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而夕陽一躍而至，暝色四合，露透衣裳，不知今夕何夕?！?/span>

令從床上坐起，呼吸中的酒味讓她記起自己還活著。她到衛(wèi)生間漱口，水龍頭里流出來的也是酒水。她望向鏡中，捏捏自己的臉，有些疼，她沒在做夢(mèng)。

屋里很暗，她推門，卻是一片燦爛的金黃。麥地，風(fēng)聲寂，炊煙四起，見長(zhǎng)空流碧，平蕪鳥飛盡。

她行向麥間，見一空地，數(shù)壇醇酒。夕一身水青旗袍倚坐其上，劍鋒挑一酒壺，一撥便飛到她手中。

“哦？大畫家竟有雅興照顧我這俗客，不客氣啦。”

她揚(yáng)首便飲，一口便噴了出來。墨色四流，中有山川潛浮。

“咳咳......有事說嘛，別這樣難為你姐?！?/span>

“博士想讓我問你?！?/span>

腳下一空，濤聲乍起，四顧皆斷崖。令立上枯松梢頭，遙望碧浪花間，艦船馳如飛羽。

“你都知道些什么？”

?

“您都知道些什么？”

面對(duì)一位失憶者困惑的目光，沙發(fā)上的令歪歪腦袋，晃了晃酒壺：

“這個(gè)呀。”

“您對(duì)我說過，‘故人重逢’？”

“啊，癡人夢(mèng)囈，何足掛齒了。”

“夢(mèng)囈？”

博士皺了皺眉：

“您是說，我身后的一切，都不過一場(chǎng)夢(mèng)嗎？”

“唉唉，都忘掉了，與夢(mèng)何異？喝酒喝酒。”

“但夢(mèng)里，會(huì)有喜怒哀樂嗎？”

他微微張大眼，其中的血絲分明了。加濕器薄荷味的水霧正好懸在辦公桌邊。

“我許久未做夢(mèng)了。請(qǐng)您告訴我吧。”

“這，我說不清?！?/span>

她把酒壺放在耳邊顛顛，輕聲笑道：

“不過，又有誰能說清了？你的腦袋不會(huì)留著一個(gè)夢(mèng)太久的，放心吧?！?/span>

“可不是誰都能像您那般醉去?！?/span>

他的聲音里似乎壓抑著什么：

“我夢(mèng)到過死亡，令小姐，很多人的死亡。它們中的一些成真，而我的悲傷與夢(mèng)中同樣?！?/span>

“所以你害怕做夢(mèng)？這點(diǎn)和她們倆很像嘛。”

“不，我怕的是悲傷?！?/span>

“悲傷？”

“夢(mèng)里的悲傷?；蛘?，那被我們忘掉的悲傷?！?/span>

“忘掉了，還怕什么？”

“您不明白嗎？！”

他的聲音忽然響起來，“如果照您那么說，忘掉的、過去的，都只是場(chǎng)夢(mèng)，那喜怒哀樂，生死離合，就都只是場(chǎng)例行夢(mèng)游而已啊。”

令愣住了。

“如果記憶都是場(chǎng)夢(mèng)，那活在記憶中的我們又算什么？如果我現(xiàn)在說出的每一個(gè)字，在下一秒就成了夢(mèng)話，那我為什么還要在指揮臺(tái)前喊得聲嘶力竭？如果連悲傷都沒有意義，我......”

加濕器的霧濃了。一室薄荷香味飄蕩。令的酒壺沒開口，卻仍擱在嘴邊，雙眼就從酒壺兩側(cè)含笑打量著這個(gè)家伙，似乎正指望他說得更多些。

可他癱坐下去了。

“令小姐，我.....是我失禮，您請(qǐng)見諒?！?/span>

“無妨。”

她走到他身旁的一張轉(zhuǎn)椅上坐下：“若夕在此，該繪出明月蒼山，扁舟大江來了吧？”

“我，我不懂您的意境，但是，您對(duì)一個(gè)醒來便面對(duì)戰(zhàn)與死的人說，那都是......”

“不必自責(zé)，博士，是我失言?！?/span>

她晃晃酒壺：“喝點(diǎn)吧，喝點(diǎn)會(huì)好受的?！?/span>

“不。這里的悲傷與悵惘，提醒著我有關(guān)生命的許多?！彼p輕拍著自己的胸口，聲音聽上去如長(zhǎng)長(zhǎng)的嘆息，“我不想它們被酒精淹沒?！?/span>

“那，就請(qǐng)看著我?！?/span>

他茫然地轉(zhuǎn)過頭，她雙手捧住他的臉，貼近。清光里，唇如含露芍藥。

“你看到了什么？”

“你。”

一片溫柔的黑暗覆上雙眼。

“眼很盲目，用心看。告訴我，你想看到什么？”

“我自己?！?/span>

“哦？.....”

她柔軟的龍尾穿過他右手的每個(gè)縫隙，又于他手心窩成一團(tuán)：

“在你心底，這雙手不該用來推演沙盤，不是嗎？”

“是.....”

“那，你也不期望只從我這拿到酒吧？”

“印象，您從前對(duì)我的印象。”

他眼神斜向桌上的幾張合同，那是和幾個(gè)烏薩斯礦區(qū)的協(xié)定。

“那會(huì)是一個(gè)錨，叫我在尸山血海里有些依傍?！?/span>

“倒不如說，是個(gè)信標(biāo)。你要它這榮枯一瞬的大夢(mèng)中指引你，告訴你，‘你是誰’？”

他默默點(diǎn)頭。些微熱氣讓他雙頰發(fā)癢，她似乎愈發(fā)靠近。

“他江之水，何以浮己？他年之月，何以照今？一山一月影，一歲一春深。他人的網(wǎng)，怎能撈起你沉下的夢(mèng)了？”

“令......”

“噓......”

被撬開的唇齒，被塵封的酒香，微抿，小啜，他頓覺口腔里有時(shí)光流淌。一年，十年，還是百年？他猜不透，也忘不凈，可酒香卻愈發(fā)厚了。西天，南風(fēng)吹遍，鹖的翅膀擦過霞光，羽里穿過的盡是時(shí)間的余音裊裊。

?

“大詩人居然會(huì)給別人灌酒？虧得別人說你酒品好。”

“哈，你又什么時(shí)候成了他的小探子了？”

她朝夕的軟腰上捏一把，眼前碧湖頓起煙瀾：

“和姐姐說說嘛?！?/span>

望著夕紅紅的臉頰，她眉毛挑得更起勁了：

“絕對(duì)不酒后胡說，以我的酒品擔(dān)保哦?！?/span>

夕把白瓷茶杯往石桌上一磕，須臾間，涼亭分二，二人遙相對(duì)坐。

“所以，你要糊弄他到什么時(shí)候？”

“景那么好，話那么冰.....”

她撇撇嘴，撐著腦袋回道：

“不過是‘我是誰’而已，你我都能回答的問題，他要真想知道，哪有找不到的理？何苦來。你也是，下次他再托你找我，就拉他到畫里坐坐。片刻青門之樂，又有佳人相伴，換個(gè)濁物，早不知今夕何夕——”

她斜睨著湖中明月，一聲短嘆，兩聲回響。

“可惜他不是那般俗人?！?/span>

她轉(zhuǎn)頭望夕，視線交錯(cuò)一刻，薄霧凌波，但聞白鷺點(diǎn)水而飛。她微微一笑，輕閉上眼，再睜開，又是博士的辦公室。四處是沖淡的陽光，窗下的一叢天竺葵含苞欲放，他的視線就停留在那，咖啡杯上，熱氣氤氳。

“早上好啊，令小姐?！?/span>

他似乎很疲憊地笑了笑：

“我們又有任務(wù)要出了?！?/span>

?

是夜大雨。護(hù)送車隊(duì)于雨中前進(jìn)，中間的一輛車上坐著烏薩斯的專員。在倒數(shù)第二輛車?yán)铮?/span>燈光微明，令執(zhí)一古書輕聲讀著。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

“您在讀什么？”

“閑書而已?！?/span>

她將古書收入腰間錦囊，又提了酒壺出來。

“少喝些吧，萬一要迎敵呢？”

“‘醉臥沙場(chǎng)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無妨，無妨。”

她喝過一口，咂了咂嘴：

“你喝過我這酒，三杯兩盞，醉不得?！?/span>

“那為什么還要喝了？”

她微笑著，不說什么話。忽然一陣爆鳴聲響，火光乍起。雨聲漸悄，但聽他的嘆息，于火中盤桓不去。

“亭長(zhǎng)告余曰：此古戰(zhàn)場(chǎng)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span>

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

后半夜，亂針將斂，銀幕清寒。運(yùn)送傷員的車隊(duì)先行回艦，車燈于橋上漸行漸遠(yuǎn)。而河上，幾架紙船亦隨波流去。沒有蠟燭，她折了橋邊紅藥，幾點(diǎn)深紅蕩。

它們能飄多遠(yuǎn)？這是博士在那聲長(zhǎng)嘆后向她說的第一句話。不遠(yuǎn)處有一處小瀑布，她知道紙船在那兒就會(huì)被沖散。實(shí)話實(shí)說嗎？可雨水已然滑下了他的帽檐。沉默以對(duì)嗎？可他望著自己，似乎正渴求著她將那眼底的冰花融化。

于是她牽住他的手，而他掀起外套把她罩在身邊，彼此的戰(zhàn)栗清晰可感。船快到小瀑布時(shí)，她停住，站到他面前。

“它停下了嗎？”

“不，只是你看不見了?！?/span>

她伸手?jǐn)埶霊?，撫摸著他濕漉漉的頭發(fā)，輕聲說：

“聽雨，聽河，聽我的心。聽，別多想。”

他在她懷中微微顫抖，她覺得自己抱住的仿佛是一滴淚水。良久，他抬頭問她：

“這不是夢(mèng)了吧？”

她一愣，瞳孔微微放大了。

“當(dāng)然不是了。”

“哪怕迷迭香會(huì)將他們‘遺忘’？”

“那也不是?！?/span>

他輕輕點(diǎn)頭，浸滿雨水的微笑沉甸甸的。到車上，他從衣兜中摸出塊手帕，望著它邊角繡著的名字，又慢慢把它收了起來。她不由分說地把他拽到身邊，用自己柳青色的帕子擦干他的短發(fā)。

“那是誰的？”

“死在雨里的人?！?/span>

“這場(chǎng)？”

“每一場(chǎng)?！?/span>

?他一句話似乎說盡渾身氣力，靠在她肩頭漸漸睡著。她望著葫蘆口里的清酒，這世間最能承情的物什，繡口微張，仿佛將要吐出些感懷，可終究是仰頭大飲，夢(mèng)回人靜，徹夜瀟瀟雨。

?

令從床上坐起，花了好久才記起自己還活著。桌上的芍藥花蔫蔫的，她的那繪了睡女圖的葫蘆醉臥盆邊，她跑過去一嗅，土里的酒味告訴她，她又喝蒙了。

她敲敲自己的腦袋，抱起花盆準(zhǔn)備去園藝室換土。一開門，博士正在外邊，手中是她的書。

“啊，令小姐，您的書落在車上了?！?/span>

“車上？”

她茫然地回想，卻什么都記不起來：

“昨天怎么了？”

“您喝多了。我醒來的時(shí)候，您......”

他干咳兩聲，撇過頭去：

“您醉得連書也不要了?！?/span>

令臉紅了。她讓他把書放到自己口袋里，和他一起朝園藝室走。

“在山上的時(shí)候，怎么喝，怎么醉，都無妨。一時(shí)興起，沒添麻煩吧？”

“這倒沒有。但，您的花怎么是酒香味的？”

她的臉燙燙的，像個(gè)溫酒爐，博士一笑，她就更羞了。走過一拐角便是長(zhǎng)廊，他應(yīng)著她的腳步走得慢慢，一只小燕穿堂飛過，他視線一轉(zhuǎn)，便撞上她后背。

“怎么了？”

“看看風(fēng)景?！?/span>

她憑窗追風(fēng)，正陽春，窗下繁花正鬧，遠(yuǎn)處草木，都浮于煙光乳霧間。博士也不走了。只聽她說：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院子，都讓人有點(diǎn)想念在江南的日子了.......”

“呵呵，您也會(huì)懷念嗎？”

“懷念一個(gè)逍遙的夢(mèng)？偶爾吧。”

她抱起花盆繼續(xù)向前：

“逍遙了大半輩子，夢(mèng)還是醒了。到頭來，繁花仍好，獨(dú)我這一枝謝咯?！?/span>

“可您現(xiàn)在，不也很逍遙嗎？”

“哦？那你了，博士？”

博士啞然失笑：

“都一起淋過雨了，還需要問嗎？”

令大笑。到花室窗邊，她擱了花盆，在酒壺里蘸蘸尾巴，往書頁上輕輕一劃。

“送你啦?！?/span>

“哦.......謝謝?！?/span>

他接過書，墨香酒味中，他望見她劃的那句話：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yuǎn)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span>

?

“‘天之蒼蒼’？嚯？”

“這，什么意思？”

“嗨呀，她瞎劃劃糊弄糊弄你的啦?！?/span>

年把書扔回給博士，自顧自搗弄起石臼里的香料。

“令小姐她，不像是會(huì)糊弄人的人?！?/span>

“對(duì)對(duì)對(duì)，她只會(huì)灌醉人。”

博士低頭看看手表，再過一會(huì)兒，他又要踏上運(yùn)輸車了。

“她劃給我這句話的時(shí)候，我們?cè)谡f‘逍遙’的事。”

“嗯哼？”

他向她復(fù)述了一遍交談的內(nèi)容。年手上的小藥鋤停了，她托著下巴，瞇起眼睛看著他笑：

“照我說，你不如把她灌醉了，讓她好好給你講講。”

“這……”

“喲，害羞啦？”

她用尾巴輕輕拍拍他的臉：

“解鈴還須系鈴人喲?！?/span>

她見他仍遲疑著，眼光漸漸曖昧起來：

“難不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別急，讓我猜猜，哪個(gè)是醉翁。”

尾巴尖堵住了他的辯解，空氣里的麻辣味似乎更濃了。她忽然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誰醉得真，醉得深，誰就是醉翁。”

“說什么呢……”

手表“滴滴”響起來了。他連忙道別就要出門，年在后邊喊道：

“明晚上記得來嘗我的新底料，我會(huì)把令找來的?！?/span>

“我盡量?！?/span>

而等到燃料換了兩茬，姐妹兩個(gè)臉泛酡紅，博士方拎著一包藥草回來了。一屋香霧，滿鍋紅湯。年放下嘴邊的盞，向他招了招手：

“喲，是看咱們吃得葷，買素料子來啦？”

“哪里，九色鹿小姐邀我去采的?！?/span>

“大忙人～”

“只是采個(gè)藥而已呀……”

他拉開椅子坐下，剛喝了口水，就聽令悠悠地說：

“大風(fēng)起于青蘋之末。”

杯影里她斜他一眼，他手僵得連杯子也放不下來了。他躊躇許久，咬下嘴唇，說：

“如果真有風(fēng)，我叫它向你吹?！?/span>

姐妹兩個(gè)都愣住了。一聲大笑升騰起來，年連拍幾下桌子，忙起身告辭，臨走還在門口拋來個(gè)鼓勁的眼神。令則像什么也沒聽見似的，招呼他涮肉吃酒。

“今天怎么有空陪我們吃火鍋了？”

“不是已經(jīng)遲到了嗎？”

“吃飯，到了便是到了。乘興的事，怎樣都不遲。”

博士不知怎么接，但笑笑，往鍋中涮了些肉。令菜吃得少，酒卻喝得多。博士到時(shí)，半壇湖松已空。如今二人是要慢飲，剩下半壇自然不夠喝了?？傻人俦б粔貋?，博士已喝得有些搖晃。她抿嘴輕笑，再斟滿一盞，他透過酒水望見她那雙眸子，較何時(shí)都來得潤(rùn)，來得醉人：

“還喝嗎？”

“喝?！?/span>

半醉半醒是最封人口的。喝足了興，喝盡了情，剩下的便是酒友們無聲的默契。鮮與人說的，不可言說的，不愿言說的，都在熱熱的心腸里蒸得疏松，等一方忍不住要開口了，那便是酒味到了。

“還喝嗎？”

“喝……”

他舉杯再酌，兜里的電話忽然響起來。他聽了一會(huì)兒，猶豫片刻后便放下酒杯，道過別就向門外晃悠。背上傳來股氣力，她把他扭向自己，淡淡的酒氣纏綿到一塊兒：

“都醉成這樣了，還去哪?。俊?/span>

“幫個(gè)小忙。”

“哦？那你去吧?！?/span>

她手上輕輕一推，他向后倒去，扶住門把才沒摔著。眼看著他還要拉門，令嘆了口氣，一手按住了門。

“有什么急事，非這樣不可？”

“習(xí)慣了?！?/span>

“習(xí)慣于被人呼來喝去嗎？”

“也習(xí)慣呼來喝去別人?！?/span>

“何時(shí)何地？”

“隨時(shí)隨地?！?/span>

“那你活在哪兒呢？”

她不由分說地把他拉上沙發(fā)?？繅|的柔軟讓他忘卻許多，疲憊感混合著醉意，他清楚自己不該昏昏睡去，可是那樣，似乎也挺好。

“還喝嗎？”

“不喝了……”

他擋開她的酒杯，并聽到她的笑聲，輕輕的，像濁酒蒸出的露。

“這才好啊，這才好啊?！?/span>

“好什么……別捏我臉?！?/span>

“興來唯酒是務(wù)，興盡停杯投箸。既持了酒杯，就少揉些花花腸子吧？”

“別捏，別捏……”

她又輕輕笑著，脫了鞋，伏到他紅紅的耳尖：

“灌醉了我，又想干什么呢？難不成，博士思春了？”

“才沒有……你別靠那么近呀?！?/span>

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神微微后退，一份柔軟靠在了他身邊：

“從前，我有點(diǎn)像你?！?/span>

“像我一樣喝不了酒？”

“不，像你一樣，喜歡幫人家忙?！?/span>

“所以你幫你大哥去戍邊了？”

“和他無關(guān)，我?guī)兔Γ皇潜M自己的興罷了。”

她瞅著明燈，滿眼卻都是迷醉：

“在江南，哪家有宴，都請(qǐng)我去作個(gè)陪襯。記得那金陵史大夫人，見我來，她便把戲班都搬到水上去。曲水、簫聲、再唱上半句’良辰美景’，碧峰戲臺(tái)，都似水里浮沉的了。”

“那塞外了？”

“那倒是另種風(fēng)情啊……”

她長(zhǎng)長(zhǎng)地望了他一眼。

“博士，你也該懂得，我到那里去，本也是乘興而往。”

“那興盡了呢？”

“興亡千古繁華夢(mèng)，詩眼倦天涯。”

她悠悠吟著，忽然摔杯，瓷聲咽，酒聲碎。

“這句，不好?！?/span>

“那，哪句好了？”

她望著窗外，霜天寒夜，胭脂深淺。沒有雨，博士卻想起那幾條斑駁的紙船。

“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她回眸一笑，其神若何？秋菊披霜。

“博士，我們是一起淋過雨的人?！?/span>

“告訴我，我逍遙嗎？........”

他沒有回答，擁抱里沒有鐵甲相磨的聲響。她怔住，微微笑著，閉上了眼。

縱馬江春玉關(guān)遠(yuǎn)，楊花盡，水空鳴；

誰念離人歸心烈？夜如鐵，云如雪。

“喂，喂～”

許久以來，博士第一次沒有被鬧鐘吵醒。天色微明，空氣里仍殘余著香辣味。令指指狼藉的桌子，往他臉上拍了兩拍：

“咱們留著這么張桌子給人家，不太好吧？”

博士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年的房間里。他連忙起身收拾，令卻叫他拿個(gè)大垃圾袋來。

年的房間里到處是攝影器材的空包裝，他找了個(gè)大盒子，令龍尾一掃，瓶瓶罐罐連著鍋碗都進(jìn)了盒子。她拍拍手，倒回沙發(fā)，笑著說：

“這下你只要把碗拿出來就好了?！?/span>

博士連連點(diǎn)頭，令把酒壺拋給他，擠了擠眼：

“那里的杯里有剩，倒點(diǎn)?！?/span>

“這大早上的......”

“書生晨讀，酒徒晨飲，有何不可？再說，你昨天可比我還醉得深......不，你沒喝就醉了?！?/span>

“哪來的話？”

她啜了口酒，舔舔嘴唇，一副極饕足的模樣：

“‘如果真有風(fēng)，我叫它向你吹~’”

博士一愣，臉被她的大笑臉燒得滾燙。他向來不擅開玩笑，而脫口而出的話又是面照人心的鏡子，這迷迷糊糊里，他心里本是一分意，如今也要開出二分的情來了。

她擺手擋掉他支支吾吾的辯解，指了他腰間的書：

“這世上青衫白履者，折枝遺我的也未嘗沒有?？扇粽f是我要送書，那人可就少多了。博士灌我酒，是書的緣故，還是人的緣故？”

“書里。你那句劃過的話。”

“那現(xiàn)在了？”

他撇過頭去：

“現(xiàn)在我不想喝酒?！?/span>

她又笑一陣，輕輕拋起手中的酒壺：

“這壺上木紋千條萬條，也不過出于尺余新木。新木不出丈余，古樹卻可參天。大炎境地，古樹幾何，木紋又幾何？你今日之所悟，只一木一紋而已，博士，你怕嗎？”

“怕什么？”

“怕人生有盡，大道無窮。”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令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他輕聲一笑，掂掂手中草藥：

“我只怕，這藥草不能救我的干員。走啦？”

“嗯......”

他走后，令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接著，忽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她吟味著他的話，像孩子咂摸著一塊糖。夕從旁邊的墻壁中出了畫，拿劍脊拍拍她的后背：

“你在笑他悟透了你的關(guān)子？”

“不，不止。你還不懂，小妹?！?/span>

她稍稍收斂了笑容，“問你呀，這人間風(fēng)物，你怕畫不盡嗎？”

“風(fēng)物無窮。”??

“可若你終為土灰呢？”

夕猶豫了。令用酒壺敲了敲她的腦袋：

“所以啊，小妹，你我逍遙，一者憑畫，一者憑詩，而他和我們，都不一樣?！?/span>

“他？逍遙？”

夕歪歪頭。她知道，令看人從不走眼。

“逍不逍遙，終是他自己決定；至于他是誰，當(dāng)然也只能他自己回答。至于我們......”

她放了酒壺，窗外旭日初升，萬里澄江：

“我們醉得都還深呢?！?/span>

“我握的是無限，是你的手？

何以競(jìng)夕云影茫茫，清輝欲斂？

這是仲夏，星在天河擱淺”

又一日的工作將盡時(shí)，博士把新訂的感染者保護(hù)條例放進(jìn)抽屜，并聽到令輕聲的吟誦。她從不在他工作時(shí)打攪，只在鋼筆沙沙聲的尾端和上自己的一二歌詠，并以一個(gè)暖人的笑容回應(yīng)他的一瞥。送書后的幾個(gè)月里，他們就以這般無聲的默契度過白晝，而將言語留給無垠夜空。

“博士，出去走走嗎？”

在舷窗邊，她望著不遠(yuǎn)處的煌煌燈火，這是大炎的城，大炎的夜，大炎的夏日，她見過殺伐的他，忙碌的他，閑暇時(shí)的他，當(dāng)然也得見見。

“博士，你瞧天上那大錦鯉，那個(gè)好像是燈籠欸？要不我?guī)泸T上去看看？”

“炒栗子要得不？哎呀我都剝好了，吃！”

“整點(diǎn)串兒下酒唄。什么，不想喝酒？那算了，我一個(gè)人吃咯?！?/span>

街頭巷尾，她一襲寶藍(lán)紗裙追逐著煙火，輕盈仿佛晴空的碎片。一座鎮(zhèn)橋獅邊，她伸手拭去滑到頸邊的汗，微微嬌喘間又露出淺淺的笑：

“怎么樣，開心嗎？”

博士抖著汗津津的領(lǐng)子作小聲的抗議。她揉揉他的頭發(fā)，往他的臉上戳了戳：

“人生在世，若常困于斗室，與牲口何異了？瞧瞧你，出來玩還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span>

“不，我不討厭出來玩?！?/span>

他把空汽水瓶丟進(jìn)垃圾桶，一陣冰塊碰撞的脆響：“我只是，看見了一張通緝令。”

“那有什么了？”

“可上面說的是，‘?dāng)亓Q’?！?/span>

令愣了下，拍了拍他的肩：

“你憐那犯人，怎么不憐他傷的人呢？大炎死獄百千計(jì)數(shù)，若一個(gè)個(gè)憐，怕你這雙眼還盛不住那么多淚呢。”

“也是，是我多心了......”

他靠在欄桿邊，抬頭仰望，玉宇無塵，星河瀉影，四面蟬鳴潛浮，槐影婆娑。令的輕輕覆上他的手。

“有心事？”

“嗯?！?/span>

“說來我聽?！?/span>

他指著前方的高樓大廈，輕聲說：

“就這霓虹燈彩，填首小令？”

令方要念出一句，忽然閉了口。她望著若琉璃搭作的高樓，眼光飄忽。

“你想用什么詞？玉宇？仙閣？還是瓊樓蘭殿？”

他輕輕一笑，說：

“這些日子，我也稍讀了些詩詞。農(nóng)業(yè)文明的意象，日新月異間已稍顯無力。四行五十八字，塞不下滄海桑田，而那一張通緝令了？它也跟不上人心的變化。一切都變得太快了，太快了......”

“你想說，那犯罪的，也會(huì)后悔，也會(huì)失落，也會(huì)絕望，也會(huì)渴求著救贖？”

“所以啊，當(dāng)初你說我過往的一切都是場(chǎng)‘夢(mèng)’時(shí)，我會(huì)那么生氣?！?/span>

令笑了。

“出來玩還想那么多，該說不愧是你嗎？”

“那人殺的是個(gè)奸夫。我想，他一定覺得自己沒錯(cuò)，但他仍被通緝了，或許他的妻子還要在背后恨他。是是非非，如何說得？”

她笑而不答，牽起他的手過橋去。橋頭竹林聳翠，郁郁青青，夜風(fēng)里，膚有沁涼之感。

“令。”

“嗯？”

“如果有一天，感染者們的事業(yè)真的成功了，然后呢？”

“你說呢？”

踏過碎葉時(shí)，林間夜雀驚飛。他忽而想起數(shù)天前在外遇上的一對(duì)母子。大雨中，一個(gè)娃娃縮在破檐下乞討，車馬濺起的泥漿甩了一身。他上前問詢，他說他的父親方因車禍去世。那母親呢？在那。

沿手指望去，煙雨中，大炎歌樓青旗招搖。你媽是賣藝的？不，是賣身的。

他講完后目光有神地望著他，仿佛盼望著他會(huì)多給些錢?？伤麤]有。他們撐著傘走遠(yuǎn)時(shí)，背后低低的咒罵讓令駐足。在雨中，她想起大炎的夏日不止冰瓜蟬鳴，還有瓢潑大雨。

“如果成功后我們變了，怎么辦？如果我們做出了一些不被容忍的事，怎么辦？如果我們上了通緝單，不是政府的，是民眾的，怎么辦？”

他仰望著天空，竹林陰翳，流云月隱：

“如果我們無法引領(lǐng)這個(gè)時(shí)代了，怎么辦？”

令敲了敲竹節(jié)，其聲錚錚然：

“瞧這竹子，又硬，長(zhǎng)得又快，用來建樓，正好。”

她挑下一柳葉，向他輕輕吹去。

“若真有那時(shí)，我便到山中建一竹樓，竹葉青時(shí)，你若不來，那便是不客氣了。”

“那時(shí)，你還在嗎......”

“那時(shí)，你還在嗎？”

她莞爾一笑，須臾便沒了身影，但聽林中高亢吟道：

“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

幸后之人與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樓之不朽也！”

這夜后，博士和她在一起的時(shí)間愈發(fā)多了。他總抓著一切時(shí)間工作，鋼筆于夜的邊際開疆拓土，叫他們的腳步能走得更遠(yuǎn)。干員們看到他們走在一起，都說博士是鐵樹開花，而年總在那扇梅花扇后似笑非笑，再往畫中走去。她不知和夕講了些什么，總是不出一會(huì)兒便被轟出來。

而令，她依然“逍遙”著，別人問起博士，她只勸人喝酒。但在一個(gè)秋夜里，甲板上巡邏的干員曾聽到古琴聲，和著令清婉的唱詞：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時(shí)見許兮，慰我彷徨。”

彼時(shí)的博士正斡旋于幾國(guó)談判，四方奔走，近一月未在艦上。當(dāng)巡邏人員循聲察看時(shí)，卻只見玄琴沐月，酒漬幾點(diǎn)。博士回來的那天，有人將此事講與他聽，他啜飲著釅茶，久久不動(dòng)聲色。

三天后，令接受了一項(xiàng)長(zhǎng)期外派委托，只身去了大炎內(nèi)地。干員們對(duì)此多有議論，但不久后各國(guó)間因談判破裂爆發(fā)的局部戰(zhàn)爭(zhēng)卻讓他們無暇顧及這些兒女私情。而在大炎，令仿佛對(duì)這些紛爭(zhēng)渾然不知。她在辦事處的后山上伐竹起樓，日倚一欄，夜持一杯，坐看云卷云舒。一日，夕來看她，說的第一句話是：

“博士變了?！?/span>

“嗯?！?/span>

“感染者死了很多?！?/span>

“嗯。新釀的竹葉青，喝嗎？”

她長(zhǎng)長(zhǎng)地嘆了口氣：

“繞來繞去，你又走回原來的日子了?！?/span>

“不，這不一樣?！?/span>

她抬頭，眼神明亮：“我有一個(gè)人要等?！?/span>

荼靡花開過第二回，天一直在下雨。令在林間磨著竹杖，遙遙地望見一個(gè)披蓑戴笠的人影往山上來。

那是博士。她知道，但她沒上前迎，只悠悠念道：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那人到她身前來，摘下斗笠。漫天的雨。

“是我怠慢了，不曾迎接遠(yuǎn)客?！?/span>

他問她：“那首《鳳求凰》，是奏與誰聽？”

“誰有求，便奏與誰聽?！?/span>

她一敲竹杖，滿地碎玉：

“求得了嗎？”

“得了?！?/span>

“那最好?！?/span>

她拄杖下山，方走兩步，便停住，回眸笑道：

“客人，我還有一事相問?！?/span>

竹杖落地，兩年前的那個(gè)秋夜里，他聽到自己的胸口里也有如此聲響。那夜他向她袒露了許多不曾言明的想法，它們是猛藥，足以殺人，也足以救人。她一句句聽著，滿夜的秋霜都凝在他們的肩上。最后他問道：

“如果我的臉印在了通緝令上，你會(huì)怎么想？”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他們相視一笑，隨之到來的又是沉默。他的手指探上她的指尖，又在相觸之際退開。

“我要離開，是嗎？”

“知己難逢?！?/span>

“我不會(huì)長(zhǎng)眠。”

“可我會(huì)入夢(mèng)?！?/span>

他望著自己的指尖，喃喃地說：

“直到我來找你，你身邊站著的這個(gè)我，都將入夢(mèng)?！?/span>

她怔怔地望著他，垂下眸，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月色闌珊，他單薄的身影行向遠(yuǎn)方。她問他：

“你是誰？”

他站住，回頭，她望見他的眼中噙著淚。他笑得沉默，可她卻聽風(fēng)聲嘹亮。

在這場(chǎng)秋雨里，她再次問出這問題，而他的雙眼飄過山色，落到她的眸間：

“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