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紅樓夢)多版本匯籍(30)
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靈劃薔癡及局外
【蒙府本: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癡及局外】
【程乙本、金玉緣: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齡劃薔癡及局外】
?

庚辰、蒙回前批:
指扇敲雙玉是寫寶釵金蟬脫殼。
銀釵畫“薔”字是癡女夢中說夢。
腳踢襲人是斷無是理,竟有是事。
?
話說林黛玉與寶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紫鵑度其意,乃勸道:“若論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那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的。為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摈煊襁溃骸澳愕箒硖嫒伺晌业牟皇?。我怎么浮躁了?”紫鵑笑道:“好好的,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豈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么樣?!?/p>
?
林黛玉正欲答話,只聽院外叫門。紫鵑聽了一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绷主煊衤犃说溃骸安辉S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么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說著,便出去開門,果然是寶玉。一面讓他進來,一面笑道:“我只當是寶二爺再不上我們這門了,誰知這會子又來了。”寶玉笑道:“你們把極小的事倒說大了。好好的為什么不來?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鵑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氣不大好。”寶玉笑道:“我曉得有什么氣。”一面說著,一面進來,只見林黛玉又在床上哭。
?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聽見寶玉來,由不得傷了心,止不住滾下淚來。寶玉笑著走近床來,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林黛玉只顧拭淚,并不答應(yīng)。寶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著,倒象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節(jié)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著你怎么樣,千萬別不理我。”說著,又把“好妹妹”叫了幾萬聲。林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他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人原親近,因又掌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從今以后,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二爺也全當我去了?!睂氂衤犃诵Φ溃骸澳阃侨ツ??”林黛玉道:“我回家去?!睂氂裥Φ溃骸拔腋四闳??!绷主煊竦溃骸拔宜懒恕!睂氂竦溃骸澳闼懒耍易龊蜕?!”林黛玉一聞此言,登時將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去作和尚?明兒我倒把這話告訴別人去評評?!?/p>
?
寶玉自知這話說的造次了,后悔不來,登時臉上紅脹起來,低著頭不敢則一聲。幸而屋里沒人。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的一聲兒也說不出來。見寶玉憋的臉上紫脹,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顱上戳了一下,哼了一聲,咬牙說道:“你這──”剛說了兩個字,便又嘆了一口氣,仍拿起手帕子來檫眼淚。寶玉心里原有無限的心事,又兼說錯了話,正自后悔;又見黛玉戳他一下,要說又說不出來,自嘆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覺滾下淚來。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檫。林黛玉雖然哭著,卻一眼看見了,見他穿著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著淚,一面回身將枕邊搭的一方綃帕子拿起來,向?qū)氂駪牙镆凰?,一語不發(fā),仍掩面自泣。寶玉見他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臟都碎了,你還只是哭。走罷,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绷主煊駥⑹忠凰さ溃骸罢l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還這么涎皮賴臉的,連個道理也不知道。”
?
一句沒說完,只聽喊道:“好了!”寶林二人不防,都唬了一跳,回頭看時,只見鳳姐兒跳了進來,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老太太罵我,說我懶。我來了,果然應(yīng)了我的話了。也沒見你們兩個人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兩日惱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會子拉著手哭的,昨兒為什么又成了烏眼雞呢!還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說著拉了林黛玉就走。林黛玉回頭叫丫頭們,一個也沒有。鳳姐道:“又叫他們作什么,有我伏侍你呢?!币幻嬲f,一面拉了就走。寶玉在后面跟著出了園門。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合。我及至到那里要說合,誰知兩個人倒在一處對賠不是了。對笑對訴,倒象‘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huán)了,那里還要人去說合?!闭f的滿屋里都笑起來。
?
此時寶釵正在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發(fā),挨著賈母坐下。寶玉沒甚說的,便向?qū)氣O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沒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兒惱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睂氣O笑道:“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nèi)杖找惶帲孢@個心倒生分了?!睂氂裼中Φ溃骸敖憬阒荔w諒我就好了?!庇值溃骸敖憬阍趺床豢磻蛉ィ俊睂氣O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睂氂衤犝f,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程乙本:也富胎些】【金玉緣:來也體胖怯熱】。”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程乙本:登時紅了臉】,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程乙本:上越下不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象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人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程乙本:厲聲說】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程乙本:你見我和誰玩過?】【金玉緣:我和誰頑過?你來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nèi)?。”說的個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fā)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么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tài),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睂氂癖阈Φ溃骸敖憬阃ń癫┕?,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睂氣O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于這些上雖不通達,但只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著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姜呢?”眾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吃生姜?!兵P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姜,怎么這么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fā)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流水。
?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林黛玉笑向?qū)氂竦溃骸澳阋苍囍任依Φ娜肆恕Ul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寶玉正因?qū)氣O多了心,自己沒趣,又見林黛玉來問著他,越發(fā)沒好氣起來。待要說兩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說不得忍著氣,無精打采一直出來。
?
誰知目今盛暑之時,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從賈母這里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們院門前,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guī)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nèi)。只見幾個丫頭子手里拿著針線,卻打盹兒呢。王夫人在里間涼榻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恍。
?
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帶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么著?”金釧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舍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里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兒口里一送。金釧兒并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苯疴A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苯疴A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huán)哥兒同彩云去。”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去罷,我只守著你?!敝灰娡醴蛉朔砥饋?,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睂氂褚娡醴蛉似饋?,早一溜煙去了。
?
這里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苯疴A兒聽說,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罵,只管發(fā)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喚了金釧兒之母白老媳婦來領(lǐng)了下去。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
且說那寶玉見王夫人醒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花架,只聽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際,寶玉便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lián)竿粒幻媲那牡牧鳒I。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象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嘆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為新特,且更可厭了?!毕氘叄阋心桥?,說:“你不用跟著那林姑娘學了?!痹捨闯隹?,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象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之內(nèi)的,卻辨不出他是生旦凈丑那一個角色來。寶玉忙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次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fā)沒意思了?!?/p>
?
一面想,一面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癡看。只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shù)一數(shù),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guī)矩寫了,猜是個什么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么?!币幻嫦?,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里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jīng)畫了有幾千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里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此哪觾哼@般單薄,心里那里還擱的住熬煎??珊尬也荒芴婺惴中┻^來?!?/p>
?
伏中陰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著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蹦桥⒆勇犝f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那女孩子只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聲“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里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jié),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頑耍??汕尚∩鷮毠佟⒄┯窆賰蓚€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溝堵了,水積在院內(nèi),把些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nèi)頑耍,將院門關(guān)了。襲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
寶玉見關(guān)著門,便以手扣門,里面諸人只顧笑,那里聽見。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里面方聽見了,估諒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睂氂竦溃骸笆俏??!摈暝碌溃骸笆菍毠媚锏穆曇??!鼻琏┑溃骸昂f!寶姑娘這會子做什么來?!币u人道:“讓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著去【程乙本、金玉緣:別叫他淋著回去】?!闭f著,便順著游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那里知道爺回來了?!睂氂褚欢亲記]好氣,滿心里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并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抬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fā)拿我取笑兒了?!笨诶镎f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里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大話的,今兒忽見寶玉生氣踢他一下,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么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睂氂褚幻孢M房來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么大,今日是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就偏遇見了你!”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兒順了手也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你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guān)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兒。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子,?;K麄円埠眯?。才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p>
?
說著,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只覺肋下疼的心里發(fā)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也睡不安穩(wěn)。忽夜間聽得“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床前,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開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寶玉道:“你夢里‘噯喲’,必定踢重了。我瞧瞧?!币u人道:“我頭上發(fā)暈,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睂氂衤犝f,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只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
蒙總評:
愛眾不長,多情不壽;
風月情懷,醉人如酒。
?
陳其泰:
大鬧之后,各人回心轉(zhuǎn)意,方得體貼出真心實意來,古人言得一知己,死不可恨。必如此,方值得為之死耳。
你死了,我做和尚。在此時不過是充類至義之盡之言,而不意后來竟實有其事也。
畫薔一段,絕妙烘托,凡人心中郁郁不能自吐之情,大率如此。寶玉雖與黛玉說開,而一肚子委曲總不曾暢快說出,偏又惹得寶釵生氣,適與金釧兒私語,被王夫人聽見,更覺沒趣。種種郁結(jié)懊惱,遂致怒氣勃發(fā),有踢傷襲人之事。
?
評析:
?
本回中依次描寫了薛寶釵、王夫人、賈寶玉三人發(fā)怒,我嘗試以個人的理解來做下解析,聊為充數(shù)。
?
甲、薛寶釵之怒。
?
薛寶釵發(fā)怒在之前章回里是不曾明寫過的,很多讀者認為是因為賈寶玉把薛寶釵比作楊貴妃,導(dǎo)致了薛寶釵的失態(tài)。但如果細看原文,就可得知,薛寶釵在賈寶玉說這句話之前就已經(jīng)有不小的怨氣了。
先來看整個過程:
賈寶玉對薛寶釵說因為身體不好,所以沒有去給表哥薛蟠拜壽。原文: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兒惱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
然而賈寶玉是真的病了嗎?寶黛在瀟湘館鬧得天翻地覆,連賈母和王夫人都被驚動了,大熱天里急忙忙的跑到大觀園來,同住在大觀園里的薛寶釵又怎能不知?
如果是平時,可能就含混過去了,但這次薛寶釵回答:你便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nèi)杖找惶?,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
這里已經(jīng)帶有嘲諷的意味了。前文里在薛蟠正式辦生日前,還專門請了賈寶玉一次,席間準備了許多珍奇的食材,薛寶釵晚上到怡紅院還聊到了這件事。結(jié)果賈寶玉用這樣敷衍的態(tài)度,其實潛藏的就是對薛蟠及薛家的一種蔑視。
賈寶玉還沒有感覺到不對,又問薛寶釵為什么沒有看戲。薛寶釵答:我怕熱,看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
這個回答就是針對賈寶玉剛才的推脫之辭,而且是故意反著說的,賈寶玉說自己是生病并不是故意偷懶不去的;而薛寶釵就回了自己其實是偷懶,才裝病不去的,完全就是針尖對麥芒。
這時賈寶玉聽出來薛寶釵的弦外之音了,楊貴妃之辭脫口而出。為什么要提到楊貴妃?一是因為薛寶釵的長相,二是因為薛寶釵進京的目的就是為了選秀。然后激起薛寶釵的大怒: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
薛寶釵把賈寶玉比作了楊國忠,自然真正的楊妃就是賈元春了。
歷史上楊國忠放蕩無行,為親族鄙視,后來借助堂妹楊貴妃之勢作威作福。
這里薛寶釵對賈寶玉已經(jīng)是明著開罵了。
然而即使被比作楊貴妃,也不至于引發(fā)薛寶釵如此大怒,我個人理解可能是由幾個隱藏的因素同時促成的。
?
1、賈府對薛家的鄙視。
書里雖然將四大家族相提并論,但四大家族里面也是分檔的。賈府是最頂級的開國勛貴,四王八公里占了兩席,而薛家祖上只不過是個紫薇舍人。
這里提一下,紫薇舍人即中書舍人,唐代曾將中書省一度改名為紫薇省,在隋唐時尚有一定的實權(quán),但到了明朝已經(jīng)淪為從七品的虛銜,甚至可以用錢買到。明末有一部小說名曰醒世姻緣傳,里面就講了一個富家秀才,用三千兩白銀買了中書舍人的頭銜。
所以薛家本質(zhì)就是一個皇商家族,因為和王家有親,才被納入了四大家族里,與賈家和史家本來是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所以薛姨媽剛上京時,只有王夫人出面迎接,然后引著拜見了賈母。
另外薛蟠打死人命,在賈府是眾人皆知的,比如前文送宮花這一段里,周瑞家的就問過: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時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金釧道:可不就是。
可想而知薛家在賈府中的名聲。
?
2、清虛觀打醮的余波。
前面有提到過,賈母通過清虛觀打醮直接將雙寶的親事否定了,并且含有非常侮辱性的說法,即薛寶釵對于賈寶玉只能做個妾室。
我個人認為,賈元春策劃雙寶成親,知情人應(yīng)該包括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以及薛寶釵。賈母、王夫人、薛姨媽作為長輩知情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模氣O為什么也知道?其剛出場時就寫了:自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體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省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所以作為薛家實際當家人之一的薛寶釵可以很快就從母親薛姨媽那里獲得消息。
玉在匱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
同林黛玉進賈府一樣,薛寶釵上京也是為求好姻緣來的。
寶黛釵三人中,薛寶釵的年齡最大的,對于求偶來說薛寶釵應(yīng)該也是最急迫的,而賈寶玉可以說是薛寶釵除進宮之外所能知曉的男子中最為合適的。賈元春策劃雙寶成親,給了薛寶釵很大的希望。但賈母清虛觀里的一番話,則打破了她的夢想,所以她滿懷怨氣,甚至還遷怒到了賈元春,回擊說賈元春才是真正的楊貴妃。
?
3、對于寶黛的嫉妒羨慕。
前面有提到在這個時間段里,黛釵互有嫌隙,即兩人都視對方為情敵,只是林黛玉比較外露,而薛寶釵則比較含蓄。
薛寶釵對賈寶玉是有傾慕之情的,但很隱蔽。林黛玉能感覺到,所以一直在用言詞刺激薛寶釵,薛寶釵一直在隱忍,但本回中寶黛和好,懷忿在心的薛寶釵終于忍耐不住,前所未有的對寶黛發(fā)泄了一回怨氣。
?
乙、王夫人之怒。
?
本回中寫了王夫人發(fā)怒是因為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這里就有兩個疑問了:金釧兒怎么無恥了?王夫人最恨者又是什么?下面大致分析下:
?
1、先來看王夫人的最恨者。
這就要把后文中晴雯被逐的章回先拎出來看下。后文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里,就寫了: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妝艷飾語薄言輕者。
金釧兒服侍了王夫人十來年,不可能不知道王夫人的脾性,所以趫妝艷飾可以忽略掉,那就只剩下了言語輕薄。
?
2、再來看金釧兒說了什么?
其實在本段文字里,一直都是賈寶玉在撩撥金釧兒,金釧兒只是被動的接受,都沒怎么回應(yīng),最后說了一句: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huán)哥兒同彩云去。
金釧兒這話是什么意思?大致可以理解為,金釧兒因為現(xiàn)在正在服侍王夫人,沒空搭理賈寶玉,就讓他去找彩云。因為彩云正和賈環(huán)偷情,如果被賈寶玉抓住,必然不敢聲張,就只能任憑賈寶玉為所欲為了,這和前文里賈寶玉抓秦鐘和智能幽會的事是一樣的。
然而兄弟同淫一個丫鬟的事王夫人是斷不能接受的,所以認為金釧兒無恥,并訓斥道: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
這個事件作者輕輕點了下王夫人的性格,也為后文里晴雯被逐埋下了伏筆。
?
丙、賈寶玉之怒。
?
本回里賈寶玉之怒其實就是上述薛寶釵之怒和王夫人之怒累積促發(fā)的,另外還要加上之前林黛玉被丫鬟拒至門外的事情,所謂新仇舊恨,一起爆發(f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