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邁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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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叫卡拉邁爾特地方，當(dāng)?shù)厝瞬粫J為自己居住在一個古老的國度，盡管在這個只有月光照耀下的地域，一切都似乎不會變化：房屋沉默地在街道上匍匐了上千年，墻壁的裂隙透露著上一輩人的記憶，但所有值得留念的時光都被消磨在無限的夜色，乃至黑暗中無需等待一個過路者的呼吸聲，就有群鴉被寂靜驚飛。

卡拉邁爾特的人們不記得從第幾代開始，就已經(jīng)不再靠時間來規(guī)劃自己的歷史，哪怕是在外界所謂的“一天中”也不會有人用早中晚來告誡自己應(yīng)該生活到哪一地步，進食這樣滿足生存的必要活動和娛樂都完全隨心所愿，這貌似更契合了這里有些詭譎卻令人安心的天色：在分不清暮色的時候，人們生活在黑色陰影蔓延的市區(qū)景象，上空是淡紫的天穹，點綴著幾顆寥落的星光，像被去年神話中的典祭女神丟下的廢料，準(zhǔn)備滋養(yǎng)下一批即將仰望星空的人，但當(dāng)?shù)厝说囊簧紱]什么機會見到星星，只有最古舊最落后的村寨里有一個端著板凳靠在村前牌坊的老頭子，揚言自己在九歲時看到過星漫天空的樣子?！跋褚粭l河，不，或者更像一片湖?！彼@么說，但沒人當(dāng)真，人們更愿意把時間用在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像自己的生活融入這越加無法被區(qū)分一切的卡拉邁爾特。

曾經(jīng)有游客稱這里為“影子之城”，雖則這里不太算一個城市，也不符合市鎮(zhèn)還有國家之類的定義，坦白地講，這里只能算是“地域”。這是一塊在地圖上未被標(biāo)記的地方，只有迷路的野心家才可能涉足卡拉邁爾特的邊邊角角。那幾位游客也不過見識了卡拉邁爾特最邊緣的一部分，不過確實，那片無法明確劃分地界的區(qū)域胡亂排布著嶙峋的房屋，尤其在暮色濃郁時分，所有的地上的建筑都埋沒在無盡的黑影中，就像從地下生長出的黑色植物，只是它們低矮得有些懦弱，且迷糊到看不清輪廓，仿佛所有房屋都融進一幅神秘的巨畫，等待被從亙古無人愿翻閱的歷史發(fā)掘。而卡拉邁爾特的諸多地區(qū)在諸多的時間，都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卡拉邁爾特在影子中了卻殘生，但仍給其中的住民留有生活的余韻。

人們也確實需要生活，鑒于人們不可能在生存的本分里安然度日，所以這里也有了不斷有助于日常衣食住行的發(fā)展。即使在這個基本察覺不到變化的地方，老人們也還是能聽到街上的喧囂從散布著他們孩提時的走路聲與腳踏車輪和鏈條的響聲，變成了充滿汽車抑郁的低吟。那些老人們在漫長歲月中的黑暗中視力逐漸減弱，最終只能靠耳朵重新認識在他們年輕時就已形成的世界，但這確實帶來了一些不同，比如聽覺中的卡拉邁爾特更加富有生機。同樣富有生機的，還有穿行在街道的汽車，駕駛者不必擔(dān)心在黑暗中發(fā)生事故，因為每個人開車都像在馭使蝸牛。老人們能聽到堅硬的土路上，汽車隱瞞自己的輪廓，躲進影子中去，逐漸靠近又遠離，它們古怪的身形發(fā)出不爭氣的嗡嗡響聲，像在顫栗。

所以這些古怪的物體發(fā)出古怪的聲響，裝著一些神秘的人，讓他們與外界隔絕，這樣的人絕對不為外界所知，人們看不見他們，聽不見他們。這樣的人注定只能由己方的心智去接受世界，遵循使命一般的單向性進行認識和理解，也少有的讓卡拉邁爾特的人感覺生活可以有些不一樣，即是他們面臨著車窗前未知的前景。

在這樣的一輛車里，馬庫斯進行著運動。他不耐煩地擦去前方車窗上的水霧，另一只在方向盤上的手松動了。他不像其他駕車的人，手會死死駐扎在輪盤上，這只手的松動和他凝視前面看不清的景象的眼睛一樣游移，那對眸子隨他的身子慵懶地倒在座位的靠背上，同時他意識到，前面不是非去不可的。他兩只手在方向盤上噠噠地拍動，最后他試著放開?！昂玫?，好的……”馬庫斯對自己說。他終于撒開轉(zhuǎn)盤，好像撒開了自己的命運，但雙手又不安地浮在轉(zhuǎn)盤上空。他咳嗽一聲，不確定是為了清嗓子還是確認自己的存在?！艾F(xiàn)在，只需要挪開……”這想法源于他在同伴的一大堆醉話里聽見過的內(nèi)容：“開車…撒手…轱轆往兩邊走……哦，酒見底了……然后就扭扭身子，記得我教給你那首歌？記得？好的，你確定記得？好的，那么，不要唱它，記住……聽我唱——”回想里的聲音在這一刻接上，醉倒在后座的拜耳開始嘟囔些古怪的音調(diào)，比那晚上的胡言亂語更加模糊不清。馬庫斯讓自己不去聽它，盡管拜耳的死魚眼在后視鏡的漆黑中顯出駭人的硬光，馬庫斯盡力不讓自己注意他，然后真的，煩惱煙消云散了，連同拜耳一起?！疤欤€真管用，”他嘟囔說，“現(xiàn)在，我得忘記更多一些，至少先丟開它們?！彪S后他愈加肆無忌憚，雙臂在頭頂上飛旋，兩只手在臉頰和眼前晃來晃去，試著模仿某一個日子他看見過的心儀異性的舞步。他做的很差，但那些他想忘記的的確不再持有阻撓他前進的力量，他不那么在乎那些了，所以這輛車行駛得大膽起來。車子怯弱有如顫栗的嗡鳴幻化成機動的喧擾，這車子連同馬庫斯和拜耳一并深入這漆黑。這是馬庫斯第一次無所顧慮這么做。

馬庫斯進到本就仿佛迷宮的鎮(zhèn)子，這里的黑讓人無所適從，但也讓人不用擔(dān)心將要發(fā)生的一切，因為他們明白所有的一切一定正在發(fā)生，只是黑暗中沒人能完全察覺。馬庫斯也深諳此道，因此他更加篤定探索的樂趣，畢竟漫無目的地行駛沒準(zhǔn)能碰見所有離奇古怪的事情，尤其當(dāng)他像想在這樣撒開手放下身后，什么事情什么情緒也不會阻礙他領(lǐng)略一個又一個奇妙的經(jīng)歷。所以他加快速度，車子有那么一刻幾乎俯沖向前，好在搖晃中他發(fā)覺聲音頗為閉塞而緊湊，他疑心馬上就要撞到墻壁，這才減下速來，只是轉(zhuǎn)彎時聽見一個散發(fā)著霉味的角落里傳來一段倉促有力的叫罵——是個老頭子。他當(dāng)然會和無數(shù)次經(jīng)過無數(shù)個老頭一樣毫不在意地繼續(xù)路程，但這下，他在后視鏡里看見一閃而過的光芒：漆黑的光芒，邊緣連著一圈白色。那無疑是老頭的雙眼?！八运皇窍棺印！瘪R庫斯這么想，鑒于現(xiàn)在的人早已把盲人的遍布視作常態(tài)。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由于巷道頗為狹窄，車身刮到了墻壁，摩擦的嘶啞聲讓老頭異常不適，于是這一次叫喊更加憤怒。憤怒——這反而激發(fā)了馬庫斯的興趣，從前的視若無睹現(xiàn)在成了后悔，但他意識到應(yīng)該把握時機，把凡是參與到他對現(xiàn)實的認識的人都看作溝通的對象，從現(xiàn)在起。

“老——頭子？”沒人給這幫失去了視力的老年人起過稱謂，所以馬庫斯這么叫道。老頭吃了一驚，他從不知道過路人會打攪別人的生活。他揉了揉臉蛋上干硬的肉，有那么一下，馬庫斯能看見他手背上枯瘦的肌理，宛如分裂的樹枝?！澳愀墒裁矗俊薄澳銜f話！”馬庫斯說。老頭皺了眉：“誰跟你說瞎子不會說話的？”“可你不是瞎子吧?！瘪R庫斯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那么生疏，因此去掉了古人談吐間對長輩的敬意，但也不至于太過散漫?！拔抑荒芸匆娨稽c了?！崩项^說，他的語氣像干硬的樹皮，一片一片吹打到馬庫斯臉上，“我看見你的臉像我小時候見過了一張相片，我爺爺?shù)臇|西，是他那一輩的全家福，可我從來沒認出過哪個是我爺爺，我倒懷疑是左邊第二個坐在凳子上的……”馬庫斯想撬開他的嘴，好得知一長串古早的往事，但他不愿聽到這種無聊的東西?！袄项^子，你坐在這多久了？”老人仿佛被觸怒了，他緊緊壓實的抬頭紋連帶光頭都顯得兇厲，“多久了？這是年輕人的說法？多久了？我和其他老人一樣習(xí)慣坐在家門口，坐在街上！”馬庫斯不再退后，方才的許多次都讓他產(chǎn)生退后走開的念頭，但他更加逼近，“我真不知道你們這些人成天傻坐著有什么樂子?！薄芭叮瑯纷?，”老頭就不能稍微減減說話時的硬氣嗎？他這么說時還帶著上一輩人讓孩子們害怕的口音，“你們在意的就是樂子。告訴你吧，等你老了，支撐你活下去的可不是什么樂子，絕對不是，只是一種必要的感覺。”這讓他想到大人教訓(xùn)他時的記憶，他不喜歡那類記憶，但還是強忍著說下去：“什么樣的感覺？”“我怎么知道，我不是你。就是你醒來知道自己可以這么活下去，就是這種感覺，有時候擦亮一個沒削皮的蘋果也能得到。”老頭扭動著身子，老人們說話總是這樣突然小幅度地亂動，但最后還是回到了原來的姿勢。馬庫斯又說：“老頭，我挺想知道你最近干過什么事的?！薄拔覟槭裁匆嬖V你，找樂子的？”他知道人們不會對陌生人口若懸河地談上一談，但對付這種老頭，只要開了話匣子，他們巴不得跟你講起祖宗十八代的故事?！班拧崩项^子的“嗯”很長、很長。他打斷馬庫斯開口的嘴唇，把身子往自家門內(nèi)方向的黑暗里蜷縮些許，說道：“你知道的，醒來、出門來、坐著、食用水、亂七八糟的想法飄來蕩去、然后進屋一會兒、再出來，最后睡覺。你問哪個老人都會這么跟你說，大概?！薄翱晌蚁肽阍缧┠憧隙ú皇沁@樣的。”“廢話，”他擠了擠眼睛，似乎注視一個人實在是件苦差事，他的眼已酸了，所以又用手捏了捏，不再看馬庫斯，“我早些年過得比現(xiàn)在充實，但沒現(xiàn)在知足。我想這就是老了：人一老就會知足，不過或許，一個人一旦懂得知足，即使他才十八歲也算得上老了?，F(xiàn)在我感覺什么都夠了?！瘪R庫斯有些不耐煩，他希望用過去生活和現(xiàn)在的對比來引發(fā)老頭對往日時光的講述，但老頭總回到現(xiàn)在，回到著無限黑暗中的無限遐想，只是這種遐想于馬庫斯無益，甚至馬庫斯這個時段的人無法理解人在這時空里的遐想。

他忽然覺得，老頭可能在躲著他。他想，這個人一直隱秘在陰影中，大半張臉都藏匿在黑色的沉默里，這樣的人注定無法敞開心扉，不管是他不愿，還是他不能。馬庫斯認為這老頭的心智幾乎和卡拉邁爾特給人的感覺一樣狹隘。所以他不再把熱情寄托于他。老頭朝他擺手，知道馬庫斯要走了，老頭用微弱的聲音說：“你知道嗎？年輕人，你再往深處走可能遇見更多更神秘的事物，他們象征著卡拉邁爾特人久已失去的精神，但是，你知道，他們比我更閉塞，因為他們也老了?！瘪R庫斯當(dāng)然知道深處是那些歲月侵蝕已久的建筑，那里的斷壁殘垣不多時就映入眼簾，老鼠的騷動烘托了漆黑中蘊藏的腐朽，記憶沒在那里留下任何痕跡，徒留一群背負著漫長記憶生存下去的人，等待被黑洞洞的風(fēng)侵蝕，最后消失不在。這一切都鼓舞了馬庫斯對未知的探索，他于是驅(qū)車駛向深處，像是追逐不可知的過往云煙。他現(xiàn)在還不后悔，后悔將在他知道自己去的并非卡拉邁爾特的深處，而是黑暗的深處時出現(xiàn)。

“這可不是個好主意，哥們?！边@句話嚇了馬庫斯一跳，他的后背原本已幾乎和靠背粘合在一起，也因而他停車扭頭時遲鈍得像被嚇呆的機械。拜耳懶散地臥在后座上，酒精的余韻更像是一份詛咒，詛咒他的頭痛只有到下次喝酒時才終止，這也是拜耳染上酒癮的原因?！斑€疼呢？”“你明知故問?！卑荻f，“我不想費勁坐起來了?！彼四ㄗ约貉劬?，當(dāng)然是看不清周圍的，但他還是環(huán)顧四周，說：“你這是在去哪？”馬庫斯在一連幾個意義不明的遲疑口癖后說：“你現(xiàn)在沒什么急事兒吧？”他這才發(fā)覺自己動身開車漫游時竟忽略了拜耳的意愿，不過現(xiàn)在不是那么重要了?！盎镉?，”拜耳說，“你不是要干什么壞事兒吧？”“不，當(dāng)然不是，為什么這么想？”馬庫斯想起，這就是長輩常常教訓(xùn)他們的：年輕人從不正面回答問題，而是拋出更多毫無意義的問題?！皼]什么，”拜耳小聲的嘟囔，他后來又喃喃了些廢話，馬庫斯只是聽見：“我是沒事兒啦。嘿，你要干什么有意思的事兒？”“沒什么?！薄鞍?，”拜耳這種最讓人煩的類型竟然也露出了不耐煩的語調(diào)，“你老是這樣，到底去哪？算了，你帶上我?！瘪R庫斯另只手支撐在方向盤上，無味地敲了敲，只是在假裝考慮，“你來。”他說，“但這不是旅游，我們要干些瘋狂的事，或許是從來沒人想過的。”拜耳的上眼皮先眼珠子跳動——所以他是感興趣了，馬庫斯能讀懂他的微動作。但拜耳不動聲色，沒笑笑也沒哼哼，“哦……”他耳語一樣呢喃，“你開車……嗯，就這個節(jié)奏，隨性些。哈，你終于也做到啦！”這個人老說些不明所以的話，“做到什么？”“不知道。我看你撒手開車了，行啊馬庫斯，我放心了，你開車。我們……嗯，干什么？做些樂子，嗯。”拜耳又倒在后座上，濃郁的黑暗夠他再醉一場。

拜耳的沉默對馬庫斯而言算得上一種鼓舞，因為沉默讓他有思考的時間，不過思考是件累人的事，現(xiàn)在的他只想放下一切開車，把命運交給這迷宮一樣的路，期待著下一場與人的邂逅。然而寂靜終究讓人難以忍受，就像一種發(fā)自外部空間的窒息感逐漸侵蝕進你的喉管，馬庫斯也感到了這般的壓抑，況且，他想到自己這么漫游卻毫不作為的壞處：這時候或許人們在休息，不受到街里的汽車聲的驚擾，他又不主動與當(dāng)?shù)厝藴贤ǎ趺茨苁斋@期望的新奇？他叫醒了拜耳：“你說，這里的人現(xiàn)在醒著么？”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雖然拜耳隨時隨地進入淺層睡眠的并不會給他的無聊加上疲憊，但他還是舒展了懶腰，“說不準(zhǔn)。卡拉邁爾特幾乎時刻處在黑暗中，人們不會劃定什么時間段干什么事，所以同一個時候，有的人活力滿滿，有的人早睡大覺去了，但這一帶吧……”他側(cè)耳傾聽，“的確靜得出奇了?！边@時他耷拉下耳朵：“天，馬庫斯，你就不能喊一聲？非得吵到我？這樣——”拜耳選擇用最能彰顯他力量的方式：起身站在座位上，像一個漆黑的青銅雕像。他大叫道：“所有的卡拉邁爾特人，醒來再睡一場！”

并沒有燈光，這里應(yīng)該沒被禁止使用燈光。還是一片寂滅。直到一個聲音是紅蘋果色的女孩在房屋的窗臺前嘀咕：“蠢蛋?！卑荻鷱堥_雙臂：“我聽見了，小姐！”這叫嚷終于擾來了小女孩的同居人。只見兩個寬大的身影從漆黑中走出，走進暴露在戶外的黑暗?！罢埼覀兂灶D飯，好嗎？”“拜耳！”馬庫斯小聲地拉扯拜耳的衣角，他不情愿地俯身下來?！八麄儾粫獾?。”馬庫斯本想說“太失禮了”，只是這大概會讓拜耳認為自己是那類謹守教條的呆子?！斑@有什么，況且，”他象征性地環(huán)顧四周，“只有這一家答應(yīng)我們。”不多時，聽見一陣輕巧的木門吱呀響，女孩子的母親將他們迎進來。

小女孩躲在姥姥的手掌地下，更確切地說是姥姥用她那兩支堅實的臂膀銬住她。小女孩的眼神難掩好奇，汪汪的眼波讓人想在其中游泳，是這黑影中的唯一一抹明光。母親多少遺傳了姥姥的嚴苛，只是她的眉毛和鬢發(fā)不像姥姥那樣整齊，且長發(fā)散落在后背，有些卷曲，除此之外，在兩人身上都能看到同樣的勤奮，畢竟她們手上的繭子和臉頰上的皺紋都吐露出艱辛與默默無聞?！澳銈兪悄睦锶耍俊崩牙褑?，她想盡力保持淑女的輕柔語調(diào)?！翱磥砟銈兩钤谝粋€還有特定名稱的地方啊?！卑荻f，那位母親在這時避開他的視線，但正好被馬庫斯目睹其人的厭煩。馬庫斯在談吐間避免了拜耳式的打趣：“希望沒打擾你們。”姥姥說道：“已經(jīng)打擾了。天，我不懂為什么所有找你有事的人都說希望沒打擾你，難道他們就……算了，佳娜，讓他們待在客廳里?！瘪R庫斯暗地里驚訝于這家人對就有家庭結(jié)構(gòu)的保守，甚至連居家上也保有很久之前的習(xí)慣，在他們那里，客廳、廚房、臥室之類的區(qū)分早已不復(fù)存在，各種功能性的家具都在順手的位置擺動，而家庭的結(jié)構(gòu)，也不再遵循從前的職位一樣的劃定。“請問你是……”馬庫斯問?！八骼诺睦涯??！彼f，“怎么，你們那連姥娘也沒有了？看吶，佳娜，別處的姥娘都沒用了，只剩下我這個老婆子還成天干這干那?！薄安⒉唬瘪R庫斯說，“還有很多像你們這樣的家庭，只是我們附近一帶的人不這樣了。你們好像把它視為一種長久的社會規(guī)則，但在我們那，這不過作為一個風(fēng)靡一時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過一段時間。說實在的，為什么要靠這種關(guān)系才能讓家庭團結(jié)呢？我以為生了后代然后一塊兒干活就夠了?！薄案銈儧]什么可說的?！痹掚m如此，馬庫斯和拜耳可知道這老太太只是不懂怎么反駁。那老太也不愿和這兩個家伙在一塊兒，所以為他們泡了兩杯銀色的飲料后就自行離去。

馬庫斯還想打探一下這里的形勢，但拜耳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圖，只是握住他的手，對那位母親說：“謝謝你的好茶?！薄斑@不是茶，”她說，把一面抹布丟到桌子的對面，“這是倫蠔皮下的一種小顆粒一樣的東西，有點黏糊糊的，一顆可以泡很多飲料?！薄班浮卑荻Y貌性地小抿了一口。在馬庫斯看來，這位女士顯然是這家中被生活折磨的最慘的一個，她的眼睛里有很多情緒想要表達，嘴唇也不時地開開合合，似乎有數(shù)不盡的故事想要傾瀉，但表情上又是那么地不自然，在她荒蕪的臉蛋上，肉是不是抽搐一下，這或許是種緊張，或許僅僅是她不知如何開口告訴陌生人他們可能不感興趣的瑣事爛事。良久之后，她對索拉雅說：“你該休息了?！薄安?，”索拉雅反對時不會噘嘴，還是那樣笑著，“我前段時間休息過了，在甲板上。”母親從來不知道這個小姑娘從哪聽來了“甲板”這個詞，實則是她在一次意外的接待露宿的客人時從他口中聽說，那人應(yīng)該是個出過卡拉邁爾特的旅行者，不過對索拉雅也沒什么，她只是喜歡這個詞的發(fā)音，讓她的舌頭很舒服，總之她在以后就管自己家樓梯第九個梯級，也就是那個突兀地很寬大的木板稱作“甲板”。然而，這不是個好理由，但佳娜已經(jīng)累了，長久以來，她一直處于疲憊的壓制中，自然也無力應(yīng)付女兒的麻煩?！罢埬銈儾灰o她講什么驚險的故事，她會亂學(xué)的?！瘪R庫斯清楚，這種話對拜耳說也等于白說。

無需復(fù)述拜耳口中所謂的奈斯頓海灣的十三個惡靈、無人見過的洞穴巫女、晚禱的厄運、奇跡般降臨在查拉納汗的大雨等神話傳說和坊間流傳的奇談，但他講故事的能力的確是卡拉邁爾特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能夠把光怪陸離的事情說得逼真，同時不失去其光怪陸離的本質(zhì)，這讓小索拉雅無比地向往?！八?，我們怎么搭上去茉德拉湖的船？船夫不會讓我過去的，我還太小?！薄安徊徊?，”拜耳這時也來了興致，甚至一把奪過馬庫斯那杯他因為惡心而不再喝的飲料一飲而盡，以緩解口干舌燥的苦楚，“嗯，這飲料其實挺好喝的?？傊兀H愛的索拉雅，不必擔(dān)心年紀(jì)的問題，三歲的綠精靈公主和她的土撥鼠騎士還曾經(jīng)乘著船劃到湖中央的一小塊沙汀，他們后來在那兒種了神奇的蔓尾花——”“拯救查拉納汗第一勇士的蔓尾花？”她問。拜耳點點頭，“是的，話說回來，年紀(jì)不成問題，船夫真正想要的，是你的冒險精神?！彼骼诺哪樌铝?，輕柔俏麗的一縷棕發(fā)也垂在眼角，“那我完蛋了。媽媽從不讓我出門?！薄拔以谧约液笤豪镆材艿玫矫半U精神?！薄霸趺崔k到的！”拜耳翹起一條腿，“我在柵欄一個角落的地底下挖到了生生我的人的人埋下的寶藏?！薄笆鞘裁矗薄耙粔K石頭?！瘪R庫斯插話道：“石頭哪都是，我還在門口挖到過玻璃珠呢?！鄙衿娴氖撬骼啪谷粚ΣＡе闆]有興趣，或許是因為她不明白玻璃是什么。拜耳這時又神氣起來，“那石頭有很特殊的印記，就像……嗯……就像……嗯，好吧，你得自己見證奇跡的。奇跡得由自己見證。”到這里，馬庫斯都并不知道拜耳的真正意圖，他雖然話癆又多事，但大概不會是喜歡和幼稚小孩子打交道的類型。所以馬庫斯時常觀察拜耳的眼睛，他的眼睛有一股魔性，讓人難以自拔，卻無論如何都不想深入，仿佛執(zhí)著于此會墜入不能挽回的深淵和虛無。但就在這時，他還只是一個忽悠小孩子的煩人精。

“所以，你需要自己找到冒險的出路?！卑荻荒樞σ獾卣f道。先前的二十幾 年足以讓馬庫斯認為卡拉邁爾特人不再享有冒險的權(quán)力，但當(dāng)一個人認定自己只能靠接觸新知來擺脫生命的平淡時，沒有誰能阻止，所以當(dāng)索拉雅兩眼放光，好像把周遭的黑暗都逼退一步時，馬庫斯和拜耳都知道這個女孩將承接本不應(yīng)有的失落。只是這時一切都欣欣向榮，索拉雅的世界一年光芒?！拔覀冊撊ツ膬?？”索拉雅說，睫毛向上挑動。拜耳懶懶倒在椅子上，“不必太遠，如果你還想回到家的話。要我說，這里有沒有什么你沒去過的地方？”“在一個嗓音沙啞的老頭子的家前面……有一個……我說不上來……”線索讓人著迷，拜耳因之振奮。馬庫斯不懂該如何抉擇，不過既然已經(jīng)有膽量任車隨意開，任命運隨便流轉(zhuǎn)，打破和一個母親的約定也自然不是問題?！拔覀冃÷朁c出門?！瘪R庫斯說，他的身子早在兩人察覺前行駛到木門邊。他小心翼翼地開啟，外面是另一幅黑色的樣子，人眼微弱可見的事物輪廓使現(xiàn)實還留有探索的余地，深棕色的堅硬土路在陳腐房屋軀殼的掩映下胡亂伸展，三人聽著聲音辨別位置。索拉雅所記得的“沙啞嗓音”始終沒有出現(xiàn)，馬庫斯猜想那老人應(yīng)該早已死去，這種事常常發(fā)生。他們在拜耳的小小叫聲中發(fā)現(xiàn)了探險的目標(biāo)，原來他的腳陷進一個淺坑，那正是索拉雅曾在一些餐點后期望玩耍的地方。一戶人家門前，從一個淺坑的線索開始，馬庫斯帶隊摸索著行進。他們沿著房屋的墻壁頹落的漆塊走動，在瓦礫的廢墟中踩踏的躁響簌簌而梆梆的帶他們找到了世界的漏洞——拜耳是這么認為的：世界的漏洞。仿佛原本不可知的世界驟然顯現(xiàn)一個漏洞，像一個平整地面的豁口，深入進去，以探索的心情就可以讓世界變得可知，至少是自己正認知的世界可知了，因為他們有知的欲望。

索拉雅悄無聲息地走到了最前面?！坝晌?guī)е銈??！彼f，一只手伏在坑洞的沿壁上。這地面上的坑越深去便越使人覺得這是個連同地心深處的洞穴，且逐漸變得和緩，但未知的神秘?zé)o法叫人停止緊張，索拉雅的另一只手也緊緊扯住馬庫斯的衣袖。然而這洞穴逐漸嶙峋，像老人彎曲腐朽的肢體，洞穴墻壁的凹凸?jié)u漸的不可探知，要是撤去了地心引力，他們就可以沿著愈漸連類圓形都算不上的洞穴內(nèi)壁各處行動，用拜耳的話說：“像走在蝸牛殼里。”他還試著走在內(nèi)壁上，但重力把他拉下了，狠狠扎在地面上一個尖錐。這樣張牙舞爪的形態(tài)卻激起了索拉雅的興趣，她小心地繞過一個個突起的巖石，仿佛撥開叢林的樹枝，一點點深入這各處看不出異同的境地。“這有什么意思嗎？”馬庫斯問，雖然拜耳也生出了同樣的感想，但他還是犟嘴說：“待會兒會有的，待會兒你會大吃一驚。”拜耳還在對索拉雅訴說著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故事，還將洞穴比作怪物深淵般的喉管，張牙舞爪的巖石全是怪物的牙齒。但索拉雅漸漸不聽他的了，她在自己琢磨著一場奇異的歷險?！袄锩婧芾洹！彼f?！袄锩?？什么里面？”“黑暗的里面?！彼骼耪f，“我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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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系1942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葡萄牙作家厄內(nèi)托·佩萊格里尼作于2018年7月12日的未完成的長篇小說的開頭。1999年我的祖父在阿爾穆多瓦旅游時，在一家名叫“Lua Azul”的酒吧遇到了佩萊格里尼先生，那一夜的八點到十二點，他們無話不談，直到一陣烏云行將吞沒藍色的月亮?xí)r，佩萊格里尼先生突然揚起頭，據(jù)我祖父后來回憶，那時他看到這個矮小的葡萄牙人露出了荒野里蜜獾的目光，目光里噴著綠色的火苗，他甩經(jīng)年半百的木制家具內(nèi)部逐漸腐爛一般細微的聲音在我祖父的耳邊低語，我的祖父卻聽懂了了他的話，按他的意愿乘末班車回到了佩萊格里尼的家，那輛末班車在兩個月后取消，綠皮的車廂后來成了野生動物的樂園。在那個昏暗的書房里，佩萊格里尼用秘密的口吻向我祖父講起了《卡拉邁爾特》的故事，在那場漫無盡頭的敘述中，我們偉大的作家分明講述了這部長篇小說全部的內(nèi)容，其復(fù)雜程度堪比世界上最為龐大的迷宮，就連智慧的波斯國王也無法從中逃脫。然而我的祖父一直在意那間書房里奇怪的昏黑，據(jù)祖父所說，那時的他始終關(guān)注著左邊書架上懸掛的燭臺的微弱光芒，并對這位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富有作家不肯開燈的吝嗇感到生氣，全然忘記了那場輝宏的敘述的內(nèi)容，只是模糊地記得他曾說卡拉邁爾特并不具有地理上的原型，其真實原型乃眾人內(nèi)心之中的黑暗。我的祖父當(dāng)時心中暗忖，這類沒事就愛扯什么貌似深刻的命題的人實在討厭，卡拉邁爾特那無與倫比的黑暗興許只是那個年代的他的家鄉(xiāng)沒通上電又坐落于山的陰面。2010年，我的祖父去世，我在他深居的里屋的床底下的紅木箱子里發(fā)現(xiàn)的上鎖的黑色匣子（后來被我用拆掉的門栓破壞）中，發(fā)現(xiàn)了《卡拉邁爾特》的以上內(nèi)容，其后續(xù)或許已經(jīng)丟失，或許被佩萊格里尼先生帶入墳?zāi)梗只蛟S根本不存在，因為佩萊格里尼本人并未出版此作。我不知道他將這部分內(nèi)容的手稿交給祖父的目的是什么，但我感到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驅(qū)使著我將其發(fā)現(xiàn)，在歲月的灰塵之下將這些隱秘的文字喚醒，故此，我于發(fā)現(xiàn)后的次日展開了翻譯工作，期間多虧了我的導(dǎo)師的指教，沒有他高深的葡萄牙語知識，我無法讓這部作品以中文的形式屹立于世。然而此后多年，我未曾將它公之于眾，我不知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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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18日夜，我決定將《卡拉邁爾特》的開頭發(fā)布，這也是對我祖父不滅亡靈的悼念，據(jù)說他的靈魂在他的肉體消弭之后盤踞故鄉(xiāng)的土地三日，直到一個深藍色月亮被烏云吞噬的漆黑夜晚，他的靈魂才得以躲進卡拉邁爾特那包容如慈母的黑暗，得到了塵世間不存在的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