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桐(一)
人間美景何處是,江南橋水蘇杭灣,不勝揚州美如畫,更是瘦湖畫中仙。
揚州乃江南繁華之地,百姓安居樂業(yè),生活豐裕富足。瘦西湖畔,酒肆林立,繁花溱木點綴其表,小橋流水貫通其里,連長亭翠幕下談情說愛的年輕男女,也是極為賞心悅目的。
湖畔某酒樓里,子衿與焦蹈把酒言歡??偹闶窍A?,洛忘川來信說給她放個長假,從年初至今已大半年了,子衿是片刻不得安寧。
結束高郵的事,這些日子焦蹈領著她把揚州城幾乎逛了個遍,哪里有好玩的,哪里有好吃的,他都知的清清楚楚,跟著他后面她什么也不用管,無憂無慮做個睜大眼睛打量一切的好奇寶寶加吃貨就可以了。
起初她是不愿意的,他們不過只是萍水相逢,他雖幫過她兩次,但除了知道他叫作焦蹈,字悅道,至于其它便一無所知,知人知面不知心,更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是洛忘川出門時千叮嚀萬囑咐的,她也聽進去了,雖對這焦蹈有所好感,但女子畢竟是要矜持一點的,只是這焦蹈說了一句話便讓她徹底改變了主意,不假思索的。
“圣人曾曰:世上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這話我不盡全信,倒也不好反駁,不如借此良機,與你得證這后半句純粹是個謬論,這是那圣人自己吃了女子的虧,編排她們的話罷了。”
她聽完這話是悅然同意,想不到這飽讀圣賢書的焦蹈說出這般不圣賢反而犯天下大不韙的話,要可知圣人之言便如同泰山一般,幾千年來巍然屹立不倒,并還將繼續(xù)下去,她認真望著他,從上至下仔仔細細打量著他:
全然改之,她最看不起的人說出最令她信服的話,無異于天地崩塌,難以置信卻又極其震撼,子衿遂迫不及待地想去隨他親眼證實。
焦蹈一路相隨,好吃好喝供著她,也不知從哪得知她愛吃山楂片,竟隨身攜帶個半斤八兩,著實讓她意外。莫非他對我有意思,子衿也曾如此想過,只這便是想的太多了,他們第一次爭吵是為早餐之事,她愛吃咸豆腐腦,他愛吃甜豆腐腦,就因這甜咸爭了整整一個飯點,不是客棧掌柜相勸,怕是會打起來,只那之后,這爭吵便愈發(fā)容易,不消幾句話便劍拔弩張,每次氣的她跺腳幾乎破口大罵方才罷休。
難道他不知與誰都可爭,就這女子爭不得,她聽的進去的便是理,聽不進去的便是歪理,是錯的,只聲音稍大語氣稍嚴厲一點,這有理也變成無理了,這是洛忘川以親身經歷終結的,子衿當初不以為然,如今卻深信不疑。
每次爭吵過后,一個人冷靜之時方才覺察自己的確有些蠻橫不講理了,也發(fā)現(xiàn)圣人的那番話并不是空穴來風,但讓她向焦蹈道歉卻是做不到。哼!誰讓他那么氣我呢,子衿每次想要道歉,心中就有另外一個聲音將這種示弱的想法壓下去。還別說,吵歸吵,與焦蹈在一起著實輕松歡愉,沒有緣由的。
子衿一手撐著下巴,想著近日之事有些入迷,一不小心滑下來,下巴磕在實木桌面上,疼痛不已,看著白耳在焦蹈懷里肆意撒嬌,她不禁想罵一句:沒良心的東西。
這白耳打出生就跟了她,除了她,無人敢碰,就是洛忘川也不行,若是惹了它免不了受它幾爪子,白耳看似一只人畜無害的白毛短耳貓,實則是洛忘川當年于昆侖天池,那飛天白虎難產,臨死之前托付給他的。世界萬事萬物都是有靈性的,只是人不諳其法門罷了,子衿對這句話深信不疑。
倒不知這焦蹈使了什么法子,三兩下,不對,就喚了它一句小雜毛,它就屁顛屁顛地跑過去,親昵地蜷縮在他腳上,白耳是雌性,難道是……子衿瞥了一眼焦蹈那英俊外貌,惡巴巴瞪著白耳,“見色忘友!”抓起一?;ㄉ壮尤?。
只這手法實在不準,焦蹈正津津有味吃著葡萄,剛張嘴,那花生好巧不巧徑直飛入他嘴里,嚼的嘎嘣嘎嘣脆。
“不錯,不錯,想不到你這手法如此巧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倒是成全了我,莫不再試一次,”焦蹈笑撫著白耳,“你說對不對啊,小雜毛。”
白耳一臉被寵溺的幸福,喵喵叫著,瞇著眼睛很是享受,子衿看著這一人一貓是氣的不行,欲又抓起花生,只這豈不是著了他的道呢,只一個人生悶氣,起了身走在窗前,往湖面望去。
窗外已是華燈初上,這湖畔便又是一番光景,早先白晝那溫柔文靜猶如處子般的一湖碧水也放蕩了起來,臉上染著酒醉微醺的紅暈,那是花船游舫上的花燈彩籠,一道道璀璨煙花在湖面綻開,船舫香閣里是琵琶聲不止,合著女子吟唱諸宮調,如訴如泣,那柔柔弱弱的低吟長嘆當真是叫人銷魂,所謂芙蓉帳下暖,更是春宵短。
江畔高挑青樓里飄著盡是些胭脂香粉味。酒色生香,不知多少文人騷客醉倒溫柔鄉(xiāng),搔首弄姿,亦不知多少俏麗人兒葬在這風塵之中。一嬌嗔一嬉笑只為博君一歡,縱使逢著個有情郎,只怕到頭來也是個負心子,一個在才貌,一個在色藝,在這風花雪月里談情說愛,口口聲聲說是山盟海誓,心里卻是壓著虛情假意不敢說罷了。
聽著那唱詞里風流書生與風塵佳人的愛恨情長,一個“風”字也是“瘋”字,道盡所有。
“戲子無情,婊子無義,最是風流書生無情無義,”焦蹈走到她身旁。
“你這話未免太過武斷了,”子衿笑吟吟看著他,帶著一抹嘲諷意味,“你不也是一個風流書生嗎。”
“正因為我是,才有資格說這般話,不是嗎?”焦蹈雙手撐著窗沿,側目對她笑著,嘴角那抹笑意很不羈,但語氣又那般肯定,子衿不懂了,這焦蹈時而如天真幼童,時而如沉默長者,此刻倒像是正常人,只是又有些不正常,她不知緣由,只是莫名覺得。
“還望你屆時莫誤會了我,”說罷,焦蹈一躍從窗里飛出,落入湖中一竹排之上,他大手一揮,在酒樓與竹排之間,一道七八丈寬的水簾憑空而起,直直沖向寥寥天際,比這三層的酒樓還有高上許多,子衿從未見過這般光景,一時怔然。水濤弄出的巨大聲響如同戲曲開場一般,錚錚鑼鼓一響,便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于湖中游玩的人群紛紛朝此聚集。不過這場戲只為一人。
“你曾說過最喜歡看星辰大海,今日我便送你算是臨別之禮,”焦蹈說的很用力,也很痛苦,他不明白老天爺為何要以如此大的惡意待他,他用了整整八年方才僥幸逃脫那劫數,卻是未曾想到,還未來得及相認,命里便又生了另一場浩劫,而這一次,他深知在劫難逃,最無能為力之際而有欲廝守一生之人,奈之若何!
無數盞小燈于水簾里閃爍,于這夜空明月映襯之下,當真如迢迢銀河里的繁星一般,子衿更是目怔口呆,少時,那些小燈在水簾里竟兀自移動,既而形成四個絕妙大字——別來無恙。焦蹈笑了,搖搖頭,又哭了,既而黯然離去。
湖中游舫里賞景的男男女女無一不驚呼,這番神奇景色他們是聞所未聞,就是其中的情場高手也是第一次得見,方知世上竟有這般討女子歡心的方式,男人們想著那女子也定是傾國傾城的絕世佳人,不然哪里配的上這等大手筆,不知哪里可窺得佳人一面。而女子們卻是想著這是送給自己的便最好不過了,那男子也定是風流才俊,如此通曉女子心意。
這水簾起的突兀,消逝地也快,不過片刻便是風平浪靜,只有撐船的竹篙在湖中激起一圈圈漣漪,消失在夜幕里,子衿站在窗口,雙眼晶瑩,木木望著一平如鏡的湖面,焦蹈早已不知所蹤,她急奔下樓去。
“道悅哥哥,”生疏而又熱烈的聲音沉入這茫茫夜色里,哪里又尋得到呢,反倒是喚出了兒時的舊憶。
“焦蹈,悅道,”子衿坐在湖邊泊口的石階上,驀然失神,反復呢喃著:“道悅澤華,”早該發(fā)現(xiàn)焦蹈便是道悅哥哥了,不然他怎會知我愛吃山楂,不然白耳怎會如此親昵他,不然待在他身邊,我怎會如此舒心,子衿念著念著,就哭了。
道悅哥哥是洛忘川收的徒弟,名字取自‘道悅澤華,以德養(yǎng)德,修己益人’這句話。當初娘親辭世,洛忘川失魂落魄,扔下不過六歲的她,抱著娘親尸首去尋天涯海角,傳說天涯海角里藏著活死人肉白骨的彼岸花,只這一去便是兩年,而這兩年里便是道悅哥哥與她相依為命,而道悅哥哥那時不過才十歲,已然如同父親一般。
后洛忘川回了來,送走了道悅哥哥,至此便從未見過,任憑她萬般哭鬧,洛忘川就是不說其下落,這也是她不愿叫他爹爹的緣故,即使后面原諒了他,這洛忘川也叫順口了,就沒再改了,反正他自己也不在乎。
那時他們住在蜀地山谷里,晚上四下靜寂無聲,她一個人是不敢睡的,平素都是洛忘川陪在身邊,而他這一離去,便是道悅哥哥了,不過道悅哥哥也怕,所以他們總是爬到屋頂上,共披著洛忘川留下的袍子,一起數夜空里的星星,數著數著便睡著了。
后有一日下雨了,看不見星星,她便哭喊著搖著他手臂:“道悅哥哥,我要看星星。”
道悅哥哥撫著她的頭,從身后拿出一個咸鴨蛋,敲去空頭,合著一把木勺子遞給她,讓她不把蛋殼碰破,就把蛋白蛋黃吃光,說是等她吃完了會給她一個驚喜,她問他什么驚喜。
“你不是喜歡星星嗎,我便送你啊,”他說。
她不信,但他說的很堅定,她就極為勉強的吃完了洛忘川為他們做完存在地窖里的咸鴨蛋,還別說蠻好吃的。
他用清水把鴨蛋里面洗凈,捉了螢火蟲裝在蛋殼里,然后空頭的地方縫上一層薄羅。他把燈熄滅了,舉著鴨蛋站在床頭,像個蓋世英雄一般,螢火蟲在里面一閃一閃的,晶瑩剔透,霎時若星星一般。
“子衿,你喜不喜歡,”他嘻嘻笑著。
她點了點頭,“如果再多些便更好了?!?/p>
后來每天他們都這般吃咸鴨蛋,收集了很多,道悅哥哥就用線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她的臥室里,到了下雨的夜晚,他就捉來螢火蟲放在里面,等她睡了之后,他還要把螢火蟲取出來,不然一個晚上過去了,它們會死的,有一晚她喝了很多水,半夜尿床了,看見他在拆封在蛋殼上的薄羅,很丟人,所以她記得很清楚。衣服和床褥還是他洗的。
子衿想到這,便不禁發(fā)笑,只是望著空蕩蕩的湖面,有些失落,拭去臉上的淚水,起身折了一截垂至額頭的柳條,揮舞著悶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