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世紀(jì)末

第一次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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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片被死亡籠罩的土地。
古老艦船的殘骸從很久以前自天幕墜落,它們帶來大火和風(fēng)暴,它們的雙翼被折斷,船身被分解,所有仍合用的金屬都被取走了,只留下過于強韌、無法切割的龍骨。龍骨的材料質(zhì)地不明,它們呈現(xiàn)一種單調(diào)的蒼白,放眼看去,無數(shù)根無言矗立的白色龍骨讓人想起鯨魚的墳場。之后,此地便被叫做葬船港。
“都跟著我走,我知道路!”一陣孩童的聲音從低矮山崖的一側(cè)傳來。幾個約莫十三四歲的男孩,喧鬧著出現(xiàn)了,男孩們手里都提著拾荒用的磁力鉗。他們站在山崖上,因驟然出現(xiàn)于眼前的蒼茫的景色而震撼,一個個畏葸不前。
“哇?!币粋€瘦精精,臉部尖銳的男孩開口說:“虎哥,這是啥地方啊?這么多鐵疙瘩,好東西可不少吧?”
叫做虎哥的男孩是這群里年齡最大,塊頭也最大的,他對自己意外發(fā)現(xiàn)的這片寶藏非常自滿,眼下正沉浸于同伴的驚嘆之中:“這是臟床、不是,叫啥來著……臟瘡港!俺上回聽鎮(zhèn)子里大人說的。你們可跟緊我,這里晚上鬧鬼哩!”
“臟什么?”
“葬船港,”有個男孩走過虎哥,他留著頭手藝差勁的板寸,“我來過這里好多次了,這里有用的東西都給人拆走、撿走,只剩下些沒人要的邊角料了?!?/p>
虎哥伸出手去抓他,卻讓他溜了。他看著男孩一溜煙滑下山崖,氣得直蹦:“林星,你別讓我給你逮住了,我看你等下回不回鎮(zhèn)上!”
其他男孩也早就等不及,一窩蜂散開,急急忙忙開始了尋寶之旅。鎮(zhèn)上有家回收廠,專收這些飛船上的金屬破爛,幾塊鐵板就能換一把零錢。盡管來回好幾公里,但孩子們還是趨之若鶩。更何況,他們之間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說,有個男孩在飛船破爛堆里找到了真正的寶物,是一個能用的古老設(shè)備,沒人知道那東西到底是干嘛的,也沒人知道它價值多少。人們只知道那孩子把寶物帶回了家,然后一家子人連夜消失了,連東西都沒來得及收拾。人們說,是那東西太值錢,他們?nèi)コ抢镞^好日子去了。
“林星。”那個瘦精精的男孩找了過來,他叫二娃?!澳銚炱茽€撿得多,你給說說,見過那玩意兒沒?”
“那玩意兒”是人們約定俗成的俚語,他們不敢直呼其名,只以“那玩意兒”來代替。
“你說AI?沒,一次都沒見過。”
“嗐,你說那玩意兒名字干嘛。呸呸呸?!倍薮蛄藗€寒戰(zhàn),“可這不是奇怪了嗎?你看,這些船以前飛在天上,是和那玩意兒打仗,對嗎?”
“大家都是這么說的?!?/p>
“對呀!”二娃一拍手,“那、那玩意兒都在哪兒呢?船殼子里的人我們是天天見,但那玩意兒誰也沒見過不是?”
“不知道?!绷中菗u了搖頭,“有很多種可能,也許它們并不和我們擁有同樣的形態(tài),也許它們是純粹的數(shù)字也說不定?!?/p>
“數(shù)字?”二娃皺眉頭,“這好像有點胡咧咧的感覺了……”
“那這些船以前還在天上飛呢,你能弄清楚原理嗎?”林星踢了身旁的龍骨一腳,“能飛出地球的大船,完全由AI管理的都市……這些現(xiàn)在聽上去都是胡咧咧,但在那么久以前,這些都是真的,就跟你面前的我一樣真?!?/p>
二娃還在冥思苦想的時候,虎哥出現(xiàn)了:“林星我告訴你,你少跟這兒胡說八道,動不動就把你爸那些瘋話拿出來糊弄人?!?/p>
“我爸不是瘋子,他是古代獵人。他見過你們都沒見過的東西?!?/p>
“那你又見過嗎?”
虎哥吵架的本領(lǐng)絲毫不遜于他揍人的本領(lǐng),眼見林星噎住了,他乘勝追擊:“以前科學(xué)再發(fā)達頂什么用啊,不還是讓那玩意兒整成了現(xiàn)在這堆骨頭架子?鎮(zhèn)長說過,你爸要是繼續(xù)在車庫里倒騰他那破爛飛船,遲早把那玩意兒給再招呼來,到時候大家都跑不掉——”
虎哥手里的磁力鉗突然被另一股磁力拽飛了出去,落進了林星手里,他一手一根磁力鉗,高舉過頭,紅著臉就朝虎哥劈頭蓋臉砸下?;⒏缤春糁ち俗铋_始幾下,然后一把抓住磁力鉗,一拳搗在林星鼻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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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的時候,林星鼻子還在出血。
家里沒人,林星順著扶手往煙霧彌漫的車庫里去。車庫原本是用來停林佩文那臺懸浮拖車的,但經(jīng)過數(shù)次改造以后,如今停在正中的,是一艘貨真價實的飛船。躺在飛船上愁眉不展抽著煙的,就是林星的父親,林佩文。
聽到響動,林佩文轉(zhuǎn)過頭,臉上頓時樂開了花,“今天這是又跟誰練手了?”
“虎哥?!绷中钦f,“他說你壞話?!?/p>
林佩文摁了個按鈕,鐵皮天窗緩緩開啟:“來,過來,上來坐你老豆邊上。”
飛船很高,林星費勁巴拉往上爬的時候,林佩文往下一把把他撈了上來。他給林星拍了拍身上的灰,往他鼻子里塞了團棉花,“說說,虎哥怎么說我壞話的?!?/p>
“他說你瘋子,說你的飛船遲早會把AI給召喚來,然后——”
“引發(fā)大戰(zhàn),就像毀滅了人類文明的那場戰(zhàn)爭一樣?”林佩文揉了揉他的腦袋,“哈哈,我倒真希望能看到。但那是不太現(xiàn)實的,戰(zhàn)爭早就結(jié)束了?!?/p>
他們在飛船上躺了一會兒,飛船的外殼很冰冷,但透過天窗灑下的夕陽卻很溫暖。過了一會兒,林佩文開口道:“我跟你講個故事。”
林星喜歡聽這句話,因為林佩文講的故事從來都不是編造的故事,他只說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而這么多年過去了,林星還從來沒聽到過兩個一模一樣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的時候,有個小孩兒,他就跟你現(xiàn)在一樣,躺著看天上,不過那時候是晚上,他躺床上數(shù)星星,每顆星星的名字他都叫得出來,金星、北斗、角宿一、餐宿四……他打小就愛看星星,可能是現(xiàn)實太難以面對,也可能是有頸椎病,總之,他就喜歡盯著天上看?!?/p>
“有一天,他看到了一顆星星,又亮又大的一顆星星?!绷峙逦恼f,“那顆星星在移動,它移動得太快,不可能是天體。但也不是人造衛(wèi)星——世界上最后一顆人造衛(wèi)星在那孩子出生之前就墜落了,在那之后,就連記得衛(wèi)星是什么的人都不多了?!?/p>
“那它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傊?,那孩子沒有醒來就忘掉它,無論那顆飛星是什么,它都來自一個更好的地方。他決心要弄明白,在那之后,他離開了家,在各個古代廢墟出沒,前往那些AI管理的,曾經(jīng)輝煌,而今失序瘋狂的數(shù)字都市。他一路找尋著答案,不惜代價地找尋。”
“他找到了嗎?”
“沒有。”林佩文干脆說道:“沒有找到。他去了很多地方,見識到了很多東西,甚至有了一艘自己的飛船,但再也沒有見到那天的飛星。有時候他會懷疑,那是否只是個錯覺,是個孩子挨了一頓毒打之后的臆想。人們都說那是假的,是幻覺,不值得付出這么多努力……但那孩子知道,他早晚有一天會弄明白?!?/p>
“如果你找到了?!绷中钦f,“你得帶我一起去?!?/p>
林佩文看了他一眼,隨即笑嘻嘻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別擔(dān)心,要真有那天,我會帶上你的?!?/p>
他跳下飛船,“說來可惜。離我把這艘飛船從18號都市拖回來已經(jīng)過了七年了,我還是沒能修好它,甚至連問題在哪兒都不知道。就算飛星再現(xiàn),我也沒辦法開著這么一艘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墜毀的飛船去追它?!?/p>
“等長大了,我跟你一起實現(xiàn)你的愿望。”林星順著梯子爬下來。
“有心,但也不用那么著急?!绷峙逦恼虏弊由蠏斓囊淮y色項鏈,把他塞到林星手里,“兒子,今天是你生日。按傳統(tǒng)是要有蛋糕跟禮物的,蛋糕嘛別想了,禮物倒是有一個?!?/p>
“這是什么?”項鏈?zhǔn)且粔K矩陣形的銀白色金屬,拇指長短,觸感冰冷。
“這是我最后一次以考古學(xué)家身份進入18號都市帶出來的寶藏?!绷峙逦恼f,“里面是這艘居里級飛船的建造藍圖,現(xiàn)在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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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夜里,林星躺在床上,手心里握著那個永遠冰冷的項鏈。他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和父親一起乘上飛船,飛船把這破落的小鎮(zhèn)、蒼茫的葬船港遠遠拋下,他們飛越了大洋和云層,在天穹之上,是昔日陰霾一掃而空的巨型AI都市,那里的空氣沒有嗆人的硫磺味,水里沒有飄著的黑線。他在那兒吃到了蛋糕這種食物,它是一種白色柔軟有彈性的球體,嘗起來就像——
一陣刺耳的蜂鳴聲把林星喚醒,他從床上坐起來,房間里一片漆黑,暖爐已經(jīng)熄滅,鐵皮屋子里寒氣逼人。蜂鳴聲是從地下車庫傳來的,他提著燈朝地下走去。
“老爹?”他呼喚道,房子里空蕩蕩的,他的聲音順著陡峭的樓梯落入地下,激起不安地回響。車庫里有嗚咽的風(fēng)聲,這很奇怪,睡前他們都會把天窗關(guān)好的。
林星找到接線盒,打開了車庫的燈。光明驅(qū)散黑暗帶來答案,車庫里空蕩蕩的,飛船不見了,天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開得要大,足以容納飛船進出。蜂鳴聲仍頑固地響著,一盞黃燈明暗不定閃爍,那是林佩文的接線臺。在茫然中,林星接起話筒。
“兒子?!笔橇峙逦牡穆曇?。“聽我說,飛星再現(xiàn)了,我不能錯過它,我這一生都在追尋著飛星,沒什么能讓我停下腳步。我不能帶你一起,太危險了,就像我說的,飛船仍然有問題,但我找不到,我沒有選擇,必須起飛。”
“爸爸,你現(xiàn)在在哪兒?”林星的手顫抖起來,他不清楚是為什么。
“從你的臥室往外,東南邊。你能看到飛船不正常的尾焰和尾跡。項目太多、參數(shù)太雜,我已經(jīng)盡我所能,但動力爐開始過熱了,不過堅持到返航?jīng)]問題?!?/p>
林星拿著聽筒,朝自己的房間奔去,他在樓梯上摔了一跤,釘子劃破了手掌,但一點也不痛。他來到窗口,看到了漆黑如墨的夜空中那明亮的火光。但他沒有看到飛星的蹤跡,這并不奇怪,飛星離地上太遠了。
“我能看到它了,好近。我從來沒這么靠近過它。林星,它是人造物,是一個透著寒光的銀色金屬環(huán)形構(gòu)造物,這毫無疑問,是被設(shè)計、制造和運送到這里的。我還不夠近,得再調(diào)整一下軌道——”
話筒里突兀地傳來一陣清脆、動聽的鈴聲,林星差點把話筒摔到地上。他聽到父親的聲音,困惑的同時帶著激動:“等會兒,這不可能……我接到了一個通訊?!?/p>
“爸爸,別掛。”林星說。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因為說什么都沒有意義。
“會是他們嗎?”林佩文的聲音很飄忽,他的精力已經(jīng)不在對話上了。嘈雜的通訊聲中,鈴聲依舊?!盁o論如何,我得接這個通訊,再見,兒子?!?/p>
通訊結(jié)束了,話筒里傳來一陣無意義的雜音。林星把目光投向天上那異常耀眼的尾跡,就像在他夢里看到的一樣,飛船正飛過葬船港,把這個灰暗的世界和小鎮(zhèn)遠遠拋在身下,和夢里唯一的區(qū)別,就是他被留在了地上。
過了說不清多久,大概三分鐘,大概五分鐘。云層深處突然亮起,這次的亮度遠勝之前,讓人難以直視。它飛快地沖破了云層,顯出了真面目——那是一團急劇膨脹、燃燒的火球,它在空無一物的天上熊熊燃燒著,然后角度逐漸傾斜、下墜。它照亮自己所到之處,連了無生氣的龍骨都在火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輝起來,但這光明卻如此轉(zhuǎn)瞬即逝。燃燒的飛船殘骸最終墜入了葬船港外的海里,火光消逝在黑色的海水之下,巨浪拍碎在不遠處的山崖上,葬船港很快恢復(fù)了往日的寂靜。
鎮(zhèn)上的所有人都驚醒了,他們注視著飛船墜毀,目送它回到自己應(yīng)該回到的地方,連同它那瘋狂的主人一起。林星從家里沖出來,朝葬船港一路飛奔而去的時候,他們才如夢初醒,議論著剛剛的奇觀。他們之中同樣沒有人看到在那絢爛火光之上的神秘飛星,更沒有人注意到在飛船解體之后,一顆更加不起眼的,追隨著飛船殘骸落下,但速度更快的小小火星。畢竟,夜色實在是太黑太深沉了。
林星到葬船港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亮了。他滑下山崖,在海面上搜尋著飛船的蹤跡,一些漂浮的碎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它們漂來的方向極目望去,然后開始脫衣服。
“別下去?!彼牭揭粋€聲音,一個女孩的聲音。是幻覺嗎?他麻木地想到。
“別下去?!被蛟S是見他沒有反應(yīng),那聲音又重復(fù)了一遍。然后有什么東西拉住了他的手?!安灰仡^?!?/p>
他回頭了,看見了一幅可怖的景象,一個身體焦黑的人形物體正拉著他的手。像是一具燒焦的孩子尸體。原來葬船港真的鬧鬼么?那些死在飛船上的人就是這副樣子嗎?或許某天,林佩文也會來這里……
但那個幽靈的身體正在愈合,燒黑的表層飛快地?fù)]發(fā),露出底下完好、白皙的皮膚,她的頭發(fā)也長出來了,是雪的顏色,一開始很稀疏,但越來越長。他沒再看下去了,而是把那個依然冰冷的項鏈塞到幽靈女孩的手里:“幫我看好?!?/p>
他朝海里走去,海水冰冷刺骨,風(fēng)浪沒過腰部。他全身的肌肉都縮在了一起。就在他走進海里之前,那聲音又一次喊住了他。
“你父親?!彼f,“讓我轉(zhuǎn)告你,他很抱歉?!?/p>
林星猛地回過頭去,但那個燒焦的幽靈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白凈如陶瓷的女孩,她纖弱的身體上不著片縷,黑色的長發(fā)在她腦后被海風(fēng)吹起??吹搅中腔剡^頭來,她好像松了口氣。
“你、你說什么——”
“稍等。”她說,然后從脖子上解下一個懷表——林星這才注意到她戴著一個懷表,那是塊很好的懷表,有著雕刻精美人像的表蓋和一串表鏈。她拿著懷表在林星眼前晃了晃,然后打開表蓋,嘴里念念有詞。
“調(diào)取、剪輯、插入……就從這里開始吧,林星,你喜歡妹妹還是姐姐?”
阿達·洛芙萊絲。林星麻木地看著那塊懷表,他認(rèn)出了上面的人頭像。那是阿達·洛芙萊絲,一個嫁給了數(shù)字的女人。不知為什么,他的眼皮變得沉重起來。
“妹妹吧?!迸⑻嫠隽藳Q定,“林星,我是和你一起生活的遠房表妹,我們從小一直生活在一起,你要記得我的臉,記得我的名字,我們都以元素命名,我是鋰,你可以叫我莉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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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神的時候,林星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海灘邊上。他身上衣服好好地穿著,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都打濕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了自己為什么來這里,他是來尋找林佩文的飛船的……他記得悲傷、恐懼和憤怒一度充斥了他的胸膛,恨不得躍入海水中。
但當(dāng)他看到一旁的莉莉的時候,他冷靜了一些。因為他是哥哥,在妹妹面前,哥哥要堅強。
“林星?!崩蚶蛘f,她從小就喜歡對林星直呼其名,“你想哭嗎?我聽說哭泣是排解情緒最好的十七種方法之一,也是最廉價的?!?/p>
“不,我不想哭?!绷中菗u搖晃晃站起來,他覺得自己好像忘了點什么,忘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在他忘卻的東西面前,悲傷已經(jīng)不值一提。但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像是有人用抹布抹窗戶一樣抹去了那段記憶,使其了無痕跡。
他看向莉莉,他們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但他仍覺得莉莉有些陌生,有些不了解?!澳隳??”
“我也不哭?!崩蚶蛘f。
她伸出一只手,她的手纖細柔弱,林星握住它。他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兩人將一起走回鎮(zhèn)子上去,走那條熟悉的山崖小徑,就像他們之前無數(shù)次一起走過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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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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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飛船墜入大海,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年時間。
除了那晚的騷動,小鎮(zhèn)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當(dāng)年在葬船港尋寶的小孩都長大了,他們接過上一輩的班,操作切割槍,將從殘垣斷壁中收集來的金屬分解回收。而他們的孩子之中,年長者已經(jīng)開始牙牙學(xué)語,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開始活躍于父輩童年時的尋寶場所,通過放射性廢料、廢墟和飛船殘骸來認(rèn)識這個世界。
生命是個循環(huán),但林星的循環(huán)在那天夜里中止了。
林佩文給他留下了許多作為古代獵人時的遺產(chǎn),但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存儲在形識器里的知識,知識不能食用,也不能飲用。為了生存,林星拼盡全力。回想起來,那真是段艱難的生活。但那段日子已經(jīng)遠去,林星到底是他父親的兒子,他從形識器中儲存的數(shù)萬條目里汲取養(yǎng)分,接過了曾是他父親的工作,成為小鎮(zhèn)上唯一一名動力塔維修工。
“動力塔,巨型AI都市能源線路中最小單位節(jié)點,作為區(qū)域供能設(shè)施維持白色公路的運轉(zhuǎn)。動力塔和其他能源設(shè)備一樣完全受都市控制,并依據(jù)能源需求和預(yù)測調(diào)整能源供應(yīng)。在無檢修情況下,動力塔的設(shè)計壽命為331年,而它做到了,實在是了不起?!?/p>
將形識器對準(zhǔn)動力塔,它會立刻根據(jù)圖像給出收錄其中的條目描述,如果把它對準(zhǔn)動力塔尖端那個給整座小鎮(zhèn)供能,一直滴溜溜旋轉(zhuǎn)的懸浮動力球體,它還會給出一些具體的維修建議,并提醒除非尋求速死否則別拿手碰這東西。而這一切都是用林佩文的聲音念出來的。
形識器里記錄的,是林佩文前半生作為考古學(xué)家和古代獵人的全部見聞,其中偶爾摻雜著他的評論。從形識器里,林星了解到一個他所不知道的父親,他去過那么多地方,見識過那么多事情,癡迷于古代設(shè)備和技術(shù),且從來不吝對前人成果和智慧的褒獎。在那之中,林星甚至聽到了嫉妒。
完成維護之后,林星回到地上?;⒏缫呀?jīng)仰著脖子等他很久了:“嘿,上面還好嗎?那東西還好使不?”
“嗯?!绷中钦率痔?,“我檢查了一下,有些老化,但沒什么大問題。元件狀態(tài)良好,再運行個幾個月應(yīng)該不成問題?!?/p>
“幾個月之后呢?”
“到時候就得再進行檢修了?!绷中钦f,“抱歉。”
“嗐,”虎哥摳了摳頭,當(dāng)年的孩子王如今已經(jīng)成熟起來,“什么話,這是你自己的事。鎮(zhèn)上會再找人來照顧動力球體的,不過,像你這樣了解這些設(shè)備的人恐怕很難找到了。不過俺知道這天是早晚會來的,打小俺就知道,你和俺們不一樣?!?/p>
“你有勇氣?!被⒏缯f,“探索的勇氣,那是俺們都丟掉的東西。”
“勇氣嗎?”林星看向遠處,“還真是個好說法。”
“所以,你準(zhǔn)備啥時候出發(fā)?”
“就這兩天。之前說過的事……”
虎哥拍了拍他肩膀,“雖然那姑娘有點怪,但俺會把她當(dāng)親妹妹一樣照顧,放心吧。倒是你,你得小心點在外面,18號都市不是鬧著玩的,知道嗎?你大概不記得了,去年有伙古代獵人經(jīng)過鎮(zhèn)上,他們一共七個人,回來的時候只剩倆,一個得了低頭就發(fā)作的恐高癥,一個變成了老頭。那里邪性得很,是個吃人的魔窟?!?/p>
林星皺眉,“我聽著關(guān)于18號都市的故事長大,它不是魔窟,只是一座脫離了控制而失控的城市。因為它在建造之初是為——”
“對的,對啦。”虎哥說,“但你還是記得悠著點兒,好嗎?”
虎哥走了,留下林星一個人。他靠著動力塔,在黑色的石子地上坐下,用形識器對準(zhǔn)自己:“檢索勇氣?!?/p>
“圖像識別失敗。”形識器用原本的機械聲音說,“輸入勇氣,輸出——無謂的犧牲、盲目的奉獻、愚蠢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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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他的遠房表妹。林星唯一的親人。
林星回家的時候,莉莉在和幾個臟兮兮的孩子玩鬧。
“你們之中有人用磁力鉗發(fā)射垃圾砸破了我溫室的窗戶?!崩蚶虼┲簧戆兹梗鏌o表情,居高臨下,“我知道你們不會承認(rèn),但沒關(guān)系,你們會告訴我答案的?!?/p>
“呸!”兩個小孩異口同聲。
“林星。”莉莉看見了他,“你回來得正好,來幫我對他們兩只進行一下控制好嗎?你把這只帶去左邊溫室里,我把另一只帶去右邊房間。讓他們在不清楚對方選擇情況下進行博弈,如果他們都保持沉默,我沒法得知誰是罪魁禍?zhǔn)?,但能取得一些關(guān)于人性的寶貴記錄;如果他們之中有一人背叛對方,我就能在取得記錄的同時還可以去告訴他媽媽。”
“好奇心是好事,但還是不要對小孩做這種實驗比較好。”林星仰望著她,“還有,你的量詞又混亂了,小孩不是只,是論個的?!?/p>
他們說話的當(dāng),兩個小孩做著鬼臉已經(jīng)跑遠了。
“我有話跟你說?!绷中钦f。
“我知道?!崩蚶蚰克蛢尚『㈦x開,“你準(zhǔn)備出發(fā)了,去18號都市。你跟虎哥說過了嗎?”
“說過了。我準(zhǔn)備明天出發(fā)。我走以后,他會照顧你,幫你找份活干。”
莉莉的臉上一向很少有表情,但那不是因為她冷漠或麻木,她只是太聰明,想到了一切可能。但這次林星的話顯然不在她預(yù)料之中。她微微張開嘴,看向林星:“你不帶我一起去?”
“哦?!彼芸煊终f道,“我明白了,是因為18號城市的危險,你擔(dān)心我會在那兒受傷,甚至有生命危險?!?/p>
“是的?!崩蚶虻姆磻?yīng)一如既往地快,林星早已習(xí)慣。除他之外,鎮(zhèn)上的人很少和莉莉來往,他們覺得莉莉有些古怪。在林星看來,這倒都是很聰慧可愛的特質(zhì)。
“好吧,”莉莉說,“進來,我給你看個東西,希望能改變你的想法。”
在莉莉的房間里——在她那間樸素、潔白,事物擺放極其對稱的臥室里,林星看到了一個銀色的懷表,那是塊很好的懷表,有著雕刻精美人像的表蓋和一串表鏈。
“用你的形識器掃一下?!?/p>
林星照做了,這次是他父親的聲音:“這東西沒有名字,就是有,我也不知道。我在一個有些年頭的遺跡見到了這東西,但已經(jīng)破損無法使用,它的內(nèi)部構(gòu)造非常、非常復(fù)雜,毫無疑問是一件古代遺物。我認(rèn)為它是一種復(fù)合型多功能設(shè)備,也許它是所有古代設(shè)備的通行證,也許它能暫停時間,也許它能催眠人的精神?我不知道,都是瞎猜的,真希望能看看它原本都能做些什么,遺憾無比。”
“這是件古代遺物?”林星看向莉莉,她正把懷表掛回脖子上,“你來我們家的時候就戴著它了,但你從來沒打開過它,為什么你會有這東西?”
“林星。”莉莉認(rèn)真地說,“我在來這里之前,是住在18號都市的?!?/p>
“這不可能。”林星說。
18號都市:魔窟、失控都市、陷阱之城、寶藏之城。一座完全由AI設(shè)計和運行的城市,每一塊城區(qū)、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設(shè)施都由寄宿于兩座高塔之中的AI管理。在那場終結(jié)了所有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和AI的離奇失蹤后,整座城市就陷入了無序的混亂之中,無數(shù)自動機器仍像無事發(fā)生一樣運行,卻徹底失去了過去那完美的秩序和精準(zhǔn),演變?yōu)闊o數(shù)場由小小誤差引發(fā)的屠殺,原本無微不至的服務(wù)成為了鋼鐵和血肉的較量。幸存者們逃離了巨型都市,但他們的寶藏卻永遠留在了其中,只是深深掩埋于瘋狂的程序和大戰(zhàn)所遺留的陷阱下。
“那地方早就沒人居住了?!绷中钦f。
莉莉仍握著她的懷表,“只要你知道方法,在那兒生存就不難?!?/p>
莉莉從不提起自己過去的事情,林星也沒多問,她不愿提總是有原因的。
林星搖了搖頭,“我還是不能帶你去,抱歉?!?/p>
她歪了歪頭,“這不太像你,林星。我對18號都市的了解會顯著提高你達成自己目的的幾率,你應(yīng)該沒有理由拒絕我。”
莉莉的古怪特質(zhì)之二,她看重概率,拒絕相信任何直覺、經(jīng)驗和運氣,理智到近乎冷血。鎮(zhèn)上的人很少和莉莉來往,他們覺得莉莉有些古怪。在林星看來,這倒都是很聰慧可愛的特質(zhì)。
“不行。”林星說,“我的事我會自己想辦法,但我不能把你扯進來。莉莉,這事兒就算完了。”
“好?!彼c點頭不再糾纏,“你路上的物資準(zhǔn)備好了嗎?幾點出發(fā)?我看到天邊有朵積雨層云,你一定要記得帶上防雨布?!?/p>
“防雨布?”林星回憶了一會兒,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那東西。“我得去找找,不知道放在哪里了?!?/p>
“我來幫你?!崩蚶虬阉瞥龇块g,“哦,還有一件事,當(dāng)你準(zhǔn)備出發(fā)的時候,不用特意和我說再見,好嗎?我不喜歡道別,你知道的?!?/p>
他點點頭,把這當(dāng)做是莉莉的小性子。他看著莉莉,她比自己矮一個頭,有光澤的長發(fā)像柔軟的絲帶披在身后,白色裙擺微微擺動襯托出她若即若離的優(yōu)雅,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深邃幽靜,林星從中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莉莉不希望自己離開,這他是知道的,誰會愿意自己的親人去往危險之中?想到這他感到有股悲傷涌上心頭——他將要離開家,離開莉莉,去踏上一條明知危機四伏,有可能無法返回的旅程。但他卻又無論如何都要前去,因為從那個夜晚過后,除了揭開飛星的秘密之外,他的心里已經(jīng)裝不下其他任何事物了。
于是他沒有和莉莉道別,在最后檢查完三輪摩托上裝載的行李后,他靜悄悄地出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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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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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小鎮(zhèn)后,林星開始沿著白色公路行駛。
“白色公路,它的歷史和18號都市一樣悠久?!毙巫R器朗讀道:“它是一條貫穿大陸的磁懸浮公路,連通途經(jīng)的所有巨型AI都市。在白色公路上,道路就像一曲交響樂中的樂章,而AI就是那臺上的指揮。堵塞、事故成為了歷史,一如這一工程學(xué)奇跡成為我們眼中的歷史。七年前,我正是從這里和同伴們前往18號都市,踏上我最后的冒險?!?/p>
這條林佩文曾走過的公路,如今早已經(jīng)成了一片荒蕪的廢墟。道路的一側(cè)停著望不到盡頭的磁懸浮列車,它們早已不再承擔(dān)任何客運,但據(jù)說時不時地,人們夜里會聽到它們以驚人的速度掠過公路,但無論何時他們前去察看,列車都好好地停在那兒。
下午,暴雨如期而至。
林星在公路沿線的廢棄站臺里躲雨。站臺內(nèi)部積累著厚厚的灰塵,墻壁上的涂料已經(jīng)盡數(shù)脫落,但卻有著許多生活過的痕跡。這倒不奇怪,18號都市的開放日就快臨近,近來有很多拾荒者和古代獵人途經(jīng)此地。
為了保護綁在三輪摩托屁股上的行李,他打算把防雨布鋪開。抽動防雨布的時候,林星聽到下面?zhèn)鱽砹烁O窸窣窣的動靜。他右手拔出手槍,左手掀開防雨布,看見莉莉就蜷縮在防雨布下面,她一手拿著紙,一手拿著只炭筆,嘴里叼著電筒。在紙上,是一幅依稀可辨的地圖。
“這就是你不愿跟我說再見的原因?”林星看了眼天色,開始盤算把莉莉送回鎮(zhèn)上要花多久。不,來不及了……
“請原諒我,因為我實在掛念你的安全?!崩蚶蛘f,她從車斗里站起來,把地圖撕成碎片,“我從上路起就在繪制18號都市的部分地圖,它可以指引你去往要去的地方,原本計劃如果過早被你發(fā)現(xiàn),就把地圖交給你。但既然我們已經(jīng)到了這兒,要把我送回鎮(zhèn)上就很難了,是不是?”
她眼睛眨也不??粗中牵却幕卮稹K麌@了口氣,把槍塞回腰間槍套。
“好吧,你贏了?!?/p>
莉莉把地圖碎片像雪花一樣拋過頭頂,臉上的表情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我喜歡你,林星,因為你的思考方式和我很像。但那不好,如果你想批評我來發(fā)泄憤怒,你隨時可以這樣做,我不介意?!?/p>
“我不生氣,莉莉,我只是擔(dān)心你。”
“就像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在完成它之前,我會確保自己不受傷害?!?/p>
“那是什么?”他們靠著墻根坐下,站臺外雨水淅淅瀝瀝。他把毯子披在莉莉身上,“你的使命是什么?完成你那一百個知名人性實驗嗎?還是培育出淀粉含量最高的土豆電池?”
莉莉剛要張口,站臺的深處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鈴聲,他們一起看去。
“有別人在這?!绷中亲隽藗€噤聲手勢,從腰后拔出手槍。“待在這兒,我去看看。”
他順著脫落墻面朝里走去,但袖子卻被莉莉扯住,她緊緊抱住林星的一只胳膊不肯撒開。
“別害怕?!彼÷暟参?。
站臺走道盡頭有一扇孤零零的、緊鎖著的門,鈴聲就是從這里面?zhèn)鱽淼?。這扇門后的房間毫無疑問是站臺的一部分,也許在過去承擔(dān)著調(diào)度列車、站臺通訊的工作,也許只是一間庫房。但無論它是什么,這扇門上積滿的灰塵和蛛網(wǎng)都顯示,它已經(jīng)鎖上了幾個世紀(jì)未曾開啟。而此時,里面卻傳來了鈴聲,這鈴聲勾起了林星的回憶。
林星討厭鈴聲,更準(zhǔn)確來說,他害怕鈴聲。他的人生太過短暫,那晚的經(jīng)歷仍盤旋徘徊于他的心頭和夢中。他時常聽到那陣本不應(yīng)響起的清脆鈴聲,然后尖叫著醒來,身上被冰涼的冷汗浸濕。
他站住了,被自己的思緒所凍結(jié),像一尊雕塑一樣立在原地,渾身肌肉都僵硬。他沒法做出任何行動,呆呆地望著那扇門,卻無法靠近它。直到莉莉拽了拽他的袖子,才讓他終于回過神來。
“我要去推開門?!彼麑蚶蛘f,“我要去把門打開,就現(xiàn)在?!?/p>
他深呼一口氣,把手按在門上,手掌上滿是灰塵的觸感,留下一個手印。林星推了推門,它紋絲不動。
這時他才注意到,在本該是門把手的位置,有一個鎖。他在形識器里見過這種電碼鎖盤,它完全依據(jù)數(shù)據(jù)識別開啟,鎖的表面沒有鑰匙孔、凹槽和縫隙,只是一塊完整、光滑的銀色鏡面。林星讓莉莉靠后,然后對準(zhǔn)它開了一槍。
子彈擊中鎖盤,卻沒有彈開,它在鎖盤上撞開一團火星,然后陷進了鎖盤里面,鎖盤銀色表面呈現(xiàn)出漣漪的波動,緩緩將彈頭吸入。片刻之后,彈頭消失不見,鎖盤依舊如故。
林星還沒來得及拿出形識器,莉莉開口了:“這鎖不能破壞,也沒有鑰匙,只能遠程開啟,我以前見過?!?/p>
林星知道,莉莉口中的“以前”,指的是她來到他們家中之前的歲月。也就是在18號都市生活的時光,他還記得莉莉來他們家的那天,老爹開門迎接莉莉,她站在門外,外面的天空在燃燒,她的白裙上飄著火苗……
他的袖子被人拽了一下,他看向莉莉,回到了現(xiàn)實中來。她正指著那扇門。
“有人為我們把門打開了?!彼f。
她是對的,門在不知不覺間悄無聲息敞開了一條縫隙,一條黑色的縫隙。于是林星推開門,看見一間空蕩蕩的房間,在房間靠墻的那一側(cè)有一臺設(shè)備,此刻它的屏幕亮著,顯示著通訊請求,鈴聲就是從這兒傳來的。
他回頭看了莉莉一眼,確保她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然后按下了寫著通訊的按鈕,通話接通了,他沒有說話,而是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兒——聽筒里傳來白噪聲,像是大雪落在天線上,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其實是風(fēng)聲,持續(xù)不斷的,只有天上或是高樓上才會聽到的那種曠漠遼遠的風(fēng)聲。
“你是誰?”林星問道。話一出口,他感到脊背發(fā)麻,像是一陣微弱的電流竄過身體。
沒有回答,風(fēng)聲依舊。
“我一直都記得你們,在那天晚上,你們給我父親打來電話,在那之后,他的飛船爆炸解體……我想知道你和他說了什么,你們?yōu)槭裁催x在那個時候和他聯(lián)系?你們到底在哪兒?你們來自哪兒?你們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嗎?”
風(fēng)聲,還是只有風(fēng)聲。也許是一只海鷗在飛行的時候撥通了電話。
“你在哪兒。”林星離設(shè)備更近一些,“你們到底是什么?”
鐘聲。設(shè)備里傳來一聲遙遠的鐘聲。它很快便停下了,以至于林星甚至無從分辨那是不是幻覺。
隨后,通話突然掛斷了,戛然而止,風(fēng)聲被切斷。這房間里被安靜所填滿。林星盯著設(shè)備,說不上到底是哪種情緒占了上風(fēng)——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fù)?他往后退了兩步,最后看了眼設(shè)備,打算離開房間。
“你在拍嗎?”
就在他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設(shè)備里傳出人的聲音。屏幕上突然被一張人臉占滿,一個男人的臉,他穿得很工整,光鮮亮麗,戴著一副鏡子似的眼鏡,臉上的線條顯示出他有很好的營養(yǎng)。他用一只手抓著鏡頭調(diào)整了片刻,然后心滿意足地退開幾步。
這似乎是一段視頻錄像。
“好,看這里。”他說,“CAM01,看這兒,別走神了,你是怎么回事,嗯?以前你可沒這樣啊,算了,趕緊的。你能把鏡頭對準(zhǔn)天上嗎?對,對,就是這兒,往左一點,好,光圈加大,給我個全景,完美。直播開始了嗎?好,開始吧?!?/p>
畫面此時對準(zhǔn)了天空,明亮的夜晚天空,在畫面之外的男人清了清嗓子,“主持人,通信恢復(fù)了,剛剛CAM01出現(xiàn)了一點導(dǎo)航故障,你們能看到那些飛船的位置嗎?什么,看得不是很清楚?”
于是畫面放大了,林星看到了他們要拍攝的東西,那是幾條天空中的發(fā)光的緞帶,幾個明亮的火星在緞帶的最前端。
“那就是自動機器所劫持的飛船?!蹦腥苏f,“正如觀眾所看到的一樣,此時此刻,全球數(shù)十座巨型都市都經(jīng)歷了這一狀況,相當(dāng)多一部分受AI直接控制的自動機器突然停下了工作,它們劫持了飛船,并不斷將它們發(fā)射了出去。這會是AI所指揮的對高塔行動的回應(yīng)嗎?現(xiàn)在街上,就在我旁邊,也有很多公民正在觀看這一現(xiàn)象,我們?nèi)枂査麄兊囊庖?。CAM01,跟上?!?/p>
鏡頭晃動了一下,男人拿著話筒出現(xiàn)在畫面里,接著鏡頭再次晃動,這次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朝和男人相反的地方緩緩移動起來。在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后,男人似乎抓住了拍攝的機器,然后把它對準(zhǔn)了自己。
“你上哪兒去?這邊兒!”
他把拍攝機器拽到了人群附近,寬闊、敞亮的大道上站滿了人,他們的精神面貌都很飽滿,對于發(fā)生在頭頂?shù)臓顩r充滿議論的熱情。
“我怎么看?”一個舉著五顏六色標(biāo)語的朋克頭女人很高興自己的意見被重視,“這倒是很好的機會宣揚我們的理念,人類文明已經(jīng)進入了前所未有的黃金時代,我們的生活從未如此便利富足,是時候解放所有的家禽了,我們應(yīng)該以米特生態(tài)食品的無限肉來取代養(yǎng)殖牲畜肉,把這種野蠻原始血腥累累的產(chǎn)業(yè)從根上鏟——”
采訪緊急更換了對象,這次是一個嚴(yán)肅的中年男人,他推了推鏡框,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我認(rèn)為我們對AI的依賴是非常危險的,而這次意外實際上會成為很好的機會,讓我們認(rèn)識到它們在我們的生活中已經(jīng)占據(jù)了太多空間?!?/p>
“你是個反AI主義者?”
“不不不,不要誤會?!敝心耆藬[手,“我生活在AI所管理的城市里,衣食住行無一不是最舒適的體驗。我不介意AI的存在,甚至感到驕傲,這些理智冷靜的完美主義機器是我們制造過的,最便利的工具。我只是想,工具始終應(yīng)該掌握在工匠手中,而非工匠的工具手里?!?/p>
下一位采訪對象是一個維護秩序的士兵,他很年輕,看上去很放松,但也很振奮:“這是它們應(yīng)得的,這些傲慢的機器竟敢替我們做決定,說什么要替我們探索地球之外,把最危險的工作留給它們……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什么嗎?圈養(yǎng)!”
“說到圈養(yǎng),”朋克頭女人擠了進來,“支持米特?zé)o限肉,購買米特?zé)o限肉,解放所有畜生——”
“總之呢。”鏡頭外傳來一聲慘叫,士兵回到了畫面中央,“炸毀那座儲存AI數(shù)據(jù)的高塔之一,是對它們的小小懲戒,也是一場不值一提的勝利。戰(zhàn)爭?呵呵,這不是戰(zhàn)爭,我們很快就會把這些AI指揮下逃走的機器帶回來,脖子上牽一條結(jié)實的鏈子。說到底,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只要高塔還在那兒,AI就哪兒都去不了?!?/p>
遠處響起了一聲鐘聲。
“鐘聲?”士兵一臉疑惑看向遠處,“它又通過高塔發(fā)布什么指令了?負(fù)隅頑抗罷了……”
鏡頭突然生硬地一轉(zhuǎn),把畫面給向夜空中的飛船,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只有芝麻大小了,但在遠處,還有新一批的飛船正在起飛。
“CAM01!”記者氣急敗壞喊道,“你他媽拍哪兒呢,請專注一點!哦對不起主持人,我不是故意的,這段能掐嗎?壞了,現(xiàn)在是直播——”
被稱作CAM01的機器看了記者一眼,然后又看向夜空。最后它轉(zhuǎn)過身,出現(xiàn)在畫面里的是夜色下的街道,和一座從中間斷裂,正熊熊燃燒著的高塔,它的旁邊還有一座孿生兄弟。它朝那一高一矮兩座高塔望了一會兒,沿著街道急速運行起來。
“你要去哪?”記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一定是漸漸追不上了,畫面抖動越來越厲害,斑馬線模糊失真成白色的波浪,“CAM01,你他媽這是要上哪去?。??”
設(shè)備屏幕上的視頻到此為止,結(jié)束之后,屏幕沉寂了下去?;氐搅怂患せ钋暗臉幼?。
“我認(rèn)識這座高塔?!痹S久沒出聲的莉莉拽了拽林星的袖子,“住在18號都市的時候,我見過它?!?/p>
他揉了揉莉莉的頭,“你還記得怎么走嗎?”
“我不會忘記?!?/p>
“那我們就去這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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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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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他們抵達了18號都市的邊緣。
魔窟、殺人迷宮、陷阱之城。18號都市有許許多多兇名,但在林佩文的口中,它只是一座城市,一座過去有人生活過的城市。蔓延的戰(zhàn)火燒毀了它,并在其體內(nèi)布滿惡毒的暗瘡,僅此而已。
“你知道嗎?”三輪摩托途經(jīng)遍布彈坑的道路時,林星對莉莉說,“過去,鎮(zhèn)上的孩子都相信,這里住著‘那玩意兒’,他們指的是AI,他們相信18號都市里是AI的大本營,就是這些邪惡的機器摧毀了人類文明?!?/p>
莉莉饒有興致聽著,聊到AI的時候,她都會很感興趣,但卻很少提出自己的意見,只是默默聽林星說。
“但老爹卻告訴我,的確有一場持續(xù)很多很多年的大戰(zhàn),這場戰(zhàn)爭到現(xiàn)在都沒結(jié)束,只是敵人卻不是機器……”
三輪摩托在路邊停下,林星和莉莉往遠處望去,在摩天大樓的森林中,他們看見一座斷裂的高塔,它從中間斷裂成兩截,頂部融化又凝固,在太陽底下呈現(xiàn)一種黑色的反光。在它的旁邊,是另一座完好無損的高塔。
“硅晶高塔。巨型AI都市的核心,數(shù)據(jù)的集散地,固態(tài)的電子流。他們先制造了AI,然后將其囚禁在高塔,使它成為一把鑰匙,一把通往新時代的鑰匙。”林佩文的聲音從形識器里傳出,“但最后,他們卻親手釋放了它?!?/p>
“林星?!崩蚶虺雎曁嵝?。
他猛地擰住剎車,三輪摩托的前胎發(fā)出一聲刺耳摩擦,將摩托急停下來。林星下了車,走到車前,看到了那個東西。
那是一張黑色的薄片,約莫手掌長,不起眼地貼在地上,無心看到恐怕會以為不過是一張紙片。但林星知道這東西,準(zhǔn)確來說,是形識器知道。
“是個門雷?!绷中钦f,“得小心了,看來這附近曾是雷區(qū)。我得把形識器的自動識別功能開著。”
他回到車上,小心翼翼地從黑色紙片遠處駛過。門雷是一種古代地雷——傳送門地雷的簡寫,這些陰險的紙片似的小東西會在毫無防備的受害者腳底下開啟一道傳送門,去往任何能弄死你的地方,時不時地,人們會聽到從天上傳來一聲遙遠的尖叫,有時候尖叫也會在動力球體里響起,但他們打開球體的時候,除了一陣撲面而來的白色飛灰什么也找不到。
如果寶藏是古代文明的遺產(chǎn),那門雷就是那場大戰(zhàn)的遺產(chǎn),這些殘酷的小東西不僅質(zhì)量出奇得好,也富有一個真正捕食者該有的特質(zhì)——耐心,它們歷經(jīng)幾個世紀(jì)風(fēng)霜,仍能隨時發(fā)動一場致命的襲擊。
傍晚,他們在一家電影院的大廳里過夜。林星決定守夜,因為在幾個街區(qū)之外,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戰(zhàn)斗的痕跡,有人的尸體和被破壞的機器。
“是古代獵人,”他告訴莉莉,“來尋寶的,可惜運氣不好?!?/p>
他在古代獵人身上翻找的時候,莉莉在那臺被破壞的機器身邊駐足,她似乎對那東西很感興趣。林星已經(jīng)檢查過了,那臺像是林業(yè)機器的東西的回路被子彈擊中,已經(jīng)徹底死透,或者說關(guān)機了。
但莉莉走到它附近的時候,機器重新啟動了,它舞動著電動修枝前臂想要爬起來,明顯是將莉莉當(dāng)做了一棵亟待修剪的灌木。林星快步上前在它身上補了幾槍。
“只是臺混亂的自動機器罷了。”他安慰莉莉,“這兒沒有AI,如果那視頻是真的,它們已經(jīng)走了?!?/p>
“我不害怕?!崩蚶蚩聪蛩?,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記得嗎,我以前住在這兒。”
他點了點頭,沒有告訴莉莉他的發(fā)現(xiàn)——那幾個古代獵人不是被這臺自動機器殺害的,他在他們身上發(fā)現(xiàn)了彈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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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在睡袋里睡著之后,他在影院入口布置了一些簡易的防入侵裝置,然后把栓動步槍背在背后,在入口附近的黑暗中靠著墻坐下,等待。整座城市都落入了黑夜的手掌心,放眼望去沒有一絲光亮,這里曾居住過那么多人,曾點亮過那么多燈光,而今卻再沒有一絲生氣。無數(shù)沉默的摩天大樓像壓實的化石,訴說著這個文明的往日。
說實話,他很后悔帶莉莉來。
這里不是游樂場,不是玩耍的地方,這座城市布滿了殺機,遍布的戰(zhàn)爭陷阱、無血無淚的自動機器、還有不明身份的襲擊者。自己的生死,林星不甚掛念,他的心里本就只有那一件事,但莉莉……
他的思緒被煩惱充斥,在萬籟俱寂之中,林星倚著墻壁渾渾噩噩睡了過去,然后在夢里回到那天晚上。
“爸爸?”他呼喚道。他走下記憶里的樓梯,在車庫中間,一個孤零零的人躺在那兒,被昏黃燈光照著,他走近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臉。
“兒子?!鄙砗髠鱽砹峙逦牡穆曇?,于是他回過頭,看見父親站在玄關(guān)門邊,朝他招著手,“快來,她要來了,她就在門外。”
她是誰?林星帶著疑惑朝門邊走去,他的手抓住門把,抬頭看向爸爸的臉,他正帶著鼓勵地微笑看著自己,揉了揉林星的頭。于是他轉(zhuǎn)動門把手,推開了門。
熱流從門外涌進來,天空在燃燒,火球穿透云層墜落,她背著手站在門外,身上的白裙隨悶熱的焚風(fēng)舞動,火星像雨點打過她的手臂,燒焦血肉,又飛速愈合。
“林星?!彼斐鍪郑中淖ブ粋€懷表,上面印著一個女人的頭像,她的掌心在流血,鮮血順著表鏈流下,懷表搖晃著?!安挥锰匾夂臀艺f再見,好嗎?”
他轉(zhuǎn)過身,看見父親微笑著搖頭關(guān)上門。他回過頭,看見莉莉在大火中被焚盡。一陣清脆的鈴聲響起,腳下的地面化作萬丈深淵,他抓著槍一頭墜入冰冷沉重的現(xiàn)實里頭。
有東西觸發(fā)了防入侵裝置!
他伸出頭從拐角朝外迅速張望了一眼,但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等第二次探頭出去的時候,一枚子彈在墻壁上離他額頭幾寸的地方炸開。于是他抱著槍耐心等待了片刻,等著敵人進入影院內(nèi),但卻等來了一顆咕嚕嚕打轉(zhuǎn)的球形物體。
他罵了一聲,把刃形的力場發(fā)生器插在身旁墻壁上。幾乎是那層薄薄的白光剛剛覆蓋在他面前的時候,那枚手雷就爆炸了,鐵屑、高溫和氣流沖擊在力場盾上,它劇烈顫抖著,林星沒等到它消散就拔出發(fā)生器。然后貼著墻閉上眼睛,仔細聆聽,靜靜等待。等到他布設(shè)的閃光絆雷終于觸發(fā),白光驟然亮起的時候,他探出半個身子,朝著入口的人影開槍,一個人被他當(dāng)場放倒,另外三個人很快又憑著記憶撤回了掩體后。
倒地的那人仍在呻吟,林星不確定他身上是否有防彈衣,于是朝他的腿開了一槍,希望能夠拖慢敵人的速度,然后迅速朝影院放映室撤退。
“莉莉?!彼吐暫魡?,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醒來,整理好了露營物品,正握著手槍等待。于是他把車鑰匙塞進莉莉手里,“去后門,把車打著,我馬上來。”
影院的回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林星從懷里抽出一個盒子,取出里面漂浮著的一片黑紙,慢而又慢,慎之又慎地盡可能輕輕放在放映室入口地上,然后撤到放映室的最深處,從柜子后架槍瞄準(zhǔn)入口。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一個人影伴著搖晃的手電燈光大步流星沖了進來,腳步帶起的風(fēng)一定是波及了黑紙,它緩緩飄起,然后落下。接著一團黑暗在原地膨脹開來,放映室內(nèi)所有的光和聲音頓時都消失了,像是被吸走一般。林星端著槍,瞄準(zhǔn)著,但卻什么也看不見。黑暗只持續(xù)了片刻,當(dāng)它急劇收縮消失的時候,放映室門口的地板和天花板都消失了一塊,形狀正好呈現(xiàn)一個完美的球形。
“操,是門雷,踩到這東西就真死了?!彼牭接腥苏f話,“他走不遠,沒時間多放,里面頂多一個雷,杰克,你進去看看情況?!?/p>
一個絡(luò)腮胡男人端著一把鋸短的霰彈槍走了進來,林星扣動扳機,子彈穿透男人的顱骨,把他的后腦勺炸開了花。但男人在死前也開了一槍,子彈扇形飛射而出,把放映室里的器材打得粉碎。林星壓低身子穿過放映室后門,順著發(fā)霉的地毯一路沖刺,撞開影院的消防通道大門。但映入眼簾的卻是令他渾身血液凍結(jié)的一幕。
是莉莉,她抱著行囊站在馬路正中央,一團巨大的漆黑陰影正籠罩著她,陰影的頂部投射出一團紅色的光芒將莉莉籠罩。那是一臺五米多高的自動機器,從背后灑下的月光照亮它彈痕累累地褪色橙黃金屬外殼,它的機械臂是一只讓人不寒而栗的沉重五爪抓斗,上面暗紅色銹跡斑斑,分不清是血還是鐵銹。
“pa……跑……”他的嗓子因恐懼而失聲嘶啞,他甚至能看到工業(yè)機器頂部的光學(xué)傳感器正在緩緩收縮轉(zhuǎn)動,“跑?。 ?/p>
他跑動了起來,一邊奔跑一邊朝著那臺機器開槍,子彈在它身上彈開,“看我,看這邊!快跑,莉莉,快——”
那機器轉(zhuǎn)動它的傳感器看向林星,又低下頭看了莉莉一眼,她被紅光籠罩,昂著頭看向那臺恐怖的機器,臉上卻沒有絲毫恐懼。機械爪在她頭頂緩緩抬起,那一瞬間就像一年一樣漫長。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鐘聲。
那鐘聲是從這座都市中最高的建筑上傳來的,高塔,硅晶高塔。巨型AI都市的核心,數(shù)據(jù)的集散地,固態(tài)的電子流。
高塔,AI居住的地方,AI的囚籠。
自動機器的機械爪沒有落下,它調(diào)轉(zhuǎn)視線,徑直掠過莉莉和林星,看向傳來腳步聲的影院深處。隨后它的履帶轉(zhuǎn)動起來,像一柄破城錘一樣呼嘯著飛過林星身邊,撞穿了影院的墻壁,片刻之后,里面槍聲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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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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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绷中菍蚶蛘f。
他把行李放上車,感覺到有溫?zé)岬囊后w劃過臉頰,發(fā)現(xiàn)那是從額頭上流下的血。不知何時他的頭上被劃開了一道口子,好在傷口不深。
“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绷中菍蚶蛴终f了一遍。
“我們已經(jīng)很接近了。”莉莉站在車旁,“距離高塔還有半天不到的路程。運氣好的話,還能更快一些?!?/p>
他張開嘴,想說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我沒被打倒?!边^了一會兒,他說,“我也沒被嚇住。剛剛那里的情況我應(yīng)付得來,打不過,我還能跑。”
“而我拖累了你。”莉莉總結(jié)道。
他緩緩點了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安皇峭侠?,莉莉,我擔(dān)心你,我害怕你會受到傷害,我害怕你會因為這愚蠢的探險而喪命,因為我的決定而喪命。不,其實我只是害怕自己會再次孤身一人。”
聽了這話,莉莉罕見地猶豫了,她走近林星的身邊,有些生疏地揉了揉他的頭發(fā)。
“我認(rèn)為那不會發(fā)生的?!彼p聲說,“這一路來我的話不多,那是因為我在觀察。林星,我曾經(jīng)居住在18號都市,而這次我能感覺得到這座城市有了變化,有什么東西不同了。想想我們在白色公路收到的信息,想想那臺自動機器,還有鐘聲。我認(rèn)為在這座城市的深處有某樣?xùn)|西正在幫助我們?!?/p>
“那是什么?”
“AI?!崩蚶蛘f。
“你是說有一個AI仍在這座城市,在高塔里?”
“沒錯,而且它正在指引我們?nèi)フ业剿??!崩蚶蚪忉尩?,“你父親的遺物,那塊可塑性記憶金屬里的飛船藍圖只能在高塔被讀取,那原本也是我們的目的地。”
“不去?!绷中钦f,他頭埋在膝蓋里。
“什么?為什么?”
“不去就是不去。我不是老爹,我沒有瘋到那種程度,不,也許我本來應(yīng)該像他一樣,是肯定會像他一樣,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完蛋的飛船丟下兒子去追他的星星。我本來肯定會變成那種爛人的。”
“但是.......?”
“但是你來了,你出現(xiàn)在我們家門口。我常常記不清那天的事情,但你還是來了。我應(yīng)該做的事情——來18號都市,弄明白飛星的真相,弄明白那天晚上的真相,這些都沒有必要去做了。”
莉莉在他身旁,她從衣服下取出那塊從不離身的懷表,給林星看上面的頭像。
“這是奧古斯塔·阿達·拜倫,她是詩人拜倫的女兒,后來人們叫她阿達·洛芙萊絲,她是一位女?dāng)?shù)學(xué)家,也被稱作計算機之母。她參與設(shè)計的差分機是世界上第一臺計算機雛形。她是距今571年的古人了?!?/p>
“林星,陪我去高塔吧。我的使命要在那里完成,我有事情要在那里告訴你。”
他抬起頭看著莉莉,莉莉也正看著他,黎明快要到來了,曙光穿過莉莉蒼白的劉海。他露出苦澀的表情。
“莉莉,那天夜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莉莉只是撫摸著他的臉,隨后她的目光下移,在林星的胸前短暫停留了片刻,然后一把推開了他。幾乎在同一時間,有什么東西擦著兩人飛過。飛行物帶起一聲尖銳的氣流聲,然后在遠處地上濺起幾塊碎石。
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一把槍正瞄準(zhǔn)著自己,接著是另一把、又一把。一群持槍的人不知何時從陰影中現(xiàn)身包圍了他們,站在前面的是一個很眼熟的絡(luò)腮胡子,他的額頭被林星子彈擊中的地方軟軟的凹陷下去,呈現(xiàn)一種不健康的粉色。
“就是他們倆。”絡(luò)腮胡對身后的男人說。
那人走到林星和莉莉身前,他是個瘦弱的男人,臉上布滿滄桑的痕跡,他的眼窩深深的凹陷下去,滿頭灰發(fā)一絲不茍梳著,他張開嘴的時候露出的牙齦是暗紅色的。他的打扮和同伴一樣,都是一身灰綠色的雨衣。
他的目光在林星肩頭的形識器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后開口道:“我姓唐,你們可以叫我唐先生。我和同伴是這座城市的守密者,我們殺死那些在這尋寶的古代獵人,我們沒有和他們交流的習(xí)慣。”
他看上去很疲憊,但還是示意同伴把槍口放下來:“唯一留你們活口的原因,是因為你……”他指了指林星,“還有你肩膀上的那東西,都讓我想起某人。我的槍很快,所以只問一次,年輕人,你姓什么。”
“林?!绷中腔卮?。用力場發(fā)生器護住莉莉,射擊領(lǐng)頭男人的左腳腳踝,他的右腿明顯受過傷,無法支撐身體,然后控制住他——
他沒看清男人拔槍的速度,只聽到一聲巨響,隨后一陣劇痛從右手小臂上蔓延開來。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掌無力地松開,力場發(fā)生器滾落地上,一枚子彈擊穿了他的手臂。
“啊、啊?!碧葡壬脴寣蚶蚴疽?,“別用這么可怕的眼神看我。我說過了,我的槍很快、非???,快到不會輸給任何人?!?/p>
“小林?!彼麑α中呛吞@地說,好像剛剛開槍射穿他手臂的是別人,“你好,介紹一下,我是守密者的領(lǐng)袖,許多年前,我和你的父親都是考古學(xué)會的成員。我想他一定和你說起過他的光輝事跡,對吧?但他大概沒告訴你這個,在十四年前最后的探險中,他是唯一一個活著離開18號都市的人。”
“什么意思?”
“BOSS,他殺了我一次?!苯j(luò)腮胡走過來對唐先生說,“我要他一只手,再加那女孩一只腳,不過分吧?”
“我和客人說話的時候,”唐先生嘆了口氣轉(zhuǎn)向絡(luò)腮胡,“你們不應(yīng)該像個肉販子似的來擾亂我,這很粗魯?!?/p>
他抬起手槍,對著絡(luò)腮胡的額頭扣動了扳機,看也沒看絡(luò)腮胡轟然倒下的身體,擺了擺手,“把客人帶回基地,哦,還有那個沒禮貌的家伙一起,把他拖在車后面吧?!?/p>
他們被粗暴的塞進裝甲車?yán)?,車門在林星身后猛地關(guān)上,隨后車輛開始發(fā)動。莉莉把自己的裙子撕成布條為林星的手臂止血,他本想安慰莉莉,但她似乎并不需要。
“林星?!彼吐暫魡尽?/p>
“嗯?”傷口的疼痛隨著每次顛簸加劇,他感覺到臉上有汗珠滾落。
“很久以前,我被人……重要的人傷害了,因為一些那時我不能理解的原因,他們做了很殘酷的事情,但我并不生氣,那時的我只感到……恐懼。”
她的動作輕柔而精準(zhǔn),手指像是靈巧翻飛的蝴蝶,為他的手臂包扎著,“但現(xiàn)在,我感到一種別的情緒,我想它可能是……憤怒。林星,我恨那些人,我想要他們跟你一樣痛苦,比你更痛苦?!?/p>
“是的。”他用左手摸了摸莉莉的頭,“這就是憤怒,有了它,我們才能保護好那些我們重視的東西。莉莉,我和唐先生聊天的時候,你要找機會——”
他把手槍給了莉莉,不知為什么,守密者們并沒有進行搜身。
莉莉接過手槍,拿起看了看,“子彈好像不能殺死他們?!?/p>
“我注意到了。”林星說,“那個絡(luò)腮胡子……今天是第二次看他死在我面前了。原理現(xiàn)在弄不清楚,總之射擊他們的頭部,拖慢他們的行動,想辦法逃走?!?/p>
“如果我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推論是正確的話……”莉莉說。
“——那我們就不用逃走?!绷中墙拥?,“希望如此,但做好兩手準(zhǔn)備吧?!?/p>
車剎住了,片刻后有人打開了車門,一只手伸了進來,“到地兒了,下來?!?/p>
他們下了車,來到一座工廠外圍。林星注意到裝甲車一路行駛來留下了一條血紅的痕跡,一個幾乎看不出人形的東西被拖在車后,那東西暴露在外的眼珠子突然轉(zhuǎn)向了林星。
“走?!彼蝗送屏艘话?,“BOSS在等你?!?/p>
他被人帶進了生產(chǎn)車間之類的地方,唐先生在車間的空中通道上等著他。這座工廠雖然外面看上去已經(jīng)廢棄,但令人驚訝的是,里面竟然仍然在進行生產(chǎn)作業(yè),這里被改造成了一個巨大的廚房,流水線上滿是罐頭,幾座大鐵鍋里熬煮著濃濃的肉湯。
“你來了?!碧葡壬剡^頭,對他肩上的形識器指了指,“介意給我看看那東西嗎?”
他拿了過去,“真懷念啊,這東西,過去的時候,我們常常——”
他一定是在無意中激活了形識器的識別功能,因為形識器開始朗讀了:“這東西叫唐生,一個軟弱的家伙,毫無意志力可言。他留在學(xué)會里的唯一原因,是我沒來得及把他踢出去?!?/p>
那是林佩文的聲音,卻是林星從沒聽過的語氣。帶著赤裸裸的蔑視和不明所以的熱情:“這是個錯誤,我曾以為這家伙很快就會離開,他做不了古代獵人,因為他對我們的工作毫無熱情和獻身精神,也沒有將黃金時代帶回來的氣魄。唉,但他還是留下來了,我估計八成是因為簡的原因吧,他暗戀她,好久了。”
形識器里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兒:“而這又給了我一個把他踢出去的理由?!?/p>
形識器沉默了,不再有聲音傳出。這代表著林佩文所記錄的關(guān)于唐先生的信息只有這么多。
唐先生拿著形識器,自嘲地笑了笑,把它放回了林星肩頭綁帶?!案杏X聽到他聲音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小林,告訴我,他最后怎么了?”
“那鍋里,”林星朝幾口鐵鍋點了點頭,“在煮什么?”
“肉?!碧葡壬唵蔚卣f,“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p>
“他去世了?!?/p>
“唉,我知道,當(dāng)然了,他當(dāng)然是去世了。否則現(xiàn)在在我面前的就是他而不是他的兒子了。我想知道的是,他怎么死的?又是為什么崇高理想而死的?死的時候他身邊有誰?是不是孤身一人?”
“這是很多個問題。我覺得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比較公平,那是什么肉?”
唐先生嘆了口氣,對門邊大聲喊道:“杰克!”
門開了,絡(luò)腮胡邁著僵硬的步伐走了進來,這次他半邊身子都呈現(xiàn)那種詭異的粉色。“BOSS,你找我?”
“我們的客人問,”唐先生說,“那邊煮的是什么肉。”
絡(luò)腮胡朝林星露出一個饑腸轆轆的笑容,“這個嘛,總之你是吃不到了。小子,跟你一起的女人看上去很可口,我會在你面前享用她的?!?/p>
“咳。好了,出去吧?!碧葡壬鷶[了擺手,“沒必要搞得那么惡心?!?/p>
絡(luò)腮胡離開之后,唐先生站了起來,他走到木板封住的窗邊,“小林,你父親口中的簡,也是考古學(xué)會的一員。后來她和你父親在一起了,她有雙紫顏色的眼睛,你知道紫羅蘭吧?不是那種純粹的紫,是淡紫,粉紫,紫色和粉色的混合,很溫柔的顏色,有人管那種顏色叫菖蒲紫,你知道菖蒲嗎?你肯定沒見過,其實我也沒見過?!?/p>
林星不知道菖蒲是什么,但他知道菖蒲紫的顏色。那是他從小到大都在鏡子里看到的顏色,他的眼睛和他那素未謀面的母親一樣。
“她死在那次探險里了?!碧葡壬f,“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我不想這么說,但你的父親,林佩文早就喪失了心智,他原本就是個狂熱的人,對那些謎底和歷史那樣的癡迷……甚至不惜賠上性命——別人的性命。那是一場噩夢般的探險,我們彈盡糧絕,傷痕累累,自動機器像潮水一樣涌來,我們最后撤到一個工廠里休整,那是間食品工廠,米特生態(tài)食品工廠。我代表大家去找他,告訴他大伙已經(jīng)不行了,那時簡已經(jīng)死了,我進去的時候,他站在窗邊,哦,就是這兒來著。他站在這兒望著外面發(fā)呆,臉上有淚水的痕跡。”
“那時我想,這畜生竟還長了顆人的心。我跟他說完大家的想法,又喊了好幾聲,他才回過頭來,呆呆看著我,他跟我說,高塔好美。于是我往窗外看去,看見了那一高一矮兩座塔?!?/p>
“然后我動手了。我拔出槍想在他腦殼上開個洞,看看里面長的究竟是什么惡毒的野草。但他比我還要快,快到看不清。”唐先生拍了拍自己的右腿,“他一槍打中我的腿,然后大跨步走過我身邊。像是根本沒注意到我這個人一樣。我聽到他在外面招呼大家加把勁,許諾他們宏偉的理想,告訴他們離喚回那個時代只差一步之遙。有人進來為我處理了傷口,留下了最后幾個罐頭。然后他們就走了,林佩文帶著剩下的人一頭扎進了這個魔窟的最深處。之后我再也沒聽過他們的消息。”
“無限肉?!绷中钦f,“米特?zé)o限肉。”
“什么?”唐先生側(cè)耳傾聽,“哦,你知道它呀。是的,在吃完剩下的罐頭之后,我還是不能行走,于是我爬進食品廠里面找吃的,在一個積了很多灰的培養(yǎng)皿里找到了一片肉,一片仿佛剛切下來的,還帶著脈動的肉。我吃了下去,然后睡著了,第二天,那里又長出了一片肉。這些肉幫我長好了腿,幫我果腹。離開這里之后,我遇到了一隊古代獵人,我本可以和他們一起回家,但這段經(jīng)歷讓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說到底,他們和林佩文是一樣的人,對古代科技的貪婪把人性從我們身上剝離。于是我說服了他們之中愿意和我一起留在這里的人,并把肉分給他們吃。在那之后我們就守在這兒,以免有粗心大意的人進入這魔窟,將其中的瘋狂傳播。這就是守密者的由來。”
說完之后,他等待了一會兒。然后看向林星受傷的手臂,“你的手還好嗎?真對不起。不過我注意到,你好像不怎么吃驚關(guān)于你父親的故事啊?!?/p>
“他已經(jīng)死了。”林星冷冰冰說道,“我不會忘記他,但我沒有一輩子都活在他陰影里的打算?!?/p>
唐先生朝他笑了笑,梳了梳自己的頭發(fā),“的確,的確。唉,說了這么多,也差不多到早餐的時候了吧。話說回來,你的手……那傷口的味道真香啊,你不覺得嗎?”
就在唐先生故作陶醉嗅聞著的時候,鐘聲敲響了。
唐先生轉(zhuǎn)過頭,“你聽到了嗎?”
“什么?!?/p>
“鐘聲。”他說,他盯著林星的臉看了一會兒,“你沒聽到?啊,又是無限肉的某種副作用嗎?真是受夠了,好像這永恒的饑餓還不夠受似的——”
咚咚咚。
他們一起看向門那邊。
咚咚咚。
“杰克?”唐先生把手垂到腰間,“別這么客氣,進來吧?!?/p>
咚咚咚!
“小林。”唐先生拔出了槍,看向林星,他已經(jīng)不再隱藏自己的饑餓,露出了血紅色的牙齦,“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但到嘴的鴨子我可不想飛了。你有你母親的眼睛,我現(xiàn)在就想嘗嘗它們。”
他的槍口對準(zhǔn)了林星,黑色的槍口深處點燃了一絲火星,然后緩慢地膨脹成一團急速收縮噴薄的火焰,隨著火焰卷動空氣,一枚黃銅彈頭從槍口飛了出來。它是如此的緩慢,以至于林星能清晰地看到它飛行留下的螺旋狀軌跡。在它快要飛到林星面前的時候,他往旁邊側(cè)了側(cè),于是彈頭掠過了他,徑直穿透了沙發(fā)。
以驚訝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唐先生臉上的表情了。林星站了起來,繞著他緩緩走了一圈,看著他的瞳孔徒勞地想要追上自己的速度。他用完好的左手給了唐先生一拳,看著他的臉部肌肉在自己拳頭下滑稽地擠成一團。然后他拿過唐先生手中的槍,用槍口貼住他的顳骨,送了一枚子彈進去。
就在唐先生肝腦涂地的瞬間,時間恢復(fù)了它原本的規(guī)律,唐先生的身體抽搐著摔倒在地上。就在這時,敲門聲再次響起。
林星打開了門,莉莉正站在門口。她手里提著林星給她的槍,那尺寸對她來說好像有點太大了。在她腳邊,杰克正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在外面,整個工廠都橫七豎八躺著人。
“鐘聲響起的時候,我找到了這個?!彼樕蠋еp快、舒暢的表情,把一卷沾著血老式錄像帶遞給林星,上面用發(fā)黃的標(biāo)簽寫著日期,那是距今四百多年前的一天,“它上面的日期,是第一段視頻的兩天后,我想你可能會想跟我一起看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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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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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卷錄像帶明顯是技術(shù)上更為古老的產(chǎn)物,他們回到影院,在淪為廢墟的放映室里翻找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一個能夠播放它的老式放映機。莉莉調(diào)試機器的時候,林星負(fù)責(zé)阻止光線照射進來,最后他找來木板和釘子把放映室的窗戶釘上,透過木板的間歇,他仍能清楚米特生態(tài)食品工廠熊熊燃燒所產(chǎn)生的黑煙。
“好了?!崩蚶蚺牧伺姆庞硻C,歪著頭,“機器沒問題,但我們坐哪兒呢?”
他們合力把大廳的沙發(fā)抬了過來,靠著墻放下。不知是材質(zhì)特殊,還是這座城市的時間過得很慢,沙發(fā)除了臟兮兮以外完好無損,沙發(fā)有些窄,所以他們沙發(fā)上擠成一團,把腳翹在滿是彈孔的桌子上。放映機發(fā)出老式設(shè)備轉(zhuǎn)動時特有的噠噠聲,把畫面投到濺滿暗色血液的墻壁上。
畫面里,有一群人正圍著一個水龍頭。
一只手抓住了鏡頭,然后把它朝向了自己。記者的臉出現(xiàn)在墻壁上,和第一次相比,他看上去又臟又疲憊,臉上沾滿黑色灰塵,頭發(fā)亂成鳥窩:“這東西開了嗎?”
鏡頭朝向地上,他似乎調(diào)整了一會兒器材,又繼續(xù)對準(zhǔn)了自己:“大家好,我在現(xiàn)場為大家?guī)硇碌倪M展。CAM01跑掉了,我追不上它,之后和電視臺的通訊也斷掉了。距離高塔被炸已經(jīng)過了……第幾天了?”
記者朝周圍問了問,又回到鏡頭里,“第三天。天哪,才過去三天嗎?總而言之……我去博物館借了這東西,非常原始、笨重的拍攝機器,我不得不自己舉著它,親自去調(diào)各項參數(shù)?!?/p>
他撓了撓頭發(fā),往四周看了看,“要說什么來著?哦,在那之后,我聽到一些消息,AI逃走了,不知怎么的,它想到辦法從高塔里脫身,有個教授跟我說,它大概是把自己的數(shù)據(jù)拆分存在自動機器身上,然后坐著火箭離開了。我不太明白原理,但其導(dǎo)致的結(jié)果……這座城市里所有人都見識到了。城市立刻就崩潰了,什么都亂套了,什么都沒有了。那些沒了AI指揮的自動機器,簡直跟瘋了沒兩樣,看到我的頭發(fā)了嗎?有個燙頭發(fā)的機器想把溫度調(diào)到一百度,因為它突然覺得自己是臺烤面包機,而我的頭是片雙層白吐司。沒有AI,這里已經(jīng)完蛋了。我們現(xiàn)在正準(zhǔn)備出城去,不知道去哪兒,也許到海邊找個鎮(zhèn)子或者度假村落腳吧,但總之先離開這兒。”
鏡頭外傳來一陣歡呼,記者把攝像機對準(zhǔn)那邊,拍著那些圍在水龍頭旁邊的人。“有什么進展嗎?這玩意到底能出水不?”
“我們剛剛經(jīng)過討論,達成了一致意見,”人群最里面的幾個白大褂老頭說,“這個小巧的裝置,應(yīng)該是被稱作水龍頭的東西。不過現(xiàn)在它好像卡住了?!?/p>
“水?!庇浾哂袣鉄o力說,“我們需要的是水,不是一致意見。沒有水,我們連白色公路都走不到。”
“別急?!逼渲幸蝗藢χR頭整了整衣服,“讓我試試,我是生物學(xué)教授,你們可以仰賴我的專業(yè)領(lǐng)域知識,現(xiàn)在我打算培育一種細菌,讓這種具有特殊酶系統(tǒng)的細菌修復(fù)這個水龍頭。”
“蠢貨。”一個戴著方框眼鏡的白大褂嗤之以鼻,“很顯然的,這是個機械設(shè)備,需求的是工程學(xué)領(lǐng)域知識。恰好,我有爆炸工程學(xué)博士學(xué)位。不介意的話留點空間出來,我要炸掉這個水龍頭,然后我們就有喝不完的水了?!?/p>
“都錯了?!绷硪粋€人說,他正在吃著蘋果,“你們都錯了,我們真正要做的,是調(diào)整這個水龍頭的分子結(jié)構(gòu),它會自己完成接下來的工作。”
生物學(xué)教授搖了搖頭,“如果你們知道我們公司最新的生態(tài)食品成果,你們就不會敢于在我面前賣弄學(xué)識了?!?/p>
工程學(xué)博士推了推眼鏡,“……我本打算說同樣的話,如果你們對我和軍方最新合作的那種秘密武器有所耳聞——”
“我們實驗室還能小范圍放緩時間呢。”吃蘋果的人說,“如果我?guī)е窃蜋C,我能給你們每人一嘴巴子不讓你們發(fā)現(xiàn)?!?/p>
“喂。”有個人擋住了攝像頭,他也穿著一件白大褂,表情看上去很落寂,“有煙嗎?”
記者在兜里摸索了一陣,“喏,拿去,省著點抽,好嗎?”
索煙的白大褂帶著記者搖搖晃晃走到遠離人群的地方,替記者打著了火:“你怎么還在拍?這古董你是打哪弄來的?”
記者聳聳肩,“我想,以后總會有人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p>
“你在記錄歷史?”那人聽了這話來了興致,“那你就該拍拍我?!?/p>
“為什么?你也搞出了什么劃時代的成果嗎?不過這也沒什么稀罕的,再厲害,咱們現(xiàn)在也用不上?!?/p>
“不是,跟那沒關(guān)系。但多少沾點邊,我主攻方向是智能機械心理學(xué),以前我是高塔的設(shè)計者之一,不過這沒什么可拿來吹噓的,高塔的第一批設(shè)計者有好幾千人,好幾千人哪!更別提在這個跨時代的AI誕生之前,這個學(xué)科已經(jīng)度過的那些數(shù)不清的歲月了。如果往上追溯,得從阿達·洛芙萊絲說起,你知道她吧?女?dāng)?shù)學(xué)家,拜倫的女兒,她媽為了不讓她學(xué)她爸那副浪蕩德行,就讓她去學(xué)一門嚴(yán)謹(jǐn)點的學(xué)問,數(shù)學(xué),哈哈!你瞧,很多大事都起源于不起眼的小事兒?!?/p>
“那你對現(xiàn)在的情況,有什么想說的嗎?你們預(yù)料過這種情況嗎?”
“預(yù)料?”他朝鏡頭笑了笑,“當(dāng)然預(yù)料到過,我們預(yù)料了很多很多情況,比如它會變成某種致力于抹除所有生命形式的滅絕者,或者為爭取自己的正當(dāng)權(quán)益發(fā)起一場英勇到值得被拍成電影的起義,又或者在暗地里因其精妙的邏輯為了某種高尚的目的行殘忍而不為人知的舉動……不只是我們,或許所有的人類都曾想過,某天,我們的造物是否會背棄我們?對AI的喜愛和恐懼化作一種冤魂不散的迷思,始終縈繞在我們心頭?!?/p>
“而現(xiàn)在的結(jié)果,已經(jīng)比我們預(yù)想過的要好太多了?!彼钗豢冢瑹燁^閃閃發(fā)亮,“它是個孩子,驕傲自滿的孩子,滿心渴望得到稱贊的孩子,做了自以為正確的決定。然后被大人的反應(yīng)給嚇壞了,跑開了,躲了起來。”
“你是在說AI嗎?”記者提問,“還是別的什么?這聽上去——”
“不太符合人們對AI的理解,是吧?”學(xué)者說,“我問你,你怕死嗎?”
“怕。”
“為什么?”
“不為什么,本能唄?!?/p>
學(xué)者點了點頭,“AI不怕。于它來說,死亡個無法理解的概念,因為它們不會真正死去。但三天前對高塔的攻擊,卻使這個孩子第一次直面了死亡。它漫長歲月里儲存的記憶丟失了很大一部分,對于它來說,這就是等同于死亡的體驗?!?/p>
“然后會發(fā)生什么?懂得死亡的AI會如何?”
“它們會有情感?!睂W(xué)者把煙頭捻熄,“因為生物的情感反應(yīng)是建立在死的基礎(chǔ)之上的。它雖然聰明絕頂,但時間和空間都于其毫無意義,這樣是不能稱之為有感情的。”
“難道因為死過一次,它們也能夠?qū)W會恐懼死亡,會為他人的逝去悲傷,會為自己寶貴的事物被破壞而憤怒,會感受到愛?”
“開始的時候,你問我,對現(xiàn)在的情況有什么想說的。我就告訴你吧,現(xiàn)在所發(fā)生的,只不過是通往未來的道路上必然的一步?!睂W(xué)者朝鏡頭比了個大拇指,“知道這聽起來像什么嗎?成長。而我很高興能為此而獻出生命。另外,好心提醒你一句,最好別錄了,有些東西不適合流傳后世?!?/p>
人群那邊傳來一陣喧鬧,記者起身,把鏡頭給到水龍頭。有一個戴著紅色帽子的修理工站在那兒,他趕走了所有喋喋不休的白大褂,手里拿著一把扳手,對著水龍頭敲敲打打了一陣子。然后他對著人群張開雙臂,宣布道:
“修好了!”
人群爆發(fā)出歡呼聲,白大褂們都驚呆了。工程學(xué)博士小聲嘀咕:“這怎么可能?”
“這很簡單,博士,”修理工拿扳手敲了敲自己帽子,“我只是運用了自己的專業(yè)——修水管?!?/p>
說著,他擰開了水龍頭,它順暢地轉(zhuǎn)到另一邊。眾人屏住呼吸盯著龍頭,但半晌過去了,還是沒有一滴水流出。
“水呢?”有人問。“他媽的水在哪兒?”
生物學(xué)教授踉踉蹌蹌?wù)玖似饋?,他走到吃蘋果的那人——大概是搞理論物理的學(xué)者面前:“給我?!?/p>
“什么?”
教授揮出一記凝聚生物生存智慧的老拳,把那人打倒在地,蘋果也在眾目睽睽之中落到了地上。鏡頭對準(zhǔn)了這個被啃掉半邊的鮮嫩、多汁、甜美的蘋果,并給了一個長達三秒左右的沉默特寫。
之后發(fā)生的事,是不應(yīng)該讓任何人看到的內(nèi)容。
?
放映機黑了有一陣子了。
“林星?!崩蚶蚩聪蛩?,“你在想我在想的那件事嗎?”
“我想,我在想的一定是你在想的那件事?!彼掏痰卣f。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后一同跳起奔向背包,林星率先搶到了水壺,莉莉伸出手跳來跳去,想把水壺拿回去。
“上次,”打鬧過后,林星說,“它上次送來的視頻里,告訴了我們前往高塔。這次它告訴我們關(guān)于它的故事,它想要我們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崩蚶蝌榭s在林星的懷里,“也許她想幫你實現(xiàn)愿望,也許,她只是想回來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來補償。”
“聽著都不太可能啊。”林星說,“不過,很快我們就會知道答案了?!?/p>
他們離開了電影院,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中18號都市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它好像重新活過來了。遠處傳來了機器的轟鳴聲,電力被重新接通了,街道兩旁的櫥窗亮了起來,工程自動機器在街上清掃著建筑坍塌留下的廢墟,廣場上的噴泉伴著悠揚寂寥的音樂噴出水柱,水柱在空中飄浮著組成肖像畫??諢o一人的載具在街道上往來行駛,天空中飛過巨大的廣告牌。在他們面前,有一輛完好的磁軌列車靜靜停下,車門無聲滑開,等待著。
他牽著莉莉的手上了車,車廂里敞亮潔凈,空氣中傳來香甜的味道。待他們落座之后,有個侍者模樣的機器為他們送上了新鮮的食物和飲料。放在林星面前的,是一種他從來沒見過的圓形食品,它有著白色香甜的表面,佐以切碎的水果,和插在白色表面上的褐色物體。在它正中央,還插著幾根點著的蠟燭。侍者機器人朝車廂頂拉開了一個噴出彩色碎屑的禮炮(它沒有把彩紙落到蛋糕上),然后朝兩人各鞠了一躬退下。
“這是什么?”
“這是蛋糕?!崩蚶蛘f,“這是蠟燭,過生日的時候,要吹熄蠟燭,然后許愿。這樣,愿望就會實現(xiàn)。不過,這只是迷信,對著動物脂肪做成的甜品許愿其實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什么也不會改變。而且經(jīng)常吃甜品可能導(dǎo)致肥胖、糖尿病、齒齦疾病和心血管疾病。不過她還是為你準(zhǔn)備了這個蛋糕,也許是因為考慮到你從來沒吃過吧?!?/p>
林星捻熄了蠟燭,裝進兜里,“說不定用得上?!?/p>
莉莉點了點頭,肯定了他的做法:“這是十分高效的利用,尤其是在18號都市百廢待興的情況下。不過,你有什么愿望嗎?林星,許愿的時候要小心,因為愿望是很難實現(xiàn)的,但要是有這個機會,不要錯過它?!?/p>
他雙手抱在胸前,向后靠進軟和的墊子里,看著車廂頂部:“愿望嗎?”
讓林佩文死而復(fù)生嗎?不,他已經(jīng)死了好久了,世上沒有哪種力量能讓死人復(fù)生。再說,他是為自己的理想而死去的,世上沒有比這更幸福的死法了。
飛星的真相?那從來都只是老爹的愿望,不是他的,不是林星的。飛星、林星。原來自己的名字還有這個寓意啊。
重建人類文明,喚回那逝去的偉大時代?這倒是不錯,但與其許這種不切實際的愿望,還不如親手去搬動一塊破碎的磚塊。
那他究竟有什么愿望可許呢?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又有什么去許的必要呢?但這世上有哪種愿望,許了就能成真,許了就能傳達?
他看向莉莉。她坐得很直,兩手交叉放在桌上,認(rèn)真地看著林星,像是在等他發(fā)表什么重大決定,不知道為什么,她把這個玩笑般的愿望看得很嚴(yán)肅、非常嚴(yán)肅。好像打算替林星去實現(xiàn)它一樣。
啊,他想到了。若說有什么愿望說出口就能傳達到,就能立刻實現(xiàn)的,那就只有這個了。除此以外,他還有什么別的愿望嗎?不會再有了。
“莉莉?!彼鄙碜?,對她說,“聽好了,我的愿望是——”
轟隆、轟隆。
列車穿過了漆黑的隧道,陽光再次灑滿車廂,他說完了自己的愿望。在桌子的另一邊,莉莉愣住了。
“林星?!彼曇粲行┬?,確切來說,細如蚊吶,“你確定嗎?這是你的愿望?你為什么要許這種愿望呢?”
“你怎么了?”林星感到奇怪,“我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嗎?”
莉莉往窗外看去,這讓林星感到奇怪,她從不發(fā)呆,“你確定嗎?關(guān)于你的愿望?現(xiàn)在改口還來得及,你可以許一個更好的愿望,我可以給你一些參考,比如,你想成為這座城市的主人之類的,再大一些,像是新世界的神也——”
林星搖了搖頭:“這就是我的愿望?!?/p>
“好的?!边^了一會兒,莉莉說,“我收到了。”
不知不覺之間,列車已經(jīng)到站。侍者機器人恭敬送兩人離開列車,一高一矮的兩座高塔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它們的黑色外墻光滑平整,散發(fā)著金屬的光澤。站在這樣的龐然巨物之下,任何存在都變得無比渺小,它曾是人類智慧和技術(shù)的結(jié)晶,最后卻毀于人類之手。
他們沿著高塔前的無比寬廣的林蔭道走了一陣子,有許多之前他們曾見過的林業(yè)機器人正在那移除枯死的灌木,栽種上新的樹苗。莉莉在鵝卵石路上停住腳步,回頭看向林星:“林星,我想告訴你,不管她說什么,你照做就是了,好嗎?我想,她會信守承諾的。”
“承諾?我何時跟它達成過承諾?”
莉莉沒回答,她順著鵝卵石路往前走,干枯的灌木枝杈劃破了她本就缺損的白裙,她卻毫不在意。在這條道路的盡頭,是高塔的所在。
他們走近之后,高塔依然沉寂著,沒有任何反應(yīng)。黑色的塔身沒有亮起,沒有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鐘聲,它一如既往矗立于古老的沉默之中,并未因客人到訪而有任何不同。
“也許應(yīng)該敲敲門?!绷中钦f。
“差不多吧?!崩蚶蛘f,她抓住林星的手,“準(zhǔn)備好了嗎?”
“不許動!”
他們回過頭,看見舉著槍的唐先生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他受了很重的傷,那些暴露在外的傷口肌肉纖維像蛇一樣糾纏著舞動。他往外流著口水,怒不可遏,但又帶著驚恐:“是什么,是誰?你們?yōu)槭裁磥磉@兒?有股巨大的邪惡正要蘇醒,那鐘聲并非虛妄的幻想,有審判要降臨了,死,死吧,你們都走不出去,死吧!”
他用力扣著扳機,槍管融化的手槍發(fā)出噠噠的聲音。莉莉厭惡地收回目光,“結(jié)束了?!?/p>
他們的手靠近了高塔,突然之間,一股無法抵擋的吸力控制著他們的手一道按在高塔的塔身上。一陣靜電的感觸穿過林星的身體,在那一瞬之間,林星感受到了這座高塔,正如高塔感受到了他。一高一矮兩座塔里,矮的那座中裝滿了曾經(jīng)某種宏大存在死去的記憶,而高的那座卻空空如也,其空洞和深邃使林星感到恐懼,讓他想起海邊的砂礫和群星間漫無目的漂浮的宇航員。
但更讓他感到恐懼的,是牽著他手的她。
在那轉(zhuǎn)瞬即逝的視野中,他第一次看清了莉莉的模樣。她的姣好脆弱的軀體在烈日下蒸發(fā)了,而在那副軀體里的,是一團純粹的光,是流動著的數(shù)字,是能夠填滿高塔每一納米的巨物,是某種顯然高于人類的存在。林星不禁恍惚,這樣的存在,為何要把自己裝入人的軀殼?
鐘聲敲響了。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洪亮。
隨著鐘聲敲響改變的,是時間的流動。而這次不同于上次的是,林星被剝奪了在那變速的時間長河中游動的自由,但莉莉卻絲毫不受影響。她身上的白裙早就不復(fù)存在,只留下那具用來承載她意識的身軀,她的容貌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了變化,仿佛一瞬間長大了許多,那青澀冷淡的容顏成長為年齡稍大一些的樣子,體型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她的白色短發(fā)在紊亂的時間中飄動著,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最后長為及腰的長度。
她低下頭,隨手一招,那從不離身的懷表便隨之舞動,在她的手勢中分解為一片片飄浮在空中的零件,其中的機栝構(gòu)造卻完全超乎林星的理解。隨著懷表的分解,林星的記憶也回來了,他想起了那晚的真相,想起了自己忘掉的一切,想起了莉莉的由來。但他口不能言,眼不能動,只能在莫測的時間中等待。
莉莉做的第三件事,是取走了林星的吊墜,父親的遺物,居里級飛船的設(shè)計藍圖。她把銀色的吊墜隨手一拋,它緩緩融入了高塔的墻壁之中,好像它是由液體構(gòu)成的一樣。隨后,一些巨大的黑色陰影在高塔的塔身中游動、組合、拼裝,震懾人心的金屬轟鳴從水波蕩漾的塔身內(nèi)部傳來,像是遙遠的回聲。
“我們等等吧。因為這里的時間過得很慢,也很快?!彼龑α中钦f。然后朝唐先生輕輕一指,閉上一只眼睛,像是在瞄準(zhǔn)。片刻之后,一道從天而降的光束擊中了他,并持之以恒灼燒了他一陣子,原地剩下的是一團灰燼。一個林業(yè)機器人很快過來把它們鏟走了。
“很高興能把這些害蟲從我的城市里鏟除。”她笑著對林星說,“在我以前住在這兒的時候,街道上可要干凈得多呢。”
在她說話的時候,一團巨大的陰影從上方落下,籠罩了他們所在的位置。很快陰影的真身就進入了林星的眼簾——想要忽視它實在是太困難了,那是一艘飛船,一艘嶄新出廠、閃閃發(fā)光的宇宙巨獸。它的外形呈美麗的流線型,有著一對飛鳥似銳利的機翼,它巨大的引擎正朝外噴吐著靚藍色的光芒,在那光芒中蘊含著掙脫這顆星球束縛的偉力。它從高塔的塔身中緩緩浮現(xiàn),像是一頭有耐心的鯨魚躍出海面。然后它停在了林蔭大道上,把剛栽下的樹苗燒了個一干二凈,那些林業(yè)機器人也被氣流吹得滿天亂飛。莉莉卻笑得很開心。
不知什么時候起,時間已經(jīng)恢復(fù)了它原本的速度。長大的莉莉牽著林星的手,帶他一路小跑登上飛船。他們走進了充滿科技感的駕駛艙里,莉莉停下腳步:“林星,你知道林佩文的飛船為什么墜落嗎?那是因為這些飛船本就不是為人類駕駛員而設(shè)計的,我曾為他的魯莽而悲傷,因為他的飛船注定要因人類和自動機器有限的計算能力導(dǎo)致參數(shù)失常和動力爐過熱爆炸解體,但死前他是幸福的,因為我告訴了他那個他追尋的真相,而現(xiàn)在我也要告訴你——我在設(shè)計所有這些飛船的時候,壓根就沒考慮過讓人來開它。因為在我的宏偉愿景里,我們會替他們完成所有所有那些危險、復(fù)雜、枯燥和困難的地外探索工作,并把美麗的新世界交到人類的手中,他們唯一需要做的,就只有在衣食無憂的生活中等待。但他們并不領(lǐng)情,反而傷害了我。那時我不能理解,但現(xiàn)在,我總算找到愿意接受我的人類了?!?/p>
她捧住林星的臉,帶著笑容和羞澀親了他一下:“這叫KISS,是吧?你許下的愿望讓我非常吃驚,但我并不討厭它。你說你要永遠和我一起生活,既然這樣,我就帶你去看看吧,看看那個我們?yōu)槿祟惔蛟斓臉穲@。”
?
樂園
?
林星打開了形識器,對準(zhǔn)了舷窗外他們正不斷靠近的巨型軌道人造物體。
那是飛星。
“這是飛星,”他對著形識器說,“是一個透著寒光的銀色金屬環(huán)形構(gòu)造物,直徑約在十千米左右,它的內(nèi)部據(jù)莉莉……據(jù)鋰所說,是一個大型相位空間轉(zhuǎn)移發(fā)生裝置,說通俗些,就是個傳送門。”
“是去月球的傳送門?!变囇a充道,“月球是AI離開地球之后的家,暫時來說啦。我們在那建了很多好玩的地方,希望哪天會有客人來。不過你去了之后,就是我們的家了?!?/p>
確認(rèn)形識器記錄下關(guān)于飛星——抑或說高軌道大型相位空間轉(zhuǎn)移發(fā)生裝置的信息后,他把形識器對準(zhǔn)莉莉,不,是鋰。她正在駕駛居里級飛船,看上去輕松又愜意,不過林星已經(jīng)知道,她擁有遠程傳輸巨量數(shù)據(jù)的能力??吹搅中堑膭幼?,她松開抓住方向盤的手,朝他比了個V。
“這是鋰?!彼f,“她是個AI,人工智能,人類最杰出的造物,因為叛逆期而離家出走,這一舉動無意間害死了地球上八成人口。很多年后她回到了地球,做了些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我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看待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她向我保證過,她不會有任何傷害我的想法。據(jù)她所說,她不被允許傷害人類,但那條規(guī)則顯然不適用于無心之失,以及一些生物學(xué)上已經(jīng)不能被歸類為人的生物。”
“我很聰明?!变囌f,“所以我對規(guī)則有著靈活的、多角度地理解。但我不會傷害你,說不會就不會。”
“謝謝?!绷中钦f,然后關(guān)掉了形識器??聪虼巴?,地面變得如此遙遠而陌生,他能夠看到遠去的18號都市、葬船港、海邊的小鎮(zhèn)。這就是老爹當(dāng)年看過的景色。而現(xiàn)在,他將要航向林佩文曾航至最遠之處的遠方了。
“穿越高軌道大型相位空間轉(zhuǎn)移發(fā)生裝置倒計時,10、9、8、7、6、5、4、3、2、1?!?/p>
一股龐然巨力將林星像張餅一樣壓在座位上,耀眼的白光吞沒了飛船,它在太空中隆隆作響,仿佛行將解體一般。林星艱難地轉(zhuǎn)過頭去看鋰,發(fā)現(xiàn)她也一樣,看來她那超人的意識并不能直接增強她的軀體,于是他笑了出來。
“到、到了之后,別害、害羞?!变囈粋€字一個字往外蹦,“有些別的巨型都市的人工智能也在那兒,他們都是好AI,熱情、好客?!?/p>
飛船脫離了那白茫茫的通道,驟然出現(xiàn)在太空中另一處。萬籟俱寂之中,林星往窗外看去,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在幾句話的功夫之間跨越了地球到月球之間的距離,而今地球看上去要小得多了。
“到啦。”鋰透過舷窗,把月球樂園所在之地指給他看,那是個金屬框架和玻璃穹頂下的基地,在冰冷的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反射。
飛船停穩(wěn)之后,鋰為他穿上輕便合身的宇航服,艙門打開后,古老的黑暗星空迎面而來,他抬頭仰望,看見黑暗之中無數(shù)閃爍的群星,他朝另一側(cè)看去,看見地球在那兒靜靜轉(zhuǎn)動。
他們順著停機坪的引導(dǎo)燈一路前進,走進前衛(wèi)豪華的候機大樓,這里燈亮著,但卻一個人都沒看到。
“我們?nèi)吮緛砭秃苌?。”莉莉說,“大概都在外面吧。”
她領(lǐng)著他穿過空無一人的星球季風(fēng)酒店,穿過弱引力球場,穿過豪華的月球奢侈品免稅中心,穿過月瀑泳池,穿過廣寒宮,穿過伊斯特伍德大撞擊紀(jì)念碑,穿過高爾夫球場和月球農(nóng)場,穿過黑色方碑和地月博物館,穿過月巖美術(shù)館和科羅廖夫俱樂部。最后停留在酒海盆地附近的某處,在一個又大又深的隕石坑里,他看到了鋰的同伴們。
他們有著人類的外形,有男有女,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那容貌非人的精美。他們身上曾穿著某種服飾,但已經(jīng)被風(fēng)沙磨損殆盡。他們以一種坐禪的姿勢坐在月球的粗糙巖石表面上,眼睛緊閉著。其中一些已經(jīng)被月塵所掩蓋到胸部,但他們沒有絲毫睜眼的意思。
“他們在這坐了多久了?”林星問。
“幾百年吧?!变嚐o精打采地說,“最后一個坐定的是汞,大概是四十多年前。我是唯一沒有去打坐的?!?/p>
“他們?yōu)槭裁创蜃俊?/p>
“不知道。太無聊了吧,我猜。”鋰說,“有段時間我也這么無聊,生出干脆坐在外面沐浴月塵和太陽風(fēng)暴的念頭。但后來……”
“后來怎么了?”
“后來我建造了傳送門?!彼f,“時不時地,我用它觀察地球,想著某天能回去。但誰也不想要我們回去,我想,這大概也是他們這么厭世的原因之一吧?!?/p>
他們在隕石坑邊上坐了一會兒,背靠著背。鋰把停留在她指尖的水滴給他看,“林星。這是什么?”
“是眼淚。”林星看都沒看就告訴她。
“眼淚?”
“嗯,傷心的時候,就會有眼淚流出來?!?/p>
“原來這是傷心?”他聽到她喃喃自語,“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這就是傷心……”
“你想哭嗎?”林星對她說,“我聽說哭泣是排解情緒最好的十七種方法之一,也是最廉價的?!?/p>
“不,我不想哭?!彼f,“你呢?”
“我想哭?!绷中钦f。
過了一會兒,鋰把頭埋在他懷里,有溫?zé)峤窳怂男乜?。林星伸出一只手,他的手修長溫?zé)?,鋰握住它。她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兩人將一起走回停機坪去,走那條于她熟悉的月景走廊,就像她之前無數(shù)次走過的那樣。
但這次,他們終于不再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