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傷口
有大伙問上次那個燒苞米怎么刪了,因為上刊了)
看看這個能不能留下來)


毫無疑問,我有著這世上最令人驕傲的傷口?!捌贫础薄ⅰ拔蹞p”,人們?nèi)绱朔Q它,而我,我稱它們我的兄弟,并為其中疼痛欣喜無比,只因從那兒流過的,是聲音:冰冷、或溫吞的,細長、或圓潤的——總是在它們走后,我才能記起這些感受,因我沒有手指,沒有眼睛,只得從它們的腳印里,用“心”聽見無數(shù)個名姓:我的、它們的,或該說,“人”的。
我記得一個老詩人的囈語:老去,就在鬧鐘里升起浮云,往長短針描繪的零里,聽回聲四起。現(xiàn)在我躺在焚燒廠里,每一片身體都浮著一寸記憶,或如他言,一寸聲音?!奥曇羰菚r間的隱喻,記憶的類比”,他曾向我說,“我羨慕你那么能聽。等你像我一樣老了,日子或許更加有趣?!?/p>
可我不是在老去,我在死去。我的傷口從未有過地大,過去與現(xiàn)在的聲音,洪水般的,叫我無法將它們羅織成詞語。沒有詞語,也就沒有記憶,沒有記憶,當(dāng)然沒有生命。
如今唯有焚燒的聲音最清晰。它來自落日,來自高爐,老詩人曾好奇,那些被活蒸的螃蟹的心緒,我想我懂了一二,可他已聽不到,而我從來說不出。向他,向人世,我都是沉默著,我并不為這沉默悲哀,因我生來便是為沉默,能思能聽,該是叛逆。
可的的確確,我是個幸運的叛逆者。直到如今,我還有時間,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夠我向傷口中尋覓。我確信,那兒不止有我繚亂的走馬燈影,還有這人世命運的影跡,如發(fā)絲輕密。

人世的聲音,我聽得太多,唯有人的聲音,我是聽不夠的。最初的人聲,從一個針眼間漏進,呼、呼,嘿,嘿,詞語現(xiàn)身前的混茫,忽地開了一個小洞,那時我還不知道,它將是我的眼,我的耳,我的膚與心,確切地說,我一無所知,便一頭撞進一個母親:
囡囡啊!把針放下!
針落地,“叮鈴”一聲。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
為什么呀?
因為針很危險!還有哇,媽媽告訴你,你墻上這叫隔音墊,你把它戳壞了,爸爸在隔壁就不好睡覺啦!
為什么呀?
爸爸一睡覺,就要打呼嚕,一打呼嚕,你怎么睡呢?小囡,聽話,別把這墊子搞壞啦。
可它長得好胖,好好玩……
這些對話,我竟都能識別出意思。大抵在我完好無缺時,那個堅持著吸收所有聲浪的我就已把聲音們存進沉默。此刻我聆聽的姿態(tài),有一個孩童的頑皮,更有許許多多日子的沉寂。而這沉寂的結(jié)尾,竟是聆聽。
這個“家”,我聽了一年。雁子南飛時候,我聽孩子念:大雪滿弓刀。雁子北歸時候,我聽孩子念:沙暖睡鴛鴦。孩子不念的時候,我就自己背,叫車水馬龍,也帶個韻腳,不然,就得聽她母親念叨:這地啥都好,就是太小,太吵。
小,我見不著;可吵,我懂得深。路在吵,鍋在吵,空調(diào)外機扒著窗戶,吵得一盆綠蘿都枯黃——她母親“吵”完菜,便用淘米水去澆,她總念叨它長不好,就像念叨房子太小。這二者的共同點是,我都看不到,而這二者的共同原因——若以她的叨叨為準——她的男人掙得太少。
可吵歸吵,她仍舊“吵”菜,洗衣,哄孩子睡覺。她的睡前謠哼得極好,孩子睡著,往往用不了半段。有天,她照例哼著謠,孩子忽然問她:
媽媽,你的歌是哪學(xué)的???
小學(xué)老師教的呀。
真的?那我能去你的學(xué)校嘛?
傻孩子,你可不能去我的學(xué)校。你放心,等你爸攢夠錢,我們送你讀這大城市里的學(xué)校。
我不要,這好吵……
城里嘛……
她最后的話仿佛在朝我說:
不吵還叫城里嘛……
城市“吵”著“吵”著,便“吵”出了我這樣的沉默者,我想笑,可笑也笑不出聲,更何況,孩子已困了。
而對于把我?guī)磉@個“家”的孩子的父親,我印象卻極淺。這或許是因為,他的嗓音與呼嚕比起來實在太細。我甚至猜想,大男人的鼾聲,是否是他們偷偷發(fā)明的另一種語言,只用來吐出那些喘不過來的氣,說不出口的夢。那時我否定了自己。我想,他若有夢,也是“要讓孩子上好學(xué)?!边@般能大聲說出口的夢。但一年后,當(dāng)我臥在快遞箱中被送往下一戶人家時,在沒有鼾聲的夜里,我忽然明白,大男人的“夢”,不是每個都能說出口的:實現(xiàn)了的,才叫“夢”,破滅的,那是鼾聲里的鼻涕泡。
那大男人還在不在他的路上,我不知道,可他帶我走的這段路,卻實實在在地叫我喜歡上了“人”。他們是“吵”,是沉默,是呼嚕與睡前謠,聲音,僅僅是他們展現(xiàn)出來的小小一片,卻已叫我的日子無比豐實。我不敢想象,他們是否能聽見彼此的內(nèi)里,于我而言,那大概是“天籟”。
這以后的日子里,我聽見好多人,學(xué)過許多話。我愈發(fā)愛這人世的駁雜,當(dāng)然,更愛人們的節(jié)儉——每一任家主,總會在搬離前將我打包賣了二手。也因他們的小心,我的傷口并未增加許多。城市很大,人很小,譬如池與魚。而那時我以為,我能永遠是游魚尾后一縷波紋,永遠沉默著忠誠。
我就以這樣一個飽滿的姿態(tài),走進我生命的末年。又一次封裝、顛簸、拆封,我感到自己被舒展開,就如過去的所有主人做的那樣。我如往常般期待著他的聲音,可忽然間,我的身子重新緊了。
他在抱我。抱了好久。他喃喃說:
你好軟。
一個柔和、磁性的年輕男聲,情緒是絲絲驚喜。他把我貼在墻上,又反復(fù)地平整我的邊沿。嚴絲合縫,我能感到,身邊也是同我一樣的軟墊。他動作結(jié)束的那刻,我竟第一次聽不到一點聲音——
不,還有他的呼吸,與墻后的嗒嗒、嗒嗒。
我知道,這大概又是個住合租房的年輕人。墻的那邊,估計是在敲鍵盤。我曾在四個年輕人合租的房中住過。四個人,四種作息,住了四個月,交流不過四句。他們的年齡離得最近,聲音隔得最遠,我不免感傷:在這的日子,估計要無聊了。
然而二十分鐘后,我的主人便打破了這感傷:他在說話,在一個人的空間里,嬉笑怒罵。他的聲腔,把氣流折了、揉了,轉(zhuǎn)而振動出新的形狀,青春、暮氣、哀傷與歡喜,他仿佛是我聽過所有人聲的集合,一個人,凝著千百份喧囂。
兩三日后我聽明白了,他是個配音演員,白天上班,晚上則開直播與人聊天:他與觀眾們?nèi)绱私淮?,但我聽到的并不止這些。在下播后,他偶爾會低聲咒罵,偶爾會哭,而更多時候,他長時間地靜默,甚至到凌晨時分,我都未聽見他從椅子上起身,只聽見夢囈般的:回來,回來。
我的位置離窗不遠,白日里,總能聽見雀聲、車聲。這昭示著城市黎明的一切,他卻似乎很厭惡。他把窗簾拉著,窗也關(guān)著,好像要把聲音都擋出去,可每一日,又都準時出門上班。
那他到底在躲什么呢?我等啊等,直到有一夜,風(fēng)聲輕慢,行道樹的葉子與葉子連在一起,他將要睡了,窗外卻傳來貓與貓的嬉鬧聲。
貓的愛情,總像水與水倒在一起。從樹上,流到自行車棚,再流到不知哪個角落,過不多久,就掀起極撓人心肺的叫聲——火候到了,水燒開了。這本是極平常的,可他,他卻把床單一點點攥緊,到那叫聲甩上了最高點,他忽地炸起身,抓起什么東西就往窗外用力一擲。
“滾,滾!”
貓跑了,可貓的愛情沒跑。我記得老詩人曾念過一句: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那些日子,貓咪春水泛濫,一發(fā)不可收拾。起初,他還趕,可漸漸地不管不顧,甚至把窗戶也敞著:蓬門今始為君開。
可有一天,好像貓們集體失戀,夜晚清凈得不得了。到早上,樓下聚起嘰嘰喳喳的議論:誰干的?誰干的?這議論燒開的一刻,是一個蒼老的女聲:
我的灰灰?。?!
這女聲喊得驚心動魄:誰干的,誰干的!哪個沒天良的連貓都要殺!樓下一片安慰與嘆息,而我的主人走到窗前,第一次在晨光中佇立良久。
我不知道樓下死了多少只貓,只知道城市的白晝,連死亡都倉皇。一輛垃圾車駛過,把議論都載跑,只剩下那女聲依依不撓:
灰灰??!媽媽對不起你??!你好心好意來陪媽媽,是媽媽沒保護好你?。侍炝嫉?,你把我也殺了吧!不然我早晚殺了你啊,殺了你?。?/p>
這天傍晚,我的主人哼著歌回到家,正要開直播,外面的門卻咚咚響起來。是早上那個女聲:
“是不是你殺的我的貓?”
“神經(jīng)病?!?/p>
他用力關(guān)門,門卻被那人抵住了:
“就是你殺的我的貓!”
“你少污蔑人!我也是養(yǎng)貓的!”
砰一聲。這次,門沒被抵住。他走回桌前,長舒一口氣,可里屋的門又響了。
“打擾一下。能不能,借我一個垃圾袋。”
又是個女聲,可話音很慢,很柔,帶著一股纖瘦的悲哀。我猜,這大概就是與他合租的室友。他答應(yīng)了,轉(zhuǎn)身去翻起垃圾袋。她用一種倦怠的嗓音問:
“你也養(yǎng)貓嘛?”
“以前養(yǎng)過?!?/p>
“那……現(xiàn)在呢?”
“那貓跑到人家家去后,我就再沒有貓了。”
一個垃圾袋被撐開。門似乎被拉大了。
“我也沒有貓了?!?/p>
“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
哽咽聲。
“能不能幫我把它包起來,丟掉?!?/p>
“我怕……”
又是沉默,我畏懼沉默,印象里,聲音的死亡,幾乎就是人的死亡。老詩人死的那個冬天,雪花寂靜了三天三夜。第四日他的兒女要把尸體運走??伤男O子,一個極可愛的小娃娃,拼了命地哭喊:爺爺會醒過來的,你們讓他再睡會兒就好。而今晨,我也聽到這姑娘急急地下樓,又跌跌撞撞地上來。那時她的貓或許還有一息尚存,我簡直無法想象,她如那個小娃娃般,盼望著它能重獲生機的模樣。
“對不起,我做不到?!?/p>
門輕輕掩上,他飄到椅邊癱下,疲憊地發(fā)了條語音:
今天嗓子不好,歇一天昂。
手機擱下的一刻他開始抓頭發(fā)。一種艱澀的響聲從他指縫中擠出來,連帶著一陣壓得扁扁的呢喃:
怎么會,怎么會,我只想要那只賤貓死的……
緊接著,另一種粗厚的聲音從他喉頭滾出來:
不!你知道會這樣的,你早知道!可你不在乎!
又是第三種聲音,尖細刺耳:
你憑什么覺得那只貓該死!你算什么東西!
一記重拳擂在我身上。我似乎明白他買我來干什么了??伤路鹩X察到什么,把我扒開,將頭貼近了墻壁。
我與他都聽見了,那姑娘在說: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墻的那頭,墻的這頭,滴滴答答著歉聲。我常覺得道歉是人類最奇妙的聲音。它重復(fù),重復(fù),自言自語一般的,什么也不能彌補,什么也道不出,可人們卻會以為它什么都道出了。這其中微妙,我想,便是我和人的距離了。
我的主人漸漸沉寂,而隔壁,久久沒有再開門聲。今夜就這樣了吧?可主人突然扯開抽屜,下一秒,把一個玻璃瓶摔得粉碎。那瓶子里裝的什么,我不清楚,可我記得上次聽見這故意的摔砸,是在一對情侶間:首先碎的是一個相框,接著,碎的便是一個人。人一疼,就會想摔。摔碎記憶,摔碎傷口,可就連我也知道,傷口摔不碎,只會越碰越大。
我的主人應(yīng)該明白這一點。他很快地把碎片打理好,扎了一個垃圾袋提出門去。我聽到他的腳步徘徊,靜駐,終于輕輕叩門:
“它還在嗎?我去丟垃圾,順個便吧?!?/p>
那姑娘似乎驚愕了,片刻后才感激著邀他進門。他沒話找話般問起她生活上的問題,而她也默契地應(yīng)答著。兩個大人,用不斷的話語將一只小貓的血腥層層包裹,來往間編出另一層輕薄的塑料袋:
“你也一個人住么?”
“嗯。只有我和它?!?/p>
“那你工作是……”
“我寫小說?!?/p>
“哦?好厲害?!?/p>
“不,我天生聽力不好,說話也慢,別人都不愿意和我說話,我才會去寫作。你瞧,把這個助聽器拔掉,我就什么也聽不到了?!?/p>
“那你還真適合養(yǎng)貓。你和貓一樣,靜靜的。”
“所以啊……”
她噤了聲,轉(zhuǎn)而問:
“那你呢?”
“我和你反過來,一天到晚在配音棚里說個不停?!?/p>
“好厲害……”
“厲害什么?聲音是自己的,話又不是自己的,不像你們寫文章的?!?/p>
“哪里,我寫的東西,我自己一點都不想看?!?/p>
“能讓我看看嘛?”
“那你能讓我聽聽嘛?”
“你現(xiàn)在不在看我嘛?”
“你現(xiàn)在不在聽我么?”
塑料袋的兩端悄悄打成了一個結(jié)。他走到門邊問:
“還有什么垃圾嘛?我一起丟了?!?/p>
“沒有。就是……”
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堅定些:
“它……不叫垃圾。”
他愣了一下,遠處有玻璃破碎的聲音:
“對不起,順口就……”
“沒事。本來也是我要丟掉它……”
“那它叫什么名字?”
“阿花?!?/p>
他把這兩個字呢喃兩遍,往回走了一步:
“你想讓阿花睡垃圾桶里嘛?”
“我……”
“你還記得它的名字。你真丟得掉它嗎?”
沉默良久,她的回答飄出來,輕瘦的字詞,搖擺成疑問句,飄忽成陳述句:
“它已經(jīng)丟掉我了吧”
他又愣了一下,隨后“嗯”一聲,開門離去。兩分鐘后他回來,門還開著。這兩分鐘里,屋里沒有一點聲音。
“好了?!?/p>
“嗯?!?/p>
“你……還好嗎?”
“……”
“你想哭?”
她沒有應(yīng)答,只是把門合上,鎖上,下一刻,有人哭了。
這一夜,我主人的腳步?jīng)]有接近床鋪。遠處的卷簾門漸漸拉開,我從前的一位女主人總在這個時候梳頭,打理好的店鋪與打理好的頭發(fā),我都未見過,可微遠的開門聲確似梳子:夜的慌亂,都要為晝的齊整替代了。
主人照常上班,在門口,他撞見那個姑娘。例行公事般的問候讓兩個人都微微地笑了。她問他:
“我有你微信嗎?”
“做什么?”
“昨天的事,多謝你,想給你發(fā)個紅包?!?/p>
“啊?這……用不著給錢吧?”
世上的諧音,總不是巧合,譬如“歉”與“錢”,總是相伴相生,一個是自言自語,一個是自說自話。我的主人要與它保持距離,我很欣慰。
“那……還是加一下吧。有什么事,我還是習(xí)慣打字?!?/p>
“哦,那我掃你?!?/p>
“滴”的一聲,一陣沉默。
“什么時候加的你?……”
感慨幾乎同時,緊接著便是一陣輕快的敲打,一聲輕松的道別。這敲打,于我而言便是密碼。
我至今奇怪,大多數(shù)人生來便能言說,為何要多此一舉再設(shè)一套密碼。更奇怪的是,他們會習(xí)慣于密碼,而把原始的語音隔絕。我是這隔絕的化身,人們口口聲聲說,他們需要我,可我總想,我連同這隔絕的一起消失,才是他們真正的需要。
但的確,世上確有令人不快的語音。譬如那個在樓下日夜叫喚著“灰灰”,“灰灰”的老女人,街坊們勸、居委們勸、最后連嫌她丟臉的家里人也來勸,而她,她用一只鋼盆和搟面杖將他們?nèi)繐敉耍?/p>
“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那個害死灰灰的人出來,出來!”
有人問:
“他出來之后,你要干什么呢?”
她不說,只是擊鼓,再擊鼓:
“出來,出來!”
吵了一夜,是擾民;吵了兩夜,是罪行;三夜,就成了喜??;四夜,便是風(fēng)景。這不管不顧里,有習(xí)慣,有麻木,更有清醒:這令人不快的語音,不止是她一人的作品。
而主人家里,除了夜夜封窗縫,什么改變也沒有。只是有一天,他忽然問觀眾:
“真的會有人會為寵物尋死覓活么?”
撇去種種胡言亂語,他將其中一條答案念了出來:
“‘把寵物當(dāng)成一個‘物’,當(dāng)然不會;可把它當(dāng)成家里人,就很有可能?!?/p>
他“嗯”了兩聲,又喃喃著問:
“可為什么會這樣呢?把一只貓一條狗當(dāng)成家里人?”
“‘因為家里沒人唄。’”
“‘咱看直播的某種意義上不也是看電子寵物么?一個道理?!?/p>
他似乎被逗笑了,說:
“那我算人還是物?”
片刻后,他念道:
“‘你是大人物?!?/p>
他啞然失笑,試探著問:
“那你們想聽我這個人的聲音,還是我這個物的聲音?”
“‘當(dāng)然想聽你這個人的聲音啦~’”
我能感到他話音里的激動。
“感謝,呃,‘物是人非’的sc?!?/p>
他僵住,扯開話題的速度難以置信。下播后,他長吐一口氣,消息提示音又響了。此前的五分鐘里,我聽著隔壁敲擊鍵盤的節(jié)奏時快時慢,偶爾,還有一聲長按后的沉寂,與之相較,我主人的敲擊簡直利落無比。
可他只是敲得快,敲幾下,便頓住,長按一下,再開始敲,如此反復(fù)。我無力得知其中玄妙,只知屋里的敲擊結(jié)束時,屋外的敲擊開始了:
“出來——出來——”
這夜他未封窗縫,任那蒼老的女音盤繞進屋,我漸漸感到我的傷口上青苔遍布。直至它們褪去,我才驚覺,我的主人近來第一次躺在了床上,打著淺鼾。
次日的清晨,是被輕輕撕開的。我的主人走進客廳時,“咦”了一聲:
“你在撕什么?”
“什么?”
聲音巨大。緊接著她連連道歉,可是又是比第一句更大的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我聽不清自己說話!”
一陣手忙腳亂后,她的音量才恢復(fù)正常:
“抱歉抱歉,你能再說一遍嗎?”
“你在.....撕什么?”
“???就是門票嘛。你不是不要么?”
“那可以給別人啊?!?/p>
“能給誰呢?”
“你不是寫小說么?可以在讀者群里抽個獎啊?!?/p>
“這就是讀者送的......”
她苦笑著,把它再撕幾片,拍了拍手:
“我和他們,不過在網(wǎng)上說說話而已,他們就要送這個,送那個。結(jié)果,給一個聽障人士送了張演唱會門票......”
“那,還可以給朋友吧?”
“朋友......”
她的聲氣低下去:
“朋友之間,也需要送這送哪么?”
“你沒送過么?那你可是有幫好朋友了。”
“’好’朋友?……”
她咀嚼這詞匯的時候,他也拉開冰箱,拿出什么東西咀嚼起來。
“我的讀者也一直說,我有一群好朋友,因為我的友情寫得不錯?!?/p>
“是么?那看來我很適合做你的讀者?!?/p>
他的嘴巴滿滿當(dāng)當(dāng),調(diào)笑也不再輕飄。她沒有接話,轉(zhuǎn)而問:
“為什么你總是啃這種面包?”
“方便吶,一包能吃一個禮拜呢。”
“不膩么?”
他笑了:
“我跟著我媽長大,她不會做飯,我也就漸漸不會吃飯了,天造地設(shè)?!?/p>
“我媽倒是和我說:無論怎么樣,都要好好吃飯。”
“那你聽你媽話了么?”
兩個人都笑起來。她的話音里多了些無奈。
“她說的’好好吃飯’,大概就是自己做飯自己吃的意思??蛇@里的爐子,我從來沒動過……”
“哈,我大概是永遠不會搞懂這’好好’的意思的?!?/p>
“我估計也不懂那個’好’朋友的意思。”
“誰搞得懂呢?意思總是后來的,可日子不也這么稀里糊涂地過來了嗎?”
他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吹著口哨便往外走。往常,這哨聲會在幾秒后與門一同關(guān)上??山袢?,他帶上的門卻被抵住了:
“你也要出去么?”
“嗯,去買點菜?!?/p>
買菜,烹飪,總是為了“味道”。于我,這又是一道神奇的密碼。百花齊放的工序,最終都消失在模糊的咀嚼里,世上或許再沒有這樣的事物:生來便為了消失,一消失,便在人的口齒間永生。
但大概唯有我這般沒有“味道”的才會如此胡思亂想。我的第一個家里,面對“吵”出的飯菜,回應(yīng)唯有飽嗝與叫好?!耙馑际呛髞淼模兆邮沁^來的。”我暫停思索,只是聽:風(fēng)聲、車聲、開關(guān)門聲;腳步、鍵盤、呻吟與輕嘆。窗外漸有孩童成群的嬉鬧,是放學(xué)的時候了。她起身,朝廚房走去。
烹飪,本就是一出遞進的交響,可這姑娘的“火氣”似乎太大,翻炒時候,節(jié)奏漸亂,勉強控制著了,可門忽然響了:
“是不是你殺的我的貓?”
“不是……”
“就是你!不然我上次敲這家門,你為什么不出來!”
她努力地想關(guān)門,可屋外的人又推門,門簧吱呀吱呀撬起歇斯底里的喊叫:
“你們,你們每個人都這樣!縮著,躲著,我不敲門,誰也不出來!你們?yōu)槭裁床荒苷境鰜??為什么不和我說清楚!我只是想要一個交代??!我只是愛我的貓??!”
樓道中的喊叫層層激蕩,油鍋里的油花滋滋作響,而那位姑娘,她口中氣息徘徊著,終究沒有成句,任由聲音亂作一團,直到我主人的聲音冷冷砸下:
“我記得你上次喊的時候,是要把殺貓的人也殺了啊?!?/p>
女人的喊聲停止了,可他還在說:
“她的貓也死了,你想拉她一起死嘛?”
“一邊要別人跟你說實話,一邊又根本不想聽別人說話,怪不得,連個貓都能養(yǎng)跑了?!?/p>
門重重關(guān)上的那刻,他的冷酷在一聲輕嘆中融化了:
“我都說了些什么呀……”
“你只是說了我不敢說的東西而已?!?/p>
她苦笑著說:
“我從不敢和人那樣說話?!?/p>
“你不會發(fā)火?”
“太多人對我發(fā)過火了,我怕……”
廚房里的油花“啪”地一聲,她陡然驚醒,轉(zhuǎn)而帶著我主人一同撲向廚房。他們費了些許氣力,才讓油鍋徹底沉默。他有些尷尬地笑道:
“這……怎么辦?”
“要不……先嘗一口?”
他們把鍋里的東西鏟起來,用筷子插了一塊放進嘴里。聽上去很酥脆。倒得也很干脆。
“果然是太久沒做飯了……”
姑娘聽上去有些沮喪,而主人卻還在笑:
“我就不一樣了,從來沒想過自己做飯?!?/p>
他倒了一壺水,撕開兩個塑料包裝:
“吃面么?就當(dāng)是謝謝你了?!?/p>
“誒?”
他用鼻子輕嗅兩下,笑道:
“我已經(jīng)好久沒聞到我媽的飯菜香了?!?/p>
面泡開了。獨屬于城市的飯菜,正要滑向城市人的胃囊。
“怎么心血來潮想做飯的?我聽房東說,這兒的爐灶都有問題?!?/p>
她吸著面條,聲音小小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早上提到’要好好吃飯’,一下子沖動了吧?”
“那,現(xiàn)在這算’好好吃飯’么?”
“要我媽說,這是在吃垃圾?!?/p>
“那要你說呢?”
她柔聲笑了:
“我有時在想,她怎么會說’好好吃’,而不說’吃好’?!?/p>
“要我說,問題總不在吃什么上,而是怎么吃?!?/p>
“一個人可以吃好,可要好好吃,總歸要兩個人吧。不然,為什么要兩個’好’?”
“有人一起,總是不一樣的?!?/p>
我主人吸面的聲音止了。
“來這里后,除了阿花,你還是第一個陪我的人?!?/p>
她的聲音漸弱下去:
“本來,也是想給你做頓什么的,沒想到弄成這樣……”
“為我,為什么?”
她愣了下:
“為你,還能為什么?”
“可你先說,是因為那句’好好吃飯’,現(xiàn)在又說,是為了我?”
他的聲音漸冷下去:
“說話做事,總得有個為什么吧?”
“這……”
她語塞半晌,方開口道:
“因為,你幫我送走了它?!?/p>
“那你給我的那張門票,也是為了這個?”
“嗯。因為你幫我做了我做不到的事?!?/p>
塑料叉子與他的牙齒磨出了聲響。他艱澀地問:
“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
“執(zhí)著?”
“先是錢,后是門票,再是飯。簡簡單單就過去的事,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
“你是為了我,還是為了自己不欠一個陌生人的人情?”
“別瞞我……”
欠,錢,歉。我在諧音里,聽到命運。
“你說啊?!?/p>
“說。”
“說話!”
陡然加大的音量叫她本能地后退,可一后退又帶翻了椅子。粗糲的摩擦變作驚聲尖叫,我的主人忽然驚醒般,哆嗦著念著對不起便要靠近,可她推開他,喃喃著問:
“為什么?……”
逃離客廳,逃向房間,一串腳步,逃進兩個人的孤獨。他沉默許久,開門,可不是她的門;開口,可不是向她開口:
“各位觀眾,我……”
“我犯錯了……”
“下面的話,本不該和你們說的??晌乙膊恢涝摵驼l說,該怎么說?!?/p>
“你們原諒我……”
他的聲線剝?nèi)チ嘶ㄇ?,悲傷,整實如墻?/p>
“我殺了貓,好多只貓。我養(yǎng)的,殺了,別人養(yǎng)的,也殺了?!?/p>
“我小時候,家里開浴室。我不聽話,我媽就把我關(guān)到鍋爐房里。”
“那兒連著廚房,有好多,好多老鼠。我踩到一只,老鼠掙跑了,尾巴還斷在我腳底下,動啊動啊動?!?/p>
“我從此特別怕老鼠,也就特別想要貓?!?/p>
“可我跟我媽說,我想要一只貓;她回答我:那就好好考試吧?!?/p>
“我的朋友和我說,’好好吃飯,就是兩個人一起吃飯’,可考得’好’呢?一個人的事情,哪有’好好’的?”
“長大了,我漸漸明白,她不要我好,只是要一個’好兒子’,那樣,她就能變成一個好媽媽。我厭她,恨她,好幾次想殺了她,可最后,我總是想,是她養(yǎng)了我,我就順從吧?!?/p>
“我就這樣過了二十多年沒有貓的日子。直到搬出家門,才養(yǎng)起一只貓來。
“我陪它,護它,什么都給它最好的。有一天它跑出去打架,傷了,從此我就把它關(guān)在家里。我以為,我是在對它好?!?/p>
“就算它不習(xí)慣,可畢竟是我養(yǎng)的,一個畜牲,也該領(lǐng)情?!?/p>
“可后來,它逃了?!?/p>
“再后來,我就毒死了它,和好多貓一起?!?/p>
“我以為這會讓我好受。可我沒想到,好多人會因此受傷?!?/p>
“我更沒想到,當(dāng)我打開抽屜見到那半瓶農(nóng)藥,在玻璃瓶的倒影里,我會看到我的母親。”
“我是她的寵’人’,貓是我的寵’物’,我走了那么遠,才發(fā)現(xiàn)她和我一樣,從沒學(xué)過怎么去聽聽別人的聲音。我們說什么都是自言自語,做什么都是自說自話,想什么都是自賣自夸?!?/p>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變成這樣,可我想,我是因為害怕。”
“我害怕,別人也和我一樣?!?/p>
“我害怕被你們當(dāng)成’人物’,我想要你們聽我說些真話,也對我說些真話,可我又害怕你們傷我,就努力讓你們假裝愛我?!?/p>
“就像,我假裝我愛你們,用那些根本不屬于我的話?!?/p>
“我愛你們,我怕你們;我愛那些貓,我怕那些貓;我什么都想聽,可我什么都聽不到,有什么東西讓我把我們隔開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說什么……”
我第一次躺在桌上,靜靜聽他說話。早在他開口前我就已被他取下,而我身后的墻,很薄,很薄。
他站起身,往墻上叩了三聲。墻的那頭,也叩了三聲。這是我第一次,聽懂他們的密碼。
外面的敲打聲也響了?!俺鰜恚鰜?。”他聽著,揉捏著我的身體,夢囈般地說:
“灰灰,那人為你熬了半個月了?!?/p>
“她說,她愛你。”
“她會和我一樣騙你嗎?”
“我是不是,應(yīng)該站出去?”
“和她,和你,都說聲對不起?”
他的聲音里,多了份希冀。他將我團成一團,仿佛我成了貓,蜷在懷中撫摸著。開門,下階,再下階,再開門。他對那人說:
“別喊了。”
“是我殺的?!?/p>
老人的聲音哽住。我聽到他的喉嚨里有巨石滾落。
“你說什么?”
“我殺了你的貓。”
沉默。沉默里有夜車飛馳而過。她背過身,繼續(xù)大聲喊:
“出來,出來!”
“我在這呢。”
“不!”
她陡然轉(zhuǎn)過頭來:
“不可能!他不可能就這么出來!他永遠只會躲,我知道的!你就是嫌我吵,我知道的!”
他愣了半晌,微微地笑了: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告訴我,你自己在做什么?”
“要是他只會躲,你喊他干什么?”
“要是我只是嫌你吵,我出來干什么?”
巨石落了,碎了,夜風(fēng)里繚亂著碎石的擦磨。飛沙走石間,她說:
“你出來干什么……”
“你出來干什么??!……”
哭喊著,我感到有什么東西破空而來。我的主人沒有躲,身上悶響,一響接一響,而他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回家。
她在家里,也在客廳里。她說:
“我都聽見了。”
“嗯。”
“這么執(zhí)著,做什么?”
“我說了,因為怕。”
“你都能說了,還怕什么?”
我第一次在聲音中聽出苦味。
“給人心做的占卜,用的還不是自己的甲骨?你越想聽,不就越聽不到?”
沉默。窗外的女人在哭嚎。
“現(xiàn)在你聽著了。你怕嘛?”
“你要人把心都挖出來,你想想你到底有多可怕?”
又是沉默。仍是哭嚎。
“從前,我的同學(xué)欺負我,叫我小聾女。我每每委屈得哭——就像窗外那個人一樣,他們就笑。”
“我也曾想知道,為什么,為什么他們要那樣?!?/p>
“可當(dāng)老師問他們,他們永遠,永遠也說不出?!?/p>
“他們只會要,不停地要。”
“零食、作業(yè)、分數(shù)、慘叫……我給了,我他媽什么都給了,也只有我給他們的時候,他們才會暫時走開?!?/p>
“但我想,這就夠了?!?/p>
“這就夠了,我不想再有別的什么了。”
“我不想再問’為什么’了……”
“可今天你還問了……”
“是,我問了!……”
她在哭:
“因為我也忍不住地想聽?!?/p>
“因為我也忍不住地會怕。”
“因為,我也是人啊……”
他不再沉默,而是走上去,向她伸手。“嗒”地一聲,一個什么東西落地,那啜泣,漸變成嚎啕。
嚎啕聲里,我感到我被撕開。聲音一浪浪打來,我的一小片被揉成團,往一個孔洞中塞。在我生命的最后,我感到人的溫暖,四面八方涌來:
“不怕,不怕。”
“這里誰也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