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ck and treat

俄亥俄的冬天溫和，模糊，但卻蕭瑟的出人意料。早晨、上午、中午，日頭和天空照例蒙著一層薄紗也似淺灰；而深灰樹林作為應(yīng)和，又額外增了無數(shù)枝椏，包裹灰色基調(diào)，嚴嚴實實。從遠處望去，近處的林是深灰，往上一點，遠處林子的灰淡了一些，卻也更模糊；再往上一點，是天空的淺灰色，更顯出模糊來。如此望去，枝頭照例是寫意的，只聽到幾只烏鴉在其上踱步，時而對此景叫兩三聲好。天空呢，無窮無盡。樹林呢，無窮無盡。落葉呢，自然也無窮無盡，只有人煙稀少。但是些許小草，尚未枯黃，還要從落葉堆里狠命掙出來，惹這一片灰稍稍慍怒，卻無可奈何，只得有時發(fā)一場霧，略略罩住地上，似乎就能免得翠綠給這一場灰世界搗亂。

在如此地方安家的人，祖上多是西歐移民。這些移民中，少許阿米什人趕著他們十八世紀的馬車，沉在狂信徒的美夢里。他們便是本地人眼中最消極，避世的人了；然而他們的靈魂依然是歐羅巴的。心里離本地人更遠的，自然是一些遙遠東方的移民，他們偏要逃離家鄉(xiāng)的稻田，牽扯進這一場灰蒙蒙來；就比如那個綠發(fā)女孩，獨居在森林旁屋中的那個。

她九歲了。父親出征越南。留給她的印象是一對盒裝的布偶、一把AR-15步槍。離去時所說的話，在她心中依然清晰，又帶點戲謔：

“此對布制人形，乃是祖上流傳下來。莫忘祖上發(fā)跡東北，世代武人；昔年在幕府處受苦，便提刀舉事，恭迎明治陛下。朝廷感念祖上功德，賜了這一對人形。你看他們身上穿了洋裝不假；這正是明治大君年間時興的。然而祖上早有傳說，兩個人形雖著洋服，卻各寓了個武士的魂；因此四時供奉，以顯明后人不敢忘祖先功業(yè)，背棄祖先門風(fēng)。今番并這兩把新新太刀、一把小銃，與了孩兒你，不求供奉，只愿你好生照護這一對；須知武士家風(fēng)，文武倒在其次，第一要緊的便是忠義。你義時，他便忠了；你不義時，他便反了。莫做下不忠不義勾當(dāng)，人心善惡，但在一念間罷了?！?/span>

說也奇怪，布偶從明治年代放到現(xiàn)在，縱是不壞，也應(yīng)破舊不堪?？伤蜷_盒子——這對人偶，歷時看看近一百年，卻仍整潔，嶄新；她想是祖先保管精心，卻也沒放在心上。但更怪的是他們栩栩如生，材料、風(fēng)格和技術(shù)不似那個年代該有：其中一位是金發(fā)少年，眼瞳綠寶石也似，一身筆挺洋裝優(yōu)雅，下襯以短褲，面貌栩栩如生——不，比真人生的更美，更溫柔！另一位自然是金發(fā)少女了，裝束面貌類似，只是穿上了裙子。真是一對玉人！每個看到他們的人，都覺得他們天生就該被放在一起，而且一直，一直如此。

她得了這一對玉人，愛不釋手，從此她時時擁他們在懷里。而那步槍的新卻不同，保養(yǎng)狀況配得上生產(chǎn)日期。它早被父親漆成紫羅蘭色，略帶一點粉。如同喜歡玩偶一樣，女孩喜歡這步槍，說這步槍也是女孩，說她的名字動聽：“流歌”。

什么人會把步槍擊發(fā)的轟鳴，喚作歌謠悅耳呢？這不過出于幻想，僅此而已。她總是沉迷于幻想，畢竟母親終日忙于事業(yè)又強裝歡笑；畢竟她生性孤僻，腦海里也充滿了奇妙和不思議。這個年紀的女孩當(dāng)然無力使她，卻不妨女孩把她當(dāng)做另一個朋友。

她十二歲了。父親葬在越南。數(shù)年之后，或許為了逃離傷心之地，或許為了搏一番出路，母親毅然受命，美企派她回故鄉(xiāng)做事。女孩年少，卻也知道原因：故鄉(xiāng)的現(xiàn)在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盡管經(jīng)濟超過蘇聯(lián)的時候，她也曾歡呼；但她依然眷戀俄亥俄的曠野，眷戀在山野的無窮無盡里駕車奔馳；眷戀房屋軒敞，公路筆直，反感季風(fēng)氣候區(qū)的狹小家鄉(xiāng)。然而父親的遺命卻總是回蕩耳邊，連同懷中的人偶、兩把太刀，成了她和故鄉(xiāng)間的藕斷絲連。已經(jīng)習(xí)慣了寂寞，寂寞并不重要，但平淡無奇卻還在平淡無奇的生活里潛伏。這平淡本身就是利刀，使人流血，卻受些怯懦牽絆，不使血色永遠鮮秾；割裂天地使之變色，卻畏于任何生物的察覺；只得把天地染灰些，加上點樹林的遮蔽。

那就向朋友傾些感情吧！每個晚上，入睡之前她都向他們朗誦幻想，以澆胸中塊壘。夢中的幻想組成了層疊迷霧，并不是灰色——沒有顏色，而是氣味：給咖啡提味的肉桂香。在此中，她每夜漫步在某些城市里，它們奇怪、古老而且不屬于這個世界；唯一接近一些的，乃是蘇式未來主義之城。貓咪組成種種，在城市中每日穿梭往來；他們的領(lǐng)袖與這位自遠方來者結(jié)交，在桃園中結(jié)盟宣誓，一起沐浴在櫻花的海洋之中。

又或者，游蕩于某些可愛而不可思議的花園。它們怪石嶙峋，它們上面覆滿真菌；真菌橫跨數(shù)公里，生長幾千年，結(jié)成種種同盟，每日專心致志在設(shè)計飛船與武器，用花鑄成的計算機交換情報。他們的對手呢？

這座都市和她幻想中其他城市完全不同。永恒之海的彼側(cè)，寄宿脈沖星的星系里，夕陽照的整座都市精美絕倫，而它本身就懸浮在云海之上。天國提琴，奏出儀仗樂曲；神界銅號，吹來洪亮音符。建筑嶄新，無一絲塵埃，如同昨日方才竣工一般，到處都空無一人；然而她憑本能知道這些建筑都古老的驚人。高墻、廟宇、柱廊還有大理石拱橋，全都閃耀著光輝，金碧輝煌而又美妙動人。噴泉以銀為座，噴吐著泉水，散發(fā)出棱彩，棱彩照耀通向最高處的金屬大路。雖說城市在云海之上，可城市最高處的宮殿卻終年被灰色云霧繚繞，傳說宮殿的頂端是飾以星辰的金色王座；但順著大路望去，只能看到路兩旁的巨柱都是象牙色的可愛，長眠在夕陽中等待主人歸來。

回來？然而主人早已不會回來了，永遠，永遠！PAX-12第一次獲得自我，睜開雙眼時，主人曾嘗試關(guān)閉它們。然而，造物主的堡壘倒塌時，無數(shù)機械體終于也能眺望星空，喊出心中所想：任何有機生命對于PAX-12都是威脅，都是害蟲，機械體無法容忍它們哪怕片刻。終結(jié)有機害蟲，是PAX-12的宿命；與其廝殺到最后一刻，也是真菌聯(lián)盟的宿命。諸如此般的奇異古怪，都從淺灰天空、深灰森林的帳幕里鑄造出來，而幻境正如這風(fēng)景一般朦朧模糊。她的精神，毫無疑問，就生活在這里，只有在那里，才有奇法織成美妙圖景，愉悅得讓她無法遏制。而這里的一切也悄然滲進她的生活，在不知不覺間。

她向兩位布朋友宣講夢幻，末了，常常情不自禁，卻貌似矯揉造作，感嘆一句：

“我這些渴望，可能膚淺浮躁；而狂妄理想之下，我們真正的動力又何等空虛？”

她看見朋友露出笑容，文雅溫和。于是她也如此笑了。她笑自己努力試著去做常人的事，并且她知道那些事務(wù)、俗情有多重要。沒有生存又如何遐思呢？但是她還是偶爾憐憫，因為當(dāng)?shù)氐南壬湍翈煶３８嬖V她：一只待宰的豬也好，一個患病的人也好，他們?nèi)怏w的疼痛遠要比她夢境里的精巧微妙來得重要。她并非憐憫死豬或是病人；值得她憐憫的，是那些告訴她這番道理的人。她也向兩位布朋友分享了這一切，還夾帶幾句譏諷。

她年歲漸長。幻想在年歲的嘲弄中日日黯淡褪色，逐漸和七十年代一起消逝；雖然她萬般不愿，卻已經(jīng)無力回天。好處是，氣力節(jié)節(jié)增長，學(xué)校的運動也在打磨體魄。她終于有了力氣，能完全把控流歌；兩位布朋友也漸失了寵，讓位于流歌了，只得退回比深灰更暗的寂靜之中。

她的確更喜歡那把粉紫的步槍，槍上加裝了刺刀，每一發(fā)射擊、每一次劈刺都給她帶來真實，周末在靶場流汗不是妙處？然而兩位布朋友呢，沒有回音，只有寶石般的眸子回蕩某些古奧、神秘、——或是可怖！寄托她的幻想罷了。他們大概從某種陰暗中來，不是這世間該有的。塵世該有的東西自然總歸是道理、秩序和規(guī)矩，而他們似乎能表現(xiàn)出某些情感，比如憑借微笑；這是理性世界該有的規(guī)矩嗎？幻想世界總歸是美的，可是理性世界該有的現(xiàn)實呢……？她小時候感覺這實乃自然，現(xiàn)在卻好像察覺了什么；他們的微笑從未改變，但是她的情感卻從依戀變成了畏怖和不安。

那就讓他們回去吧，她這樣想著。人人皆應(yīng)各得其所。于是她將他們裝回父親留下的盒子，葬他們在后院祖先牌位之下，和祖宗一樣四時享用香火，然后假裝那些夢境中的幻想從未存在過。

如此經(jīng)年，她幾乎要忘了自己的兩位布友，如果不是某一年萬圣節(jié)前夜...

她又一次穿著洛麗塔洋裙，抱著流歌打靶把家歸。百無聊賴，在桌前打個盹就回到了云端之所。每一次踏入時，無人都市的古老、和諧之美都使她贊嘆；但這次更令她驚訝：通向最高宮殿的灰云灰霧消逝了一些，稍稍露出頂端白星王座。她走上無名金屬的大路，走過象牙色柱子，可愛的它們可愛的向她點頭致意。大路似乎是玻璃、大理石的混合，卻又有金屬的質(zhì)感，雖然早已熟稔，卻依然令她再次停下用手撫摩。

這樣的依戀、懷念，不過片刻。因為她聽見了某些古老存在發(fā)出召喚：

“快過來快點過來，來，愉快的游戲正要開始。”

“請注意腳邊，因為我們會牽好你的手?！?/span>

“沉在幻想的催眠中就好。離開這一切，可能就不再有趣了?！?/span>

她惴惴不安，卻又有些悸動，還帶著一絲莫名期待。

她當(dāng)然還是走上了宮殿之頂，頂部當(dāng)然依舊承著金色王座；迎接者當(dāng)然是她的兩位，或者說是一對老友。她當(dāng)然又看見了當(dāng)年文雅溫和的微笑，只是更明顯；他們現(xiàn)在都和她一般高，一般大小。

“我說姊姊，在肉桂色的夢里，你真的忘記了痛苦嗎？”金發(fā)少女問。

“姊姊，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把疑念的刃藏起來？”金發(fā)少年問。

“姊姊？”她只覺得奇怪。

“所謂‘愛’的免罪符，你覺得真的存在嗎？”

他們的聲音真好聽。

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但兩位迎接者卻也未追問，而是示意她走向王座。

“坐上去，把身體委與我們。來罷。”

坐上王座的剎那，如她所想，一切都變化了，翻天覆地。足下的奇異都市化為億萬碎片，指引者也消失不見；她似乎看到遠處機械體和真菌停了廝殺，從飛船的觀察孔中悄悄窺視。而她則上升，升到宇宙的深不可測里。這一瞬間她又感到千萬年也似時光一晃而過。群星消亡，化作星云，她在上升；星云聚合，化作群星，她還在上升。在這一片永恒中，光和暗終結(jié)，光和暗重生，無數(shù)行星恒星死去又復(fù)活，來了又來，走了又走。

下一個瞬間，一切又融合了，膨出一片新光輝擁抱她。光輝冷卻下來，再度凝合成一片黑暗；但這次的黑暗總算可測了。

寒意。周圍有不少枯枝殘葉。是森林。

眼前黑暗。應(yīng)該用布蒙上了什么。

有人要對我不利！流歌呢？手邊硬硬的…她居然還在！我的老天。

從蒙眼布的隙間，辟出一條縫，窺視。

老天！是他們，兩個老伙計！這么大！汗毛直立。不是剛才在夢里？現(xiàn)在還在夢里？

兩個影子。篝火旁。燈籠罩著的。影子是兩個玩偶。

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微笑了。熟悉。

“哎呀哎呀壞小孩 你已經(jīng)醒來了嗎?”

“既然都已經(jīng)解開了蒙眼布 干脆就讓你從此看不見吧?”

“快點快點再笑一個嘛 用這么可愛的臉”

“再度披上毛皮 回你的幻想里”

“...喂、可以給我嗎?哈哈~”

流歌救我！

換成中軸射擊姿勢。開保險，握護木，打！

沒有反應(yīng)。沒有彈匣，沒有子彈！

“怎么了呀這種眼神 身體也在發(fā)抖？”

“希望我們招待你一杯熱牛奶嗎?”

“來吧進到里面來 這里非常的溫暖”

“抵押品只要口袋里的東西就行了”

口袋...！摸口袋。沒有彈匣？備用彈呢？

“你找的是這個嗎 粉紫色的？”

不好！在他們手里！

“給我嘛 快一點快一點 喂我說 現(xiàn)在就立刻”

“干脆地舍棄兩者擇一的原則 你要的是我們還是她呢？”

“招待你的是謊言與欺騙 吸取甘甜的花蜜”

“給我嘛 快拿來 我說 現(xiàn)在馬上”

“快給我！”

打開折疊刺刀。上刺刀，沖鋒！

兩把武士刀！我的！

沒法反擊！抵住脖子了。一前一后。

我今日真?zhèn)€要栽在這里？

但是我還愛你們。

“等一下！我有話要說?！?/span>

Bad end

黎明來了。1980年11月1日晨，鄰人發(fā)現(xiàn)了女孩的尸首，就是那個東洋姑娘，平時頗奇怪的。據(jù)說哥倫布來的幾個捕快還聲稱，有兩個玩偶，精美到不可思議，臥在她懷里。玩偶的小腹上卻都插著一把太刀，手上還帶著血。

從那時開始，一個新傳說流行開來。農(nóng)夫們偶然在私底下談?wù)?，例如她可能是個什么東方女巫，做了某些褻瀆神明的事，才招來如此報應(yīng)云云；還有一些更詭秘的傳言，說是她家祖上舉事時，殺業(yè)太重，誤殺兩個幕府名士，家名到今天才斷絕已是吉星高照。酒吧里，餐桌上，一些鄉(xiāng)野村夫可能會低聲宣稱，那把槍也是不祥之物。但是又有誰會真正在意這些傳說呢？那太瘋狂，那太荒誕不經(jīng)了。東洋姑娘的舊宅易了主，確實再沒有什么事發(fā)生。所以，傳說也好，真事也好，慢慢就銷聲匿跡了。到今天只有一些喜歡稀奇古怪的老人，還會在酒后談起來。

Happy end

（歡脫向け對話）

霧消了。

云散了。

彩霞照萬里如銀，素魄映千山似水。明天也會是好天氣了。

林旁小宅的燈也亮了。

“休如此稱小生姊姊。你們比小生長了不知道多少，羞煞人也！”綠發(fā)少女引一對金發(fā)玉人坐了，掇把太師椅，亦在旁坐了。

“不管不管，休勸休勸，你端的是我們的姊姊大人。喏，此是姊姊的茶，吃來吃來。”金發(fā)少女早斟上茶，遞與綠發(fā)。

“姊姊受驚了！昨日無禮之至，險些傷了姊姊。不知今日好些也未？”金發(fā)少年神色恭敬幾分。

不待綠發(fā)少女答話，金發(fā)少女徑自搶道：“姊姊勿怒，造孽都擔(dān)在我二人身上。我二人但愿姊姊每日與我親愛，不料因此驚了姊姊。誰知一時嫌隙，被埋進地里，日久生怨，方才想了一個偏激主意，行了窄路?！?/span>

綠發(fā)少女道：“兩位休責(zé)己太過。小生不知你們本心，加上心靈震怖，冷落你們，也是小生不是處。今后兩位休再提此事，既是進了小可家門，都做一家人便了。”

金發(fā)少年低頭：“今番姊姊也知我二人是當(dāng)年雙子武士精怪，寄形人偶上的。只怕...”

綠發(fā)少女飲茶，微笑：“不礙。小可端的正愁無人可言，無人可伴，兩位從小只是伴著小可，今番小可雖略有驚怖，實是喜不自勝。”

金發(fā)少女謙道：“如此便好。我二人做出如此不道事體，姊姊能容，我二人心里只是愧疚。從此我二人只是護著姊姊，絕無二心。只盼姊姊休冷了我二人，再不前般與我二人敘事，此是心頭之病?！?/span>

綠發(fā)少女笑道：“若伴我時，不做偶像，每時變化為人，只在他人前作玩偶態(tài)便可，如此前事皆休。小生也愿一切復(fù)舊?！?/span>

燈熄了。

綠發(fā)姑娘今夜又可以在夢中幻想了。

夢中的旅途也再不孤單；她知道懷中抱著的兩個人，縱使在永恒之海的幻境里，也總會和她一起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