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生民何罪(下)
第十七回 民心
盧遐等四人向檀羽、尋陽辭行道:“多謝檀公子、尋陽公主救命之恩,漢中再不是可居之地,我們這就返回平城,檀公子、公主保重。日后若有用得著我們之處,請隨時傳一封信到平城。”
檀羽早知他們已有離開漢中之意,也不挽留,就此與他們別過。那邊尋陽也與他們一一見禮,這些日子禍福與共,也令他們多了一層情感。待告別完,檀羽方和尋陽、木蘭、慕容白曜等迅速返回上邽縣城。
上邽的宋軍已經(jīng)撤走,城門暫時開放,林兒正在指揮兵勇加固城墻、補充軍需。見檀羽等人終于回來,林兒興奮地跑過去迎接。誰知還沒下車,檀羽就抱怨道:“林兒你怎么這般糊涂?!?/p>
林兒大奇,忙問怎么回事。檀羽道:“我從漢中過來,見沿路麥子都已成熟,你怎不趁宋軍撤走的間隙組織人馬立即搶收,還在這修什么勞什子城墻。”
林兒這才恍然大悟,尷尬地小聲問跟過來的蘭英道:“怎么麥子這時候熟?。俊?/p>
蘭英微微一笑,道:“冬小麥一般四月底五月初成熟,算算日子應該還有幾天。不過今年雨水充沛,所以收成提前了吧。羽弟,林兒從小未習農(nóng)事,這怪不得她,要怪怪我吧,沒有提醒于她?!?/p>
檀羽道:“我沒怪罪你們,只是這事萬萬拖不得,收了糧食才有打持久戰(zhàn)的本錢。林兒你趕緊發(fā)告示,讓百姓們迅速搶收,然后堅壁清野。我們家那幾百畝田地也讓和夫子趕快組織人馬去,務必在宋軍回來前把麥子收回城中?!绷謨狐c頭稱是,火速跑回城去。
當下也不耽擱,鄉(xiāng)勇佃農(nóng)齊出動,浩浩蕩蕩,去地里搶收麥子。識樂齋諸人也不落人后,只是真正的熟手只有檀羽、蘭英、仙姬、令華四人,其他如林兒、尋陽等從未下過地的,也只有在旁邊遞遞水什么的,出不了什么大力。
如此一忙活,不過兩天時間,縣城周邊鄉(xiāng)村的土地全被搶收完畢。和其奴年前購置的幾百畝土地,所得甚豐,加上前面府庫已經(jīng)換到的糧食,夠上千名兵勇一年的口糧。和其奴看著滿滿的倉廩,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連日忙碌,待收割完麥子,識樂齋諸人總算聚在了一起,講述著蘭英燒屋和檀羽、尋陽在漢中的故事。檀羽緊握著蘭英的手,對林兒道:“英姊是可以任大事的?!绷謨簠s好奇地問起了三少主的情況,檀羽對此一無所知。
林兒不禁奇道:“好神秘的女子呢,她有這么大的能力,卻甘愿獨守深閨,被陳慶之金屋藏嬌。雖然陳慶之的確很有魅力,不過這還是很神奇。真想和三少主聊聊天,看她是怎么想的?!?/p>
檀羽道:“以后一定有機會的,不過我們得首先把眼下的戰(zhàn)事挨過去。林兒,如果宋軍再來,你打算怎么應對?鼓雖然厲害,可畢竟對自己人的殺傷也大,保濟丸也只能起緩解作用而已,所以是不能長期使用的啊?!?/p>
林兒神秘一笑,回頭向木蘭道:“把我們新的秘密武器給阿兄看看。”
木蘭便從懷中取出一個木制的匣子,對著墻壁一撳機括,登時從木匣中激射出六根鐵箭,全都緊緊扎在墻上,有的還在微微顫動。
眾人見這不起眼的小匣子竟有這等威力,若射在人身上,還不把人射成篩子,全都嚇白了臉。
檀羽驚呼道:“這就是金匠手說的‘梅花袖箭’?果然是殺人的利器呢。這也是英姊完成任務的獎勵啊,看來此戰(zhàn)獲勝,英姊是頭號功臣?!?/p>
剛說完,司馬靈壽進來稟道:“宋軍的七八支小隊如入無人之境,幾天時間已攻下漢中周圍的所有州縣。不過他們和以前的宋軍不同,并沒有下令屠城,而是攻下一城就直接轉向下個城池,絕不逗留。唯一苦的是百姓,現(xiàn)在聚集在漢中城下的難民已有數(shù)十萬之多了。”
林兒搖頭道:“我們雖然守住了上邽,可仇池的百姓終究要遭受流離之苦。”檀羽也嘆道:“我們這段時間四方奔走,最終仍然沒能挽回敗勢,南朝人還是笑到了最后?,F(xiàn)在我已經(jīng)徹底迷茫了,到底我們應該怎么做,才是對的呢?”眾人聞言,無不悵然。
唯有一向沉默的尋陽小聲說道:“羽郎,我覺得我們沒有敗。我常聽師尊說,一時的勝敗興亡,都是須臾間的事,一千年后皆歸了塵土,這世上唯有民心永存。所以《六韜》上說,為國之道,愛民而已;《三略》也言,圣人之政,降人以心。此戰(zhàn)我們雖沒能保住城池,可收獲了民心。相信無論再過多少年,漢中的百姓都會將‘水心仙子’、‘火娘子’的名字口口相傳,這不就是我們的勝利嗎?”
檀羽聞言,為之一振,說道:“是啊,我剛才太過執(zhí)著了。當年永嘉之亂,晉室消亡,然而華夏之歷史卻永世流傳。漢中此番雖落入奸人之手,但只要這股浩然之氣還在,就仍有希望。謝謝你,公主?!?/p>
兩天后,宋軍乘著勝利的余威再次回到上邽城下。不過可能是還對魔音有所忌憚,他們并沒有攻城,仍由劉駿一人在城下叫戰(zhàn)。
城樓上此時多了武藝不弱的慕容白曜,聽到下面叫罵,就要請命出戰(zhàn)。林兒止住他道:“據(jù)我看,似乎這劉三郎也沒有再戰(zhàn)的意思,他今天的叫罵聲明顯沒有剛開始時那么有力。我這幾天一直在想,這些宋軍既然是他的部族親軍,那就應該和他感情很好才對??墒情L途跋涉來到漢中,大半的弟兄陣亡,剩下的還在這忍受兵戎之苦,這劉三郎也一定會覺得難過吧。”
檀羽道:“是啊,這也一直是我不解的地方。他們來漢中難道就為了耀武揚威嗎?我倒覺得他們也一定中了奸人之計,才會來此搏命。如果我們能查出這個奸人是誰,說不定還能令他們幫到我們呢。只可惜現(xiàn)在被困于此,想去調查也沒辦法?!?/p>
正說著,木蘭在外面呼喊:“主母快出來看看,遠處來了一支軍隊?!北娙嗣θコ穷^觀看,果見一只數(shù)千人的人馬正往上邽縣城而來,看服色應是仇池軍,只是個個面呈土色,應是一群殘兵敗將。
那支殘軍領頭的是一個中年將軍,雖然其麾下兵卒皆有頹色,這位將軍卻戰(zhàn)意十足,見上邽城就在眼前,立即催動戰(zhàn)馬向前,口中大聲叫道:“島夷休要猖狂,我來戰(zhàn)你!”待他走得近了,林兒才看清模樣,竟是楊保宗麾下那員虎將楊文德。
城下本已叫得有些懶洋洋的劉駿突然聽到有人應戰(zhàn),不由得精神一振,倒提著手中大刀,向來將望去。見對面正是那次在己方陣中橫沖直撞奪去數(shù)十條人命的楊文德,他眼中登時泛起一道精光,大喝道:“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為我死去的弟兄報仇。來啊,與我大戰(zhàn)三百回合。但凡有兩個人離開這里,你我就算不得英雄!”
那邊楊文德提長矛沖進戰(zhàn)場,雙方劍拔弩張之勢已成,一場惡戰(zhàn)一觸即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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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單挑
楊文德一聲冷笑:“英雄?真真可笑。這城樓上指揮作戰(zhàn)的皆是女子,你這賊廝成天和女人叫戰(zhàn),也配稱英雄?”
劉駿詫道:“你說我的對手是女子?”
楊文德道:“你難道沒聽小兒童謠唱嗎?須眉跑,女子強,城頭樗蒲戲南王。武陵親王呱呱叫,水心仙子不忙慌。哪天公子做國主,肚皮吃飽有余糧。”城頭上的兵勇聽到他唱的童謠,迸發(fā)出一陣狂笑,整個戰(zhàn)場都被笑聲包圍。
劉駿被笑得怒從心生,喝道:“你們這些索虜,只會拐了彎罵人,敢在刀下見真章嗎?”
楊文德也是大吼一聲,道:“有何不敢,看矛!”說著舉起長矛便向劉駿刺來。劉駿撐起大刀應對,雙方立時戰(zhàn)在一處。
這一戰(zhàn)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兩人都是以勇猛著稱,刀與矛相接,全是硬碰硬,鐵器相撞,不時發(fā)出火花和刺耳的噪音。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于生死搏斗之際,只有盡出全力,以命相拼,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這兩員沙場悍將,焉能不知這個道理,每招每式,都是直指對方要害,只要稍一閃神,命就送在當?shù)?。城上城下的?shù)千人,全都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看著兩人這場惡斗。這其中還有不少第一次上戰(zhàn)場的新兵,相信看一場這樣的單挑,以后的沙場生涯也會有所不同的。
然而就在這時候,遠處又來了一支人馬,遠遠看去,數(shù)倍于這支殘兵,風風火火地開了過來。殘兵中一人大叫道:“不好,追兵到了!”
戰(zhàn)場上的楊文德聽到這聲呼喚,出矛將迎面砍來的大刀格住,對劉駿道:“追我的人來了,你敢放我回去,明天再來與你決戰(zhàn)嗎?”劉駿道:“你們這些索虜毫無信義、詭計多端,放你回去,再龜縮城中,哪還會再出來?!睏钗牡碌溃骸拔液伪卣E你,你自己看遠處是不是有軍隊來?!?/p>
劉駿抽冷子往回一瞧,果見遠處黃沙漫天,確是有大軍將至,他心中猶豫片刻,方才放開大刀,說道:“好,我放你走,明日辰時我還在此處等你?!?/p>
楊文德收回長矛,于馬上一抱拳,道聲:“定不失約?!北愫魡咀约翰肯峦线灣窍露鴣怼?/p>
樓上木蘭見狀,說道:“他們好像想進城,怎么辦?”
林兒急道:“快開城門放他們進來?!?/p>
可后面的漂女卻上前阻道:“仙姑,你要想清楚啊。”
林兒回頭問道;“怎么了?”
漂女道:“我說出來你可別生氣哦。雖然你說我不該懷疑自己的伙伴,可這個楊文德也不是我們的伙伴啊。上次見他已是半個多月前了,我們怎么知道他這半個月都做了什么。”
林兒身子一震,“是啊,我太大意了,還好有美女你提醒。阿兄你怎么看?”
檀羽沉吟道:“這個楊文德我是第一次見,對他不了解,我也沒法評斷。你們和他接觸過的拿主意吧?”
林兒又回頭看向司馬靈壽,除了自己,就只有他在楊保宗軍中時間最長了。司馬靈壽想了想,道:“如果楊將軍已經(jīng)叛變了,要么是投靠了南朝人,要么投靠了楊保熾。剛才那場惡戰(zhàn)不像是演戲,所以不應該是前者。而對于楊保熾來說,他有兩萬人馬,完全不必派什么奸細進城的?!?/p>
林兒聽她分析得有理,又問漂女的意思,漂女想了想也就點頭同意。于是林兒道:“木蘭姊,全軍列陣,我親自去迎接這個楊將軍?!?/p>
城門一開,楊文德手下約三千人馬悉數(shù)進城。林兒領著識樂齋諸人候在城門后,見楊文德身后還有二人,正是楊頭戌和任朏。
三人見林兒相迎,快步過來,拜倒在地。楊文德道:“末將楊文德,率麾下三千殘部,特來投靠女公子?!?/p>
林兒凌空一扶,柔聲道:“楊將軍請起,上邽得將軍相助,真是如虎添翼啊?!?/p>
楊文德起身走到楊頭戌、任朏二人旁邊,介紹道:“楊副將和任軍師,小姑都見過。我手下這些兄弟多是楊副將以前軍隊的人,如何安置,還請小姑示下?!?/p>
林兒道:“讓木蘭姊來安排吧,楊將軍請隨我城樓上敘話。”說罷眾人又重新登上城樓,各自坐定。
林兒這才問道:“自從我們離開劍閣后又發(fā)生了什么?楊保宗將軍呢?”
楊文德嘆了口氣道:“自從小姑走后,保宗兄就下定決心要生擒南朝島夷,所以下令全線進攻??僧吘箶潮娢夜?,難以對敵,兄身負重傷,我們只能撤退。沒想到的是,南人倒沒來追我們,反倒楊保熾的人來了。他的名義是我們越境行軍,犯了謀逆大罪。就這樣,我們在前面跑,他們在后面追,偶爾接觸上,我們倒不怎么吃虧。但畢竟他的人馬十倍于我,而且糧草充足,就這樣拖下去我們只有被拖垮的命。所以兄才決定來投靠小姑。然而前天夜里,兄終于傷重不治,歸天了?!彼f到最后,竟快要落下英雄淚來,旁邊諸人無不受其感染,一陣傷懷。
楊文德停了一下,突然再次拜倒,“任朏和我說,檀小姑率眾抗擊宋軍,那是為百姓稱頌的。而我們卻被定為謀反大罪,小姑必不肯接納我們,因為這是把惡名往自己身上攬。可沒想到,剛才小姑卻親自下城迎接。如此恩德,末將終生難忘。日后就算粉身碎骨,必為小姑馬首是瞻?!?/p>
林兒再次扶起他,“各位將軍都是忠勇之士,別人不知道,我們豈會不知。如若將你們拒之城下,以后如何能心安。楊將軍無需多想,上邽城積糧甚豐,守他幾個月沒問題,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當務之急,我想在城中找塊地方,給楊保宗將軍和所有戰(zhàn)死的軍士建一個祠堂,讓上邽的百姓世世代代都能記住他們?!?/p>
當下林兒就讓和其奴去籌劃祠堂的事,且不細說。
城外,追擊而至的楊保熾見楊文德一部進了上邽城,便下令手下大軍將北、西、南三門團團圍住,東門則仍由劉駿一部鎮(zhèn)守。楊保熾還下令軍士中嗓門大的,輪番在城下叫喊:“交出反賊楊文德!”喊歸喊,他們卻絲毫沒有攻城的意思,將營盤扎在了弓箭射程之外的地方。林兒見狀,便下令眾軍守好城門,不準擅自出城。
次日一早,劉駿果然如約又來到陣前叫戰(zhàn)。城樓上楊文德道:“主母容稟,昨天我與這敵王約定,今日辰時再與他一戰(zhàn)。請允許我單騎出城去會他,否則被他笑我是失信之人?!绷謨簡柕溃骸澳阌X得武陵王人怎么樣?”楊文德道:“單純豪爽,是個不錯的對手?!绷謨狐c點頭:“去吧,小心一點?!?/p>
楊文德于是跨上戰(zhàn)馬再次出城。劉駿見他出來,笑道:“你這仇池人倒是守信用。來來來,今天要好好與你打個痛快?!?/p>
楊文德二話不說,舉起長矛便沖了過去。二人又酣戰(zhàn)起來。
城上木蘭一面觀戰(zhàn),一面小聲對林兒道:“今天這仗打得有趣?!薄霸趺戳??”“昨天兩人是以命相搏,招招都是殺手。今天卻很默契地見招拆招,很有英雄惜英雄的意思?!薄斑@樣看來,宋軍對我們已經(jīng)沒有威脅了?,F(xiàn)在的問題就是,其它三門的仇池軍我們該怎么應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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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忠烈
一連幾天,楊文德和劉駿每天都在城下交戰(zhàn),彼此誰也沒傷到誰。原本亡命的對戰(zhàn),倒似成了以武會友。
這一日,城上的羽、林等人正在坐看兩人斗武,漂女突然跑上來對檀羽道:“檀生,我按你說的辦法,去觀察仇池軍的炊煙。結果發(fā)現(xiàn),北門和南門的炊煙都很正常,唯有西門有些奇怪。那點炊煙恐怕連煮一千個人的飯都不夠?!?/p>
檀羽大奇:“有這等事?林兒我們過去看看?!?/p>
眾人忙風風火火趕到西城,極目眺望,果見對面軍營中的炊煙非常稀散,絕不像有六七千人吃飯的樣子。檀羽忙問:“是今天才這樣的嗎?”漂女點點頭。檀羽疑惑道:“憑空少了五千人?這些人哪去了?為何只有西門這樣?”林兒道:“西門通向什么地方?”檀羽經(jīng)她一問,立時大悟,驚呼道:“不好,是吐谷渾塢堡!”
他這一呼,眾人立時明白了什么,一股不祥的氣氛迅速蔓延。后面仙姬還有些不明就里,問道:“我們塢堡怎么了?”
檀羽卻來不及理她,只對林兒道:“快組織人馬突圍前去救援,晚了可能出大事!”
林兒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轉頭看了一圈,見到了人群中的慕容白曜,便道:“慕容香主,點齊一千人馬,將所有梅花袖箭帶上,出城前往吐谷渾塢堡。”
慕容白曜得令,便下城武裝整齊,領著一千人馬出了城。
這慕容白曜是長樂幫的高手,實力近七袋,是諸人中除重傷前的木蘭外武功最好的。再加上殺人的利器梅花袖箭,慕容白曜率領的人馬頃刻間便沖毀了對面的軍營,留下幾百具尸體,揚長而去。
城上的林兒感嘆道:“這暗器果然是犀利無比。有了它,即使想全部人馬突圍,也不是難事吧?!?/p>
誰知檀羽卻黯然道:“雖能突圍,可突圍后我們又能去哪里呢?”
當天下午,林兒派了司馬靈壽和韓均前去偵察,韓均不時回報戰(zhàn)況。果然,那五千仇池軍昨天夜里就秘密前往了吐谷渾塢堡,雙方發(fā)生激戰(zhàn)。不過仇池軍人馬眾多,不是塢堡可比,塢堡損失極其慘重。慕容白曜的人馬趕到后,正在幫助突圍。
仙姬聽到戰(zhàn)報,差點暈倒過去。蘭英和尋陽忙過去扶住她。仙姬問道:“他們?yōu)槭裁匆ゴ蛭覀兊膲]堡?我們又沒做錯什么?!?/p>
林兒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有些人就是從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但玉娘一定要堅強,一定要相信林兒、相信檀公子,相信我們大家都會站在你身邊的,答應我好嗎?”
仙姬感受到了從她手心傳來的熱度,心情總算略為放寬。
眾人繼續(xù)急切地等待消息。直到午夜時分,城外響起整齊而快速的行軍腳步,慕容白曜終于帶著人馬回來了,隨同的還有數(shù)十個羌人。阿才被人抬著,顯然已經(jīng)受了重傷。
林兒忙令開了城門放他們進來,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城下。
慕容白曜見到林兒,急道:“阿才首領被亂刀砍傷,快救他!”
林兒趕緊過去抓起阿才的手臂來把脈,卻只感脈象散亂,已成傷重難治之勢。林兒頓時一陣心涼,可還不死心,喚漂女道:“你來試試。”
漂女依言過去把脈,把了半晌,這才抬頭看向林兒,眼神中哀傷之情快要滴出來了,顯然林兒的判斷是正確的。
剛一見到阿才就撲到他身邊的仙姬,見二人都不說話,忙問:“小姑,快給我阿爹用針???”可林兒和漂女誰也沒有動,仙姬有些失去理智地叫道:“你們怎么了?求求你們救我爹爹,求求你們?!焙竺娴奶m英見到林兒、漂女的表情就明白了,忙過去扶住仙姬,溫言安慰她。
這時,平躺著的阿才抬起手來,仙姬忙伸手過去握住。阿才用顫微的聲音道:“別逼檀小姑,阿爹自己知道,我已經(jīng)活不成了。”
仙姬聞言,這才淚如雨下,只是叫喊著:“阿爹……”
阿才眼神已有些迷離了,奮著最后的力氣說道:“我還要感謝檀小姑把你帶在身邊,沒讓你經(jīng)歷這場浩劫。把手杖拿來?!迸赃呉粋€中年人聞言,忙遞過來一根木制手杖。阿才續(xù)道:“仙姬,我的女兒,從今天起,你就是塢堡的首領。找到慕利延,是他欺騙了我們,害了我們的族人。殺了他,為阿爹報仇……”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幾不可聞,待到仙姬要回答時,他終于再沒有了呼吸。
全場登時一片沉默,仙姬已不知是該哭還是如何,一時木了。只有后面響起了細細的人聲,令華已在為阿才念誦《往生咒》。
過了很久,才由和其奴找來城里的入殮師,為阿才的遺體整理。前幾天林兒就讓和其奴張羅建祠堂的事,此時雖還沒完成,但也已初見規(guī)模。于是和其奴便將靈堂直接設在了新建的祠堂內,仙姬則披麻戴孝,為父親守靈。林兒怕她過度悲傷,安排了識樂齋所有女子每個時辰輪換去陪她。
城外又恢復了常態(tài)。仇池軍繼續(xù)圍而不攻,楊文德和劉駿斗武的頻次也日漸減少。似乎所有人都保持著某種默契,誰也不愿打破這個平衡。
七天后,阿才入葬的日子。由于城池被圍,無法入土安葬,經(jīng)由仙姬同意,只能改為火葬。祠堂也在林兒的催促下趕工完成。門口掛上了由檀羽親筆題寫的匾額“忠烈祠”,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百姓不會忘記,歷史不會忘記。”阿才的骨灰盒和楊保宗的神主牌成為了祠堂第一批供奉的英靈。
雖然已不再守靈,可仙姬仍舊不肯相信父親已離開,每天仍到祠堂去守孝。林兒索性讓和其奴在祠堂內建了一間小屋供她居住,識樂齋諸女則每天換一個人去陪她。
至于慕利延的事,后來檀羽向堡中人了解,才知道原來慕利延已棄塢堡而去,投靠了楊保熾。檀羽一陣狐疑,雖然他早知那慕利延身具匪氣,不是籠中之鳥??善淙水吘故且环胶纻b,怎會這么輕易地背叛塢堡、成為千夫所指的叛徒?這其中必定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只可惜阿才已死,要查起來恐怕很困難。
此后,上邽就在城外大軍的包圍下,漸漸恢復了正常的生活。正如檀羽所說,即便突圍出去,他們也沒地方可去,索性就守在城內,只是偶爾讓韓均出城去打探外面的消息。原來,北魏朝廷被楊保熾蒙蔽,認定楊保宗就是整個國主案幕后的主使。所以援兵是不會來了。楊保熾也得繼為國主,北朝皇帝嚴旨要將上邽亂軍剿滅。至于東城外的宋軍,楊保熾是如何說項,這就無人能知了。
上邽城內鄉(xiāng)勇和楊文德的部下共有三四千人,由木蘭為首、楊頭戌為副,每日訓練,已漸漸顯現(xiàn)出正規(guī)軍的樣子,戰(zhàn)力極大地提升。鐵鋪利用之前庫存的礦石打造出了許多輕便武器裝備到軍,整個軍隊面貌也是煥然一新。
百姓中有人不愿被困城中,屢屢鬧事。林兒就趁著夜色,開了東城門讓他們出去。東城的宋軍早已達成了默契,對此事睜一眼閉一眼。可即便如此,還是有萬余名百姓不愿離開,一定要誓死追隨檀羽和林兒,這讓眾人無比感動。羽、林二人也就投桃報李,把一些南朝貴族的玩意兒教給百姓們,讓大家在圍城里也能保持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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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送糧
如此春去秋來,被圍上邽城中已有半年多了,城內本身的余糧已所剩無幾。林兒派楊文德出城去打了仇池軍幾次劫,總算能維持城里人的基本需求。
然而入冬以來,北、西、南三門的仇池軍卻突然加強了攻勢,隔幾天就要派兵攻城。他們的戰(zhàn)斗力一如既往地差,輕易就被擋了回去,損失也相當慘重??蛇@卻給城上的林兒出了一道難題,因為仇池軍對自己的糧餉保護得更嚴密了,輕易很難劫到,這讓一城人的吃飯問題凸顯出來。
不光是林兒著急,似乎楊保熾也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攻勢一日猛過一日。雖然城下戰(zhàn)死的仇池軍已有數(shù)千人,可他完全沒有放棄的意思,不斷地增兵來攻城。如此一個多月,未曾間斷,城上的守軍也有些漸感不支。
另一方面,楊保熾找了嗓門大的,每天在城下喊:“城上的守軍,你們公然對抗王師,這是謀反的大罪。我相信你們是受了楊保宗、檀羽等人的蒙蔽,只要你們放下武器出城投降,我保證一概既往不咎。”
一開始,這樣的攻心戰(zhàn)還有些成效,幾個意志不堅定的兵真的翻城出去投降??纱蠖鄶?shù)兵勇皆是因感佩羽、林二人的才華和身先士卒的精神,所以矢志跟隨,那幾個出逃的兵勇倒沒掀起什么大浪來。后來韓均打探到消息,說楊保熾把那幾個降卒當作攻城的戰(zhàn)果抓起來送到了平城。留下的兵勇這才明白,只有相信水心仙子,才是最明智的。
這天一大早,羽、林二人剛走上城樓,就聽見城下鬧哄哄的。二人忙向下望去,原來城下出現(xiàn)了很多難民。這些人扶老攜幼,有的還推著破板車,上面躺著看似快要病死的人。他們正被一群仇池軍在后面驅趕著,向城下走來。韓均早已報告過,由于宋軍的沖擊,再加楊保熾窮兵黷武、橫征暴斂,漢中各州縣已是難民如潮,就連漢中城內,也早沒了以前的繁華,一副破敗之象。從眼下這架勢看,那楊保熾竟是要用難民做擋劍牌,配合他攻城。
“好惡毒的伎倆!”林兒恨恨地罵道,“阿兄,我們該怎么辦?”眼看著難民已快到城門前,林兒也有些著急了。
檀羽道:“開城放他們進來吧?”
林兒道:“楊保熾趁我們開城門之時進攻怎么辦?”
“那就只能巷戰(zhàn)了,看他們有沒有這膽量?!?/p>
“你是說他不敢進城?”
“你想,他要是有那個勇氣,數(shù)萬大軍打我們三千人,早就破城了。正因為他沒那個勇氣,所以才要使出這樣卑劣的伎倆。”
林兒聽完檀羽的分析,立即醒悟,“我明白了,他讓難民進城,只是想從內部瓦解我們。漢中經(jīng)戰(zhàn)亂之后,難民已成暴民。把這些難民放進城來,他們就會與城內軍民分搶僅剩的糧食,從而造成城內的混亂,使我們不攻自破。可是,這楊保熾料定我們不會忍心將難民拒之門外,所以才使出這樣的招式。阿兄,我們真的要開城嗎?”
檀羽笑道:“你其實已經(jīng)決定了,不是嗎?”
林兒也笑了:“醫(yī)者之心,又怎會看著世上的人受苦卻不管呢?!?/p>
兩人就這樣相視一笑,什么樣的艱難困苦,在這一笑間都化為了無形。
當下,林兒立即讓木蘭開了城門放難民進來,后面的仇池軍果然沒再往前,很自覺地退了回去。
然而,楊保熾千算萬算,卻算不到上蒼是會幫有德之人的。羽、林二人剛走下城樓,就看見了人群中幾個熟悉的面孔。那幾人竟是高長恭、陶貞寶、采風和韓麒麟,而陶貞寶正推著一個平板車,上面躺著一個女子,那自然就是鮑令暉!
林兒大喜過望,跑到板車前,拉住令暉的手道:“阿姊,怎會是你們?”
令暉理了理自己的頭發(fā),本來蓬頭垢面的她立時清爽了很多,然后微笑道:“我們來給小妹你送糧啊?!?/p>
林兒大奇,疑惑地看向諸人,只見陶貞寶幾個人都是臉帶笑意,忙問:“到底怎么回事?我有些糊涂了?!?/p>
高長恭道:“師父、師叔,你們可看好了?!闭f著,他轉頭大聲對眾難民道:“大家把東西放下吧。”難民們聽聞,脫衣的、卸車的,應有盡有。
林兒還有些不解,后面的檀羽已經(jīng)明白,向林兒歡呼道:“這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啊!”
原來那些難民的衣裳夾層內、板車谷草中,竟然全藏的是糧食!
守城的兵勇們見難民如變戲法一般竟變出了這么多糧食,立時歡聲雷動。也不知對面陣中的楊保熾能否聽到這歡呼聲,若是知道這暗度陳倉的計策,他會作何感想。
高長恭解釋道:“這是鮑小姑想出來的妙計。我們知道楊保熾這幾天正在四處召集難民,就想出了讓難民夾帶糧食進城的辦法。我給了每個難民一家一百錢,讓他們幫忙。他們每個人可以帶兩斗糧,這樣算下來就有上千石糧食運進城來,可足夠城內的守軍吃一段時間了。我還打聽到,東城的宋軍可以放百姓出去,所以只需讓難民在晚間悄悄出城,他們就不會難為城內的百姓了。”
林兒拍手歡呼道:“太好了!你們可真是及時雨啊,解決了我的心頭大患?!?/p>
當天夜里,識樂齋諸人破天荒地在客棧中擺了酒席,慶祝高長恭等人的回歸。陶貞寶抱著令暉入座,看了看滿座卻似乎少了一人,便問:“玉娘呢?”
檀羽這才將塢堡之事說了,眾人又是一陣難過。
令暉道:“寶郎,你去陪陪玉娘吧?好好待她?!?/p>
陶貞寶點點頭,便獨自一人走去忠烈祠。
祠內此時只有一盞孤燈,一聲聲木魚傳來,讓人聞之不禁惻然。仙姬一個人坐在一張蒲團上,一手敲著木魚,一手緩緩地撥著一串佛珠,口中正在誦著令華教給她的經(jīng)文。她始終沒能從父親故去的陰影中解脫出來,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寄托哀思。
“玉娘?!遍T口響起了陶貞寶低低的呼喚。仙姬輕輕回頭,迷蒙的眼中似乎看到了那個她珍愛的少年身影,口中有如夢囈般地回了一聲:“陶家兄長?!?/p>
陶貞寶走過去,彎腰輕握住仙姬的手。幾個月的痛苦回憶,已經(jīng)讓這個曾經(jīng)天真的少女蒙上了一層灰色。
陶貞寶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都聽兄長說了。玉娘要堅強地活下去,好嗎?陶家兄長雖然沒什么本領,可也愿意照顧你一生一世的,就像檀兄長照顧蘭英阿嫂那樣。你有什么心里話,都對我說,好嗎?”
仙姬漸漸地睜開眼來,這才看清陶貞寶的面容,雖然多了些風霜,可那英氣卻絲毫沒變。她忽然就這樣丟下了手中的木魚和佛珠,如孩童般撲進了陶貞寶的懷里。幾個月的情緒隨著這一撲,完全宣泄出來,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哭起來。
她沒有說一句話,可這一哭,已經(jīng)把她心中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她這一生,已經(jīng)只屬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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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婚禮
客棧內,眾人正在聊著這幾個月分別的情況。
林兒道:“自從上邽被圍后,我讓二郎去過長安兩次,可都沒有碰見你們,我還一直很納悶你們究竟去了哪呢?!?/p>
高長恭道:“江油一別,我就直接去了長安。按你的吩咐,我把鮑小姑他們轉移到了一個秘密居所以防不測,然后才去劉掌柜等處籌集錢款。后來師叔派了那個水匠手來長安,我就索性讓他做了掌柜。水匠手果然是大匠手,制作的胭脂很受歡迎,過路的客商都要順道來買了回去送家中女眷,買賣自然是好得不得了。鮑小姑見商路打開,索性也就沒在鋪子里露過面,連水匠手也不知其居所,所以沒能碰到韓兄。小司馬兄的典質行也走上了正軌,他就把柜上的事交給了手下人,自己回南朝去了。他臨走時讓我?guī)г捊o司馬大俠,讓他不用擔心,安心在此就是。后來,當我籌夠了錢,準備回上邽,才得知上邽已經(jīng)被包圍。我們無可奈何,只能在各地亂轉、打聽消息,直到這次才想到辦法進城?!?/p>
“你們在外待了那么久,應該了解很多消息吧,快和我說說,憋在這孤城中,什么事都不知道?!?/p>
“師叔你知道為什么最近楊保熾要想盡辦法攻城嗎?是因為盧遐先生他們在平城各處游走,宣揚我們的事。這事被北朝皇帝知道了,就開始懷疑是楊保熾有問題,打算派關中的軍隊來問難。楊保熾無奈,就想把事情做絕,先滅掉我們,讓他的秘密死無對證,所以這段時間拼命進攻。師叔只要能拖過這段時間,情況應該就會好了。但是不知你們有沒有想過上邽的未來如何,難道我們就一直這樣抵抗下去?”
他這一問,讓局面立即陷入了尷尬之中。羽、林等人早已不止一次地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可始終沒有結論。
檀羽道:“蘭陵問的我們何嘗沒想過。棄城投降?那不僅我們這些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死去的楊保宗將軍也無法再沉冤昭雪。突圍出去?那又能去哪呢,總不能落草為寇當綠林吧。去平城?我們又沒有鐵的證據(jù)證明國主之死和楊保熾有關,更不能證明他和南朝人有關,我們知道的都不過是猜測和傳言。所以我們才只能一直守在這兒,等待時間來檢驗一切?!?/p>
高長恭點頭道:“這個楊保熾的確相當神秘,我也曾試圖去調查他是否與南朝人有勾結,可所得很有限。他隱藏得很好,并沒有露出什么馬腳。而且目前整個仇池都是他的心腹,令我的調查也是重重受阻?!?/p>
“我猜也是這樣,他們把仇池的整個格局打破,其目的自然是要重新安插他們自己的人,以便完全控制這地方。所以從今后,仇池就只有上邽這一片凈土了,我們更不能輕易放棄上邽,一定要給它找到最好的歸宿?!?/p>
果如高長恭所言,又經(jīng)過了幾天艱苦的守城戰(zhàn)之后,仇池軍攻勢一下子沒了。韓均出去打探之后回來報告:“魏將拓跋齊率軍襲擊漢中,楊保熾回軍途中中了埋伏,被拓跋齊軍生擒,據(jù)傳已被剁去首級,漢中已在拓跋齊的控制之下。眾人歡天喜地,雖然重圍并未解除,可逼走首惡楊保熾,也算是大功一件了?!?/p>
轉眼又是新年,這一年中發(fā)生了太多的事,讓眾人都是唏噓不已。陶貞寶和令暉都接受了仙姬成為小家的一部分,三人也漸漸習慣了在一起生活。林兒突發(fā)奇想:“干脆趁著過新年,把你們的婚禮辦了吧?師弟趕緊把阿姊和玉娘娶了?!?/p>
一向好事的漂女第一個響應道:“好啊好啊,這段時間都快悶死了,結婚就能熱鬧一下子。”
陶貞寶卻推脫道:“不行的不行的,我都還沒準備好呢?!?/p>
林兒道:“有什么可準備的?阿姊和玉娘現(xiàn)在都需要你給她們一個家啊。就這么定了,本師姊來給你張羅,嘻嘻?!?/p>
于是,三人就這樣被趕上了架,步入正式的婚姻。陶貞寶同時娶妻納妾,本于禮制不合??闪謨翰挪辉诤踹@個,反正都已是既定的事實,還有什么好藏著掖著。識樂齋諸人就這樣忙活上了,做新服的、寫對聯(lián)的,各司其職。高長恭又在城中買了房子給他們做新房。半年多的郁悶,全被這喜慶氣氛趕跑了,大家都用心為三人準備著一場簡單卻幸福的婚禮。
婚禮當天,諸女用令暉從長安帶回來的最好的胭脂,將兩位新娘打扮得格外美麗。吉時一到,陶貞寶被綦毋、韓均等人簇擁著過來迎接新娘。刁鉆的漂女可不會輕易讓他把新娘接走,在閨房中道:“我的陶家兄長,讓我來問你個問題哦,你要是答上,才能讓你把新娘接走?!?/p>
陶貞寶忙在門外求饒:“徐小姑放過我吧?!?/p>
漂女哪會饒他,直接問道:“你是愛鮑小姑多些呢,還是愛玉娘多些呢?”
門外韓均等人聽到這問題,都是一陣哄笑,令陶貞寶一臉尷尬。
尷尬過后,陶貞寶撓著頭,說道:“我也不知道‘愛’是什么,反正我是欣賞小暉,憐惜玉娘。兩種感覺完全不同,但都讓我想要和她們在一起,好好照顧她們,也許這就是愛?”
剛一說完,就聽后面檀羽“啪、啪”拍起手來,說道:“每個人的情感都很復雜,因時因地各有不同,但只要進入婚姻,情感就變成了責任。我相信賢弟愿意承擔這個責任?!闭f得陶貞寶連連點頭。檀羽道:“影兒,這問題算回答了嗎?”
漂女在房內埋怨道:“檀生都說話了,哪還能說什么。美女們這就送出來了哦?!痹捯魟偮洌瑑蓚€如花似的新娘就出了房門。
禮堂內,各路賓客齊集。陶貞寶一手推著令暉的行椅,一手牽著仙姬,滿臉幸福地走進了禮堂。
和其奴站在側前方做司儀,當下朗聲頌道:
????乾坤有常,日月有期。今朝良辰,五運正吉。
????紅泥鋪道,喜鵲折枝。善男女子,結發(fā)相依。
????婦遵婦道,夫循夫義。溫婉知禮,勤儉節(jié)持。
????上孝父母,早得貴子。從此天長,死生不棄。
“新郎新娘,拜天地……一拜,順天應地。”三個新人便向天地一拜?!岸荩H和睦?!比讼蛴稹⒘值茸R樂齋諸人一拜。“三拜,夫妻成禮?!比讼鄬σ话??!爸x媒人?!闭驹谡胺阶鲋骰槿说能捱_和識樂齋中唯一的婦人木蘭受了三人一拜?!岸Y成,送入洞房。”漂女等諸女這才嘰嘰喳喳,將三人送進了早已備好的新房中。
這邊一幫男人們也開始吃喝起來。高長恭許久沒找人喝酒了,拿著他的大酒葫蘆拼命灌酒。楊文德是沙場悍將,也是個好酒的主,遇到高長恭、和其奴,自然是酒逢對手,要好好地對飲一番。
檀羽則和苻達、任朏二人坐在一處聊些朝廷國是、官場趣話。苻、任二人久在宦海沉浮,只因不愿做些違心的事,一直郁郁未得志,都已萌生去意。
檀羽安慰道:“天下總會有清平那一天的。到那時才是二位官人發(fā)揮一己之長的時候?,F(xiàn)在要做的便是保持本心,絕不可被這濁世玷污了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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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來使
新年剛過,城外圍城軍就有了動作。這天一大早,一輛馬車緩緩來到上邽城下。馬車上走下一個文臣模樣的,向城樓上喊道:“吾乃朝廷特使,快開城門!”
林兒在城上見了,對檀羽道:“北朝終于肯派人來了,我們去迎一迎吧?”檀羽沉吟片刻,道:“林兒你先莫急,讓木蘭姊和楊將軍去接待他,我們且在后面觀察?!绷謨合胂胍彩?,便命木蘭、楊文德去將特使迎到她的臨時指揮所,而她和檀羽則在后堂暗中觀察。
那特使進了指揮所,掃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木蘭和楊文德,將頭一揚,說道:“檀羽和檀林何在?本使來了竟然不親自迎接?!?/p>
木蘭道:“他們恰巧有事不在此處,上使有什么話對我說就是。”
那特使一副高傲的模樣,說道:“還有什么事比本使親來更重要?快去叫他們?!?/p>
旁邊楊文德有些不耐煩地道:“你這特使真啰嗦,都說了他們不在,有什么話和我們說不是一樣嗎?”
那特使仍是不屑地道:“你一個小小的偏將,竟敢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
楊文德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怒道:“既然你不肯說,那就請回吧。來人,送客!”當下就有幾個衛(wèi)士進來趕那特使出去。
特使這才略顯出一絲慌亂之色,可反應過來時,已被衛(wèi)士架出了指揮所。
楊文德有些忿忿地嘟噥道:“我們仇池人,最反感的就是這些北朝派來的特使,還真當仇池是他們的屬地嗎?這些人平時頤指氣使,打起仗來跑得比誰都快,你看這人一副看不起人的樣,惹毛了爺,一刀宰了他,上山當山大王去?!?/p>
后面林兒忍俊不禁,道:“楊將軍真是個直腸子。不過這樣也好,不給這些人一點顏色看,以后還不知要受多少氣呢?!?/p>
檀羽卻有些神秘地問:“林兒真覺得他是北朝朝廷派來的?”
“阿兄的意思是?”
“這特使表面上裝得很囂張,一副天朝上使的作派,其實不過是色厲內荏。我猜他根本不是從朝廷來的,而是我們那個新的對手拓跋齊隨便從原來楊保熾的人里找了個來冒充?!?/p>
“阿兄的猜測有點過于大膽了吧?”
“我還有一個證據(jù),如果是從朝廷來的,他怎會識得木蘭姊,又怎會知道管事的是林兒你?這說明此人以前和我們打過照面,了解我們的一切內幕?!?/p>
林兒恍然大悟,“是啊,這確實是個大破綻??晌矣∠笾胁挥浀糜幸娺^這樣一個人,你們有印象嗎?”大家都搖頭表示不知。
檀羽道:“我們曾多次暴露在明處,見過我們的人應該不會少。在這里猜測也沒什么意義,我看不如讓二郎和司馬大俠去對面軍營外蹲守,如果所料不錯,最近這兩天應該能有所收獲?!?/p>
第二天,特使又來了,不過不再是昨天那個。林兒仍讓木蘭和楊文德在前,自己和檀羽躲在后面。檀羽則多了個心眼,把令暉也叫了過來。
隔著圍簾,令暉向外看了半天。檀羽輕聲問道:“怎么樣?”
令暉有些猶豫道:“有點印象,但又不確切。像是以前經(jīng)常來我家做客的一個朋友,可年頭太長了,那時我還小,沒太深記憶?!碧从瘘c點頭,這個信息已經(jīng)夠重要了。
外面那特使見了木蘭,仍問道:“檀羽和檀林不在?”
木蘭也不客氣:“不在。有什么話對我說。”
那特使倒是比昨天的客氣了不少,說道:“那好吧,就請這位女將軍轉達給他們。我大魏可汗的旨意,只要諸位棄城投降,之前做的一切皆可既往不咎,朝廷立刻封楊文德為仇池國主?!?/p>
木蘭愕道:“既往不咎?我們?yōu)榱说钟铣说娜肭郑⊙獨?,楊保宗將軍為此喪命,難道這倒做錯了?”
特使道:“抵御南朝人?我只知道你們越境行軍,還抗拒王師于上邽城外,令王師損失慘重,這哪一條不是誅九族的罪?大汗仁慈,相信這些都是楊保宗指使你們做的。索性現(xiàn)在首惡已死,你們……”
他還沒說完,旁邊楊文德勃然大怒,順手拿起一個茶杯就向特使扔去,正砸在特使左眼。特使被砸得差點暈過去,忙落荒而逃。
特使剛走,韓均回來了,稟道:“剛剛我在魏軍軍營的大帳中見到了我們在競價會上見過的那個郝惔之,他正和一個主帥模樣的在商量什么?!?/p>
“郝惔之!”羽、林二人俱是大驚失色。
林兒道:“以前只知郝惔之是南朝奸細,怎么現(xiàn)在卻堂而皇之坐到了魏軍的大帳之中?這也未免太明目張膽了吧?”
檀羽則道:“這還不清楚嗎?也許現(xiàn)在的局面正是北朝想要的,北朝想要吞并仇池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和南朝并無本質不同啊。而我們,只不過是其中的棋子而已。這個郝惔之,只不過順應了兩方的意圖,躲在其中翻云覆雨罷了。從太原開始,他和許穆之二人就從未離開過我們,紫柏山、靈官秘洞、漢中競價會,無處不在他的影子。如今,曇無讖、鮑照、許穆之這些人都已不知去向,唯獨他卻留在這里。很明顯,他就是代表著這股特別勢力在此坐鎮(zhèn)指揮?!?/p>
檀羽此時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如果北朝和南朝是一樣的,那他們固守在此的意義也就完全失去了。
第三天,魏軍派出了他們的第三個特使。這回羽、林二人已知道了真相,也就不再躲避,直接出來相見。
此人相比前兩位明顯油滑了許多,一上來不再是板著臉、頤指氣使的模樣,相反卻笑容可掬地對羽、林二人道:“本使名叫古弼。賢兄妹的名頭如今在漢中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前兩天來的兩位特使只是因為太想見到二位,所以言語上有些粗魯,如果有冒犯之處,還望二位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他們?!?/p>
林兒卻冷聲道:“好說,這種小事我哪會放在心上。不知特使此番來,又有什么話要對我們說?”
古弼道:“我想前面兩位可能沒有把可汗的意思傳達清楚??珊拐f,只要二位愿意出城投降,檀公子立刻可以在整個大魏任意一個縣去做縣令,檀女公子同樣可以受一個縣主的爵位。這可是天大的皇恩啊,可見陛下對二位多么器重?!?/p>
林兒心中好笑:“想用高官厚祿逼我們就范,這如意算盤打得倒是不錯。”口中卻毫不松口:“那么我手下的這些將軍、士卒、百姓又當如何處置呢?仇池國又當如何?”
古弼道:“既然是投降,那么仇池也就自然歸我大魏了。你麾下的人馬都要朝廷統(tǒng)一安排,這我就做不了主了。至于百姓,按照慣例,我們會在代北為他們新修城池居住?!?/p>
林兒道:“他們都是誓死追隨于我的。代北偏遠苦寒之地,我自然不能輕易讓他們赴險,還請?zhí)厥够厝⑦@事稟呈皇帝裁斷。若是我的手下沒有好去處,我是斷不會接受投降?!?/p>
古弼被林兒兩句話一逼,耐心很快沒了,剛才的笑臉頓時變作怒容,道:“你這女娃可真不知趣,我在此好說歹說,你倒一味糾纏。你以為你們是什么人物,一個小小仇池的縣,還想直達天聽?你們別忘了,當今天下,那是鮮卑人的天下!你們這些漢人,都不過是鮮卑人的奴隸。別裝得自己很清高,鮮卑的可汗想用你們,那是你們天大的造化,懂嗎?”
林兒見他露出狐貍尾巴,當即冰冷地一笑,哂道:“特使既然沒有誠意,又何必多說。請回吧。”
那古弼也不服軟:“女娃子,我勸你想清楚。朝廷派我們一個一個特使來談,那是給了多大的臉子。你不要不識好歹,如果惹怒了可汗,派一支天軍前來,立刻讓爾等身首異處!”
林兒臉色冷峻,反駁道:“天軍?哈,過去一年多,我們見到的天軍還少嗎?本公子依然在這一座小縣城據(jù)守。在我心中,北朝皇帝根本就一無是處,不過是個用人不明的庸人罷了,他的天軍也沒什么了不起的?!?/p>
那古弼聞言,似被觸動了笑穴一般,哈哈大笑起來,口中道:“真是笑煞我也,這怕是我平生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了。無知村婦,你有多少見識,就敢說天朝可汗的壞話。你見過可汗的面嗎?你知道見一次可汗,祖上要積多少德才行嗎?別說這輩子,就是再修八輩子,你也未必有那福氣見他一面?!?/p>
林兒被他一番嘲諷,不怒反笑道:“見皇帝?那是你們這些拍馬屁的奴才喜歡做的事。不妨告訴你,我檀林根本沒那工夫去見皇帝。如果皇帝想通了,要來見我,我還得考慮有沒有那個閑暇呢。今天我就把話說在這,特使做個見證,未來若真有一天,北朝皇帝想要見我檀林,那他就算三顧茅廬,我也是不會見的!”
說罷她就做了送客的手勢。那古弼臉上還掛著殘留的笑意,可他看林兒自信的神情,終覺得有些茫然,只能悻悻地離去。
林兒又轉頭對檀羽道:“阿兄,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以后都不要做鮮卑人的官?我心中突然很厭煩他們?!?/p>
檀羽微微一笑,溫言道:“當然,我們都是漢人吶。我答應你,一生絕不做北朝的官,天下任何一國的官,阿兄都不做?!?/p>
林兒方才釋懷,湊到檀羽近前,膩聲說了句:“阿兄你真好?!?/p>
停了一陣,檀羽方正色問道:“林兒剛才說,要想給楊將軍他們尋一個好出路?”林兒不解道:“是啊,有什么不對嗎?”檀羽神秘地道:“我有個想法,憋在心里有一段時間了,今天林兒的話更加堅定了這一想法。”林兒忙問:“阿兄什么想法?”
檀羽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說出他的想法:“要給楊將軍、眾士卒和城內追隨我們的百姓一個最好的歸宿,只有一個辦法是可行的。那就是,我們向城東的南朝人獻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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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獻城
“獻城?阿兄你瘋了嗎?”林兒差點沒喊出來。
檀羽卻十分冷靜地道:“你聽我說完。我說的獻城準確地說是租城,而租城的對象,正是東門外的武陵王劉駿?!?/p>
林兒疑惑地道:“我還是不太明白,你再說詳細點。”
檀羽繼續(xù)解釋道:“我這幾天把自河東以來我們所有經(jīng)歷想了又想,終于有點明白了,劉駿只不過是被曇無讖等人利用的。我認為,曇無讖等人是唯恐天下不亂,只有天下生亂,他們才能乘亂謀利?!?/p>
林兒點頭道:“沒錯,從許穆之、郝惔之在河東導致大亂開始,他們就沒消停過?!?/p>
檀羽道:“然而自上次元嘉北伐失敗以來,十多年過去,大魏已經(jīng)收了北燕、北涼,而南朝大宋卻始終沒有大的動作,南北雙方一直保持著平和,這是為何?只因自涼州歸魏之后,當今的中原除了南北兩朝,就只有仇池這一個彈丸之國。然而仇池雖小,卻夾在魏的關中和宋的西蜀之間,仇池上可攻關中、下可占西蜀,可謂進退皆宜。然而偏生這兩個戰(zhàn)略要地又離南北兩朝的國都都很遠,兩朝重兵都置于離各自國都最近的邊境上,都無法傾全力來犯仇池。而仇池背后又是曾經(jīng)強大到占領過中原的氐羌勢力、甚至吐谷渾。以前的國主楊難當兩面下注,遂成為南北的平衡點。所以要想讓南北起大戰(zhàn),仇池是打破平衡的關鍵,這也是為什么所有人都在這個時間集中到了仇池的原因。”
林兒似乎也明白過來,于是續(xù)道:“的確,曇無讖等人這么多年一直在仇池游走,卻一直沒有找到突破口。所以這一次就主動點燃戰(zhàn)火,靠的就是劉駿這枚棋子。然而,曇無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楊保熾如此羸弱,連一個小小的上邽都無法拿下,在此空耗軍卒糧餉,最終導致北朝輕易便攻下了漢中。這一局,算是北朝勝了?!?/p>
檀羽聞言嘆道:“當初陪主公來仇池,本就是為北朝而來,沒想到我們最終還是成全了北朝。唉,我們在此固守,最終也只是為北朝的輕易取勝贏得了機會,那拓跋齊一個無名之輩,憑此一役,足可耀武揚威。真是便宜他了!”
檀羽頓了頓,轉言又道:“從我們小時候對劉駿劉三郎的了解,公主對他的介紹,以及他和楊文德的單挑、此次在漢中的征戰(zhàn)情況來看,這個人還是以前那個勇武勝過智謀的劉三郎。也許他來漢中只是因為在朝廷失勢,不得已才來此。楊保熾尚在時,他們還能保持某種默契。如今楊保熾換成了拓跋齊,相信不日就要與劉駿決戰(zhàn)。如今劉駿被晾在了東門外,可謂進退維谷,進則難有作為,退又不知該退去何處??梢哉f,他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正是我們。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將上邽縣以某種租賃的方式交給他,比如貢獻上邽的一部分稅賦給他,但實權卻由我們的人掌控,我們繼續(xù)保持‘仇池國’的名號。這樣,只要仇池國還在,南北雙方就不敢輕易開啟戰(zhàn)端。而不論我們還是劉駿,都可以利用這個名號,來確保上邽士卒和百姓的安全。以我們城內現(xiàn)有的守軍,加上劉駿的人馬,足有數(shù)千之眾,且都是慣戰(zhàn)之士。魏軍重兵數(shù)年內也不可能從南朝邊境和河西一線抽調過來,仇池這邊只是勞師遠來,領軍的又是拓跋齊一個無名之輩,他要再想圍城怕也是不可能的。圍城一旦解開,上邽就可以恢復耕種,從而自由地發(fā)展起來?!?/p>
林兒差不多聽明白了,可對于檀羽大膽的想法還是頗為忐忑,“你的提議倒不失為解決目前圍城局面的最好策略,既保障了百姓們的利益,又保留了我們最后的尊嚴,不用屈服于那些奸細??蛇€是有幾個切實的問題,城內的士卒和宋軍打了這么多仗,仇恨很深,突然放宋軍進來,他們能接受嗎?一旦獻城給南朝人,我們可能就無法在北朝立足了。南朝又本無我們容身之地,那么天下哪里還有我們的立足之處?”
檀羽嘆口氣道:“忠烈祠里那么多人失去了生命,只要不違背初心,這又算得了什么。我想,這事情不能由我們兩個決定,不如召集大家投票吧?”
陶貞寶三人結婚的禮堂,幾天前掛著的大紅雙喜還沒有摘,令暉、仙姬還沒從初為人婦的欣喜中回過神來。此時,眾人卻面臨著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檀羽、林兒、高長恭、蘭英、尋陽、陶貞寶、令暉、仙姬、綦毋、韓均、木蘭、漂女、和其奴、司馬靈壽、慕容白曜、令華、苻達、楊文德、楊頭戌、任朏??偣捕耍挥浢镀?,決定是否贊成檀羽獻城的提議。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當檀羽陳述完自己的理由,眾人從驚詫變?yōu)榱四兀謴哪刈優(yōu)榱肃嵵?。這一票,就決定了整個仇池和識樂齋未來的道路。
重壓之下,平時極少說話的令華小聲道:“小姑,我可不可以不投票?小尼姑什么都不懂?!彼囊笞匀辉獾搅肆謨旱木芙^,這里沒有人可以推卸手中的責任。
和其奴用一個簡易的盒子收集了所有人的票,然后迅速地統(tǒng)計出來,結果是十一票贊成,五票反對,四票棄權。
林兒看完統(tǒng)計,鄭重地道:“既然大家投票決定,那我們就要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按照阿兄的想法展開行動。今天晚上,我們就派使者前去和劉三郎談判,不知誰愿意走一趟?”
她環(huán)顧一圈,看誰最適合做這個使者。這時,坐在最后面的任朏起身道:“如蒙不棄,我愿走一趟?!?/p>
林兒想起在劍閣時他就能堅持著沒有棄城而去,是個有勇有謀之人,便道:“好,那就請任將軍去和劉三郎談,看他會開出什么條件。另外,楊頭戌你這幾天要做好安撫的工作,如果真要獻城,當宋軍進城來,千萬不能發(fā)生什么沖突?!倍它c頭領命。
當天夜里,趁著月黑風高,韓均帶著任朏從一處不起眼的城墻順藤而下,然后飛快地去了對面的南朝軍營。
檀羽找了處僻靜的臺階一個人坐著,手里拿著腰間佩戴的紅玉,若有所思。多年來,當他每每遇到犯難的事時,就會想到咂摩這塊玉,似乎它能給他無窮的力量。
這時,背后忽然有人給他披上了一件外衣,檀羽也不回頭,就知那是蘭英。蘭英溫言道:“夜里涼,別冷到了?!?/p>
檀羽向她微微一笑,道:“英姊陪我坐會兒吧?”于是蘭英便坐到他的旁邊,將頭輕輕靠在了他的懷里。
檀羽輕聲道:“英姊投的是反對票吧?!?/p>
“什么都瞞不過你?!?/p>
“其實哪些人投反對票并不難猜,陶賢弟一家三口都反對,這和玉娘的家仇有關。楊將軍反對,因為他一直和他們作戰(zhàn)。英姊你反對,則是因為我?!?/p>
蘭英黯然道:“我知道,羽弟你做出這個決定,就已經(jīng)將個人的生死和榮譽置之度外了??晌疫€是舍不得你?!?/p>
檀羽勉強一笑,安慰她道:“這是不得已的選擇。老天讓我做這樣的選擇,又怎知是禍不是福呢?”
蘭英道:“我不管是禍是福,我只想要羽弟你好好的。羽弟答應我好嗎?不管這次獻城后你要去哪里,都不要扔下我一個人走。”
檀羽聽她說得真誠,險些落下淚來,猶豫半晌方道:“好吧,我答應你。就是走到天涯,也和你絕不分離?!?/p>
檀羽剛說完,抬起頭,卻見面前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孤單身影,那是尋陽。
尋陽沉默地看著羽、英二人,猶豫了許久方才開口說道:“羽郎、阿姊,我想要跟著你們,不管你們去哪,我都想跟著。”
檀羽怎知她提這要求,正欲回答,尋陽卻搶道:“我不是以前的那個小女了,羽郎瞞不了我。我知道一旦獻城出去,北朝再沒有羽郎的立足之處。可是我白天還是投了贊成票,因為羽郎不管做什么,不管去哪里,我都愿意跟著,一生一世地跟著。”
檀羽尚未回答,蘭英已經(jīng)先過去拉住了尋陽,柔聲道:“小妹,你應該能猜到,羽弟的下一個落腳點是南朝的建康。建康是你和羽弟從小一起生活、一起長大的地方,可我知道你們兩個都不想回去。城外的劉三郎是你親阿兄,可你卻從未想要去見他,甚至都不想讓他知道你在此地。如今你卻要陪羽弟回建康,真的想好了嗎?”
尋陽堅定地點頭道:“想好了!建康是一個爾虞我詐的地方,那里骯臟而丑惡,如果有可能,我一生也不想回去??墒菫榱擞鹄伞榱税㈡?,我一定要回去。如果我的這個公主身份能幫得到你們,我更要回去。羽郎、阿姊,你們不可以拋下我,不可以!”
檀羽此時再也控制不住眼角的淚水劃落下來,起身一手握住蘭英,一手握住尋陽,堅定地道:“我之所以愿意做這千夫所指的事,正因為有你們在我身邊,給我堅定的力量。我真的很開心,因為有了你們,我可以放心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而無所牽絆。我答應你們,獻城之后,我就帶著你們走,絕不棄你們獨行。”英、尋二女聽到他的承諾,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任朏去了很久方回,顯然他和劉駿之間經(jīng)過了反復地討價還價。他回來后第一句話就是:“這個皇子肯定沒讀過書,和他說話實在太困難了。”
林兒微笑道:“快說說具體的情況?!?/p>
任朏道:“那個劉駿一開始不明白,我給他講了半天他才聽懂??墒遣徽撐屹M盡了多少口舌,他始終不肯相信我的話。他說我是誆他的,等他率軍進了城,我們就設下陷阱全殲他的人馬。我就問他要怎樣才肯相信我,他也不說。我沒辦法,只好先回來了?!?/p>
林兒道:“辛苦你了。我明白,昨天還是對戰(zhàn)的敵人,今天就要定下盟約,確實不太容易。阿兄,你怎么看?”
檀羽忽然站起身來,說道:“看來,只有我親自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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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殘陽
檀羽被韓均帶著,悄悄地從城墻邊落下城去,乘著夜色來到了南朝軍營。
南朝守軍見又有來人,直接架著送到了大帥的營帳。劉駿正在帳內和眾部下喝酒打混,見剛走一個文士,又來一個文士,倒是有些差異,問道:“你又是誰?也是來說服我的?”
檀羽一抖衣襟,微微一躬身,說道:“在下檀羽?!?/p>
劉駿顯然聽說過檀羽的名字。去年跟楊文德交戰(zhàn)時被楊文德用童謠侮辱后,他就讓手下人去打聽了城內的情況,自然也就知道了檀羽和檀林兄妹的名字,也知道了自己還有一個親小妹正在城中、深深地戀著這個叫檀羽的人。這個名字對于南朝人也許略顯陌生,但他后面那個叫“檀道濟”的人,卻不得不讓劉駿肅然起敬。
他聽到檀羽介紹,忙放下酒杯,喚下人道:“快給檀公子看個座?!北阌熊娛窟f上蒲席。
檀羽緩緩坐定,然后說道:“任將軍剛剛來做說客,三郎卻不肯相信他,可有此事?”
劉駿是個直性子,也不客氣地說道:“你們這些文人的心腸都是打著彎長的,被你們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干嗎要相信你們的話?!?/p>
檀羽道:“那么請問三郎,你對自己的軍隊以后做何打算呢?拓跋齊已經(jīng)在仇池其它州縣作戰(zhàn),不日就要來上邽。如果我們繼續(xù)死守,接下來要面對拓跋齊的,就是三郎你?!?/p>
劉駿被他一問,有些愣住了,不知該如何應答。
檀羽續(xù)道:“三郎想來也已知道在下的身份,對于南朝朝中的爭斗,在下是刻骨銘心的。如今三郎在南朝失勢,被迫來到仇池,如果不出我所料,三郎是想得些軍功,回去才有資格和太子、始興王他們抗衡。當然,如果能順道撈些錢財回去,就更好了。我說得沒錯吧?”
劉駿倒也老實地道:“你說得沒錯。老大、老二不過就是仗著早生幾日,若論打仗,他們就是個屁。”
他說的老大自然就是劉義隆的太子劉劭,老二則是始興王劉浚,他們三人目下正是對南朝皇位最有力的爭奪者。
檀羽聽到這番話,心下便徹底了然。于是他道:“既然如此,如果三郎在這里損兵折將回去,怕是什么都趕不上了。三郎可要考慮清楚?!?/p>
劉駿被他一說,似乎有些動了心。
檀羽又道:“如今我們可是送上了一個天大的人情給你。你先進了上邽城,那它在名義上就算你的了,不僅功勞簿上可以大大地書上一筆,也可以獲得可觀的收入。上邽土地豐饒,出產(chǎn)甚廣,即使輕徭薄賦,那也絕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
劉駿道:“可我聽任將軍說,你們只是把這個城中稅賦貢獻一部分給我,上邽還是仇池國的地,城中的官吏也都必須是你們的人,而你們的軍隊也要繼續(xù)在城內駐扎。那你們要是今天租給我,明天就要回去怎么辦?或者你們想要,我又不想還了,你們不是虧了?你們哪有這么好心做虧本買賣?!?/p>
檀羽道:“三郎所言不錯,正因為有這些顧慮,在下才會親自來此與三郎定下盟約。等你入城后,上邽縣三成稅賦歸你所有。當然,仇池國還必須存在,國主仍然是國主,我們的軍隊也在城內駐扎。其實,讓仇池仍然存在,總好過被北朝吞并。面對這個結果,你父皇應該足夠滿意了,我沒說錯吧?”
劉駿道:“說來說去還是那個問題,我憑什么相信你的話?”
“憑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何?”
“你的身家性命?”
“我愿在你大軍入城前,到你的軍中做人質。如果城中設有陷阱,或者我們臨時反悔,三郎只管來取我的性命就是。”
劉駿當然知道檀羽對城里那些人的重要性,只要有他在手上做人質,那自然是萬無一失。于是他道:“請稍等一下,我們去商量商量?!北銕е桓墒窒码x開了大帳。
過了約有一個多時辰,劉駿回來了,神情有些興奮地道:“我答應公子的提議是沒問題,不過我也有個小小的條件希望你能答應?!?/p>
“三郎請講?!?/p>
“我從小就聽著檀阿公講兵法長大的,對于檀阿公出神入化的行軍布陣之法,本王一直心向往之,對于劉義康冤殺檀阿公,我是一百個不同意,日后我若登基,必為檀阿公追謚。”
檀羽見他獻殷勤,心中笑道:“這么捧我,真夠赤裸裸的?!?/p>
劉駿則轉言道:“我又聽說了公子這些時日在仇池的作為,真是不讓乃祖。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人質了,只要你去南朝,為我出謀劃策就行?!?/p>
“唔……承蒙三郎看得起,我若是能出得了力之處,自然會竭盡所能。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檀羽輕咳一聲,“你們劉家人都是好色之徒,聽聞三郎長大后也一向喜好女色,凡姿容絕美者,絕不放過。你也知道,我識樂齋女眷多,所以我希望三郎向我承諾,如若我隨同前往南朝,以后絕不動我識樂齋女子一絲一毫!”
“放心,本王自當禮敬各位女公子,絕不沾染?!?/p>
檀羽聽他答應得確切,便從懷中拿出一張早已擬好的契書,說道:“既然三郎同意,請在這張契書上簽字畫押吧,白紙黑字,我們的盟約就算生效了?!?/p>
劉駿二話不說,拔出佩刀將手指割破,重重地將血印按在了契書上。
檀羽回到城中,將契書鄭重地交給了林兒保存。他與劉駿約定,兩天后的深夜,他出城去軍營,同時開啟東城門,放宋軍進城。完成交接后,雙方會分別出戰(zhàn),趕走西南兩門的仇池軍,從而打破圍城的困境。
識樂齋所有人其實都已猜到了檀羽會用自己作籌碼,換取劉駿的信任,聽到這個結果,沒有人高興得起來。畢竟被南朝人控制,一旦劉義隆翻以前檀道濟的舊賬,那就不知道后果將要如何。更何況,一旦引南朝人入城,他們在北朝面臨的恐怕就不光是譴責了,還有追殺吧?
“又有什么辦法呢?難道讓我們向奸細投降?現(xiàn)在這樣只不過是拿出一些稅收,就能維護仇池暫時的國祚、天下暫時的穩(wěn)定、百姓暫時的安寧,還有比這更好的結局嗎?”檀羽苦笑著安慰眾人。
林兒卻早已哭紅了雙眼,說道:“可是阿兄你去做了人質,就要返回南朝。大父含冤之事尚未了結,現(xiàn)在就回去,豈不是步步危險?誰又知道劉義康、劉義隆要對我們做什么。要不然還是讓我去吧?”
檀羽卻握住她手,堅定地道:“林兒,你留在這里,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別忘了,我們當初來仇池的目的,本是要將整個中原亂局的背后秘密調查清楚。如今,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一些關于南朝人的事,但還不夠,他們在北朝朝中的奸細是哪些人我們并不清楚。所以,這個任務只能交給你來完成,你一定要盡可能地調查出他們在北朝的所有秘密,包括他們在朝中到底是有怎樣強大的后臺在支持。我去了南朝也會想辦法查這件事。只有徹底了解了對手,我們才有可能匡正中原亂局、治愈崩壞的人心啊?!?/p>
林兒揉了揉哭紅的雙眼,只得答應于他。停了一會兒,她又說道:“好吧,那么我們就以上邽作為新仇池國的都城吧,楊文德將軍繼承仇池國主的身份。剛剛主公和我說,阿兄如果去南朝,他就回家鄉(xiāng)去種地,再不管官場中事。這樣一來,就只有請任將軍擔任上邽的縣令。你們要守城、要和南、北朝人周旋、還要替百姓謀福祉,辛苦了。既然定在后天交接,那么大家收拾好行李,我們也準備離開上邽吧。阿兄,讓誰和你同去南朝呢?”
檀羽道:“英姊和公主吧,我已經(jīng)答應了她們。公主陪我回南朝,或許劉義隆能念一些親情也未可知。另外,我們此次獻城,破壞了北朝的大計,一定會觸怒北朝皇帝,恐怕會累及家人師長。還請韓麒麟速騎快馬回趙郡,告知我義父母和師尊、以及林兒的師父,讓他們及時躲避,以防不測?!?/p>
他沉吟片刻,又道:“此回南朝,山高水長,也不知前方有多少兇險。突然想起來,我今年該滿二十歲了。按古制,二十要行冠禮,可我已經(jīng)等不到回趙郡那天了。后天,在我們離開上邽之前,讓我完成這最后一件事吧。”
兩天后的黃昏,檀羽在上邽城樓上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禮,為自己戴上了象征成年的頭冠。
禮畢,檀羽自嘲道:“按古禮,冠而取字,須有長輩在側。如今長輩都不在,只好事急從權,在下自己給自己取個字吧。上邽城破,檀羽愿作城破的祭品,此時我想起了《易經(jīng)·漸卦》曰: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這倒很契合當前的情狀呢。既如此,我就給自己取字‘為儀’吧。”眾人聞之,無不戚然。
此時,檀羽孤立城頭,蒼涼的夕陽投下的一抹紅霞正印在他頭頂?shù)墓谏?,他整個人都像融入了這如血的殘陽中。唯有他腰間那塊紅玉,依然孤傲地懸著,如他不屈的靈魂。
(第八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