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仰望夜空，便愈發(fā)感到自己的無知。

我們的宇宙，終究還是太小了。

摸索在劍北路漆黑的街道上，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遠(yuǎn)方行車的聲音。我懷著不安定的心情前行。

2008年的秋夜比平時更黑暗。

這一路段燈光本來就很少，兩旁的路燈已然熄了，似乎有心不歡迎來者。但我必須要尋找真相。

我是為了一篇采訪而來，關(guān)于一個故事。

終于走到了有亮光的地方，不遠(yuǎn)處一家小茶館浮動著闌珊的白光，那里是我的目的地。

他真的會來嗎？不安的情緒又涌上來。我在茶館門口站定，咽了咽口水，掀開了茶館的擋風(fēng)簾。

這是那種青山市隨處可見的廉價茶館，但室內(nèi)意外的整潔。老板娘是個西洋美人，一頭金色卷發(fā)火焰般燃燒在肩頭，她看見我，輕佻地笑起來：“你娃兒總算來了！”一個外國人操著方言，本應(yīng)十分滑稽，但我卻無心說笑——我還要等一個人。

挑了條藤椅坐下，時間變得緩慢，一分鐘一分鐘流逝。我盯著墻上的時鐘。

老板娘端來菊花茶，她挑起眉，仍舊維持輕佻的笑，嘴唇飽滿紅潤：“那娃兒最近是個大忙人，你再等等吧?！?/span>

我問道：“你知道我要等誰么？”

“我當(dāng)然知道?！?/span>

黎曉朋，除了這個名字，我一無所知。

直到茶水快見底，大門的擋風(fēng)簾才終于被掀動。一個少年出現(xiàn)了。他約莫十七歲，戴著兜帽，比我想象中更瘦小。這個少年一言不發(fā)，坐到我的桌對面。

我慌忙組織語言：“那……那個……我是青山日報的……”

大腦一片渾白。

我指了指自己的椅子：“我啊，等你等的好久，屁股疼。”他看見我因肥胖而陷進(jìn)藤椅的屁股，笑了起來。

那是一種在人腦中揮之不去，仿佛荒漠般的笑聲。我在心里思忖，也許他說的那個故事是真的。

“你想采訪我，”他掀開自己的兜帽，“那快開始吧?！?/span>

他有一雙碧綠色的眼瞳。

他是異人。

見我因震驚而說不出話，他又笑起來，那荒漠在剎那間長出新芽。

“你該慶幸我不是伊比路，不然我會吸你的血呢?！?/span>

花了不少時間重新理清思路，我開始運用自己寥寥無幾的新聞經(jīng)驗，在深夜里與這少年攀談。

我問：“你在那個故事里好幾次提到黎明少女，能跟我聊聊她嗎?！?/span>

他回答：“她是一個只出現(xiàn)在黎明時分的女神，她來這里是為了尋找，也是為了逃避。她是一切的開始，也會是一切的結(jié)束。”

我思索了一會：“抱歉我沒聽懂?！?/span>

他微笑著說：“你就當(dāng)是聽故事吧?！?/span>

他在深夜里說了很久，我在一旁默默記錄。黎明少女自稱晨曦，會在每天黎明時分，出現(xiàn)在青山中學(xué)的天臺。她隨風(fēng)而撩的長發(fā)像夏夜銀色的星河。如果她回過頭，可以看見拂曉的天空下那對黎明色的瞳子，明亮而美麗。

他和晨曦每天都會聚在一起玩耍，有時比賽，有時拌嘴，或者不發(fā)一言地眺望遠(yuǎn)方。他們的故事像某本青春漫畫，唯美而不真實。但少年卻講個不停，就好像每一個故事、每一天、每一秒鐘都與那個少女共同經(jīng)歷過。

然后就是他在網(wǎng)上寫的那些荒謬事情，末日……輪回……罪惡體……毀滅……沒有人理會他的故事，直到一艘宇宙飛船墜毀在燈塔國33區(qū)，就和他的預(yù)言里一樣。他說那是來自舊時代的回響。想了解他的人蜂擁而至，他卻只接受了我的采訪。

或許有什么事，只有我才能做，我在心里猜測。

不知談了多久，他忽然話頭一轉(zhuǎn)：“我還記得有一次，整個學(xué)校被黃色漫畫淹沒，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們吃了不少苦頭呢?！?/span>

我聽了哈哈大笑：“我要是那個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一定讓學(xué)生們?nèi)w罰站！”

然而我還未吐出最后一個音節(jié)，直刺骨髓的寒冷在心中忽地襲來。少年碧綠色的瞳孔向我湊近，帶著審判的目光。

“你還記得么，史老師？”

……

我們青山中學(xué)，要做全市最好的學(xué)校……

沒成績不努力的廢物，簡直浪費爹媽的心血……

這個社會的現(xiàn)實，就是弱肉強食……

為了教育你們，學(xué)校也要弱肉強食……

……

一滴滴冷汗打濕了我的襯衣，我語無倫次地用顫抖的嘴唇辯解：“我，我沒做過什么壞事……”

“我是在青山中學(xué)教過書，但那學(xué)校不久就垮臺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沒當(dāng)過年級主任，我腦子里那些事情從未發(fā)生過……”

我腦子里的那些零碎記憶，到底是從哪來的？

少年的那雙眼瞳，十分冰冷，卻沒有一絲憤怒。

“所有的痛苦，悲傷，和絕望，都變成了一個故事?！?/span>

“一個來自異宇宙的故事，讓我們的宇宙得以拯救?！?/span>

那些記憶碎片還在不停沖撞我的大腦皮層，疼痛難耐，伴隨著令人恐懼的罪惡感。景象逐漸清晰，匯聚為一個身影——

我說：“一個女生?！?/span>

少年說：“一個女生?！?/span>

我問：“那是個怎樣的女生？”

少年答道：“像秋天的葉子那樣美麗，像南方冬天的雪一般珍貴。”

“她在哪呢？”

“她和那個故事一起死了?！?/span>

我懊悔地垂頭：“我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span>

少年輕聲說：“這就是故事的結(jié)局?！?/span>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女生，活在黑暗的世界里，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世界里投射來一束光，她便奮不顧身地朝那光的方向飛奔，直到黑暗將她撕扯得支離破碎。

當(dāng)她終于來到光的窗口時，她回過頭望了望這個黑暗的世界。最后，她用自己所有的生命打破了那窗口，整個黑暗的世界連同人們的記憶，全都消失了。光明降臨人間。

那個女生，她變成了一個被遺忘的故事，一個莫須有的回憶，一陣風(fēng)，一個幻想，一連串泡沫。

……

少年飲干了杯中的茶。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那，那你是覺得，人類一直生活在黑暗里嗎？”

少年說道：“人類何時不生活在長夜般的黑暗？人類何時不在追尋著光明？”

接著少年起身離開了，茶館又恢復(fù)了安靜。許久，老板娘在柜臺邊微微露出笑意：“這娃兒就這樣，想攔都攔不住。”

我頹唐地坐在藤椅上，感覺靠背的藤條把屁股夾得更疼了。我竟然相信一個小屁孩說的話，我還跟他爭論半天，我明明什么壞事也沒做……一把抹掉額前的汗珠，我望了望窗外。

夜明前深沉的黑夜，以及無盡的黑暗。

這時，我忽然注意到玻璃桌上有本書，是那個少年留下的，很薄，很舊。我拿起那本書，翻開扉頁，一段文字映入眼簾：

我們?nèi)祟悷o時無刻不處于巨大的黑暗中，整個人類的歷史是對抗黑暗的歷史，人類的史詩是對抗黑暗的史詩，人類靈魂的光輝在于即使失去了一切希望，也不會停下追尋光明的步伐。

我翻回去，書的封面上寫著《黎明少女》。

我腦袋里回想起少年的話：黎明時分出現(xiàn)的女神，希望的化身，黑暗世界里的光明。一切的開始，一切的終結(jié)。

這明明是個假的故事。我一邊嘟囔著，一邊不自覺地、一頁頁翻動書本。

窗外的天，可能再過一刻鐘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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