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實際內容，譯文標題已調整為《深墻之內》（為什么不是高墻？因為這里的墻在地下?。?/span>

*前接《信號至噪音》《詛咒之船》，站內已有譯文

I

雖然他知道爆炸即將發(fā)生，畢竟埋下引爆裝置的正是他自己，但加特雷特·龐德（Gathrite Pound）還是被嚇了一跳。

前一刻，他還在同總督提供給他的一位包工頭交談——這個人很討人喜歡，但不像龐德所希望的那樣老練，而且無疑是出價最低的那個——下一秒他就被震得向后倒去，不得不伸手抓緊他所藏身的門框，試圖站穩(wěn)腳跟。爆炸釋放出的全部怒火撕裂了尼布爾（Niebuhr）正午的明亮天空，煙塵在沙漠中高高升起，侵入了萬里無云的藍色視野。由于和爆點隔了近八英里，片刻之后，爆炸的噪音才撞進他們的耳朵。

而在大約兩百英里之外的首都，阿根莎修女（Sister Agentha）也聽到了這個聲音，并感受到了爆炸的沖擊波。她從工作中短暫地抬起頭確認了這一點，但直到后來，她才意識到這一切緣何而起，又對她產(chǎn)生了怎樣的確切影響。?

龐德恢復了鎮(zhèn)定和平衡，從他和他的拆除小組所蜷縮的古代廢墟中探出頭，望向他被雇來破壞的另一處廢墟。他不解地皺起眉頭。

“有什么問題嗎，龐德先生？”那個廉價且訓練不足的技師在他身邊說。這不幸的家伙對爆炸的反應沒有那么快，他重重地摔在了遍布瓦礫的地板上——幾千年前，這里應該是一處富麗堂皇的建筑的門廳。此刻他正在撣去自己身上的灰塵。

龐德沒有理會他，而是伸手去拿掛在腰間的望遠鏡，這是他服役時期的紀念品，就像藏在褲腰里的激光手槍一樣，從未離開過他身邊。隨著煙霧漸漸消散，灰塵和磚石的細小顆粒像雨點一樣落在沙漠和廢墟上。他把望遠鏡架在眼前，調節(jié)它們聚焦。有些事情不太對勁。有些事情非常不對勁，但他不打算與一個幾乎不知道怎么從保險絲一頭摸到另一頭的低級包工頭探討這一點。

加特雷特·龐德在他的一生中曾主持過許多爆破工程，次數(shù)他早已數(shù)不清了。年輕時，為了阻止和打擊帝國之敵，他曾以米德拉斯基十七軍團（Mydraskian 17th）和人類神皇的名義，冒著生命危險在敵后炸毀過一些目標。而到了晚年，當運氣終于耗盡，對軍團的作用也不再得到肯定后，他把他的爆破天賦用于另一個用途，即通過為人類定居掃清道路來助力帝國的擴張。在所有這些時間里，在他生命的兩個階段中，龐德都從未目睹過像剛剛在尼布爾引發(fā)的那樣的爆炸。?

炸藥被放置在建筑物的低處，其布局本應使廢墟自行倒塌。但事與愿違，所有的爆炸能量都被投射到天空中，碎片散落在表面上，而不是落進一個只需要最少的清理和準備工作來建造的核心坑里。爆炸的聲音同樣不自然，就像在吐出來之前先被吸進去了一樣，到達龐德和他的技工耳朵里的用時太長了——如果他們離爆炸現(xiàn)場足有五十英里，這倒和爆破大師所期望的聲音延遲差不多，然而他們的實際距離遠不足這個數(shù)。龐德把望遠鏡放回腰間，轉向包工頭。

“讓我過去，”他邊說邊拾起他的拐杖，“現(xiàn)在。”

龐德在廢墟中的移動緩慢得叫人痛苦。他在曾是尼布爾原住民家園的一片狼藉的焦黑廢墟中蹣跚而行，拐杖深深陷進荒漠的細沙。自從離開米德拉斯基第十七軍團以來，這已經(jīng)不是他第一次詛咒自己的身體對這條粗糙假腿的排斥——他在軍中完成最后一次任務后接受了義肢移植。現(xiàn)在，別扭地卡在他腋下的金屬拐杖成了他唯一的出行工具。包工頭兩次試圖幫助這位老人穿越泥沙和建筑的碎片，但都遭到了粗暴的斥責。直到他進行第三次嘗試，龐德才勉強接受了他的幫助。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龐德問道。他讓包工頭用一只粗壯的手臂繞過他的身軀。他把兩根拐杖桿移到一只手上，讓自己借助另一人的支撐和引導，穿過這片曾經(jīng)是城市的嶙峋廢墟。

“我叫費納西，先生（meister），”那人大笑著說，“杰羅·費納西（Jerro Fenacy）。我得說，與您這樣的高手一起工作真是一種樂趣。您用聚能裝藥（shaped charge）做的事情讓我和我的手下看起來就像一群業(yè)余愛好者。”

龐德哼了一聲。他早該看出杰羅和總督有親戚關系。同樣遠遠隔開的小眼睛，同樣油亮的黑發(fā)，同樣狡猾的語氣。如果杰羅覺得他無法按自己的方法行事，或是無法由此獲得某種好處，那么他說話的調子無疑會變得惡劣起來。龐德正想問杰羅在費納西家族里的排行有多低時，不遠處的某些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些絕對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東西。

“那邊，杰羅，”龐德舉起拐杖，指向一座漆黑的建筑，它在破碎磚石的灰色與紅色中顯得格外醒目。“趕緊幫我?！?/p>

二人在破碎的土地上跌跌撞撞地前進，龐德走得太急，有時幾乎把他倆一塊拽到地上。他們走得越近，瓦礫分布的密度就越小。直到最后，沙漠表面根本沒有碎片，只有一條流淌著沙子的護城河，環(huán)繞著一座沉入尼布爾地表的黑色建筑。兩個人都停住了腳步，心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震驚。

“我不……怎么會……？”杰羅結結巴巴地說，將一雙小眼睛睜得很大。

“地表之下，”龐德低聲說，他的聲音就像他所立足的沙地一樣干燥?！八麄円欢ㄊ前殉鞘薪ㄔ诹怂厦??！?/p>

“那邊……”杰羅說到一半又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好讓喉嚨里濕潤一些?！澳沁吺且粋€入口嗎？”

龐德順著年輕人的目光，只見從他所站的位置看去，有一處像是陷坑的地方打破了周圍細沙均勻而有規(guī)律的形態(tài)。

杰羅正想再一次用胳膊環(huán)住這位爆破大師，但龐德已將兩根拐杖夾在腋下，在包工頭有機會動手之前就把自己拖向了異常點。當龐德到達深坑邊緣時，他意識到杰羅是對的。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地洞，陷落的沙子將他引向了一組臺階。這些臺階通往一扇門，而制成這扇門的黑色石料又與這座下沉式建筑的其他部分相同。

“這不可能，”龐德聲音嘶啞，“剛才的爆炸本應摧毀一切。不該是這樣的。”他仿佛陷入了恍惚狀態(tài)，就這么走下臺階，幾乎沒有注意到臺階是由沙漠中的沙子凝成的。他呆呆地站在門前。龐德思考了一會兒，然后伸出一只手去觸碰它。

“停下。別這么做。”杰羅試圖叫出來，但他微小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沒能蓋過沙漠的微風和遠處的半履帶車空轉的噪音。

龐德的手指拂過瑪瑙石，這讓他從沉思中驚醒。他本以為這個建筑在被埋入地下幾千年——甚至更久——以后會是冰冷的，但它卻熱得出奇。紅熱。他猛然抽回手指，立即把它們按在拐杖冰冷的金屬上，試圖緩和受到的燙傷。他咬著嘴唇忍住疼痛，然后閉上了眼睛。

而當他再次睜開眼睛，門上出現(xiàn)了之前沒有的東西。筆跡。門表面的每一寸都布滿了螺鈿般的珠白色文字。

龐德能讀懂低哥特語。他在離開帝國衛(wèi)隊后自學這門語言，一方面是為了幫助他在新的工作領域獲得訂單，另一方面是為了確保自己能看懂炸藥和雷管上的說明和警告，試圖避免再發(fā)生像那次讓他丟掉一條腿的事故。不幸的是，門上的字不是用低哥特語或高哥特語寫的，也不屬于龐德能識別的任何其他語言，更不用說閱讀了。

“杰羅！”龐德叫道。幾秒鐘后，包工頭出現(xiàn)在沙階的頂端。“坐那輛半履帶車回首都。把抄寫員給我?guī)怼！?/p>

阿根莎已經(jīng)在尼布爾待了將近一年，但她仍然不習慣。

盡管她在一個冰雪世界長大，而她所在的修道院世界每次公轉只有短短幾個星期才能得到帝皇光輝的祝福，但這里的炎熱她還是可以應付過來。就連干燥的空氣也算不上困擾，她成長的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有人工供暖的建筑物中，最近則是在經(jīng)過處理的、沒有水分的航天器大氣中度過。

真正讓阿根莎感到沮喪的是重力。就像她在來到尼布爾之前便已經(jīng)習慣了暖氣和船載大氣一樣，阿根莎已經(jīng)習慣了生活在與人類的搖籃世界類似的重力條件下。?

對尼布爾當?shù)厝藖碚f，較高的重力并不是問題；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他們已經(jīng)適應了這種重力。唯一的不利影響是，這里的原住民明顯矮于人類的平均水平，以至于那些定期進入軌道、往貨艙里裝滿半寶石的外來船員們殘忍地將尼布爾人稱為“鼠人”（ratling，或稱“萊特林”）。

對身高六尺的阿根莎來說，這感覺就像世界本身在不斷壓迫著她，不過她希望這不會太久。

她把自己從椅子上拉起來，伸了個懶腰，十指鎖在一塊，將胳膊架到面前——她那簡陋宿舍的低矮天花板讓她無法將手臂向上舉。她松開手，把眼鏡推到鼻梁上，走到一個書架前，那書架正在無數(shù)皮制書籍、手印小冊子和活頁書的重壓下呻吟著。她立刻找到了她要找的那本書，并把它從書堆中抽了出來。它兩邊分別是阿根莎在斯特恩紀念堂（Stern’s Remembrance）獲得的一本有關龍神星區(qū)（Draconian Sub-sector）歷史的書，以及她在虔誠先驅號（Herald of Piety）停靠尼布爾之前帶走的幾本書，在那之后她便離開了朝圣者的飛船。

阿根莎修長的手指熟稔地翻閱著發(fā)黃的書頁，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把書放在書架上，回到房間角落被微弱燭光籠罩的書桌前，拿起她的尖筆，再次開始書寫。

雖然離她的教團還有幾千光年的路程，但阿根莎決心回到修道院的世界，并在她的姐妹中找回自己的位置。從踏上尼布爾的那一刻起，她就讓自己的語言技能派上了用場：一開始是為貿易區(qū)的寶石商人做翻譯，而在她攢到足夠的積蓄、獲得自己的住所和工作空間后，她就做起了抄寫員。

盡管尼布爾堅定不移地效忠于帝國，但在人類帝國的宏偉計劃中，它無足輕重——從尼布爾地下開采的寶石除了為少數(shù)不知名軍團提供肩章裝飾外，沒有任何軍事用途。因此，服務于帝皇的威權機構都沒有在這個世界保持存在。這里的人口規(guī)模和體型都太小，無法為星界軍提供有價值的什一稅，而且以它為家的人相對較少，因此不需要國教的存在。除總督以外，當?shù)匚ㄒ坏牡蹏鴻嗤宋锸且晃粌葎詹柯殕T，他負責監(jiān)督從尼布爾流入帝國國庫的不小的稅款的支付，但該職位的前任在阿根莎到達這里的三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而他的繼任者尚未到來。阿根莎希望，等新的接班人終于抵達這里，她就能乘坐他們來時的船離開，繼續(xù)她回歸教團的旅程。

作為一個實用主義者，阿根莎并沒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某天內務部的飛船會把她帶走的想法上，這就是為什么她接受了能夠得到的任何文員工作。主要是起草合同，供代表礦工、寶石切割者、商人、托運人和對該星球石料貿易感興趣的其他組織的各種貿易行會使用。偶爾會來一些更有趣的工作：抄寫一位富商的回憶錄，為總督辦公室重寫歷史文件，或是翻譯戀人之間的信件。?

阿根莎剛要拿起尖筆，她的單間宿舍外就響起了急切的敲門聲。

天已經(jīng)黑了，她的工作時間早已結束。阿根莎不常參與交際，因此不知道誰會站在那扇薄木門的另一邊。?

來人再次敲門，這回動靜更大，聽起來更緊迫。

“誰？”阿根莎厲聲問道，并從光禿禿的床底下掏出她的激光手槍，對準了門口。

“杰羅·費納西，總督的二表弟?！币粋€被木門掩蓋的尖銳聲音說道。阿根莎放下了武器。她以前和杰羅做過生意，應該是關于一項大型爆破工程的合同或別的什么。

“帝皇在上，都這個點了，你到這來有何貴干？”阿根莎的語氣顯然是要讓杰羅對她的憤怒程度形成準確的認識。

“請原諒我，我的夫人。沙漠中的廢墟。我們試圖清除它們，好給新建的工廠騰出地方?！苯芰_已經(jīng)喘不過氣來了?！霸谙旅?。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東西?！?/p>

“你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東西？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建筑。黑色的石頭。還有一段門道。上面寫了東西。奇怪的文字。不知道那是什么?！?/p>

阿根莎將激光手槍塞進橙色長袍的腰帶里，從門邊鉤子上取下她的皮夾克。她把手伸進口袋，檢查那顆金屬球是否還在它應該在的地方，然后滿意地滑開門閂。杰羅·費納西在她面前彎著腰，雙手撐在大腿上，努力將空氣泵入饑餓的肺部。阿根莎房間里蠟燭的光線從后面照亮了她，使她的影子在杰羅和他身后的樓梯上瘋狂地閃動。

“帶我去那里，”阿根莎說，“現(xiàn)在?！?/p>

前往遺跡的路途漫長又炎熱，而且對阿根莎來說擁擠異常。這輛半履帶車的設計和建造都立足于尼布爾當?shù)鼐用竦男枨螅皇菫榱碎L途運送一位來自修女會的姐妹。在整趟旅程中，阿根莎的雙腿都緊貼在胸前，頭歪向一邊，任憑杰羅開著這輛載具駛過沙丘。起初，她想坐在半履帶車的后車廂里，但當杰羅指出里面裝滿了爆破設備時，她別無選擇，只能坐到前面。

“快到了?！苯芰_有些同情地說道。這時車輛爬上了一座特別陡峭的沙丘頂部，一叢廢墟出現(xiàn)在他們視線當中。而在更遠處，有什么東西吸引了阿根莎的注意：一處黑色建筑的屋頂，從它身上升騰起的熱霧比周圍的沙漠還要強烈。這很不自然。

“這玩意還能再快一點嗎？”她咬緊牙關，把蜷在胸口的雙腿抱得更緊了。

幾分鐘后，她從駕駛室里鉆了出來，瘀傷已爬滿全身。她不顧疼痛，只是暫時停下腳步，把眼鏡推回原位，又繼續(xù)向新近重見天日的漆黑建筑跑去。一個身影從視野的邊緣向她招手，于是她向他走去。當她靠近這個陌生人時，阿根莎意識到他也并非此地出身，至少比一般的尼布爾人高一個頭，雖然相較于阿根莎還是矮了很多。他把兩根金屬拐杖夾在一只胳膊下，一邊揮手一邊搖晃著身軀，努力用剩下的一條腿保持平衡。

“你一定是龐德，”阿根莎在走近他時放慢了腳步。“我是阿根莎·卡斯塔諾修女，來自斷裂密碼——”

“沒時間說這些了，”龐德喝道，“這邊走?？禳c，趕在文字消失之前?！?/p>

阿根莎已經(jīng)習慣了粗魯和不禮貌的行為——她們教團的上級修女并不是社交禮儀的典范，她自己也和黑色圣堂的阿斯塔特修士們一塊待過好幾個月。但被一個普通的帝國公民如此對待，她還是大吃一驚。她正想著該如何批評這一行為，龐德已經(jīng)轉過腳跟，飛快地穿過沙地，他的拐杖深深地陷進細膩的沙流中。阿根莎很快就追上了他，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龐德就伸出一只手，做了個手勢。

“那里。門口?！彼荒蜔┑卣f了一句，然后一時失足，臉朝下跌倒在黃沙之中。

阿根莎沒有理會龐德，繼續(xù)向他所指的地方走去。她短暫地停頓了一下，看向通往黑曜石建筑的臺階。這些臺階由干沙形成，按理說早就應該被這不算小的沙漠風吹散。

“這些是你做的嗎？”她回過頭來問杰羅。他已經(jīng)趕上了龐德，正幫他拄好拐杖。二人都臉色蒼白，仿佛所有的顏色都從他們的臉頰上消失了。

“不……不，我的夫人，”杰羅說道，他的嘴突然變得和周圍的環(huán)境一樣干燥。“爆炸后它們就這樣了?！?/p>

阿根莎把注意力轉移到門上，小心翼翼地走下非自然形成的臺階，以免自然和物理法則再次生效，而讓沙漠將她吞噬。到達底部時，她不禁睜大了眼睛——她的視線落在了亮閃閃的珠光文字上，那些完美的形狀與石頭的黑色底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杰羅第一次結結巴巴地說起在這個星球地表下發(fā)現(xiàn)一處建筑物時，阿根莎唯一的想法就是它源自懼亡者（Necrontyr）。她已經(jīng)親眼見證過那些遠古惡魔的力量，如果此類異形就在這里，就沉睡在尼布爾的沙土之下，等待被喚醒的一天，那么這個世界肯定會迎來毀滅。但她實際看到的字跡并非出自其他種族，而是泰拉人的手筆。古泰拉人。她伸出一只手，用指尖拂過字跡。

“不要！”龐德從她身后喊道?！懊饋砗軤C的?！备钏麗阑鸬氖?，杰羅正在幫助他站起來，因為他的拐杖已被沙子吞噬。

一聽見“摸起來很燙”，阿根莎就本能地抽回了手，轉而抓住她藏在橙色長袍褶皺中的球體。那冰涼的存在給她帶來了慰藉。

她在記憶深處回想起很久以前學習過的古泰拉人的語言——先是在科?。↘holorn）的忠嗣學院，然后是在她教團的修道院。她開始翻譯。

前三個詞相對簡單，它們所在位置的上下文還算有助于理解。

“在這深墻之內……”她默念著將身子探了過去，同時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皮肉擦到門的表面。她突然停了下來。接下來的三個詞很復雜，很難翻譯，但她已經(jīng)跳到了第七個詞，一個她一眼就能認出的詞，一個在過去一萬年間形成的許多人類方言和口語中常見的詞。

惡魔（Daemon）。

“給我拿一支羽毛筆和羊皮紙過來，”阿根莎轉向在臺階頂端等待的兩個人?！暗钜o的是，把總督給我找來?！?/p>

II

半個連的星際戰(zhàn)士排成一列，站在現(xiàn)被命名為MA616的黑色建筑的入口處，他們一塵不染的紅色盔甲與沙漠的暗淡米色和墻壁的黑色形成了鮮明對比。出于作戰(zhàn)目的，他們將此假定為一個監(jiān)獄。五十把爆彈槍瞄準了那個寬高剛夠一名身穿動力裝甲的戰(zhàn)士通過的門洞。此時，他們當中的一個——那人身上的盔甲是亮藍色而不是血紅色的——正在吟唱。他偶爾會停頓一下，用他的法杖在空中畫出一些印記，然后以不同的節(jié)奏用完全不同的語言繼續(xù)吟唱。

他的吟唱乘著夜色里的微風飄向阿根莎。她待在他們身后，站在帳篷入口處傾聽這些聲音。她一點也沒聽懂，但還是對他口中奇怪語言的腔調和黑暗之美感到驚嘆——這些語言同時讓她覺得驚奇和惡心。

“他在做什么？”龐德問道。他坐在帳篷里的一張小桌子旁，雙手環(huán)握著一杯咖啡，以抵御深夜的寒意。雖然尼布爾白天的溫度可以達到人類耐力的上限，但一旦太陽下山，地表就會變得足夠寒冷，以至于在太陽再次升起之前結霜。

“他正在破壞防護罩，”阿根莎說著，把她的皮夾克拉得更緊了?！八麄冋噲D進到里面去?！?/p>

“進去？”杰羅幾乎吐出了他正要吞下的一口酒。他坐在龐德對面，一副牌攤在他們之間。“他們是瘋子嗎？”

“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阿根莎說。

從總督請求援助開始，不到三個泰拉周，五十多名星際戰(zhàn)士就抵達了尼布爾。而在他們控制MA616的短短幾個小時里，沒有一個人表明自己所屬的戰(zhàn)團。阿根莎為自己從多年來研究的文本和與黑色圣堂共處時收集到的有關阿斯塔特修會的知識感到自豪，但這些紅甲戰(zhàn)士并不屬于她可以識別的任何一個戰(zhàn)團。她知道那個穿藍甲的人是智庫，是星際戰(zhàn)士的靈能者兄弟之一，肩甲上有一個帶角的骷髏頭標志，他的每一個未受亞空間影響的兄弟都有這樣的標志。當他們的犀牛運兵車和蘭德速攻艇隊伍到達廢墟時，他就對她說過話，要求她交出自己的文件和譯本，隨后命令連隊的其他成員保護黑色建筑的周邊。

智庫的吟唱達到了高潮，他的兄弟們也加入他的行列，完成了禱言的最后一節(jié)。杰羅和龐德放下他們的牌局和飲料，和帳篷入口處的阿根莎站在一起，透過開闊的沙地望向犀牛探照燈所照亮的黑石建筑。智庫念誦完了最后一句——一連串邪惡的音節(jié)讓阿根莎和她的兩位同伴干嘔起來——那里隨即出現(xiàn)了一條巨大的裂縫，伴隨著一道明亮的閃光，刺痛了他們的眼睛。

片刻之后，當他們的視線恢復正常時，最后一個神秘的星際戰(zhàn)士正消失在已被打開的MA616的門內。

雖然阿根莎不確定門被攻破后會發(fā)生什么，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是完全無法預料的。

什么也沒有。

沒有從被攻破的監(jiān)獄里發(fā)出的激烈槍聲，沒有瀕死的尖叫或放逐的話語，只有沉默。詭異的沉默。他們三個人呆站在那里，似乎永遠也不敢把目光從門上移開，以防有什么瀆圣腐敗之物從黑暗中浮現(xiàn)。最后，確實有什么東西穿過了大門，不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出來的是那名智庫，他的其他戰(zhàn)斗兄弟也很快跟了上來。即使隔著相當?shù)木嚯x，阿根莎也能看出，他們當中有人在發(fā)號施令，也有人在交換簡練的話語。大多數(shù)星際戰(zhàn)士都回到了他們的載具上，只留下一個小隊守衛(wèi)被突破的入口。智庫在二人的陪同下（似乎是一位連長和一名中士），目標明確地朝帳篷的方向走去。杰羅和龐德匆忙回到桌邊，發(fā)了新的手牌，假裝他們一直都坐在那里。阿根莎仍然停留在帳篷入口處，她的輪廓被里面搖曳的燭光照亮。

“你的翻譯似乎有誤，修女，”智庫在走到足夠近處時低聲說道，他的語氣屬于篤定而非惱怒?！暗匮ㄊ强盏摹！?/p>

這三個被動力裝甲包裹的身影繼續(xù)向帳篷前進，除了所有星際戰(zhàn)士都會持續(xù)散發(fā)的暴力氣場以外，他們的步態(tài)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

“我的翻譯完全正確，大人，”阿根莎說，“‘深墻之內埋葬著惡魔——’”

“我知道你認為它說的是什么，修女，但地穴是空的。我找不到任何惡魔曾被囚禁在那里的痕跡。你確定你翻譯成‘惡魔’的那個詞是字面意思嗎？”

“我的翻譯是完全正確的，大人，”阿根莎重復道，她一眨不眨地正視著沒有戴頭盔的智庫的眼睛。靈能者的眼睛呈現(xiàn)出最寡淡的綠色，深陷在一張布滿無數(shù)戰(zhàn)火痕跡的臉上。他胡須中的灰色斑點對于普通人來說是中年的標志，但對于星際戰(zhàn)士，這可能意味著幾個世紀而不是區(qū)區(qū)幾十年?！叭绻莻€地穴里沒有惡魔，也不是因為我在破譯時出了錯?！?/p>

“我欣賞你的決心，修女，還有你對自己能力的信任。我還需要它們。請陪同庫斯（Cth）中士去地穴。等你們進去，他會指示你該怎么做。”他向旁邊走了一步，繞過仍然擋在入口處的阿根莎，和里面的兩個人講話?！澳銈兪亲钤绨l(fā)現(xiàn)這座建筑的兩個人，是嗎？”

二人都茫然地回望著星際戰(zhàn)士，心中充滿敬畏。幾秒鐘后，龐德整理好自己的情緒，開口說道：“是的，我的大人?！?/p>

“好。我希望你們能和拉斯連長（Captain Lath）以及我本人一起行動?！?/p>

杰羅把龐德從椅子上扶起來，把他的拐杖遞給他。兩人都準備離開帳篷，卻發(fā)現(xiàn)阿根莎仍然站在原地。

“你要帶他們去哪里？”她問。

盡管她與他們二人的關系并不好，特別是龐德，但在過去這幾周，三人之間已形成了一種友誼。杰羅曾多次往返于首都和沙漠之間，替阿根莎取回她的物品，并把它們運到沙漠中的臨時營地，期間他從來沒有抱怨過。龐德在確保爆破現(xiàn)場的安全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當總督授權他召集一支民兵隊伍，在援助到來之前保護現(xiàn)場時，他在帝國衛(wèi)隊接受訓練的經(jīng)驗就顯出了優(yōu)勢。然而，阿根莎也聽說了這樣的故事，甚至翻譯過與此有關的文件：星際戰(zhàn)士戰(zhàn)團急于保守秘密，導致身為普通人類的輔助人員被抹去了思想，或是落得更糟的下場。

“這不關你的事，修女?！敝菐煸絹碓讲荒蜔?/p>

“它已經(jīng)和我有關。你我都是帝皇的仆人，我想知道你要把他們帶去哪里?！?/p>

中士和連長交換了不安的眼神。智庫看起來好像就要迸發(fā)出怒火，突然，他的五官放松下來，嘴唇上浮現(xiàn)出一絲微笑。

“你的意志和你的信念一樣可敬。如果我們有更多的時間，我想知道是哪個非軍事教團培養(yǎng)了如此頑強的修女?！?/p>

即使面對這樣的奉承，阿根莎仍然態(tài)度堅決。

“當我們環(huán)繞這個世界飛行時，掃描顯示它還有五個可能與這處埋在地表下的遺跡相似的地方，”智庫繼續(xù)說道，“我需要你這兩個同伴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其他的地點，這樣我們就能確保整個世界并非惡魔們的墳墓。我可以獨立完成，但我發(fā)現(xiàn)為了這個問題就發(fā)動軌道轟炸未免矯枉過正了，尤其是在有人居住的世界上。你不同意嗎，修女？”

阿根莎放松了下來。“我無意冒犯，大人。只是我聽到過一些傳聞……”

“毫無疑問，那都是真的，而且我沒覺得被冒犯。現(xiàn)在就行動吧，站在這里說話是浪費時間?！?/p>

杰羅和龐德走過阿根莎身邊，彼此匆匆告別。他們跟著拉斯來到離營地50碼遠的一輛閑置的犀牛運兵車旁。?

她最后一次看到他們時，二人正消失在巨大的星際戰(zhàn)士運兵車的后艙，兩張興奮的臉龐微笑著向她回望。

“盯緊這個人，庫斯，”智庫說完便跟在連長后面出發(fā)了，“她可能是個麻煩?！?/p>

他看著這個年輕的女人：她半是微笑，半是松了口氣，用潮乎乎的手把眼鏡推回了鼻梁上。

“跟著我，修女?！睅焖拐f。

黃沙在阿根莎周圍呼嘯而過，犀牛和蘭德速攻艇很快在遠處化作了紅色的光粒。

穿過冰冷沙漠的短暫步行是在寂靜中開始的。夜空中萬里無云，當她在變幻莫測的沙地上緩慢跋涉時，阿根莎望向天空，想知道在這塊黑暗的罩布之中，哪個明亮的針孔是星際戰(zhàn)士的飛船。有那么一瞬間，她考慮過一旦他們的任務結束，自己可能會和他們一起離開。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這些穿紅甲的陌生人甚至沒有透露他們隸屬于哪個戰(zhàn)團，所以也不太可能歡迎一個流浪的對話修女登上他們的打擊巡洋艦。

“對不起，大人，”阿根莎系好她外套上的扣子?！拔也徽J識你盔甲上的標記。你屬于阿斯塔特修會中的哪個戰(zhàn)團？”

中士沒有理會阿根莎，照舊徑直走向地下墓穴的入口，他的步伐不曾中斷。這名星際戰(zhàn)士身上存在某些讓她感到不舒服的東西，他正散發(fā)出一種她無法完全辨識的氣息。在智庫面前，她感覺周圍的空氣都是帶電的，就好像他是一個亞空間的導體，但他靈能的狂怒得到了壓制，所以并未吞噬他和他周圍的人。庫斯則不同。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一切都是潛伏著的，深埋于他的內里，并表現(xiàn)為一種不適感，一種處于惡心的疲倦邊緣的感覺。

她越是接近那座黑暗的建筑，以及在敞開的門口站崗的另外九名星際戰(zhàn)士，這種感覺就越強烈。當她經(jīng)過時，他們沒有一個人多瞅她一眼，而是遠遠地看著沙漠，尋找任何威脅的跡象。從他們身邊走過時，阿根莎開始不由自主地發(fā)抖——不是因為寒冷——并強行壓下她胃里涌起的灼熱的嘔吐物。她現(xiàn)在產(chǎn)生了一些想法，一些黑暗的想法。并非所有身穿動力裝甲、手持爆彈槍的人都宣誓效忠人類神皇。他們會不會是叛徒？以前的忠誠戰(zhàn)士，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而追隨新的主人，崇拜著混沌？

不，他們的胸前還戴著天鷹，他們的盔甲上還粘著許多純潔印記，甚至比她幾年前不幸遇到的黑色圣堂牧師杰拉塔斯（Gerataus）還多。這些星際戰(zhàn)士仍然忠于帝國，這一點可以確定，但她無法擺脫這樣一種感覺，即他們還有更多秘不可宣的東西，必須對除他們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隱瞞。

“帶路吧，修女?！睅焖乖谀嵌螏缀醪豢赡艽嬖诘臉翘蓓敹送Ａ讼聛?。她是如此急切地想逃離讓她感到不適的東西，以至于她幾乎是從每一級臺階上滑下來的，跌跌撞撞地進入長條狀的密封墓穴。

首先讓阿根莎感到震驚的，是地下建筑的內部竟如此明亮。這里沒有窗戶——并不是說太陽落山后會有什么不同——但被照得像正午一樣明亮。她觀察到的第二件事是，每一個表面——墻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寫滿了文字，它們屬于許多不同的語言，但都是統(tǒng)一的手寫字體。第三件，即最后一件，同時也是最奇怪的事：這些字本身就是光的來源。

“怎么……？”阿根莎環(huán)顧這間巨大的密室，試圖理解這一切。

“這不重要，”庫斯不帶一絲諷刺意味地說道，“你的任務是抄錄房間內的每一個字。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什么……？能，我想可以，”阿根莎回答，她仍在嘗試著理解自己看到的東西?！斑@個建筑的外部是不是更小？還有不同的形狀？”

“是的，”庫斯不耐煩地說，“它的外圍是265英尺乘147英尺，內部是295英尺見方。但這也不重要?！?/p>

阿根莎難以置信地看著庫斯。?

“我們身處于一間比外部建筑更大的密室，被刻在每個平面上的幾十萬個文字照亮，你覺得這‘不重要’？”

庫斯無視了她。“抄寫。你是否需要任何材料來執(zhí)行這項任務？”

阿根莎嘆了口氣。星際戰(zhàn)士中士顯然不會給她任何答案，但也許墻上的字會。她用一只手把眼鏡推回鼻子上，另一只手從袍子里翻出一小疊羊皮紙和一支尖筆。

“這應該足以讓我開工了，”她說，“但不久之后我就得用上留在帳篷里的空白紙卷?！彼蜒蚱ぜ埛降谝粡埧枕?，將尖筆放在唇邊沾濕。

“伊茲（Iz）兄弟，”庫斯啟動了頭盔里的Vox，“去修女的帳篷，把她的羊皮紙簿子拿來?！?/p>

“還有我的書！”阿根莎叫道?！八鼈兛梢詭椭曳g文本。”

“把所有東西都拿過來吧。”庫斯切斷了鏈接。然后，他拔出鎖在大腿上的爆彈槍，對準了阿根莎的腦袋，仿佛自己在做某件世間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澳憧梢蚤_始了，修女?！?/p>

阿根莎來自一個非軍事性的修女會教團，但她在修道院時接受過大量的戰(zhàn)斗訓練。雖然這不是第一次有爆彈槍對準她，但這還是第一次有一名星際戰(zhàn)士將手指放在開火栓上。

“真有這個必要嗎，大人？”阿根莎問道，她指了指庫斯巨大手掌中緊握著的武器。

他把武器拉近他的肩膀，通過頭盔的右側鏡片調整爆彈槍的槍身。

“是的?！?/p>

*待續(xù)*

有點懷疑這篇里的Cth中士會不會是之前翻過的《最后的守護者》里犧牲的驅魔者（他其實人挺好的）。純Audio Drama沒有官方文本，所以當時寫的Kuth可能有誤ヽ(?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