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萊緊握著重子步槍，靠著墻短促的喘息。

他是個來自青冬星的，剛參軍沒多久的帥小伙兒，在這種末世年代，小年輕總是擺脫不了征軍的虎口，也不知家鄉(xiāng)的姑娘會對著腦海中他6只強壯手臂上的墨藍色漂亮肌膚暗暗流淚多久。

可現(xiàn)在的瑞萊看不出一點在家鄉(xiāng)時風流倜儻的模樣，四只眼睛瞎了三只，胸口的角質(zhì)層支離破碎，口器也被燒的焦黑。

他顯然運氣不太好。

明明付了一大筆錢才得到的跟著偵察老兵的機會，不但沒有更安全，反而誤入了人類的領地，這會可是在劫難逃。
人類是什么時候把這里也劃作領地的？

瑞萊一邊忍著劇痛一邊后悔，在心里一遍遍祈禱森考夫的庇佑。

被那種統(tǒng)共只長著四肢的扭曲生物抓走，被那種信奉邪神的銀河異端抓走，被那種幾十個世紀前就該滅絕的種族抓走，是瑞萊在無數(shù)為自己構(gòu)思的未來中，最恐怖也最絕望的。

照理來說，這些恐怖之物除了爆發(fā)星際級大戰(zhàn)的時候會前去去戰(zhàn)場上打牙祭，別的時候都會安安分分地縮在第四懸臂末端那塊小小的靜寂星團里。可現(xiàn)在才剛到廷斯星，這顆主序星和曾經(jīng)比它更明亮的伴星在幾個世紀以來都是光明和安全的象征，現(xiàn)在難道已經(jīng)陷落？

瑞萊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在這幾個小時不好的預感比他之前所有人生所感受到的都更多——廷斯星雖然作為聯(lián)邦邊境，但是還是駐扎了軍團，還有不少殖民地。

他更加地悚栗起來。

不少參加過數(shù)年前和邊境世界大戰(zhàn)的老兵都說過，當初正是聯(lián)邦和邊境世界廝殺的難解難分的時候，突然有那么一只令人可憎的怪物闖入了戰(zhàn)斗，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宛若虎入羊群般無止境的屠戮，最后兩國暫時達成了同盟，抵擋住人類的瘋狂攻擊才保證了十分之一的士兵回來。

他們用極度恐懼的聲音對包括瑞萊在內(nèi)的新兵們描述那場一邊倒的屠殺：這些來自遠古的惡魔冷酷而瘋狂，擅長用強壯的兩只前肢捏爆戰(zhàn)士們的頭顱，我們的戰(zhàn)士拼命反擊，重子步槍打在它們黑色的甲殼身上亮起一串又一串的火花，卻擋不住他們沖鋒的步伐。重型反物質(zhì)磁能炮是唯一能對它們造成傷害的東西，可是這也只能稍微拖慢他們前進的速度。

“我當時親眼看見一個惡魔，就在我的九伊畝之外，真的！我的龍神在上，我和它幾乎就是面對面，只隔了一輛地面載具。當時飛船上的磁能炮僥幸瞄準了它，給它來了一炮。它就從空中猛墜到地上，我的面前。

它身上被開了老大一個洞——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它們也會流血——看上去奄奄一息。我正思考者要不要上去補上一刀，隊長卻催促著我們快跑。我聽的出，隊長很害怕。當時我們也被戰(zhàn)爭折磨的神經(jīng)衰落，就很快地跑向撤離地點，隊長在隊末，他殿后。

就在我轉(zhuǎn)過頭去的當兒，我聽見了很響的一聲，聽上去比我們最大的那種水庫用的抽水機都響，我感覺我三個肺里的空氣都要倒流出去了。我們嚇壞了，很快地向前跑去。”老兵說到這里不說話了，眼里流露著一種瑞萊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良久才說：“等到了集合點，我終于壯著膽子回頭看了一眼。地面上干干凈凈，也就是說，除了泥土之外，無論是血還是那個東西都不見了。同時消失的還有隊長，我這輩子沒有再見到他?！?/p>

現(xiàn)在瑞萊終于明白了那個老兵眼里的情緒是什么。

麻木和絕望。

這是他驟然昏倒的腦袋的最后一個念頭。

神明啊，請您饒??！

我們終將潰散，我們已然墮落！

黃金的時代燦爛如陽，榮光已往；

衰敗之命運定數(shù)難逃，幕燕鼎魚。

我們邁出家鄉(xiāng)，我們邁入深淵，星空是眾生墓地，此篇為吾等碑文。

瑞萊是被血腥氣味熏醒的。耳朵里嗡嗡響著他聽不懂的詞語，頭昏腦脹。

醒來的第一感覺是痛，明明受了多處傷，早應該麻木的身體現(xiàn)在痛的撕心裂肺都難以形容，仿佛有尖錐透體，從頭到腳捅了個透心涼。

不對，我得更正一下描述。

不是仿佛，而是事實。

這個可悲的，讓人難以忍受的事實就是，現(xiàn)在的瑞萊像他最喜歡的串燒一樣被巧妙地串在了一根鐵纖上，被一個怪模怪樣的生物扛著，攀登一路旋轉(zhuǎn)，似乎沒有盡頭的樓梯。

身有四肢，容貌扭曲，聲音可憎而反復，身體形變而有力。

人類！

即使是剛剛?cè)绱说奶弁?，也沒有現(xiàn)在瑞萊的發(fā)現(xiàn)這樣令他震驚，絕望，他試圖掙扎，卻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他無力到連節(jié)肢末端都無法操縱。

墻面上繁雜的符號，空間里循環(huán)的低吟，一眼望不到頭的樓梯，和緩行于其上的無數(shù)和瑞萊一個待遇的同胞，無不表明他們正在趕往一場盛大的祭祀。

鮮血的味道甜膩而纏綿，令人只想深陷其中，不復醒轉(zhuǎn)。
身體疼痛不再。

好似一切都在昨日，這方空間還是地球上聳立的威嚴皇宮，徘徊于其上的還是身披重甲的禁衛(wèi)軍，所有人自信威嚴，相信人類帝國將永存萬代，君臨天下。他們討論藝術(shù)，娛樂和美，穿著奢華的衣服，穿梭于各式舞會，少女傾心于雄武的武士，武士眷戀于柔美的溫柔。他們不是背生丑陋六翼，不知疲憊和死亡為何物，渾身浴血的惡魔，而只是作為普通人的一員而幸福。

突如其來的振動讓瑞萊驚醒。

地球，禁衛(wèi)軍，人類……他迷迷糊糊地回想著剛剛突然出現(xiàn)在腦海中的知識，原來這是人類本來的模樣是……那可憎的能扇動空間的翅膀也不是天生如此……

眼對眼。

他瞪大眼睛。

死亡的模樣是怎樣的？

是眼睛失去神采，宛若劣質(zhì)玻璃珠一樣混濁，反射著天空和大地，透出死亡的呼喚。

瑞萊現(xiàn)在正看著的，就是這樣的四只眼睛。

混沌，渙散，無機質(zhì)。

那是我的未來嗎？

瑞萊迷迷糊糊的想。

后頸仿佛被突然冰了一下，隨即視線開始極速模糊，這感覺并不疼痛，或者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感知到疼痛。僅剩的精、氣、神，都找到了一個缺口，譬如氣球里的水一般嘩啦嘩啦地淌出。輕松，自在的像是小溪漫過田野。眼皮沉重，直欲入眠。

耳邊可憎的聲音也開始變化，變得清晰而高昂。

血是代價。

神明??！向您祈禱！

您慷慨之光芒，吾滌蕩之榮耀；

嘆命運之無窮，惜偉力之不逮；

榮光無可得以之散播，榮耀不得加之以捍衛(wèi)。

有曰：誤不得以誤補，善不可以善為。

請再次垂憐于吾等！

以最誠懇之覺悟，換得您的原諒，愿永犬馬于君前。

以最憫人之胸懷，換得您的利爪，愿恒受難于奈落。

我與二百三十四位同僚，重新同頌此歌。

瑞萊清晰地，崇敬地聽著。每聽一個字，他便死去一分，他便偉大一分。

他多偉大一分，他便多墮落一分；

直到他能完全聽得懂這褻瀆的文字:

播撒滅絕的復仇之翼啊，再次翱翔于天際吧！

讓我們復仇！讓我們用鮮血洗刷鮮血！

我們依然會緊隨您的步伐！

肩披深紅的戰(zhàn)爭之主啊，重新引領吾等的前進吧！

讓我們戰(zhàn)斗！讓我們用戰(zhàn)爭擊潰戰(zhàn)爭！

斗爭仍還是一切之藝術(shù)！

吾等叩首再拜。

汝常言：思與力，有之無窮，愿得之，請予之。

在此，奉上獻祭。

有頌曰：

此乃君臨之儀，此乃君宴之禮。

上有三十三天，下有八十一層；

眾神同祝，眾生同慶；

君乃共飲。

饕宴當有四餐，饕宴當有四禮；

吾等叩四拜，吾等敬四食。

六欲去七情，有生死食嗅聞視；

尚不喜悲離，

則余眼見之樂，耳聞之好，鼻嗅之喜，口腹之欲。

吾等將其之一切一切奉于您！


汝常言：血乃上上之物也?？梢允拿思s，可以釋深仇；
可以系愛戀，可以洗奇恥。血乃汝等之上上物也！

此刻，吾等奉上祭品，左有夕陽暮年，右有朝升垂簪；前有蘭臺匹夫，后有紅袖驚鴻。

此乃吾等于人間之狩獵，亦是地獄之始誕。

禮皆足，肴皆備，吾有一求，請君聽之。


神??！

這片血海，是吾等戰(zhàn)士最后的驕傲，人類最后的倔強！

是刀刃，也是城墻，人類之敵都葬身于此，不得前進半步；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每一個人都依然信仰，相信您的目光注視這最后的祭祀！

看！

您座下使徒之翅膀，早已飛揚于此等地獄！

我們踐踏，我們毀滅，我們前進，我們死戰(zhàn)不休。

恩赫里亞們，前去神之地吧！去虔誠地獻上靈魂！

用拳頭擊打敵人之體，用手臂重錘敵人之面，用牙齒吞噬敵人之魂，用手指戳爛敵人之眼！

用他們的鮮血洗褪自己的凡性，直到聽見神的呼喚，你們將終生侍奉于前！

活下來的人啊，不要為你的兄弟感到悲傷，他們已然永生！

我們將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神??！


注視我們吧！

我們的鮮血將是最美味的祭品！

都拿去吧，都奉獻給您！

鮮血，肉體，意志，靈魂，我們將獻上一切，我們生命的意義，將只有死斗不休！

戰(zhàn)爭啊，你迤邐似詩！

戰(zhàn)爭啊，你絢爛如花！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斗爭的神性埋藏于你我之心中，將我們的心臟侍奉而出，將我們的人性升華，如此上獻于您！


我們再次呼喚，我們再次下拜，我們親吻您的腳趾，輕舐敵人卑賤的鮮血，葬送您踐踏的榮光。

我們因傲慢而偉大，因傲慢而失敗。

神啊，您是否不再垂憐您的寵兒？

時間長河巍然如昨，

正如先前的無數(shù)次一樣，我們再次向您祈禱：

吾，

亞歷山大?易利森，再次虔誠跪拜于君前；

吾等，

最后之大隊“微笑騎士”，再次虔誠跪拜于君前：

讓吾等人類永世侍奉與您吧，讓吾等之斗爭之歌成為永恒吧，讓吾等生存之道刻為真理吧！


神啊，傾聽吾等的頌歌！您！

是星空深處沉眠的無面之冕，

是肩披深紅的踐踏之王，

是播撒死亡的復仇之翼。

思者為汝之名，力量為汝之力；

自噬其尾，皇冠加身。

戰(zhàn)爭為汝座下之愛寵，戰(zhàn)爭為汝榻上之愛妾，戰(zhàn)爭為汝唇角之微笑，戰(zhàn)爭為汝歡愉之神諭。


傾聽吾等的圣歌吧！

以無盡之戰(zhàn)爭，

換取吾等無窮之生命！

吾等將永世不為恩赫里亞，踏足您的神邸，沾污您的宮殿！

吾等將恒久囚禁于卑微人類之身！

戰(zhàn)爭不息，吾等不滅；

天佑吾皇，昂揚不止；

昭昭天道，斗爭不息；

萬物芻狗，生死不渝。

榮光常有，吾主長存！

榮耀加身，吾主長存！

命不由我，吾主長存！

求畢，宴以續(xù)。君緩步賜與酒，有求之人，必圣潔虔誠
者，可跪而飲之，乃得神眷。吾等叩首再拜，謝君之賜。

共謝君于前，恭侍君回鸞。

汝常言：君子有力而天行，吾授君子以梔酒；小人有力而刑天，吾授小人以長戟?？傻昧φ撸傻镁凑?。

君賜吾等力，吾侍君于義。

歌有畢之時，只吾等之敬不可覺；恐擾君之清夢，吾等叩
首再拜，請辭之。

吾，亞歷山大?易利森，攜同僚二百三十四人敬上。

祝詞已畢，諸位，讓吾等祈禱。

環(huán)繞在圣杯之前吧，弟兄們。

我們一起握住雙手，然后歌唱。

我們歌頌戰(zhàn)爭。

我，亞歷山大?易利森，祝武運昌?。?/p>

共飲我血！

我，艾莉森?李，祝武運昌??！

共飲我血！

我，葛莉莎?梵地亞，祝武運昌??！

共飲我血！

我，……

瑞萊早已死去。

他空洞的雙眼看著披著斗篷的二百三十五道身影結(jié)束他們的禱告，立起身來，繞著廣場中央的黃金鼎轉(zhuǎn)起圈來。

他早已死去，但他的血液依然有力非凡，現(xiàn)在這無主之物順著溝槽歡快地流淌，和它的同類們匯合，奔向圣杯，然后順著杯壁逆流而上，和那些身影在指尖滴落進的圣杯混合在一起，釀成醇厚的美酒。

諸位，向圣杯跪下。

誓詞已結(jié)，神當會考量吾等的虔誠；

血酒已成，吾等當拜而敬神之寬宏。

贊頌吾主偉力，默念神祇圣歌。

最后的時刻要來了。

諸位?。?/p>

那些身影開始流動。

他們?nèi)诨恕?/p>

如同無數(shù)次之前的饕宴一樣，神慷慨地回應了他們的渴求，帶著嘲諷和憐憫為他們打開墮落和飛升共存的門檻。

化作血液本身，放棄那些差的，找到那些好的。

二百三十五道披著斗篷的血液，像過去數(shù)十個世紀所做的那樣，開始飲下圣杯內(nèi)的血酒。

在最初的幾個世紀，他們還是純種的人類，在之后的無數(shù)次向思者的祭祀中，開始舍棄純粹本身的尊嚴，轉(zhuǎn)而崇拜于純粹本身的力量。

血是代價。

血，承載著文明和記憶，思維和力量。

他們不再是人類。

他們還是人類。

哦，瑞萊也是人類。

他安心地蕩漾，和無數(shù)的手足親朋一起，他們永遠不會分開。

他也在低吟，他也在高歌。

戰(zhàn)爭不息，吾等不滅；

天佑吾皇，昂揚不止；

昭昭天道，斗爭不息；

萬物芻狗，生死不渝。

吾主長存！

劃下圣印，飲下血酒，吾主長存！

人類永續(xù)，吾等死于煉獄！吾主長存！

吾等，死于煉獄！吾主長存！

他們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他們罪惡扭曲，他們詛咒不公；

他們散播恐懼，他們共享扭曲；

他們偉大，他們崇高。

他們永遠虔誠追尋吾主。

至于思者，他覺得這個新玩具比以前的好玩多了。
真是惡俗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