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牟中流震驚，“我們現(xiàn)在就住在火山上？”

　　陰離貞凄涼笑笑：“當年組織中的先輩循著《朝天子傳》，歷盡千辛萬苦找到這兩座島嶼，感動地膜拜天地，以為此乃神授。到了這世外仙鄉(xiāng)，從此就脫離俗世甚至生死輪回。殊不知這里是仙鄉(xiāng)和地獄的邊緣，有人遠比我們更早到達這里，因此這座島嶼才會出現(xiàn)在古書中。后來島上空無一人，只是因為以前的住民都死了。大人精研古書，智慧過人，想必早已猜到瀛縣和赤嶼其實是一座海底山脈的最高峰。”

　　“是從蝮島猜到的。蝮島是海下山脈的高峰，那么深海中如果還有島，就該是比蝮島更加奇?zhèn)サ捻敺濉！?/p>

　　“大人英明，這兩座島，就是古書中所謂的‘璇璣’，天地之南的至高峰。每年夏天最熱的那一天，太陽從‘璇璣’的位置直射下去，這座山峰在大地上不留下任何影子。多少夫子都說‘璇璣’是臆想中的山峰，如果真有這座山，它會比東陸大地上的任何一座山都高，簡直頂天立地，何以這么多年人們就是沒找到這座山呢？其實這座山的高峻是很難看見的，必須排空海水，站在海底仰視。”

　　“排空大海，何其壯觀?！蹦仓辛鞯卣f：“上古之人真不可思議?！?/p>

　　“是啊，和上古之人比起來，我們終究不過是井底之蛙。沒有來瀛縣之前，我也曾游歷四方，所見的火山不過錐形的石峰，最高的不過百丈。爬到頂上往往可見山口中積著一池雨水，可不敢想火山中會有險峰峻嶺。但赤嶼和瀛縣就是這樣的古火山，它們是擎天之柱！在上古之世，此地還不是大海，大地龜裂，噴吐的烈焰直燒到天空中的烏云，才會有這樣的火山高聳入云，之后它們被海水淹沒，如今露出水面的只有山頂?！?/p>

　　陰離貞取過一幅樺皮紙卷，緩緩攤開在桌面上。那時一幅瀛縣與赤嶼的全圖，墨線勾勒出高低起伏。

　　“大人請看，瀛縣和赤嶼之間的高峽，就是古火山口，也是最大的火山口。兩座島嶼上還各有幾處深谷，也都是火山口。其實兩座島嶼本是一體，這座山峰至少有十幾個火山口，噴發(fā)的時候，巖漿從地底翻涌而上，沿著裂隙去往不同的出口。一旦噴發(fā)，整座島嶼如鐵釜般置于烈焰之上，搖晃不安，地底噴出的烈焰和塵土把整座島化作地獄。一切草木焚燒殆盡，熾熱的火山灰從天而降，數(shù)年不見天日，火山口周圍一片皆被巖漿覆蓋?！标庪x貞嘆了口氣，“這種事情說出來匪夷所思，我當初為了求證，曾經(jīng)帶人在深谷旁探穴。潛水數(shù)十丈之后，我們真的找到了巖漿凝結(jié)成的石壁，黑琉璃一樣光凈，這世上只有巖漿才能凝出那種石頭。”

　　陰離貞從旁邊角落里抱起一只木盒，在牟中流面前打開。里面是一塊黑石，圓潤如鵝卵，表面光滑，反射燭光，摸上去竟然有溫熱的感覺。陰離貞把這塊石頭放進一缸清水中，石頭竟不下沉，而是浮在水面上。陰離貞又從旁邊的黃玉上拔下長鐵劍，雙手碰到牟中流面前，“大人請試著斬開這塊石頭?！?/p>

　　牟中流接過鐵劍隨手一削，劍光凝然一線。以這一線劍光為界，石頭分作兩半。陰離貞從水中撈起半塊，讓牟中流看斷面?？雌饋砑氈鹿饣绾谏鹆У氖^里面卻滿是小孔，仿佛蟻穴。

　　“這就是火山石，因為是巖漿凝結(jié)而成，里面留下了氣泡，所以比水更輕，能夠浮在水面上。是我親手從島上深谷的水中撈起來的。”陰離貞說。

　　牟中流深吸一口氣，微微點頭。他對陰離貞的推斷已經(jīng)沒有疑問了，這里不是世外桃源，這座傲世七海的瀛天神宮以及美輪美奐的十二重樓，其實是建在了普天下最高的火山上。這是大地咆哮的巨口，吐吸可以直震天空，連云層都會被擊碎。這些火山活過來的一日，它們將在雷霆般的巨響中化為齏粉，和粉碎的一切一起飛騰到云間。

　　“按照《朝天子傳》中所說，璇璣原本是一座山，有一次火山噴發(fā)太過劇烈，整個山的峰頂斷為兩半，從此之后冥川才得以從兩山之間流過，原本它是繞山而過。如果潛到赤嶼一側(cè)的水下，還能看到當年洋流繞山而過沖刷巖石的痕跡?！标庪x貞說，“以那種噴發(fā)之烈，絕沒有人能夠活著離開?！?/p>

　　牟中流沉吟良久，“我看島上的樹木高聳入云，有些似乎是數(shù)百年的古木了，既然這千年中火山都沒有再噴發(fā)，先生何以斷言它最近就要噴發(fā)呢？”

　　“碑記，我在島南的海崖下方找到了古人的碑記?！标庪x貞在桌上攤開一幅錦緞裝裱的綿紙長卷。這是一幅拓片，用墨涂抹自愛石碑上，略陰干后把綿紙覆上，黑的地方是碑面，無色處就是陰刻的碑文。陰離貞的這張拓片上卻沒有文字，而是竹枝般的筆畫，一端粗大，一端尖細，像是一地竹葉，又像是一群雞在泥上踩過，乍看上去雜亂無章。

　　“這是文字？”牟中流皺著眉掃視這幅拓片，以他的博學，也沒能從這些筆畫中看出任何端倪。

　　“是紀年，這些都是數(shù)字。古人生活在這座島上，以此算數(shù)紀年。我足足研讀了三十多年，終于摸到了一些門道。大人請看這紀年中間的間隔?！?/p>

　　牟中流默讀了片刻：“每若干年后便有一個中斷?！?/p>

　　“大人明察秋毫?！标庪x貞嘆了口氣們“每六百二十一年六月零四天，便是一個中斷。那一日火山必然噴發(fā)。這一次醒來的是瀛縣的火山口。下一次醒來的就是赤嶼的火山交替輪回。因此這兩座島嶼始終是一生一死。每一次火山噴發(fā)后，島上全部被灰燼覆蓋，數(shù)百年中生機蕩然無存。數(shù)百年后，來來往往的候鳥用鳥糞蓋住了火山灰，島上才重新有了土壤。春季的風把種子從活著的島吹往死去的島，死去的島便又復蘇。但是此刻也是活著的那座島的末日，因為下一次噴發(fā)，就要開始了?！?/p>

　　“我前些日子冒險登上赤嶼，在后山看見了亭亭玉立的松苗?！标庪x貞幽幽地說?！俺鄮Z就要活過來了，瀛縣該死了?！?/p>

　　“還有多久？”

　　“十五日之后。”

　　牟中流倒吸了一口冷氣：“既然知道這里是座火山，天羅山堂早該派人來把你們接走。何以直到大難臨頭還沒有來援的人？”

　　陰離貞凄然一笑：“組織已經(jīng)十三年沒有派船過來了。這浩瀚大海，船來卻不能返回，縱然信鴿也不能飛越。我們能夠向組織傳遞消息的辦法，一則是每年在路過的候鳥身上綁數(shù)千個竹筒，里面塞著同樣一封信，這些鳥到達陸地的時候，組織便會派人去高價收海鳥，只要有一只帶了信的海鳥僥幸被收到，消息就送到了；二則是每年在冥川里方下數(shù)萬個瓷瓶，瓶子里也還是同樣一封信，按照道理說，冥川通往歸墟，任何東西被卷入冥川都逃不掉。但是瓶子小而輕，流速太快的時候有些能夠逃出冥川，混入別的海流回到大陸。以前這樣每年總有幾封信能夠到總堂首座的手里，派來的人也會帶來首座的親筆信，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從十三年前開始，音訊就徹底斷了。所以大人你看，這島上的女孩最年幼的也有十七八歲了，正是這些年再沒有小女孩送來?！?/p>

　　“瀛縣對于天羅來說，也是隱藏在深海中的一座寶庫，忽然間就被放棄，真是匪夷所思。”牟中流沉吟，“應該是遭遇了什么大事?！?/p>

　　陰離貞退后一步，躬身長拜：“此刻大人錦帆千丈，乘潮而來，這是上天不愿絕我們這些囚籠中人的生路，求大人憐憫！”

　　牟中流眉峰一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不止先生這島上，有多少人口？”

　　“男子一百二十七人，皆是閹人，女子三千七百一十四人?！?/p>

　　“皆是閹人？”牟中流搖頭：“山堂諸位家主為了給自己留著身子清白的女人，也算下得去手?！?/p>

　　“不瞞大人，小民也是個閹人?！标庪x貞的聲音如古井不波，“試想把一個身心皆全的男人放在這云集天下之美的島上，十年二十年，每日面對著浩瀚天海潮漲潮落，總有一天會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一個困在天盡頭的幽魂，此生荒蕪。那又怕什么家規(guī)？在意什么萬刀加身之刑？人欲脫去束縛之后，便是狂魔，這島最后必然變成那男人的后宮，所有女人生下的都是那男人的子嗣。那將是一支軍隊！九姓家主怎么能允許自己用巨資為別人養(yǎng)出一支軍隊呢？”

　　牟中流沉默良久，仰頭長長呼出一口氣：“用心如此之深，除了贊一個‘好’字，竟叫人無語?！?/p>

　　“既然先生不避隱私，那么也恕我直言，”牟中流猛地扭頭，直視陰離貞的眼睛，“先生投效帝朝，要殺三千余人，怎么殺，先生想好了么？”

　　“小民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份名單?！标庪x貞淡淡的說。

　　牟中流微微點頭：“‘影流號’雖則是艘大船，但是滿載也不過六百多人。我這次遠航，擔心食水不足，只帶了一百二十人，能為先生空出來的位置可有五百。剩下的人帶不走，但如果不讓他們登船，必然暴亂，最好的辦法還是給他們一個體面的死去吧？”

　　“我會安排在食水中下毒，男子無用，全部殺死，女子中選擇最上品的五百人，其中三百六十人進獻給陛下，剩余的交由大人處置。島上珍藏的東西已經(jīng)在這里集齊，無關(guān)緊要的一概不帶，要帶走的約計三千七百斤。”陰離貞淡淡的說。

　　“這東西都有千斤之重吧？”牟中流抬腳踢了踢那塊黃玉。

　　“這只是不入流的東西?！标庪x貞搖頭，“每次火山噴發(fā)之后，火山石中都會凝結(jié)大塊的黃玉，何必用來增加船的負重？”

　　“如果不是面對著這傾國之富的珍寶，誰都會嘲笑這話的狂妄吧？”牟中流笑著搖頭，隨手從堆積的珠玉中拾起一顆荔枝大的明珠，投擲出去，命中懸在高處的一枚綠玉珰。

　　“我可以給先生再增加六千斤的負重，船底有數(shù)千斤的壓艙石，換成用這黃玉壓船也沒什么不好?！彼S手在黃玉上拍了拍，“此外船上還有些可拆的東西，一并拆掉。不過人數(shù)不能增加了，多一個人，便要多帶十倍的淡水。這么算來，我們回陸地上的每個人都價值萬金！”

　　“小人叩謝大人！”陰離貞雙膝跪下，俯身叩頭。

　　“先生還是留著謝意在覲見陛下的時候用吧，我是帝朝海府的軍人，行事的準則是帝朝海府的軍規(guī)。我代行天子之令，若我?guī)偷搅讼壬?，也是天子的恩賜。五百女子先生都進獻給陛下吧，我結(jié)發(fā)妻子早亡，這些年來一直是孤身一人，多那么多美女陪伴反而會不適。”牟中流把長鐵劍納入背后的劍鞘中，轉(zhuǎn)身離去，并不受陰離貞的大禮。

　　“那個形貌與大人亡妻相似的女子，要把她列入帶走的名單中么？”陰離貞在他背后問。

　　“帶走誰不帶走誰取決于先生?！蹦仓辛骰仡^，面無表情，“我再說一遍，我只是帝朝海府的軍人，我決意幫先生，是因為先生帶著天羅財富的秘密投效陛下，必將有功于帝朝，和其它的事一概無關(guān)?！?/p>

　　“大人真是一個對自己很殘酷的人啊?！标庪x貞輕嘆?！叭绱恕运淖巳?，在這島上便算不得一品的女子——我便送她一個體面的死。”

　　“這些先生也不必告訴我。”牟中流頓了頓，“我倒有一件事要問先生?！?/p>

　　“大人請講，小民知無不言?！?/p>

　　“南海的邊疆，這些年來總有船只傾覆，海府猜測是鮫人所為。我此次出海，一則是探尋三島，二則也是要尋找鮫人的蹤跡，對于鮫人，先生直到多少？”

　　陰離貞搖頭：“鮫人從不會接近瀛縣，因為赤嶼的那邊尨鱦聚居，尨鱦和鮫人是生就的死敵。我困在這座島上，無從得知鮫人的消息。不過確實有幾年組織派來的船在海中莫名其妙的消失，幾天之后冥川水中便有木材和船帆的碎片，想必是遭遇了鮫人。但我們從未打撈到任何尸體，更別說有活口，因此這件事上我這里沒有什么消息?！?/p>

　　“明白了?！?/p>

　　瀛天神宮的二層，陰離貞扶著欄桿，俯瞰夜色中牟中流黑色的身影穿越空蕩蕩的廣場。他的腳步極輕，甚至沒有驚動那些在廣場上沉睡的白鴿。

　　這是武將所謂“猛虎般的腳步”，越是兇猛的野獸，在接近獵物的時候越是寂靜無聲。

　　“猛虎其實也是把自己困在一座山中的囚徒啊?！标庪x貞幽幽地自言自語?！岸乙簧讲蝗荻?，只能獨行來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