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車的廣播循環(huán)播放《The Shadow of Your Smile》、《That Old Feeling》等一些我不知道名字但是旋律已深刻腦海的爵士樂，旁邊身著毛呢大衣和灰色西褲，領(lǐng)口扎著暗紅色領(lǐng)帶的大叔已沉沉睡去。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車廂滿員卻十分安靜，連輕微的呼吸聲都能貫徹整個行道。這悠閑的環(huán)境讓我百無聊賴，只得戴上馬歇爾耳麥，凝視這窗外緩緩而過的故鄉(xiāng)風景自找趣味。 眼球如同過載的掃描機，對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風景一遍遍掃描，再與腦海相關(guān)的記憶相連。哦，這里是臨近內(nèi)湖的樹立著潔白高墻的醫(yī)院??！不由憶起自己曾是其中一員。正感慨時，不遠處停留在覆蓋積雪的云杉樹頂?shù)囊恢缓谏珵貘f吸引了我，那烏鴉在炫目的日光與積雪的反射下，不停用喙梳理它層鍍銀膜的羽毛。 黑色羽毛和白色積雪的鮮明對比，像是力士掄起一把重錘，像砸墻似的直擊我的后腦，我將視線收回，雙腿蜷縮，隨后下巴支在膝蓋上，雙手死死捂住那越來越疼、重的后腦，我用手指擠壓這迅速膨脹的后腦，試圖緩解這愈發(fā)強烈的痛感，但那八年前的記憶不斷分裂脹大，充斥著積滿灰塵的被遺忘的角落，在即將炸裂迸發(fā)的前夕，從我指間的縫隙中滲了出來。 那是八年前我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也是讓我遠離故鄉(xiāng)的原因。 01.無論是噩夢還是美夢，人總會遺忘?

漆黑厚重的夜伴隨十一月的刺骨寒風叫囂著這寧靜的極北小鎮(zhèn)。連排成隊的芬蘭木戍守在懸崖的邊界上，其中交織的松木和云杉在積雪的威壓下凝視著一塊塊鮮紅的地磚，望向它們連結(jié)的中心，那是一片在極夜下猶如北極光絢爛的村莊。 村中零星的褪色木制房屋被銀裝素裹的森林包圍，不停閃爍的節(jié)日彩燈才讓街道有點本世紀色彩。村莊只有一條慢火車軌道和往返公路通往外界，盡管小鎮(zhèn)不富裕、交通不方便，但是路邊零零散散的臉泛笑容的行人和衣著紅白毛衣的柯基卻顯得十分祥和，高雅古典的爵士通過起銹的站前廣播輕攏著這片村莊。 從稀稀疏疏的云層向下看去，像是一群仍留臍帶的三花幼貓，在雪白母貓的襁褓中，肆意著吮吸著母乳。 坐落于村莊左下角，半邊被高聳的深色云杉所包圍、半邊靠近村莊內(nèi)湖，那冉冉炊煙的紅磚瓦房就是孫女賽琳娜和奶奶貝蒂的家。從村中心望去，像是一顆被層層綠葉所包裹的紅色圣女果。 賽琳納哭哭啼啼地從臥室跑到那火光搖曳的壁爐前，猛地撲向坐在長椅上的奶奶?！拔矣肿鲐瑝袅耍棠?，一個黑色羊頭的怪物追了我一路，我怕急了?！边叧槠叞杨^深深地埋進奶奶懷里。 奶奶左手抱起剛剛過完七歲生日的賽琳納，右手拿起剛剛放在圓桌上的棒針，向那忽明忽暗的走廊方向刺去。 “瞧，賽納，奶奶打敗了它”說完，奶奶用紙輕輕擦拭著賽琳納額頭上發(fā)光的汗珠，又補充道，“打敗它前，它跟奶奶說了，再也不會找小賽納麻煩了?！? 賽琳納直起微微發(fā)顫的身子，借著火光平視奶奶那柔和的雙瞳，“奶奶，我已經(jīng)不記得它了，它被奶奶趕跑了，奶奶是英雄?！痹挳?，賽琳納便緊緊抱住了奶奶。 鳥籠里的烏鴉懼怕這片溫馨失去，向微微搖曳的火光做著無聲的扣禮。 02.烏鴉是夜的孩子，是掌管夢的精靈，那一雙美麗的黑色眸子是美夢和噩夢的化身。

“咚咚咚！”大理石的窗臺上，陽光普照下發(fā)出玄色的烏鴉用那黑色的喙敲打著窗戶的一角?！澳棠?，烏鴉先生來了，”五歲過半賽琳納邊說邊跳下那吱吱作響的沙發(fā)，向廚房跑去。 奶奶也從廚房向客廳碎步跑來，噠噠的拖鞋聲也難掩聲聲敲擊，“看來烏鴉先生是真餓了，”隨后奶奶將一小把米放在賽琳納掌心。 賽琳納打開窗戶，刺眼的陽光讓她不由自主地擠上眼睛，在一道深邃的間隙中觀察著這突然老實的精靈，可能是因為日光加持，賽琳納發(fā)現(xiàn)這每天到訪的烏鴉，缺失了它那漆黑的左眼，那只眼睛周圍并沒有傷痕，仿佛是自始至終不存在似的，始終緊閉不留一絲縫隙。 “烏鴉先生，請享用今天的美食，”賽琳納把那米灑在窗臺上，轉(zhuǎn)頭趴在奶奶耳朵旁輕聲道：“烏鴉先生少了只眼睛?！彪S后而語的悄悄話，就算是一窗之隔的烏鴉先生也聽不見了。 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烏鴉先生常態(tài)的到訪，直到那一粒雪花打破天空的寧靜，便隨著暖流消失在即將迎來暴風雪的北方小鎮(zhèn)。 “咚咚咚！”賽琳納放下手中溫暖的加奶咖啡，跳出深陷柔軟的沙發(fā)，向那久違的咚咚聲跑去。果然，又讓賽琳納失望了。“原來是風啊，烏鴉先生又遲到了，”在自言自語中嘟著那沾著咖啡的櫻桃小嘴。 “賽納！奶奶回來了，幫奶奶開一下門，”賽琳納在疑惑奶奶出門為何不帶鑰匙之時，打開了房門，刺骨的寒風瞬間席卷著屋內(nèi)的余溫，連熊熊燃燒的爐火都跳起了搖曳的舞蹈。 賽琳納只見奶奶右手提著那被雪涂白的面包和牛肉，伸進大衣的左手中好似托著什么。“這小家伙凍壞了?！闭f完便用力關(guān)上房門，急忙向客廳的壁爐走去。 獨眼小家伙得到了賽琳納家的永久居住證，從此便住在壁爐旁那嶄新的木制鳥籠中。 03.陽光灑不進的地方不止長眠于地底的冰冷棺材，還有那悲傷之人的內(nèi)心。

來自西伯利亞的冷風入侵著賽琳納攢緊的袖口。在極北之地十二月的冬天中，最溫暖的莫過于十七歲少女炙熱的雙淚以及肩頭溫存的黑色羽毛。 這七年廚房不再有濃郁麥香，壁爐不再有那微暖余溫和伴隨著故事情節(jié)推進而伴舞的火花。唯一不變是那杯熱氣蒸騰的咖啡，不過再也沒有蜜甜方糖和四溢奶香。 “快回去吧，賽琳納，病情會加重的，”維絲護士邊說邊把厚重的棉衣搭在賽琳納雙肩，攙扶著她踱步出這被昨夜積雪覆蓋的墓園。烏鴉先生在看到維絲護士的瞬間便向二樓邊角上的病房飛去。 “剛剛換床單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你不在病房，一猜你就去墓園，平時就算了，昨晚暴風雪過后，今天大降溫，你真是......”維絲話未說完，便裝模作樣的輕輕打了下賽琳納的腦袋，隨后補充道“以后可不許這樣了，”便換上一套散發(fā)微微洗衣粉香氣的床單。 賽琳納微微反唇，而后又緊緊閉上，好似那心上的男孩即將承上遠行列車，善良的少女想說些什么，卻又敗給了夕陽余暉，只得吞進肚子，靠整晚的月光來消化。 烏鴉先生倒是很積極，上跳下蹦?！盀貘f先生，請你不要吵鬧，這里是禁飛區(qū)，被發(fā)現(xiàn)可是要被逮捕的，”維絲邊用右手比手槍姿勢邊向烏鴉先生說道，烏鴉先生聽懂似的，竟然倒在了那金色窗臺上，賽琳納見這一幕也大笑了起來，“謝謝你維絲，你是我交到最好的朋友，”這是賽琳納今天說的第一句話。 “什么嘛，咱們倆七年前同時進這醫(yī)院，七年來，你不是只有我這一個朋友嗎，還什么最好的朋友，假惺惺”維絲向賽琳納做了一個標志性鬼臉而后又向她說道，“當然，如果你不介意，等你交到一百個朋友后再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也不遲?！? 說罷，維絲便轉(zhuǎn)向靠左的房門，背對著賽琳納補充道，“我會等你再說一遍的，賽琳納，”維絲雙手拉住門把，渾身顫抖著用力，雙腳不停向后退去，卻怎么也打不開那連五歲女兒都能拉開的房門。 珍珠少女的珍珠耳環(huán)在陽光普照下，更像維絲那眼角的淚光。 04.水平如鏡經(jīng)不起輕盈羽毛；白浪滔天卻能承載千噸渡輪。

天穹薄暮輕垂，暗藍的星輝點綴柔軟漆黑的夜，云頂發(fā)射著閃耀的長尾流星。 賽琳納放下手中輕盈的藥瓶，躺在溫暖的病床上輕撫著烏鴉先生，問道：“烏鴉先生，奶奶她在天堂過得好嗎？” “還有烏鴉先生，我好像快能出院了，今天我問維絲我前天的檢查情況，她說我病情好轉(zhuǎn)了，冬末應(yīng)該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xù)。烏鴉先生，等我出院咱們跟奶奶打聲招呼，就去看阿爾卑斯山脈的春景，”“一定美極了?！? 不等她說完，烏鴉先生便掙脫那越來越用力的撫摸。“不好意思，烏鴉先生，”嘟著那濕潤的櫻桃小嘴輕聲道。 烏鴉先生用那即將磨平的喙梳理漆黑羽毛后，又蹦跳著回到了她的懷中。當然，賽琳納知道，烏鴉先生不是真的先生，跟烏鴉先生的聊天只成日常習慣罷。 “烏鴉先生，我沒想到奶奶會因為肺炎而去世，我印象中她從來沒有咳嗽過一下，”說完，便將雙手枕在腦袋下，烏鴉先生也憑借這夜燈橘光注視著賽琳納呆望著天花板的麻木雙眼。 “維絲晚上走前是不是開空調(diào)了，好熱，”賽琳納不停扯自己的領(lǐng)口，隨后關(guān)上夜燈，憑借月光，去摸索床頭柜上的空調(diào)遙控器，但上面灰色的屏幕讓她心生困惑。 “烏鴉先生，你去我枕邊，你在我身上好熱，”說完便脫下了那層輕薄的白色秋衣，片片瘀斑在妙齡少女背上顯得格格不入。 隨后賽琳納躺在這發(fā)燙的病床上，用手背不停擦拭著額頭上晶瑩的汗珠?！盀貘f先生，我好困，我先睡覺啦，祝我做個美夢，晚安，烏鴉先生。” 在夜的黑暗中，她聆聽著鐘表鐫刻時間的聲音，凝視背光的房角一點點變深，再一點點變淡，最后甚至喪失了思考。 月光下，一切都顯得那樣蒼白，沒有任何意義，唯有她和她的烏鴉先生，在蹲坐著屋脊，猶如冬至祭祀的月亮的雙手祈禱下，鍍上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銀膜。不斷再生、飛舞的暗白光絮伴隨著無序的呼吸，雙臂張開，擁抱月亮。 05.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人總會遺忘。

“奶奶，我又做噩夢了，我夢見奶奶去世了，夢見我生病了，夢見維絲不見了！”賽琳納哭哭啼啼地從臥室跑到那火光搖曳的壁爐前，猛地撲向坐在長椅上的奶奶。 奶奶輕輕擦拭著賽琳納滿是汗珠的額頭，說道：“賽納，奶奶會一直陪你健健康康長大的。” “我也不會消失不見的，畢竟你還不承認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睡眼惺忪的維絲揉了揉即將開鎖的雙眼，隨著稀疏火光向客廳走來。 “大晚上又這么吵，賽琳納，我明天要把你生日蛋糕吃光，”說罷，便用小拇指輕輕敲了一下賽琳納的頭。 “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明天不要把我的生日蛋糕吃光，”賽琳納又嘟起了那櫻桃小嘴。 “還記得那個噩夢嗎，賽納，”奶奶抱起賽琳納，放在雙腿上。 “不記得了，奶奶?！? 賽琳納說完便習慣性地看向那壁爐旁空蕩蕩的老舊木制鳥籠。

“滴---”火車到站前剎車的汽笛聲把我從八年前的世界中拽了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回憶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多久再能遺忘這為何屬于我的記憶。時間的概念早已在痛苦的湍流中沖刷殆盡。 我收拾好隨行行李，洗了洗微微發(fā)燙的臉頰，隨后下了這列讓我難忘的慢火車。 “您好，那個......維絲女士！您的車票掉了”，我剛剛踏出黃線區(qū)域，座位旁的那個大叔便叫住了我，大叔邊拽出自己右腿褲腿，邊把那深埋禮帽中的車票遞到我手上。 “謝謝你，我太不小心了，”我接過車票，并回了他一個淺淺的微笑，便帶著大包小包向出站口走去。 看透真實的眼和美妙虛假的夢，你會做出何種選擇。

祝走到這的你，今夜做個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