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開年，《唐頓莊園》的主創(chuàng)時隔多年之后帶來了新作《鍍金年代》?！跺兘鹉甏泛汀短祁D莊園》是發(fā)生在同時期的故事，只不過《唐頓莊園》的故事發(fā)生在英國，而《鍍金年代》的故事則發(fā)生在美國。

19世紀(jì)末，美國飛速發(fā)展，一大批通過鐵路、貿(mào)易、城建獲得了成功的家族興起。但是在舊的貴族眼里，他們只是粗俗的暴發(fā)戶而已。《鍍金年代》就講述這一年代里，新、舊貴族之間發(fā)生的故事。

新貴族與舊貴族之間如何融合？他們的觀念有什么不同？

今天的硬核讀書會，我們和專欄作者陸大鵬一起走進(jìn)“鍍金年代”里，新、舊貴族的“戰(zhàn)爭”。

?作者 |?陸大鵬

?編輯 | 程遲

19世紀(jì)末，有一個叫弗朗茨-約瑟夫·祖·伊森堡-比爾施泰因（Franz-Joseph zu Isenburg-Birstein）的德國豪門貴族，在美國旅行了好幾個月，在這期間與美國女子普爾曼小姐相戀。

熟悉美國歷史的讀者可能一看到“普爾曼”（Pullman）這個姓氏，就知道她的身份不一般了。的確，她是美國實業(yè)大亨喬治·普爾曼（1831—1897）的千金。喬治·普爾曼改進(jìn)了鐵路臥鋪車廂，并將其發(fā)揚光大，還興建城市、經(jīng)營酒店，是當(dāng)時美國著名的大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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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貴族與美國“白富美”，這聽起來是不是一段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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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不是。

新貴族：洗凈銅臭味

歷史悠久的歐洲貴族與財大氣粗的美國新貴聯(lián)姻，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少見。歐洲貴族雖然擁有“高貴”的血統(tǒng)和“光輝”的家族背景，但非常需要甚至渴求來自美國的新鮮血液，當(dāng)然還有新鮮的資本。而通過商貿(mào)和實業(yè)發(fā)家致富的美國權(quán)貴們，往往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高貴姓氏來給自己“抬旗”，從而打入舊權(quán)貴的圈子，洗凈銅臭味。

?于是，本來互相之間壁壘森嚴(yán)的兩個群體之間的通婚越來越多，不過一般是手頭拮據(jù)但身份高貴的男性貴族迎娶富裕的資產(chǎn)階級女子。這樣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有錢的資本家千金為了獲得高貴的身份，登報紙征婚，尋找一位“伯爵”；家族歷史悠久的窮男爵到處相親，尋找有錢的資產(chǎn)階級女子。?

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ね氖溃?795—1861）有句名言：“我的貴族們愛基金（Fonds），我的銀行家女兒們愛‘馮’字（vons）?！币驗榈乱庵举F族的姓氏里一般有“馮”這個字，所以它成了貴族的象征。“基金”和“馮”字的交換，是各取所需的雙贏。?

也許是因為語言和文化相通、容易達(dá)成共識，男性英國貴族與美國富家千金結(jié)婚的例子比較多，其中最有名的例子應(yīng)當(dāng)要算丘吉爾的父母。

丘吉爾的父親是一位公爵的兒子（不過不是長子，所以不能繼承公爵頭銜和家產(chǎn)），母親是美國大富翁的女兒。另外，電視劇《唐頓莊園》固然是虛構(gòu)的，但劇情中的格朗森伯爵大人因為家境衰微而娶了一位美國富翁千金的故事，肯定很有代表性。?

英國貴族比較愿意與美國資產(chǎn)階級富豪聯(lián)姻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英國的貴族和資產(chǎn)階級（當(dāng)然主要是資產(chǎn)階級上層）在19世紀(jì)就有了很好的合作，以及部分的融合和通婚。所以英國較早出現(xiàn)了由傳統(tǒng)貴族地主和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聯(lián)合而成的新精英群體，他們奉行自由主義，支持商業(yè)和工業(yè)。因此，對英國貴族來說，與資產(chǎn)階級聯(lián)姻沒有很大的心理障礙，他們不會覺得資產(chǎn)階級的血液會損害他們的“高貴”。?

英國的威斯敏斯特公爵夫人曾說：“英國貴族慣于對金錢和頭銜很勢利眼，但對血統(tǒng)是否古老無所謂。”著名的英國貴族“米特福德姐妹”之一南希也說：英國貴族“結(jié)婚是為了愛情，而他們的愛情對象總是金錢。英國貴族很少為了讓自己的紋章更好看而結(jié)婚”。?

但是德意志貴族就不一樣了。德意志的貴族與資產(chǎn)階級的關(guān)系遠(yuǎn)遠(yuǎn)沒有英國那么融洽。一直沒能很好地攜手共進(jìn)，很大一部分德意志貴族仍然固守土地和傳統(tǒng)的貴族價值觀。

尤其在德意志東北部（主要是普魯士的易北河以東地區(qū)），貴族面對新時代和資產(chǎn)階級的挑戰(zhàn)（或者說威脅），日趨右翼和保守，乃至反動。所以德意志貴族不像英國貴族那樣愿意（甚至是熱衷于）和資產(chǎn)階級聯(lián)姻。

歐陸與英國，不一樣的貴族游戲

英德兩國貴族在婚姻政策上差別這么大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兩國的貴族制度迥異。

中國讀者可能對英國貴族最熟悉。英國貴族（Peer）體制基于頭銜，而頭銜與土地聯(lián)系緊密。比如牛津伯爵在世的時候，享有牛津伯爵頭銜的只有一個人，他的兒子們不會擁有牛津伯爵頭銜，并且兒子們?nèi)绻麤]有自己的頭銜的話，在法律意義上算是平民。不過貴族的兒子往往被禮貌地稱為某某勛爵（Lord），盡管這不是具有實質(zhì)意義的頭銜，而只是“禮稱”（courtesy title）。要等老伯爵去世后，他的長子才會變成下一代牛津伯爵，而新任伯爵的弟弟們?nèi)绻麤]有頭銜，就仍然是平民。?

而由于長子繼承制發(fā)展和普及的程度的差別，德意志貴族的情況與英國大不相同。侯爵（Fürst）、方伯（Landgraf）、公爵、國王等高級貴族的兒子有一個專門的頭銜：公子（Prinz）。

比如，一位侯爵在世時，他的兒子們的頭銜都是公子。長子繼承父親的侯爵頭銜之后，他的兄弟們?nèi)匀皇枪印?strong>這有點像英國的貴族制度。原因大約是，德意志的這些高級貴族在歷史上曾享有君主的地位，他們是神圣羅馬帝國框架內(nèi)的諸侯或邦君。一國之君自然只有一個，邦君在世的時候，他的兒子和兄弟當(dāng)然不是邦君。?

而“所有兒子均享有與父親相等頭銜”的情況，出現(xiàn)在等級較低的德意志貴族當(dāng)中，主要是伯爵和男爵。比如歷史學(xué)家艾卡特·孔策研究的伯恩斯托夫伯爵家族，所有男性成員都擁有伯爵頭銜。但是，該家族執(zhí)行長子繼承制，所以盡管兄弟幾個都是伯爵，但只有長子可以繼承祖?zhèn)鞯拇蟛糠之a(chǎn)業(yè)，弟弟們是沒有土地的伯爵。?

再舉一個特殊的例子。鐵血首相俾斯麥的伯爵頭銜傳給了他的兩個兒子，但他的侯爵頭銜只能傳給長子。盡管在第二帝國時期大多數(shù)侯爵已經(jīng)不再享有歷史上曾經(jīng)享有的邦君地位，次子仍然不能與父親和長兄共享侯爵頭銜。?

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ね氖涝蛩阈Х掠?xí)俗，將貴族頭銜與土地掛鉤并實施嚴(yán)格的長子繼承制，那樣的話就只有長子能繼承父親的頭銜和土地，但國王的努力被貴族們挫敗了。?

德意志貴族與英國貴族的另一大區(qū)別是，英國較早出現(xiàn)穩(wěn)固的中央王權(quán)，貴族（哪怕是最高級別的公爵）從來不享有主權(quán)，從來不是獨立的統(tǒng)治者。而在德意志歷史上，因為中央王權(quán)長期衰弱，大批貴族盡管名義上是神圣羅馬皇帝的封臣，但實際上是獨立國家的統(tǒng)治者。?

直屬于帝國和皇帝（reichsunmittelbar），意味著擁有主權(quán)（不過與現(xiàn)代的國家主權(quán)不能等同），這樣的貴族可稱為“諸侯”（Fürsten或Landesfürst）或“邦君”（Standesherr），其家族可稱為“統(tǒng)治家族”（regierende Familie）。這樣的貴族往往被稱為“高級貴族”（Hochadel）。而諸侯和邦君的兒子們就是“公子”。不曾擁有主權(quán)的貴族就是“低級貴族”。

?直屬于帝國的身份令人垂涎。出身波西米亞的洛布科維茨（Lobkowitz）家族為了獲得帝國直屬地位，不惜花費巨大的經(jīng)濟(jì)代價獲取了一個極小的帝國直屬村莊施特恩施泰因（Sternstein），還“接盤”了該領(lǐng)地欠帝國的巨額債務(wù)。?

早期德意志存在很多擁有主權(quán)、直屬于神圣羅馬帝國的伯爵、男爵甚至騎士，他們都是各自小國的君主。但隨著大魚吃小魚和政治版圖的整合，擁有主權(quán)的邦君越來越少，低級貴族（伯爵、男爵、騎士）大多喪失了主權(quán)，臣服于別的貴族。喪失主權(quán)、喪失帝國直屬地位的過程，可稱為“陪臣化”（Mediatisierung）。

?“陪臣”是源自中國先秦的一個概念，周天子的臣子是諸侯，諸侯的臣子是大夫，而大夫又有自己的家臣。所以大夫?qū)τ谔熳?，大夫之家臣對于諸侯，都是隔了一層的臣，稱為“陪臣”。日本歷史上也有類似的概念。到了19世紀(jì)，大多數(shù)侯爵也成為陪臣。

德文“Standesherr”這個詞既指邦君，也指陪臣化之后的邦君。被陪臣化的邦君的地位下降，喪失許多特權(quán)，但在婚姻市場上他們的地位仍然與擁有主權(quán)的統(tǒng)治家族/邦君等同。

所以，一位國王/公爵可以娶一個喪失主權(quán)的侯爵的女兒，這仍然算得上門當(dāng)戶對；但不可以娶一個從來沒有過主權(quán)的伯爵的女兒，否則就是貴賤通婚（morganatische Ehe），男方可能被迫放棄頭銜、族長地位和繼承權(quán)，其子女沒有完整的繼承權(quán)，而且妻子會受到形形色色的侮辱性的限制和冷遇。?

如果以德意志的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那么英國貴族全都是低級貴族，因為英國不存在擁有主權(quán)、獨立統(tǒng)治的貴族。所以，即便是高貴而富裕的英國公爵們，也許到了婚姻市場上還要受到默默無聞、囊中羞澀的德意志陪臣（說不定只是伯爵）的輕蔑。

不過英國貴族更重視頭銜的高低和財富的多寡，而不重視德意志貴族理解的“高”（邦君或陪臣）與“低”（從未享有主權(quán)，從未直屬于神圣羅馬皇帝），因為英國貴族沒有這種區(qū)分。?

貴族的枷鎖

回到本文開頭的故事。伊森堡-比爾施泰因?qū)儆诘聡呐愠技易?，所以是“高級貴族”。在他這個圈子里，與資產(chǎn)階級聯(lián)姻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不過，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為了愛情，他可以放棄自己的高級貴族頭銜與地位，但還要爭取到家族所有直屬男性成員的同意。

?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普爾曼小姐要滿足于“貴賤通婚”的地位，這種婚姻雖然合法，但女方不能享有夫家的社會地位與特權(quán)，不能使用丈夫的頭銜，所生的子女也沒有完整的繼承權(quán)。

腰纏萬貫的美國闊佬普爾曼先生怎么會容許自己的寶貝女兒蒙受這樣的委屈？于是他毅然決然地斬斷了普爾曼小姐與伊森堡-比爾施泰因的情絲。?

這一對跨國鴛鴦未能沖破世俗的阻礙。同樣出生于德國高級貴族的馬克西米利安·帕彭海姆（Maximilian Pappenheim，1860—1920）伯爵和美國費城的富豪千金瑪麗·維斯塔·維勒（Mary WistarWheeler，1872—1945）更勇敢、更執(zhí)著，他們就成功了。?

為了愛情，帕彭海姆伯爵不得不簽字宣布放棄自己作為帕彭海姆家族族長的地位與特權(quán)。但是作出了巨大犧牲得來的婚姻并不幸?！，旣悂淼降聡?，受到夫家的白眼。

所有人都時時刻刻提醒瑪麗，她的丈夫為了她作出了多么大的犧牲，并且即便明媒正娶，她也不能算是帕彭海姆家族的一分子。大家肯定能想象，瑪麗的日子得有多憋屈。果然，這段婚姻沒能走多遠(yuǎn)。?

弗朗茨-約瑟夫·祖·伊森堡-比爾施泰因的兄弟卡爾娶了新奧爾良的伯莎·劉易斯（Bertha Lewis）小姐，但她婚后就一直住在巴黎，從來不去德國，因為她知道自己在那里肯定不會受歡迎。奧地利大貴族弗朗茨·奧爾斯佩格（Franz Auersperg）娶了紐約州的弗洛倫斯·埃爾斯沃思·哈扎德（FlorenceEllsworth Hazard）小姐，這位美國新娘也從未去維也納拜訪夫家的親戚。她在紐約長島大學(xué)醫(yī)院學(xué)醫(yī)，后來當(dāng)了醫(yī)生。?

不知道德國和奧地利的貴族們會不會羨慕他們的英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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