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關(guān)于學(xué)校，我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那是全市最小的校園。望而卻步的高墻圍出來的四角天空，仿佛暗示了我乏味單調(diào)的中學(xué)生活?？稍谌绱嗣懿煌革L(fēng)的桎梏中，竟然會招搖著一棵紫荊樹。這樹占奪了顯眼的位置，再加上其體積之大，枝干之長，使校園更顯狹小，整個布局飽滿到失調(diào)。如天狗吞日，仿佛吞下了所有目光可及之地。

? ? 和所有不甘于平庸的少年不同，我只是個安靜，平淡，絕不引人重視的初中女孩，不張揚，不喧鬧。因為我知道所有出頭的人總會被或明或暗地注視，不知何時被補上一槍，雖并無大礙，但心可能會日益沉重，直至陷身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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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三十多歲，教物理。永遠留平頭，只穿兩套衣服——夏裝和冬裝，其間竟沒有過渡，久之便習(xí)以為常。他剛被調(diào)來的那堂課，手里拿了一個不知道是何物的瓶子，幽幽發(fā)著光。我想去問他，但是也沒吱聲。他關(guān)上燈用光束照射，竟出現(xiàn)一道如隧道般如砥的光柱，我看呆了。他向大家提問我們?yōu)槭裁匆獙W(xué)物理，“為了世界的美。”我小聲如是說。

? ? 聽說魯迅家里曾由小康墜入困頓，何其傷乎。我的物理成績在他調(diào)來之前還算尚可（雖然只進行過一次考試），可在他調(diào)來后，便曲線下降，無論我怎樣努力，結(jié)果都平滑而有規(guī)律，令人無奈。于是，每一次考后成績分析會上，“發(fā)揮失常”的名單里，都暗淡著我的名字。

? ? 真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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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不記得那段時間發(fā)生過什么改變，幾乎是一成不變，就像他天熱時的純黑短袖和天寒時的加絨格子襯衣。說起衣服，據(jù)說愛因斯坦的衣柜里永遠只有同樣的一種衣服，且不說換季，只是為了省去挑選衣服的和時間，用來探究飄忽的宇宙?？珊髞砜茖W(xué)家研究他死后的大腦，也沒弄明白因穿衣所省下的腦細胞有幾何。諷刺的是，令愛美的現(xiàn)代人最絞盡腦汁的，便可能是今日穿衣，明日打扮。

? ?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我記得物理書扉頁上印有這句話。可能全天下的物理老師都有“知上下四方”的胸懷，天文地理無所不知，盡在腦中，是多少天真爛漫少年的偶像。我懷疑，他用省下更衣?lián)Q來的，是“享古往今來”的浪漫。他愛詩，愛文人氣質(zhì)，愛在課堂朗誦幾句，更愛對著那紫荊樹格物致知。我難以描述一米八大漢和紫荊樹共處的場景，更不知道他格出了什么仙露瓊漿。也不知道那樹會不會被他盯得害羞，但樹永遠在那偶爾搖曳，像是沒有依靠，又像是可以給人依靠。一次，我對著他在作業(yè)本打下的“C”發(fā)呆神游，竟幻想出他和王處仲一樣，飲酒后搖頭晃腦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本茐囟急凰贸隽巳笨?。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 ? 他上課常向我提問，或讓我爬黑板做題，然而那些題目總是最難的一部分，讓我頭涔涔而淚潸潸。我曾多次暗示他，這種尷尬如同晦朔之于朝菌，春秋之于蟪蛄。他似乎也沒什么反應(yīng)，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不平歸不平，我也沒什么抱怨，全當(dāng)是一種督促，每堂課安然地坐在那里，仿佛方外世界的一朵有名字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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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年暑假期間，學(xué)校組織了一次物理實驗大賽，我竟得了特等獎。我欣喜若狂地站在升旗儀式的領(lǐng)獎臺上，主任親自頒獎。我瞇著近視眼，找不到他的身影，不知道去哪里了。獎狀的筆跡一看便知就是他手寫，把我的名字寫錯了。獎狀最下方是他蒼勁的飛白“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

? ? 那次開學(xué)后我仿佛開了竅，不知是他每日提問的功勞，還是我不服輸?shù)淖宰鹚?，成績逐步提升直至中上游，面對他也少了膽怯，甚至敢于直面面對。他?yīng)該停止對我的關(guān)照，去看看那些更值得關(guān)照的人?？晌业拿忠廊怀霈F(xiàn)在“發(fā)揮失常”的名單中，宛如他的故人。逐漸，我不習(xí)慣名字落魄在哪里，終于鼓起勇氣，在qq上留言問他：怎么樣才算發(fā)揮正常？一天后，我忐忑的打開手機，他回復(fù)：

? ? 人生永遠追逐著幻光，但誰把幻光看作幻光，誰便沉入無邊的苦海。

? ? 臧克家報考大學(xué)時的作文，讀起來讓人驚呼震撼而又浮想聯(lián)翩。他數(shù)學(xué)考了零分，卻依然被考官聞一多錄取，他打動了聞一多，他感激聞一多。這句話我記了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里總想寫在什么地方，卻又舍不得，怕寫出來就再也感受不到內(nèi)在的意蘊，我怕這意蘊飛走消失不見。我本是天性自卑之人，對于這般關(guān)照，總會難以釋懷，難以將我從逼仄的小格子里釋放出來。有幾次晚上我輾轉(zhuǎn)難眠，腦海里回蕩著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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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時候課間閑聊時，他會和大家推薦電影，我也興致勃勃的去看。我無法忘記那個學(xué)生在體育館里鎮(zhèn)定地說出“我們前途無量?！币膊荒芡粼诿Ｃ４蠛Ｉ?，一艘孤船在黑夜中，緩緩向燈塔駛?cè)サ膱鼍啊Ｃ看味紵嵫序v，感動萬千。其實那時我已經(jīng)明白他的用意，學(xué)習(xí)不只來自課本，還源于生活。學(xué)到的不能僅僅是知識，還要學(xué)會更多有益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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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個冬天，流感正盛，他也不幸中招。在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和喑啞之音空間里，他卻宛若一位安靜的哲人——嗓子啞了。那正好是考后分析課，他不調(diào)課，不請人代課，在黑板左上角寫一個“懂?”字后打開課件，每一頁都是詳詳細細的解題思路。不是復(fù)制來的，因為我能看出其中的口語化。每當(dāng)結(jié)束一道題或一行字，他都敲敲那個“懂”字，大家便心神領(lǐng)會地拖出長腔。他端著藥，指揮若定地行動在黑板與電腦之間，如同上演啞劇。綠色格子襯衣的領(lǐng)子上貼著女兒給他的小貓貼紙，可愛地違和。

? ? 我看他高大的身影，他發(fā)白的指節(jié)敲擊黑板，卻感到了他渾身都充斥著一種疲憊，一種不愿意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專屬于成年人的疲憊，一種沉重到仿佛能壓垮他的疲憊。每個大人曾經(jīng)都是孩子，只是可能他們忘了。

? ? 那次考試，我得了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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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幾天后恰好我過生日，我趁機向他索要禮物，不過并沒有懷抱希望。沒想到下了晚自習(xí)，他真的送來一本雜志——關(guān)于我國航天成就。他故作高冷，我也故作高冷。看他背著手走后，我在操場的路燈下迫不及待翻開。和新聞里的一樣，月球、玉兔、嫦娥……盯得我兩眼發(fā)酸。古代的神話故事逐步成為現(xiàn)實，古人的夢想在今天實現(xiàn)，想想就覺得浪漫。突然就讓我想到了 “日月安屬 列星安陳”。

? ? 屈原站在黃地上，他在向天發(fā)問，在向宇宙發(fā)問。他心里惆悵難解時，如果想到后人會給出答案，也許會釋懷吧。

? ? 路燈從紫荊樹的枝椏漏過，點點鋪在地上，像是殘雪。此時的枝干在冷空氣里顯得孤單。我想抬頭看星看月，可卻是陰天，夜空除了漆黑一無所有。人們常把流星劃過比作賢人去世，我想此刻，在無窮厚的云層外，說不定正有一顆流星在親吻地球，古人日日夜夜的夙愿和他們一起，光臨了宇宙。有多少次仰望星空卻又低頭哀嘆，多少次執(zhí)著擺弄渾天儀，有多少人搖舉著風(fēng)箏吶喊，多少人熱淚盈眶地告訴別人自己夢里來到了月亮，多少人在漏盡鐘鳴之際還在夢囈。把月亮關(guān)在井里，圈在窗里，埋在夢里，也一定能捧在手里。這些探索無窮無盡，誰會不向往天之蒼蒼，誰又會甘于一枕黃粱。我見過的月亮，和所有古人見過的，竟然是同一輪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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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像是有風(fēng)，把我藏在眼里的淚吹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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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中考后畢業(yè)典禮。夜幕下，熒光棒，禮花紛飛，座無虛席。在彩帶迷亂之際，他穿著和我們一樣的文化衫，拿著話筒，用接近嘶啞的聲音喊，“你們前途無量！”。在彩燈的照應(yīng)下，我看見他雙眼盛滿微光，一種從未見過神情在他臉上跳躍。

? ? 我突然覺得，我們每一個人，都不過是獨自航行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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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進入高中后，我偶爾和同學(xué)回去看他。他向抱怨我們新一屆學(xué)生如何如何，怎么也不如我們這一屆?！八晕液芸春媚銈儼。业倪@群得意弟子?！毙θ菰谒樕鲜幯?。

? ? 我和幾個同學(xué)眼眶潮熱，恨不得徹夜苦讀，從而一覽眾山小。但可惜一切都只是徒勞，成績怎么也提不上去。有天我在qq上向他訴苦，他回應(yīng)“不用緊張，畢竟你們前途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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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后來突然得知他被調(diào)走了，去分校當(dāng)領(lǐng)導(dǎo)。我渾身如晴天打了個霹靂。電視上，他果然西裝革履，頭發(fā)也梳的發(fā)亮。

? ? 他空間里的第一張照片，依然是我們給他慶祝生日時，在操場上的合照。

? ? 緊接著，母校搬遷新校區(qū)。搬遷前一天，陪一代代人成長的紫荊樹突然倒下了，倒的無聲無息又驚心動魄。半年后，我也搬家，徹底遠離了我精神依賴之鄉(xiāng)。人、事、物，就這樣在我身邊來來去去。

? ? 其實我知道，那年他得的不是流感，而是急性咽炎復(fù)發(fā)；我也知道，雜志是他放棄午休，而特意去書店挑選的。他知道有時我故意和他賭氣，卻依然用嚴(yán)格來掩飾，去堅持。他知道紫荊花花苞青澀，遲遲不肯開花，可經(jīng)過漫長蓄力后，總會開的耀眼炫目；我也知道紫荊花幼小但不凋零，全憑枝干給它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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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幾年后我再次回到初中舊址。北方的天氣響晴，陽光明媚，暖風(fēng)拂面，天空平靜，一覽無遺。但我心里卻只想到蒼茫大海。我知道有些人，窮盡一生也無法找到漫長生命中的那盞燈塔。

? ? 可我還是幸運的。

? ? 那時，我并不幻想他西裝革履出現(xiàn)在這空曠無人的土地里。我只想飛奔到那一條陌生的街道，在某一座高樓里找到他，和他飲一壺濃茶，嗆著眼淚，大聲喊出 “前途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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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20.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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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這篇散文就比較有趣了，初稿完成是在初二的暑假，到了高三突然想?yún)⒓有赂拍钭魑拇筚?，但是沒有時間再去重新創(chuàng)造作品了，于是趁著運動會不上課又翻出來進行了一番大修改。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再看，竟發(fā)現(xiàn)之前的自己居然那么矯揉造作嘲風(fēng)賣雪吟風(fēng)弄月，感覺尷尬的要死，不過也蠻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