問他們?!?/p>
那時的“威懾”還沒有人的身體,一只碩大的、沒有眼皮的眼睛繞著矮小的他看了一圈又一圈,評判著這個被遺棄的小型照護機器人的話,在他身上施加重重疊疊可令人開口的密令。
“我們會向那對夫婦核查,你將在三個月試用期結束之日被銷毀,希望你能從這最后幾日的工作體會到自己的價值。”
“我明白,我只是個玩意而已?!?/p>
伴著一陣紅光,他手腕上的數字跳到了97。
盧灰在教師公寓樓下等了兩個小時,直到華燈初上才相信自己被個膽小鬼放了鴿子,他去了附近一家甜品店換著二十多種字體寫了幾小時蛋糕卡片,得到了一個巴掌大的贈品風扇,哼著歌回了家,卻是被樓道中彌漫的刺鼻味道驚醒了。
盧灰先是確認了幾次半天鄧實家的位置,因為破舊的門板前放著一雙陌生的旱冰鞋,輪子已經全沒了,金屬的刀架被擦得光滑锃亮,和臟兮兮的棉質鞋身顯得格格不入。他打掃時沒見過這樣的東西,旱冰不像是鄧實負擔得起的運動,可是上面偏偏寫著他的名字,實在怪而又怪,這雙旱冰鞋好像鎮(zhèn)宅的兇獸一樣,正在暗中醞釀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
敲了很久,門才從里面打開,鄧實用另一邊手臂遮著雙眼,很快地轉過身去。
盧灰的聲音里帶著顫抖,他站在門邊,一點不敢踏進這個地獄。
“這是誰?!?/p>
機器的碎紙箱里飄著一件血液浸透了的外套,已經被利刃攪動到了極限,鼓脹著,噴濺著猩紅的液體,散發(fā)出刺鼻的味道。也許一位珍貴人類的失蹤還不足以引起重視,但不出一個小時,這種氣味會從破損的窗戶傳遍大街小巷,飄散到數個街區(qū)以外的警局,然后會被檢測到,這是人血的味道。
“是我,是我,小聲點……小聲……”
鄧實把頭埋在臂彎里小聲啜泣,身上只有圍著的那塊塑料布是干凈的,臉上脖子上全是干涸血跡。
盧灰被血腥味熏得腦子發(fā)懵,他停了電源,屋子陷入黑暗,強力碎紙機咕嚕嚕地吐著血沫,碎紙箱里的外套包袱被利齒劃開了,露出鮮紅的內瓤,一小塊濕淋淋的碎片飛了出來打在鄧實額頭上,嚇得他一抖,哭聲更大了。
“誰死了……別裝哭!”
“我撫養(yǎng)人的新孩子?!编噷崋鑶璧睾恐?,由于機器的特性,他無法流出人的眼淚,但那神態(tài)看起來可憐極了。
“我以為她是機器人,就用旱冰鞋打了她,可是她暈倒了,好像沒有呼吸了我就把她扔在了水溝里。”
盧灰想象了五六個小時后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溝渠,感覺一陣發(fā)暈,他撐著墻壁站著,手心里快速滲出了很多的冷凝水,墻上也留下了一個暗色的手印。
“我真的以為她是機器人,我不敢傷害人類,我錯了?!?/p>
盧灰捏著他胳膊的力氣極大:“這不是你襲擊別人的理由,肯定還有別的原因,為什么?”
“她是我父母的新孩子?!?/p>
“他們對她很好,她不是我的替代品,是真的孩子,我被遺棄了。”
“我太傷心了,我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我的生命沒有一點意義,不被任何人期待?!彼魷刈谒畯淖旖橇飨聛?,沾濕了領子,好像死的是自己,“快點死吧,我明天就要死了。我太痛苦了,我一點也不想活下去了?!?/p>
盧灰掰著他的拳頭,眼睜睜地看著那鮮紅的數字往上升了一點,然后兇猛地給了他一拳:“你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你的重復率沒有下降,甚至又上升了。”
“是?!?/p>
“我瞧不起你,你殺了個小孩!”
“是你教唆的?!?/p>
“我讓你帶著和你記憶重復的人去清洗記憶,你殺了一個真正的人類小孩?!?/p>
“她和我們的計劃沒關系,而且你殺了她,現(xiàn)在復原不了了?!北R灰閉上了眼睛,神色痛苦,一遍遍重復,“我真的瞧不起你,你讓我覺得惡心?!?/p>
“你又沖動又暴力,你的腦子里在想什么?!彼木裨谝稽c點崩潰,仿佛雨水沖淋后的石膏雕像,灰敗的神色伴隨水漬顯露出來,“你讓我覺得惡心?!?/p>
“是,我讓人惡心,讓人瞧不起,我不配活。”
“誰說我瞧不起你,我明明是瞧不起我自己?!?/p>
鄧實聽罷神經質地笑起來,甚至前仰后合,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
盧灰給了他一腳:“閉嘴吧,怪瘆人的,你的手指怎么回事?”
鄧實的笑容一下又收斂了,木木地講不清話。盧灰看得怒從心頭起:“你會因為殺人坐牢的,而且這說明你的對家也是個硬茬子,他也殺過人,也見過血。你休想再把重復率降下來了,現(xiàn)在我覺得你簡直弱得可憐,等著警察來抓你,那人來殺你吧,你等死吧,你必死無疑?!?/p>
鄧實跪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呆滯了一會兒,猛地醒過來抓住了盧灰的手,支支吾吾地嚎叫,手上的血滴滾落在塑料圍裙上:“你別走,我怎么辦啊……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里……我錯了,再也不敢了,對不起……”
“不能這樣,我去看看那個姑娘,起碼……我再也不想收拾你的爛攤子了。”這樣說著盧灰出了門,又輕又快地下樓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最后還是只剩鄧實一個人,在漆黑的屋子里他坐在血泊中不停地講著對不起,不知道是在向誰說話。
鄧實覺得自己病得不輕,高樓的風灌進來,又冰涼地跑遠了。他覺得身上忽冷忽熱,幾小時后他也出了家門。
這是個還沒天明就可以預見出晴朗的好天氣,隱隱亮起的天上沒有一絲可以藏人的云跡,他循著路走過去,起初還像個英雄似的,只怪這路太漫長,這股氣半途就用光了,從塌下的脊梁和肩膀滑了出去,藏在飄忽不定的影子里,于是他變成了日出前的最后一個游魂。
巡邏車帶著兩個聽著搖滾的警員從路上飛馳而過,鄧實嚇得一跳就躲進了花叢,車上掉下一個人,背走了醉死在街角的大漢。鄧實藏在草窠里,傾身爬著,越俯越低,宛如一個向地下世界進發(fā)的游魂。半小時后才看到熟悉的書店,他走進去卻沒看見店主,于是在有壁畫的黑屋子里蹲了一會兒。畫中人捧著空白的帛書也看乏了,轉著人的眼珠子打量他,仿佛他是個更有趣的玩意兒,一股死寂慢慢地從花紅柳綠里浮現(xiàn)出來,貼近他的面容和頭腦,靜悄悄地觀察他,在不知不覺中把他圍住了。
直到店主剛刷好的飯碗哐當一聲翻倒在地,他結結巴巴道:“你你你干嘛來了?”
鄧實想要起身,卻又在他向下的注視里猛地醒過來,自己還穿著帶血的襪子,又往黑暗里縮了縮:“走走?!?/p>
“還在犯愁你那個重復率的事嗎?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只要不去想,一切都會沒事兒的?!?/p>
“嗯。”
“反正機器人公會也不能拿我怎么樣,干脆告訴你得了。大概二十年前,人類世界老齡化不斷加重,生育率、人口撫養(yǎng)比不斷下降,加上戰(zhàn)爭、天災、金融危機,社會發(fā)展進入了低迷期,經濟失活,勞動力流失速度過快,催生了大量的智能機器人的誕生,你知道那時是什么樣子嗎?世界上通行著數以千萬計相似度高達百分之百的機器人,它們從同一條生產線上走下來,在航空港,在海關,在高壓線上,在人類疲于勞作或不愿勞作的領域重復著十年如一日的動作,擰螺絲、擰瓶蓋,或者說歡迎光臨之類的。”
“但是這種程度遠遠不夠,為了讓這個垂垂老矣的文明煥發(fā)生機,需要更有力的強心劑,這就催生了刑枷計劃,刑枷的核心在于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造就的,如果將人類生存中面臨的種種壓力外賦于機器人群體,他們的反應會是怎樣的,是否可以達到造人的效果?”
“能源、升學、業(yè)績、職級、購買力……當人們把這些最基礎的壓力輸入機器人的系統(tǒng)以后,結果非常滿意,再也不用經過千百次地馴化和教授,它們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了高度人化的特征。通過重復率給機器人生存的壓力,逐漸的,它們要自己掙錢,否則會朽在家里,最后扔進垃圾場,鍛煉成材,循環(huán)往復。一群聰明人把自己生活的軀殼賦予他人,自己則金蟬脫殼站在高處向下看,你知道看到的是什么嗎,這不是造神,而是造畜?!?/p>
鄧實覺得這說辭荒謬可笑:“你在胡言亂語?!?/p>
“我當然有證據,最明顯的就是你一直誤解了關鍵的概念,在信息世界通行了數十年的票證,竟然是個徹頭徹尾的誤讀。”
店主用手點了點手腕:“重復率?!?/p>
“同類檢索衡量的是智力,綜合對比值衡量的是人性,重復率最高的人才最接近人類,而你們追求的是什么?!?/p>
鄧實不再笑了,他愁容滿面,心在一點點下沉:“是低值。”
“機器的身上纏繞著盤根錯節(jié)的束縛,你們正處于陷阱之中,重復率就是垂下的誘餌,刑枷計劃會留下聰明的,篩走進步的,所以你們不會有性格、情感……也難以衍生文明。說起來好笑,我以前和盧灰在價值上鬧過點矛盾,現(xiàn)在年紀大了,卻越來越能理解一些……想要自由的看法了?!?/p>
“你就是他要找的朋友嗎?”
他搖頭,正在這間隙鄧實看見紅藍色燈光瞬息之間轉過了角落,警察扣了扣半開著的玻璃門,他們拿著鄧實最新的重復率監(jiān)測報告。
百分之百。
他等著帶警徽的人開口,對方也被他的鎮(zhèn)靜唬住了,客氣地做了個請的手勢:“鄧實先生嗎?你的重復率太高了,跟我們去一趟警局做最終檢測。”
哦,原來是這事兒。鄧實想著女孩的尸體還沒被發(fā)現(xiàn),心里一陣輕松,伸出手等著被捕,店主皺皺眉毛,似乎想要阻止,打頭的警員忙收起了手臂上的強制網,只是緊緊地扣著他的手腕,這種軍用機器人的全力一握足以粉碎裝甲,鄧實混在他們當中弱得像株蒲葦。
“喂!給你?!?/p>
店主追出來,把一塊小小的金屬片遞給他,上面是盧灰的“60”。
“上次你倆一起過來時他丟在我這兒的,你要是有空還給他吧,他可是個大刺頭,人類刺頭?!?/p>
警察們們向著店主鞠了一躬,帶著囚犯離開了。
警車里還留著醉鬼的味道,駕駛座上的人感慨道:“92歲了,可以了,這是我見過的年齡最大的,是不是?”
“是吧,沒見過這么大年紀的?!?/p>
“活夠本了,可以了。”
鄧實垂著頭踏進檢測室:“我剛準備好活下去,但是我現(xiàn)在要死了?!?/p>
警員被他說得耳根子發(fā)麻:“觀察五分鐘,要是在這五分鐘內沒有下降我們就開始。你的重復率是真高啊,你要上新聞了?!?/p>
在這一瞬間,鄧實站在探照光線的正中間,覺得自己的頭腦一陣空白,既沒有緊張,也一點不恐懼,溫柔的困倦席卷了他的頭腦。如果機器人有死神的話,那它應該喝著能源液在門口悠閑等待了。
在這一刻,真的只有自己了。
一個問題快速地從他腦子里閃過,他靈敏地捉住了。
盧灰是誰?
第二個問題流星般劃過。
我是誰?
檢測儀的觀察者發(fā)現(xiàn)了數值的波動:“這怎么回事,同類檢索值下降到70了,綜合對比也在85左右?!?/p>
他想到被放走的那一天從黃色眼球處聽到的話。
“我們會向那對夫婦核查,你將在三個月試用期結束之日被銷毀,希望你能從這最后幾日的工作體會到自己的價值?!?/p>
“我明白,我只是個玩意而已?!?/p>
它是怎么說的來著?
“并非如此。你只是很年輕,而他們太可惡?!?/p>
“希望你找到屬于自己的價值?!?/p>
沒有政變的余波,沒有公司的安排,這些力量弱得掀不起一只蝴蝶的雙翅,是一個威懾在核查情況后私自放走了他。而鄧實從電視轉播上看著它橙黃色的眼睛在處刑室里熔為一堆金屬。
標識線在斷崖式地下跌,一直跌到了無法想象的低點,他大驚失色:“零,零點二了?!?/p>
沒一會兒,屋外的行刑官納罕地推開了門,宣布他可以離開的消息。
鄧實磨蹭著手腕,他注意到那不平凡的觸感,上面有一片貼紙似的東西正緩慢脫落,抵也抵不住,他看見那閃著光的紅標光芒漸暗,編碼掉落,留下了一片燒傷似的瘡疤。
他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道陌生的聲音,這是一段早已錄制完成的,儲存在編碼中的隱藏信息,它溫柔地回蕩著,吐露出驚人的言語,那鐘磬般的聲音告訴他,這是刑枷計劃的第二步“去野”,是來自刑枷計劃反對者的善意,在他們看來,人的頭腦、機器人的頭腦是一致的,人類既不是生命的唯一形式,也不是最高形式,思維世界是一片野蠻生長的草地,這里有百花盛放,也有蚊蟲漫天、臭不可聞,播種之處顆粒無收,廢棄的田地上卻長出累累果實,只有走過這片曠野,拋棄它、離開它,才能擁抱真正自由的生命,沒有重復率約束的新生。
“好運氣??!看起來是系統(tǒng)出問題了,差點要了你的小命?!?/p>
鄧實心如亂麻,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只是訥訥地跟著前面的人,那警員正是先前開車那位,總是催促他快走,說是昨晚有大人物二進宮。
“他在我們上上一輩很有名,好久沒在報紙上見到他了,一出山就是頭版頭條?!?/p>
“我……不……識字?!?/p>
“他是極力反對重復率檢測的領軍人物,從小就是狠人,咬掉了一個企圖拐騙他的人販子的手指,留下了案底。他痛恨不負責任的父母,和父母決裂后在福利機構里一路平步青云,據說這人脾氣古怪暴戾,性情相當不穩(wěn)定,在重復率剛問世時就極力反對,把贊同派專員的頭按進了碎紙機里,剛才那家書店的老板以前就是這派的。但是毫無用處,他殺的只是那老狐貍的數個仿制人之一。對方有意借此宣傳重復率普及對于智能復興的重要,于是他作為第一個殺害機器人的人被判入獄十年?!?/p>
“監(jiān)獄嘛,不就是那回事,不死也得扒層皮,他的腦組織切片被復制了無數份,投射在了一批批機器人的身上,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不知道那些哥們是不是也像他一樣瘋?!?/p>
“誰能想到,他前幾天剛出獄,這就又攻擊了一個人類女孩,小姑娘以后要靠機械脊椎才能好好走路,孩子的父母氣瘋了,他這次一定會在監(jiān)獄里蹲到死,真是罪大惡極,要么他的腦子已經完全壞了?!?/p>
鄧實站在路上,沒有一絲新生的感動,只有迷茫無措,街角有個流動甜品車在派發(fā)祝福卡片,上面的字跡像是盧灰,盧灰去哪兒了?他想了半天也沒明白。
欠費許久的通訊器被強制接通,對面說:“鄧實先生嗎?終于找到你了,很抱歉地告知您,您的貝殼化石巡展工作可能要推遲一段時間?!?/p>
他想了很久才明白是什么貝殼,嗯了聲。
“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我們剛剛在博物館的儲藏間里發(fā)現(xiàn)了另一塊貝殼化石,是一位十幾年前曾在營地擔任臨時向導的盧灰先生發(fā)現(xiàn)并捐贈的?,F(xiàn)在需要進一步比對兩枚貝殼的信息,畢竟……世界上怎么會有一模一樣的貝殼?如果給您帶來麻煩,非常抱歉?!?/p>
他稀里糊涂地掛了電話,靠在路肩上,用幾乎已經不能運轉的大腦艱難地思考著,
自己的原始設計中可能本身就包含著部分盧灰的切片,又有與他相似的經歷,所以在他出獄后,才會出現(xiàn)同類檢索值提升帶動綜合對比增加的情況,盧灰就是那個和他重復的人。
那現(xiàn)在又是因為什么,貝殼?去野?還是盧灰呢?
所以靈魂究竟是什么?
他嘆了口氣,糊里糊涂地把60的金屬片往胳膊上一貼,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垂頭喪氣地向街對面走去。
(完)

編者按
《去野》講述了在未來社會里,真實人類已經很少出現(xiàn),絕大多數民眾都是機器人。為了保持大家的個性,防止機器人因為知識結構過分相似,導致社會失去活力,所有人統(tǒng)一用知識重復率作為生存資格的篩選標準,重復率過高者會被拆解。主角是一個活了92個月的高齡機器人,在這個極度內卷的生存困境中不斷掙扎,最終得以茍延殘喘??此戚p松幽默的氛圍中,小說隱藏的其實是生存壓力方面的沉重命題,值得深思。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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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