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田文】如若阮籍行濟(jì)世 第十八章
王戎的心緒被猛地打散,大驚道:“太傅會(huì)殺了他嗎!”
“倒不至于就殺了,只是若有人告密,第一個(gè)懷疑的就是嗣宗,嗣宗是生是死就要看雙方的勝負(fù)了,……也或許趁亂就被殺了。”
這個(gè)就是最不愿賭的。
王戎聽了這話反怒起來:“哼,這是拿阮叔的生死來威脅我們呀!”
“如果你去告密,瑯琊王氏的生死就綁在曹大將軍這邊了?!鄙綕潇o的說。
王戎立即息了氣焰,事關(guān)家族,誰也不敢賭。
“明眼看來,大將軍必勝,可是,你敢確信司馬家一定會(huì)輸嗎?”
王戎抬眼看了看山濤,山濤果斷自答:“不能?!?/p>
山濤將案幾上的酒杯推到一邊正色道:“撇開大將軍與太傅之爭,我前兩天就在想了,如果太傅當(dāng)真病死,司馬家被一壓到底,大魏由大將軍輔政,前路如何……”
前路?
王戎從沒想過。
“前路如何?!鄙綕蛔忠蛔值膯柍?,王戎面對(duì)此問,只得去想。
前路?陛下沉迷狩獵和女色,從小到大一應(yīng)事務(wù)都交由兩位輔臣去辦,已經(jīng)弱冠卻嫌政務(wù)麻煩不愿親政,曹爽必定獨(dú)大。
曹爽也是嬌奢之徒,明帝時(shí)浮華案,曹爽就是其中之一,不黯事務(wù),以清談口舌為趣,聽說近來勾結(jié)了宮中的內(nèi)侍將明帝的嬪妃接出宮來放在自己府上,又在太樂府拿了珍貴的上制樂器常在家中演奏,一應(yīng)禮制形同帝王……
王戎恍然,這也就是朝臣沉默的原因吧,太傅裝病并非所有人都看不穿……
但是沒人開口。
為上者不理朝政,這與后漢時(shí)多么相似,權(quán)臣宦官把持朝政,圣上如同傀儡……
只不過宮中沒有宦官專權(quán)。
這情形,若是曹爽禍亂朝政,定會(huì)有忠貞之士撥亂反正,沒了司馬氏還會(huì)有別的家族為敵。
若是沒有大的勢力向抗。大體會(huì)有王允這般能臣引誘網(wǎng)織,謀敗曹爽。
若是連這等義士也無,必有一方藩主興兵奪權(quán)。
若是諸方積弱,各地百姓遇兇年也要大鬧一遭,掃毀國基。
…………
諸多若是中還有孫吳和蜀漢,趁亂征伐,天下必然大亂,鐵蹄踏血,尸橫遍野。
……不論何種猜想,都指向惶亂不安。
陛下和曹爽所作所為,讓臣下百姓憂心無窮極。
上不端,禍必起。
細(xì)想來竟然沒有躲開禍亂的法子,總歸是要有這一遭的……
……這諸多猜測是何等的荒謬……
卻是可見的前路。
對(duì)面的山濤已經(jīng)平靜下來,儒雅又伴有世外之風(fēng),以一副寧靜漠然的姿態(tài)緩緩飲酒。
王戎突然心中生出了諸多不忍,對(duì)司馬家的不忍。
……不能讓曹爽再這么下去了。
“前路,就看此役了……”王戎喃喃的說道。
恍惚間似乎聽得山濤輕嘆一聲:“這就是司馬家不在姻親故舊中的勢力啊……”
竹林歸于平靜,連簌簌的風(fēng)聲也不聞,只有沉悶的清冷飄蕩四周。
?
第二日阮籍與太傅讀《人間世》,這篇比《養(yǎng)生主》要長上幾倍,太傅卻沒讓阮籍一段一段的作解,而讓他一口氣讀完。
“無用之用……”司馬懿的語氣中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訝異卻不是否定或肯定,這讓阮籍有些拿捏不準(zhǔn)。
“這篇若是讀不通,便要步入歧途,荒廢人生了。”司馬懿雙手籠在袖子里,偏著頭疏懶的說。
阮籍低頭看了一眼書又抬眼看了看太傅,道:“還請(qǐng)?zhí)抵附?。?/p>
太傅呵呵的笑了兩聲,饒有興趣的看著阮籍道:“我更想知道你是如何看這《人間世》的?!?/p>
這要怎么看?阮籍翻了翻書,自然是于櫟社樹一般尋求無用之道了。
“在這人間,自全為上?!?/p>
司馬懿點(diǎn)頭:“不錯(cuò)。如何做?!?/p>
如何做?這一時(shí)千頭萬緒,反而不知道要說什么。
“遠(yuǎn)離朝堂,歸隱山林?!弊詈笕罴f出了這個(gè)結(jié)論。
“昨日才悟得要志心專一,今日就要?dú)w隱山林?這《莊子》諸篇一脈相承,從《逍遙游》便知這世間萬物身有所依,不得自由,所以世間萬物怎真會(huì)有無用之物?若是以為歸隱山林就能保全自身那便是走偏了?!?/p>
阮籍這才想起《逍遙游》來。
“這篇前三則講的什么?”
“講的……”
阮籍還待翻看,司馬懿接話道:“講的有用之用?!?/p>
阮籍微微細(xì)想,心中贊同,前三則所講人間行走。
司馬懿指尖點(diǎn)著床榻繼續(xù)道:“前三則講有用之用,后三則講無用之用,最后一段鳳兮鳳兮,拿無用之用將有用之用直貶到塵埃中。”
“哈哈哈哈哈!”司馬懿朗聲笑著,然后興致滿滿的接著道:“莊子歷經(jīng)了百劫千難如同那櫟社樹一般,終了成就了自身的無用之用,是故寫了這篇《人間世》終了便要讓所有人知道這人間世事最終要自身悟道,成就無用之用。”
“只是世人都看重最終的無用之用,卻沒看到前三則的千難萬險(xiǎn)?!?/p>
阮籍聞言呆愣了兩秒,伸手去撫看手上的書。
是這樣嗎?
“這便又回到有和無了?!彼抉R懿說完這句又靠回靠枕上。
有和無。
“日出日落,四季變換,子丑寅卯,甲乙丙丁……,陰陽變換無有終止。你今日歸隱山林,誰能知明日未有人放火燒山?”
這是借了重耳與介子推的典故了。
“有與無是相輔相成,是故若要知曉無用之用,先要知曉有用之用。你便是想像那櫟樹一般吧?”
阮籍遲疑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
“可是不成?。∧阄疫@等家世生來就是果蓏之屬,有用之材。你,沒想過這間吧?”
阮籍不由得低頭沉默。
“也不說其他了,若要解釋有無之用,拿庖丁解牛來比就好,你昨日剛剛講過的?!?/p>
庖丁解牛?阮籍立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庖丁了解了牛身上的有,筋骨,血肉,理清脈絡(luò)最終看清經(jīng)絡(luò)之間眼不可見的空無之道。
“這本就是你知曉的?!彼抉R懿平靜堅(jiān)定的說:“所以這篇看似在講無用之用,實(shí)際要重視的是有用之用。無用之用,便像是告訴你你終究要建一棟屋舍,而有用之用則是告訴你這屋舍要如何建?!?/p>
“《老子》里有和《人間世》前三則相同的話,你記得嗎?”
“古之善為士者……”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shí)。夫唯不可識(shí),故強(qiáng)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寧,動(dòng)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p>
阮籍聽了太傅起頭,立馬能接起后句,這三則所說確實(shí)和《老子》之中這段所講相似。
“此道何其艱難……,不若無用之用安樂自在?!彼抉R懿臉上又出現(xiàn)了戲謔的神情:“殊不知,若不步薄冰之上不知慎重,若不見刀兵縱橫不知警懼,不出家門不知親疏,不知?jiǎng)幽闹o,不知溢滿哪知容小,不遍體鱗傷哪知自全之道?”
司馬懿輕嘆一口氣道:“櫟樹自全于社中為眾人傾羨,這則所述三百字里,卻未有人著眼于‘幾死’二字。不想連櫟樹求無所可用尚有亡絕之禍,更何況你我這等有用文木?”
“嗣宗,《養(yǎng)生主》講的什么?”
太傅突然轉(zhuǎn)向,阮籍慌忙跟上:“循天理,任自然?!?/p>
司馬懿點(diǎn)頭:“人人不同,所悟無用之用也不同??鬃右跃仁罏橹荆识晦o艱辛周游列國,刀槍劍戟加身而不退,不得,退而著書,亦為此志。使孔子抒發(fā)救世之志便是循天理,任自然。若不經(jīng)伸志之艱難,哪來孔子晚年專心著書講學(xué),得《春秋》,《論語》,七十二賢人?有為至無為,此無為真無所為乎?得‘無用之用’也 。不求諸人,反求諸己?!度碎g世》第一則便是顏回請(qǐng)行?!?/p>
阮籍的眼神跟隨著太傅的手指,又落在了自己腿上放著的書上。
“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彼抉R懿說:“又講到《齊物論》,心齋無我。你看,《逍遙游》,《齊物論》,《養(yǎng)生主》,再到這篇《人間世》,此書不可單一而論,眼界要開闊些?!?/p>
司馬懿囑咐著,阮籍稱是。
“若依照此論,這前三則也沒什么好講的,倒是后三則中的不祥之大祥,還有支離疏之幸還有些趣味。”
“不祥之大祥,每人皆有,你猜是什么?”
不祥?阮籍細(xì)想……,人人皆有?
“缺點(diǎn)?”
“不錯(cuò)。善獵者勞獵,不善者不走林澤;善皰者治皰,不善者不近釜薪;善謀者計(jì)謀,不善者不勞思慮;有所勞有所不勞?!?/p>
“支離疏之幸實(shí)為不能所以不勞。眾人嘲弄支離疏無用,卻因無用免徭役之苦,得濟(jì)貧之糧。只是常人難與支離疏同?!?/p>
“常人因技謀生,便如楂梨桔柚,‘實(shí)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瘋涫芷嗫喽怍宸ブy。譬如你,文章性靈放達(dá)天下皆知,學(xué)識(shí)情操俱佳,不免被人招攬征辟攬才懷中??v算托病假辭也不能根盡來者。”
阮籍默然。
“是故你讀《人間世》,所見的便是歸隱山林,如此便能永訣后患了?!?/p>
“無用所論,乃是借世人無用之譏成保全之策。你披頭散發(fā)不敬禮數(shù),應(yīng)當(dāng)是做這等想法,不過卻未能如愿,反引晚生后輩推崇跟隨,京中文壇一塌糊涂?!?/p>
司馬懿說完這兩句,指著阮籍說:“汝之過?!?/p>
阮籍不語,不置可否。
“支離疏是天生自然無用之幸,你卻要故意貶污自身,有違自然天性。你應(yīng)當(dāng)去尋自己的‘無用之用’,而不是有意為之?!?/p>
司馬懿指著‘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說。
“眾讀《人間世》,迷于無用之用,然有無相接,無始無終……”
司馬懿將書本向后翻了兩頁,手指停在支離疏這則‘挫針治繲,足以糊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
“有以求生,無以全身。”
“有技可求生,常人之幸,雖不免枝葉扭折,不必如櫟木有斤斧之患?!?/p>
福之禍所伏,禍之福所依。
“既然是可用之材,便要細(xì)讀有用之用。”
司馬懿說完,不再對(duì)阮籍說教,拿起阮籍的那本《莊子》自己吟起楚狂接輿的鳳兮鳳兮。
阮籍此時(shí)的心情是復(fù)雜的,他害怕也不喜官場上的爾虞我詐,故而想出離世間,但是不舍家人,特別是母親,也不舍親朋。不是沒試著去山間隱居……,山間清苦并不是自己這種嬌養(yǎng)長大的人能忍受的,所以又回來。太傅所說的不敬禮數(shù)抹黑自身,反而是無意之舉,不過是絕望之下想要抒發(fā)情感,怎樣都讓自己好受些。
癥結(jié)不在無用,而在有用……
害怕?
是,終于找到了無路可走的關(guān)鍵點(diǎn)。
無我就要融于萬物,萬事多面,不可片面視之,自己卻犯了堅(jiān)白之過,視官場如洪水猛獸,可謂之:自縛。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