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白駒》(20)
銀坑
? ? ? ?陽光溫暖地照在山谷里,每一片葉子都在閃閃發(fā)亮,現(xiàn)在可以清晰地看見整個村子。
逍遙津是一個,或者說曾經(jīng)是一個,很大的村落。兩層的坡頂木樓一座接著一座,總有百來戶人家,木籬笆上開放著碗口大小的薔薇,屋檐下的紫藤蘿隨風搖曳。所有的木樓都是倚山而建的,圍繞著中間平整的廣場和一座高敞的通廳。這不是東陸的建筑風格,起碼索隱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建筑。廣場是用大塊的紅石鋪就的,石縫的間隙里探出一些不屈不撓的牛油草來,給紅石鑲上了一條條好看的綠邊,幾只母雞不緊不慢地在廣場上撿食蟲子。一切都顯得安詳平靜,只是沒有人的氣息。這顯得如此不協(xié)調。
如果隨意走進一戶人家,應該還能看見灶臺上熱氣騰騰的粥菜,這樣才完美吧?索隱是這樣想的,這是他喜歡的氣氛,就像他的家鄉(xiāng)一樣,雖然他的村子并沒有逍遙津這樣富庶潔凈。
本質上而言,索隱并不是一個天驅武士,挑起他人的負擔不是他擅長的。他甚至還不能管好自己的一切。名動鷹旗軍的神箭手對于爬上更高的階級沒有什么興趣,天驅舊部之中,也只有他還不是一名領兵的軍官--對于這點,尚慕舟曾經(jīng)當面敲打過他,倒是界明城由著他的性子。職責這個東西是不能強加于人的,但即使索隱無心與此,只要他還在鷹旗軍中一天,就無法抗拒人們的期望一點一點在他的身上沉積凝聚。青石戰(zhàn)端才起,他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感受到了這樣的變化。所以會來到鷹旗軍中,只能說是機緣巧合,而將他綁在軍中的,更多只是同生共死的那份軍中弟兄的紐帶。他畢竟還年輕,血畢竟還是熱的。
逍遙津那陌生而熟悉的氛圍讓他短暫地失神了。僅僅是眨眼的功夫,他的幻想已經(jīng)穿越了許多的時間和空間:一個小小的院落,細碎的花兒在怒放,菜畦里綠油油的,肥胖的黃狗在腳邊蹭來蹭去,屋里明月一樣的人兒正把鍋勺弄得叮當作響。他用力往門里望進去,想看看那人兒的模樣。
“這是半夜?!倍厒鱽淼统恋囊痪洹K麟[這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路牽機和走在前面的云紋。他那短暫的迷離被路牽機抓住并用最簡短的語言擊退,索隱面紅耳赤。
“你倒是很自信?!痹萍y扭過頭來,指著天上的太陽,“然而這陽光也是虛假的么?”
是很有質感的陽光,落在身上可以感覺到那份溫暖,但這一定是幻象,路牽機清楚的記得,幾步之前,他們還站在星光照耀下的逍遙津外?!懊匦g可以改變人的五感,所以這也是假的?!彼蛔忠活D地說,像是說給云紋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云紋笑了起來:“若是把五感都蒙蔽了,還有什么是可以探索真實的?”云紋的笑容很奇怪。一般人笑起來總是會顯得更有魅力,云紋的笑容卻象一道鐵色的幕布,牢牢地遮斷了真實情感的流露。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笑容,路牽機嗅到了清晰的挑釁意味。他試圖反駁,一時卻拿不出論據(jù)來。
如果五感都蒙蔽了,也就是蒙蔽了人對這世界的認知,那個時候有什么是真實的呢?索隱有答案,他會單純地相信自己的感受。單純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他們不用去想感受的來源。但是路牽機不行,他的心里有那么多交戰(zhàn)和掙扎的念頭,連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個會永久地占據(jù)上風。
“別想了?!霸萍y打斷他,“以前想不明白的,現(xiàn)在也還是想不明白。”
“以后呢?”路牽機不由自主地追問。
云紋邁步走向廣場正中的敞廳:“過一會兒就能看到?!?/p>
敞廳的屋頂原來是這個樣子,中間也是個大大的窟窿。廳中間是一個紅石的壇子,清澈的水槽里泡著一塊版子。淡灰色的版子上描繪著細致的圖案。第一眼看上去就能看見它的繁復精美,但是看不明白上面到底是什么內容。路牽機望著灰版,心中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受,他伸出手去,想輕輕觸摸那些圖案。還沒有能夠觸及那版子,他的手指就感受到了一陣涼意,是冰,然后那冰碎裂不見,手指搭上了堅實的角質,這是索隱的弓梢。
“不能摸。”云紋的聲調沒有起伏,他說話的那種老練和冷漠與他的年齡明顯不相配?!笆桥??!彼麟[盯著云紋的手,慢慢收回了逐幻弓。這個少年的秘術收放自如,施用的時候完全沒有先兆,就算緊緊盯住他其實也是一樣的難以提防。不過他也能感覺到,起碼云紋剛才的秘術沒有什么惡意。
“砒霜……”路牽機醒悟過來,“這是銀版?”他聽說過這種占星術,把書寫過秘術咒文的銀版浸在砒霜液里,放在露天,銀版就能記錄它能感應的星辰的軌跡。銀版放置的時間越長,所能記錄的信息也就越多。這比在經(jīng)天儀上閱讀的軌跡更加精確,由于銀版所能感應的星辰力是可以操縱的,因而也就更容易使用。
云紋點了點頭,“從六月到六月,這是完整的一年?!彼w細的指甲劃過了銀版,留下一條鮮明的痕跡,“這是八月的居芒。”居芒的軌跡在那條線上爆發(fā),震動得厲害,周圍的輔星都被卷進它形成的亂流里面去了。
“這是什么意思?”對于頭緒繁瑣的星象理論,路牽機和其他人一樣無知。
云紋微微揚了揚眉毛,表示對這種無知的驚異。以他的年齡作出這樣的姿態(tài)來本該是可笑的,但是路牽機和索隱都笑不出來。盡管不知道他會說出什么,他們都相信那一定是極其重要的。
“地上的一切只是星辰的投影?!痹萍y豎起食指,阻止兩名鷹旗軍武士可能的質疑,“或者說在大地上發(fā)生著的事情,在諸神的領域中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所以會存在占星術,并不是預測未來的理論,只是對星辰運動的解釋。既然地上的一切都是投影,那么解釋出星辰的運動就能解釋出大地上的變化。這里有一點是關鍵:這個解讀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存在一個時間差。也就是說星野中的變化并不是立刻反映在地上的?!彼钌钗艘豢跉?,“占星士是試圖追逐這差距的人。可如果真的能追上這時間差,會意味著什么呢?”
“了解諸神的奧秘?”畢竟是鷹旗軍中第一的智將,路牽機立刻抓住了云紋的話頭,“若是沒有了時間的障礙,是不是就可以了解諸神的運行,甚至……”他的心也劇烈地跳動起來,“甚至預測諸神的行為?!”他被自己的這個結論嚇住了。這是荒誕的,他用力搖了搖頭。如果能把諸神都收在掌握之中,不就成為了神上之神?可這又怎么可能呢?難道諸神還有更多的創(chuàng)造者?
“如果所有的星流都起于一點,那么在這一點之前呢?空空蕩蕩?空空蕩蕩也是一種存在。又或者,就像當初星辰的碎片墜落成了荒蕪的大地,星辰本身也是一個更高世界的投影……”云紋看著路牽機急劇變換的臉色,不由笑了起來,路牽機果然是一個心猿意馬的人。他只是個武士,一個立志建功立業(yè)的武士,占星士和秘術師為之困擾的念頭不應該成為他的魔障。可若非如此,他又怎么會成為決定這世局的關鍵人物?“這是一個很精彩的世界吧?所有一切的原點都在于時間。只要掌握了時間的秘密,就能掌握一切,成為超越諸神的人。”云紋的衣袍被勁風鼓瞞,容顏也變得燦爛奪目,當他說到“超越諸神”四個字的時候,喉中滾動的雷聲一直響徹天際。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路牽機醒悟過來,如果他們也是星野的投影,那么主宰路牽機的那顆星星永遠不會和創(chuàng)造者并道而馳。
“因為你是最重要的。”云紋又恢復了溫和的形象,用幾乎是耳語的聲音勸誘他,“你是改變一切的人,你!是背叛者?!”
“背叛者?!甭窢繖C幾乎被這三個字釘在廣場上。他還不了解到底是背叛什么,但是這個詞蘊含的巨大威脅讓他從頭頂涼到了腳跟,他無力地搖了搖頭。象他這樣熱情而堅定的戰(zhàn)士,怎么可能是背叛的那一個?
“他說的是六月到六月,所有的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彼麟[大聲說,他舉起了手中的逐幻弓,淡藍的銘文在閃爍,“如果我們是這樣重要的人,那么我也能夠成為一個掌控者。”話聲中,搭在逐幻弓上的那支水晶玫瑰一瓣一瓣的墜落了花瓣,露出藍森森的箭頭來?!罢f吧,我們,不是我和路牽機,是我們所有的戰(zhàn)士,是不是穿越了古道!”
云紋輕輕鼓掌:“果然是了不起的弓啊!真的是為你這樣的人量身定做的。”他收起了輕視的笑容,“你想知道么?不用問我,今天已經(jīng)是六月十九,青石之戰(zhàn)早就結束了。好好想想,你們都記得?!彼D向路牽機,“你記得么?那個響水潭邊的女子?!?/p>
路牽機只覺得眼前一花,許多凌亂的畫面募然奔來眼底,一朵紅色在左右跳動,讓他艱難于呼吸視聽。
“還有你?!痹萍y對索隱說,“你看見屋子里那個人是誰了么?”他指著左近的一間木屋,木屋忽然就變成索隱先前想象的模樣。索隱告訴自己不要轉頭,卻難以抵御這樣的誘惑,他緊緊地拉著弓,眼角的余光鉆進了并不明亮的廳堂。但廳堂里并不是明月一般的女子,而是熊熊的烈火,刀光和馬嘶,然后才是忽然出現(xiàn)的那個婀娜身影。
“妖人?!彼麟[呻吟了一聲,想要松開弓弦,卻沒有聽見冰牙箭離弦的那聲熟悉的尖嘯。他轟然倒地,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依稀看見云紋捏著那支水晶玫瑰站立在他的身邊。
“真傻,”云紋的聲音空洞恍惚,“你可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人物?!彼炎鞙惖剿麟[的耳邊,“你只是一個終結,變化的終結,背叛者的終結……”索隱就在轟鳴的“終結”聲中徹底失去了意識。
眼皮上覺得溫熱和明亮,索隱不自覺地睜開了眼睛,已經(jīng)是早上了。身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輜兵,呼嚕聲響成一片。倒是那些大角和山馬早都醒了,三三兩兩地散在山坡上吃草。
索隱看了看身下,他和輜兵們都睡在紅石的廣場上,這是逍遙津的中心。
陽光溫暖地照在山谷里,每一片葉子都在閃閃發(fā)亮,現(xiàn)在可以清晰地看見整個村子。逍遙津是一個,或者說曾經(jīng)是一個,很大的村落。兩層的坡頂木樓一座接著一座,總有百來戶人家,木籬笆上開放著碗口大小的薔薇,屋檐下的紫藤蘿隨風搖曳。所有的木樓都是倚山而建的,圍繞著中間平整的廣場和一座高敞的通廳。只是這村子像是廢棄久了的模樣,木樓上爬滿了青藤,把門戶都纏死了。廣場是用大塊的紅石鋪就的,石縫的間隙里長出來青翠的牛油草,厚厚的在紅石上面鋪了一層,難怪這一夜睡得這樣舒服。
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對,索隱想,他總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他用力拍拍腦袋,頭疼的厲害,卻什么也想不起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這個廣場上的。
忽然有濃郁的香味傳過來,索隱抽了抽鼻子,扭過頭來,原來是邊俊正在煮什么東西。
“你倒起得早。”索隱跟他打招呼。
邊俊抓了抓頭,不好意思地笑:“以前做道兵的,習慣了起早,太陽一照到臉上就醒了。對了,索爺,這里好多的松茸啊,大得出奇了都。我剛才揀了好多,煮鍋粥呆會兒大家喝了有力氣趕路。這松茸可是好東西啊……”
索隱聽他喋喋不休地講了好一陣子松茸的好處,還是猶豫地打斷了他:“邊俊,昨天睡得太沉,都忘記怎么回事了。咱們怎么就這樣睡了一地,連個放哨的都沒有?”
邊俊愣了下,看著索隱好一陣子,才確定他真是忘記了:“不就是找到了這個什么逍遙津么?然后發(fā)現(xiàn)是廢棄了多少年的村子,啥也沒有。夜深了,索爺你怕這地方有古怪不讓大家四下走動,結果是路將軍在那個敞廳里發(fā)現(xiàn)了好多陳酒。晚上冷么,大家就圍著篝火喝酒。奶奶的,那酒又甜又厚,誰知道后勁那么大?喝了幾碗大家就都倒下了。索爺你原說是要去放哨的,走了沒幾步也摔下了。后來……后來我也不記得。再后來我就醒了。這酒勁雖然大,倒是不上頭?!彼嗣X門,“一點不頭疼?!?/p>
被他這一說,索隱越發(fā)覺得頭疼得厲害,用力吸了一口氣才忍住沒叫出聲來。他扶著腦門環(huán)視了一圈,沒有看見路牽機的蹤跡。
“路將軍啊?”邊俊知道他在找誰,“他起得比我還早,剛才說去看看路怎么走。去了有一陣子了,該回來了。”
索隱擺擺手不再說話,扶著頭看邊俊燒火,好一陣子,頭疼才算過去。
邊俊看他臉色不好,也不敢多問,一邊燒火一邊東張西望。
索隱看著跳動的火苗,有什么東西在喉頭跳動,終于忍不住問出來:“邊俊啊,我怎么記得昨天夜里這個火是藍的呢?”
邊俊“哈”了一聲道:“索爺說笑,這火苗子哪里有藍的……”話沒說完,他看見索隱眉頭一皺,不敢再說。心里暗暗嘀咕:索隱這個人平實話雖然不多,倒是和善的很。雖然號稱是宛州第一的神箭,卻從來不拿架子,不知道怎的,今天顯得這樣古怪。
別的東西想不起來,索隱很確定的是前一天的夜里肯定看見過藍色的燈火。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但是這個逍遙津總給他不太好的感覺。他站起身來,天光已經(jīng)大亮了,該把輜兵們叫起來。
還沒等他出聲,忽然聽見村子東頭的山崖下面?zhèn)鞒鲇崎L深邃的吼聲“嗚……哇………………”,音量說不上大,可是低沉強勁,在人心里敲得砰砰作響。
這一下,所有的輜兵都坐了起來。尾音不盡之際,山的那頭也傳來了回響,“嗚……………………哇……………………”雖然是遠,倒是拖得更加悠長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來的,只聽得人都喘不過氣來。
輜兵們都嚇得傻了,好久才有人說:“什么,什么,什么東西?”索隱本能的掣出弓來,逐幻弓在陽光下溫潤閃亮。他不由愣了一下:為什么要拿出弓來看呢?最順的動作不是應該搭箭開弓么?
正沒有計較,忽然見邊俊指著村子東頭說:“路將軍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