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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何人為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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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丈寬的兩條河流，貫穿整個取龍城，一條東流至合心亭，將一間客棧半包起來，向東北面奔流而去。

客棧西面的河段，水流不大不小，兩岸長滿綠竹，水勢緩慢，風(fēng)光十分幽靜秀麗。

陽光透過茂密的竹葉，在小河上透下斑駁的影子。

突然，嘩的一聲響，平靜的水面被一蓬散亂的頭發(fā)漲破。

跟著是一張蒼白的臉。

林霸天。

他雙手伏在岸邊的石階上，粗魯?shù)拇罂诖瓪?，平?fù)氣息，凝聚體力后，跌跌撞撞向不遠(yuǎn)的客棧走去。

客棧有些頹廢，木門上積著一層灰，他勉力將手放在木門上，沒想到大門竟是虛掩著的。

本著警覺，林霸天立即后退。

“既來之則安之，遠(yuǎn)來是客，何不上樓淺飲一杯？”

忽然錚琮幾下琴音，二樓上竹窗輕動，幾道流水般的暗力悄無聲息地襲來。

林霸天當(dāng)下護(hù)身一鼓，只聽啪啪兩響，衣袍上的玉佩被暗力所擊，墜落在地。

才出虎穴，又入狼窩。

林霸天自嘲冷笑，既然已經(jīng)無力抵抗，不如坦然接受，他撿起玉佩，索性推開木門，上了二樓。

濮陽卿抱琴憑欄，皓月一般的臉上似乎藏著無盡的深意：“林宗主，別來無恙?！?/p>

林霸天腳步立時一緩，蒼白的臉色頓時僵硬：“有濮陽莊主這等人物，把各個門派底細(xì)摸得一清二楚，想無恙都難?！?/p>

“宗主客氣了，山莊有護(hù)城之責(zé)，任何事都得多盡一份心?！卞ш柷湮⑿Γ白匀灰矔樽谥鞅M一份心。”

他抬手示意，立一旁的下屬斟了滿樽玉露，遞給林霸天。

濮陽卿：“宗主可愿接這份心？”

林霸天冷哼，并不接玉樽。

濮陽卿知他的另一重身份，這份示好安的什么心？

竹林外，只聽吆喝刀兵之聲嘈雜在一起，人數(shù)大約數(shù)十，正沿河道兩側(cè)搜尋。

不時還有刀劍竹竿插水之音。

一人道：“水里沒有。”

一人道：“掌門，河岸對面小竹林里，好像有間客棧，要不要搜？”

一個渾沉聲音道：“游過去看看?！?/p>

聲音才落，撲通幾聲，數(shù)人已跳入水中向竹林客棧游來。

武林盟主下令捉拿林霸天，幾乎將整個取龍城翻了個底朝天，林霸天面色凝重，他實在想不明白，一個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怎就令武林群豪俯首稱臣了呢。

且是因為他得罪慕容黎，慕容黎何時跟江湖幫派勾搭在一起的？

濮陽卿目光往竹林微微一掃：“天門與鬼宗門原先本屬同宗不同派系，數(shù)年前，鬼門趁月黑風(fēng)高夜，殘殺天門一百八十條人命，包括當(dāng)時天門掌門最寵愛的東君。夙仇結(jié)下，鬼門百名弟子卻須臾之間銷聲匿跡，天門發(fā)下天涯海捕令，也未尋到鬼門半點蛛絲。但時至今日，天門掌門依舊忘不了當(dāng)年血海深仇?！?/p>

他注視著面色凝重的林霸天，輕輕拂起一縷笑意：“若是天門掌門見到林宗主，知道鬼門搖身一變成為黑市隱藏下的鬼宗門。不知這間專門聯(lián)絡(luò)宗門弟子的客棧會不會被拆掉？”

四大淫邪的鬼門及黑市只是狗肉，真正的羊頭隱在黑市不為人知的地方。

林霸天鋼牙咬緊，他已聽出馬上要闖入這里的是天門一派的，濮陽卿阻在這里，他想聯(lián)絡(luò)宗門弟子已不可能，憤恨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濮陽莊主打得一手好算盤，可惜林某人不吃威脅這一套。”

濮陽卿看著玉樽，淡淡道：“林宗主仇家滿天下，用不著在下威脅，宗主也并不在意這一樁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被翻出。”

林霸天：“那你何意？”

濮陽卿道：“在下只是善意提醒宗主，如今各大門派皆遵盟主檄文滿城挖掘宗主下落，盟主又似乎受人之命要林宗主活口。可若宗主率先被天門找到，是絕沒有機會再見到第二個人的?！?/p>

林霸天隱姓埋名多年，在黑市鼓搗一片天，利用仇家欲蓋彌彰的反向心理，倒也不曾被仇家扒出?，F(xiàn)如今失去了四大淫邪的助力，若被天門掌門認(rèn)出，屠戮之仇哪會活著押他見武林盟主，必然當(dāng)場將他格殺。

濮陽卿抱琴憑欄，悠然聽風(fēng)中竹吟，可以袖手紛爭，可以助他，也可以殺他，看只看濮陽卿的心情。

木門砰砰砰被撞開來，凌亂有力的腳步已踏入客棧，吆喝聲逐一展開。

林霸天沉吟，濮陽卿心情依他而變，他若不識時務(wù)，就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了。

他接過玉樽，昂首飲下，玉樽翻轉(zhuǎn)過來向著濮陽卿，酒液一滴不剩。

濮陽卿依舊微笑，凌厲勁風(fēng)慢撥琴音震出，仿佛竹林炸開，清疏奔暢，充溢了整個客棧及竹林。

萬千琴聲，清越如笛，嘹響震耳。

天門掌門心知不妙，護(hù)身勁氣一鼓，立刻駐足，站在客棧院落里，抬首望向二樓：“可是濮陽莊主在此撥琴？”

無盡青竹葉飛落中，琴音陡斂。

濮陽卿抱琴憑欄，目光往樓下輕輕一掃，殺意頓消，似乎連窗外透入的艷陽也變得淡泊清明起來：“山際見來煙，竹中窺落日。云開日暖響絲弦，卻原來是天門掌門，失禮?！?/p>

天傾山莊濮陽卿溫宛和藹，世家謙謙君子，早已是江湖中的佳話，護(hù)佑取龍城多年，從不有失偏頗，即便山莊不曾奪得武林盟主之位，莊主濮陽卿仍是各派弟子見之也要禮敬三分的人物。

見濮陽卿禮讓，天門掌門及弟子立刻拱手回禮：“莊主客氣了，擾了莊主落日撫琴之雅趣，在下萬分抱歉?！?/p>

濮陽卿臉上的笑意優(yōu)雅謙和：“掌門急色匆匆，何事紛擾，在下或可分憂？”

天門掌門道：“此事莊主必然知曉，盟主發(fā)檄文誅殺黑市林霸天，我等也是搜尋此人下落誤入莊主竹屋，既然此處是莊主撫琴圣地，在下不便打擾?！?/p>

“無妨，掌門若是不急，亦可上樓淺酌佳釀?！卞ш柷溲s，“山莊護(hù)城不周，助長林霸天惡徒橫行，在下難辭其咎，亦不會袖手旁觀，已令山莊弟子各處排查，一旦發(fā)現(xiàn)此人行蹤定當(dāng)稟明盟主。”

“讓莊主費心了，莊主好意，在下心領(lǐng)，改日再上山莊品佳釀芳香，今日有事，這便告辭?！碧扉T掌門拱手辭別。

濮陽卿看著他們穿過竹林，過了河道，漸漸走遠(yuǎn)，才收回目光，放下竹窗，坐到林霸天對面。

林霸天見濮陽卿言出溫文，看不出深淺，警惕道：“濮陽莊主與我一正一邪，素來道不同不相為謀，今日阻我在此，何事不妨直說?！?/p>

濮陽卿素指輕彈琴絲，柔音響起：“你可知我與黎澤閣主有些交情。”

林霸天瞳孔倏然收縮，眸子凜然生威。

濮陽卿緩緩道：“既是有交情，自當(dāng)要拿你換個人情?！?/p>

“原來你是這樣的意思。”林霸天袍袖展動，目中厲光暴出，手持玉樽向濮陽卿擊去。

青光閃動，折扇唰一下展開，玉樽就到了折扇青竹提尾處。

濮陽卿微笑，玉樽落桌，折扇一合，扇骨敲住林霸天擊過來的手，緩緩撥向一旁，臉上的笑意有著看不出的深意：“我與天門不同，由我送這個人情，林宗主便有機會見到第二個人?！?/p>

林霸天冷笑一聲：“莊主與其在我身上刮羊肉，不如好好查一查，杜小白怎會聽命于瑤光國主?！?/p>

扇骨輕撥，林霸天手中玉佩掛到扇子上，濮陽卿看著玉佩，緩緩道：“你有兩日的時間考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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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悠長的嘆息，巽澤在無數(shù)個痛苦深入骨髓的惡夢中醒來。

夢中的輪回苦喜，幾乎困住他的意。

他的意，他的記憶。

他的往事。

他的歲月。

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天下無雙，縱橫四海的絕頂高手，再不能劍指蒼穹，傲壓山河，威震群雄，身戰(zhàn)四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

甚至，不如普通人。

傷神入輪回。

可誰能解此傷心？

哭個痛快淋漓？不過一場虛幻。

這如千生萬世的經(jīng)歷，如何不是虛幻。

然而一切已經(jīng)無法改變，群山默默，萬里慘淡，淚滿衣襟又如何？

無所謂的掙扎只是敗者卑微的祈求，他不愿掙扎。

所以，巽澤只是緩緩的從床上爬起，走得很慢，仿佛走了一個世紀(jì)，才駐足在接近海水的邊沿。

那是露臺的石欄攔住了他，攔住了他欲向深淵的心。

他星辰般的眼眸望向遠(yuǎn)天，呆呆的，仿佛曾經(jīng)無數(shù)個嬉笑，隨礁石猛烈的撞擊，淹沒在無情的海底。

天空，是亙古未有的純凈，海水，是純凈的湛藍(lán)。

一如他的衣，和他臉上曾有的絕美榮光。

終于，嘆息止歇。

他轉(zhuǎn)身，看到了慕容黎憔悴的笑靨。

不是苦，是喜，是樂，是忘憂的笑。

他一定日日守著他，才會滿臉憔悴，方才，去端藥了。

看到他醒來，他展顏，是忘憂。

忘憂得讓他心痛。

“阿黎，我好了?！辟銤烧驹谔炜盏纳n茫下，傷神的淚落入心底，化成淡淡的落寞，漸漸的綻開一個淺笑低顰。

他好了，修為抽盡，五識恢復(fù)，他能看到他的一顰一笑，聞到他碗里的苦。

除了，再不能化劍斬神龍。

“阿巽?！蹦饺堇栉兆≠銤傻氖?，拉他往一旁石凳坐下，端起熱氣騰騰的藥，用勺子攪著，“好了也要喝藥?！?/p>

“我喝了許多藥嗎？”巽澤不記得，昏迷后只有噩夢纏身，其他一切都不記得，他更不愿去回憶。

“嗯，每日三次。內(nèi)傷雖無礙，外傷反反復(fù)復(fù)，還得繼續(xù)喝藥，才能治愈?！蹦饺堇枰ㄆ鹨簧?，輕輕吹了吹，只是治愈，不是痊愈。

巽澤看著勺中的湯藥移到自己嘴邊，嫌棄的用手擋了：“我不喜歡苦的?！?/p>

慕容黎的手僵住。

巽澤解釋：“阿黎，從前我事事順?biāo)欤瑹o災(zāi)無病，所謂苦口良藥，我并未喝過?！?/p>

人生本就那么多苦難，何苦再添一嘴的苦澀。

巽澤確實不喜苦味，他為慕容黎做的藥膳，清香溫甜，為慕容黎烹煮的茶，奇特回甘，都不曾帶有苦之一味。

甚至大言不慚嫌棄過慕容黎煮出的茶奇苦難喝，那可是子兌夸言天下之最的一盞茶，到他嘴中就成了破玩意。

慕容黎將涼了的那勺藥倒入碗中，與碗中的溫?zé)釘嚢瑁匦乱ㄆ鹨簧?，送入自己嘴邊，含了半口，才把剩余半勺又送到巽澤唇邊，輕輕道：“我喝過了，不苦。”

于巽澤而言，再多良藥都于事無補，既是喝之無用，喝了作甚。

他看著藥，不想拂了慕容黎心意，喝下勺子中的，從慕容黎手中把碗拿了，一口灌入腹中，苦得皺緊了眉頭：“這是對我病癥的藥，阿黎怎能亂喝？會傷及脾肺的。”

“無妨，之前給你喝的每一碗，我都喝了一半，許是你太怕苦味，總是那么抗拒?！蹦饺堇杞舆^巽澤手里的碗，放于桌上。

藥喝在口中，苦在心中，他每喂他一勺，都有三分之二淌于頸側(cè)，所以他只有含藥吻他，可他竟在不知不覺中有了抵觸，每每咽下半口，也讓他回吞了半口。

巽澤沉默著，若是以前，他會毫不正經(jīng)的玩笑慕容黎，是否用了什么特殊的喂藥方式，是否為他洗凈滿身血腥時有不可描述之舉動。

他喜歡不正經(jīng)的挑逗他，讓他滿臉羞赧，然后毫無道德的大笑。

但現(xiàn)在，巽澤什么都沒說，只是沉默著。

慕容黎想聽他從前無憂的嬉笑，想看他眼眸魅惑的連番挑逗，可在巽澤沉默的這一刻，他的心也跟著墜進(jìn)了無止境的深淵。

面容越平靜，心傷就越深。

少年意氣抒發(fā)，他回不去，巽澤也回不去了。

慕容黎望著巽澤，良久，向他伸出了手：“把手給我。”

巽澤遲疑：“嗯？”

慕容黎：“傷的那只?！?/p>

不知為何，手上的痛巽澤一點都感覺不出來，直到慕容黎強調(diào)傷的那只，才從指骨隱約傳來痛楚。

慕容黎解開包扎的紗布，細(xì)細(xì)的為他涂抹著藥：“邊境有消息傳來，壬癸確實知道陌香塵有動作，然因同族連根，憐陌香塵過往，未向本王揭露。又覺得心中有愧，故而煽動邊境草寇作亂，鬧出動靜，是想引本王離開取龍城，免遭陌香塵毒手?！?/p>

“阿黎，你信嗎？”

“知情不報，助紂為虐，我已命人將他押解回都城，鐵騎兵全編入蕭然軍下。是真是假，待我兩回去，處置權(quán)交由你，可好？”

慕容黎若直去邊關(guān)，就不會再蹚入江湖渾水，于慕容黎而言，確實是安全的。陌香塵利用慕容黎算計巽澤，也并非當(dāng)真要取慕容黎的命，才引誘放任他離開。

倘若慕容黎中途沒有折返取龍城，巽澤殞命，陌香塵便大仇得報，從此逃之夭夭，天涯海角，自有藏身之處。

月余過后，慕容黎再回城查巽澤身死真相，除了能懷疑那群武林群豪，又何來陌香塵蛛絲馬跡，更不會想到邊境草寇作亂乃壬癸作梗。

只不過他們算漏了慕容黎早察覺出巽澤修為漸散的事，低估了慕容黎為巽澤能斬盡萬物的決心。

“若他當(dāng)真是為王上安全考慮，我殺了，豈非寒了將士們的心。”巽澤看著被重新包扎好的手，眉間有些許鋒芒。

“總歸是鈞天遺民，由你處置名正言順。傷你等同于傷我，以造反罪論處都不為過?！辟銤杀臼氢x天帝后裔，設(shè)局殺巽澤，等同于造反，巽澤怎么處置都是順應(yīng)天命。

慕容黎實則是想讓他發(fā)泄心中不快，有的人，殺便殺了，但他的人，不能這么意志消沉下去。

“阿黎怕我扛不過這個坎？”巽澤微笑，“若說心里不堵那便是騙你，但我總歸活著。不過一切又從零開始，回不到過去，那就回到過去的最初?！?/p>

“無論阿巽需要多長時間來平復(fù)，我都會一直在，你不走，我便不離?！?/p>

他會因自感拖累而走。

他會因身染塵埃而離。

只有慕容黎，承受不了他的離去。

“你若走?！蹦饺堇枭钌畹耐?，“還是那句話，我不怕血屠千里。”

“阿黎，對不起，我不想讓你目睹我生命被吞噬，感受那種蒼白無力……”巽澤低眉，笑意縷縷破碎。

是他，不忍看自己離世時慕容黎的哀求無助。

他還記得昆侖丘那場分離，慕容黎抱住他哀求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早就知道慕容黎會安靜的陪著他，他受傷時慕容黎會傷心，慕容黎傷心他就心痛。

其實他們早已是彼此的所有，超越了真愛與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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