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科幻故事】廣陵記

一、
這年夏天,山陽的郊外總算是清凈了,但我卻并不能徹底安心。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話音消散,一群華麗的野獸失落地走遠,車馬揚起的塵土久久未曾落下。
聽著馬蹄與車轂的聲音漸漸走遠,我依舊和往常一樣鍛鐵,飲酒。
但從那以后這里變得安靜了許多,不再有遠方的來客來拜訪,只有一個朋友偶爾來幫我拉風箱。村旁的大柳樹下,終日回蕩著捶打鐵砧的鍛冶之聲,水聲潑灑時泠泠的清響。
夜里,爐中的火燒了一整天,終于和落日的余暉一樣被熄滅,但我怎么也安靜不下,仿佛爐火還在炙烤著我的精神,仿佛心里還在被鍛錘敲打著。
夜,總能讓沉靜下來的心思變得敏感,這樣的時候最好有些助興的東西。
或是帶來幻覺的藥;或是讓人大醉酩酊的酒;或什么都不用,閉目養(yǎng)神,只讓自己的精神,思維,乃至存在,投入這水一般涼沁而又澄澈的夜。
爐中火滅,枕邊月升,露氣新至,山間風鳴。
此間,仿佛有什么近乎情感,又不似情感的東西即將被引出。
這時曠遠的某處飄來一陣奇妙的旋律,在夜的帷幕里格外清晰。
那聲音忽近忽遠,似獸鳴山語,蒼茫縹緲,如同我的某個朋友擅長的“嘯”,我不禁起身遠望,想尋找這旋律的主人。

循著聲音的所在,路途漸漸從郊野小村引入山中,樂聲也幾度轉折:
初時悠揚曠遠,伴我行過入山的大道;
漸入激烈,如刀兵交撞,帶我走入林間小路;
最后復歸曠遠,卻又似一聲哀嘆,我呆然佇立,不知過了多久才繼續(xù)尋找。
我隱約覺得也許這不是樂聲,而是自然從我心底身處挖掘出的聲音,仿佛一面水一樣的鏡子映照著另一個我。
我必須找到這聲音的所在。
山中的路崎嶇,在螢火里辨不清何處是月光,何處是前幾日暴雨的積水。我想放棄了,但又被新起的旋律宛如絲弦般緊緊牽連著,恍惚著,走向未被涉足過的某條小徑。
撥開不知多少叢樹林,我看到不遠處的山頂站著一個影子般的東西。
當我鼓起勇氣接近時,它正緩慢地扭“頭”看向我。忽然,“影子”一躍而起,凌駕在夜空當中,星辰萬千化作了他的背景。
它伸出手,或者說手一樣的東西,指著我的方向。
我僵立在那兒,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來,身體就像被另一個靈魂控制著,和它的指端觸碰。
觸碰的剎那,晶瑩的光紋沿指端到身體,再到腳下的這片大地。霎時紋路遍布山崗,直向遙遠未及的所在延續(xù)下去。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東西借著我的雙眼,讓我也一并把整個世界收入腦海,就像把所有事物的脈絡看得通透。
心中的豁朗,連同月夜星空下的澄澈,將精神浸泡在自出生以來最清爽最輕松的這個時刻。
覆蓋世界的紋路漸漸暗淡,開始回收,最終又歸復到了“它”的指端。
而我,從里到外,從筋骨到血肉到魂魄,都像被洗濯了一遍。

“解明世界原理?!?/p>
它發(fā)出某種奇妙的響動,仿佛摩挲著身體里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個關節(jié)所發(fā)出的聲音。
“宇宙序號311,星系632,環(huán)恒星第三行星,智慧生命,人類。”
未知的聲音逐漸變成我們的語言,可每個詞組合在一起卻讓人全然不懂。
“當前所處地域,大陸東岸河流文明,發(fā)展程度,帝國。”
它仿佛在學習著什么。
“學習完成。”
影子落地后,形體變成人的模樣。
從身體生長出綸巾與白袍的它,如同月中的來者,又像是從太古堯舜之世……甚至更悠遠的過去前來,將樸拙渾然的帶給這個早已變化太多的世間。
他落下時塵埃沒有沾染在衣袖之上,而是在月下變成了微小的光屑浮動在四周,讓這沐浴了足夠多的日光與月光的山角成為山野中的廟宇祭壇。
宛如天神的那個人正是降臨于此的,不知給誰的天啟。
“剛才真是失禮了,我剛剛來這顆星球,正犯愁如何了解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恰好遇到了你,只能用這樣的辦法理解這個世界?!?/p>
對方拱手揖禮,我下意識地回禮。
“那閣下是……”
“用你們這里的話說,就算是天外來客吧?!?/p>
他指了指天上。
“天上?閣下莫非是神仙?”
我并不像某些士人那樣迷信鬼神之說,甚至還對一些人求仙問道的丑態(tài)有些鄙夷,可現(xiàn)在的奇遇又讓原本的思想動搖起來。
“你好像不是很驚訝的樣子,難道有別的種族來過這顆行星嗎?”
“我……雖然不懂閣下在說什么,但天外來客本就非常理可知,又何必以常理對待呢,況且從剛才閣下的,說是天上之人也沒什么不合理的。”
他笑了,或者說只是做出模仿笑的表情。
“那么這下該我問了,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循聲而至,聽聞山間有人在演奏樂曲,心中好奇就來看看?!?/p>
“原來是追尋著我的歌而來,那你可從樂曲中感覺到什么了?”
他的雙臂環(huán)抱胸前,悠然問道。
“曠遠,悠久,如同經歷了千載時光的一聲慨嘆?!?/p>
“你覺得這是方才歌聲所傳遞的情感?”
“只是我的心中這樣覺得罷了,聲音本無所謂情感?!?/p>
“你的意思是音樂之所以動人,是聽者心中的感受給旋律添加了色彩?一切都是心聲?”
“然也?!?/p>
“真是有趣的看法?!?/p>
他說完,又哼唱起那首曲子,這次我聽得更加真切,也更加動心。
一曲既終,山林在風里喝彩,星月從云中現(xiàn)身。
我也終于能問出自己心里最迫切的一個問題:“這是什么曲子?真是奇妙,我竟從未聽過?!?/p>
“我家鄉(xiāng)的曲子?!?/p>
“家鄉(xiāng)?不知閣下家鄉(xiāng)何處?既是天上來客,所居自應當是玉京云津,或是仙庭洞府了吧?!?/p>
他笑而不語,又指了指天說道:“離你們很遠的地方,不過這都不重要了?!?/p>
我們邊說邊在林間踱步,月光此時從林葉的縫隙投下,讓幽暗的叢林,草叢里時不時傳來簇簇聲,也許是夜行的走獸。
“客從天外而來,所為何事?”
“訪故……我是想這么說,但如你所見,人世早已不像我當初所看到的那樣,至少比我以前見過的那個世界要可悲得多。”
他伸出手指,那上面的紋路散發(fā)出青藍色的熒光,凝視著指尖的光時,那人的神情有些落寞。
“看來這片大地經受了不少的磨難。”
“你以前來過這兒?”
“嗯,也可以這么說。數(shù)千年前,我到過灼熱的沙海,也去了遙遠的海的那邊,甚至還在各地留下一點惡作劇。在這里,我和我的同伴還帶走了一個叫做軒轅皇帝的地球人,他現(xiàn)在正在宇宙旅行呢?!?/p>
“軒轅皇帝居然還活著,那么烏號弓的傳聞看來也非虛語了?!?/p>
他的話語在我的腦海里形成了一幅宏大的繪卷,宛如一名巨人行走在大荒山海之上。
“這倒也真是久遠?!?/p>
“所以我需要一名這個時代的同行者,不知你意下如何?”
“無妨?!?/p>
當即應允的態(tài)度似乎令他吃了一驚,但對我而言,這或許只是晚間醉酒的一場夢罷了。

二、
“首先我們去人類的社會看看可好,比如城市什么的?”
他興奮地著望向四周,仿佛在那雙不似凡人的眼里,對整個世界充滿了期待。
“那種地方去不去都無所謂的,比之太古,現(xiàn)如今的世道實在不值得一看?!?/p>
話雖如此,但我還是想到了洛陽,曾經讓人憧憬,卻終究會葬送所有幻想的地方。
他伸出手指,在我的額上一戳,所有思緒想法回憶一涌而出,就像被那紋路吸引了似的。
“讀取完畢。原來這個帝國的首都和最繁華的城市都是那里,離我以前去過的地方不算太遠,我們去看看吧。”
“何必呢,那種繁文縟節(jié)比名士們袍子上的虱子還多的地方,何必去呢。不如在這山里散散步。”
我苦笑著央求道。
“城市有城市的規(guī)則和道德,山中也有山中的道德,只不過是制定道德的人是你自己,所以才會覺得更自由,但本身都是一樣的?!?/p>
“唉,這是詭辯了……而且去洛陽的話,驅車前往也要半天的時間?!?/p>
“我們走吧。”
不顧我的回答,他拉起我從山上一躍而下,可是轉瞬間下落的感覺停住了。我睜開眼時,錯落的街巷取代了山野。同樣的夜幕下,這里顯得森嚴而壓抑。
“難道這里就是……”
“洛陽,從你的記憶里讀取的坐標位置。看來你還記得這里?!?/p>
我當然記得,看到那些熟悉的民房,雖然來過幾次但對這座城市的印象卻很深刻,這里有全國最繁華的宮宇樓閣,也有數(shù)不盡的權貴名士。
夜晚的道路沒有來往行人車馬。此刻,這里的安靜宛如太古。
“數(shù)千年前的太古就是這么安靜。”
徘徊其中,他忽然感慨起來。
“記得千年以前來這附近的時候,人們還住在草頂?shù)姆可崂?,就連宮殿也是一樣。”
“但已經變了太多了,無論是人還是世道?!?/p>
“哦?怎么說?”
“從前圣人不宣傳禮教,天下都和諧共處,尊敬值得尊敬的,厭棄應該厭棄的,如今權力者高調地推行禮教,用嚴懲厚賞讓人們去有意識地執(zhí)行,簡直就是笑話。”
“但如果真的要人類社會退回到那個時候,把自身的一切剝除,君主也和平民一樣過著樸素的生活,沒有知識沒有教化,所有人類都活在愚昧的和平里。”
他扭頭直視著我,緩緩說道:
“你愿意嗎?”
冷冽如清泉的目光,讓我不由得對這回答謹慎起來。
“我自然無妨,但肯定大多數(shù)人是不愿意的?!?/p>
“對吧,所以關乎過去,我們只能羨慕和回憶,卻絕不能渴望回到那個時候。每個時代都有它的價值,否定這個價值也是對自身的否定?!?/p>
“也許吧……”

走到某處,我們停下了腳步,或者說只是我停了下來。
“怎么了?”
“這里不能進去了?!?/p>
面前的宮門像一只巨口,不知多少人從中走進走出,多少敕令從里面飛似的奔向全國,多少代興衰變故在這里面醞釀誕生。
不過他好像很感興趣似的,對我說:“難道這里面就是宮殿?統(tǒng)治者一族和他們的服務之人的居所?”
“正是如此,所以沒有征召我們是進不去的,就此打住如何……啊!”
那個人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全然不顧兩邊的夜巡金吾。
“別被發(fā)現(xiàn)了……”
我想拉住他,可一股莫名的怪力連我也被拖動。
“放心,他們看不到我們。具體的原理你們可能不理解,簡單說就是把紙折過來,雖然在同一層面,卻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他兩手一合,擺了個樣子,話語里滿是我無法理解的詞匯,可他想表達的意思卻很清楚,我們是隱身的狀態(tài)。
“何其怪哉,我們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構造嗎?”
然而盡管知道這些侍衛(wèi)看不到人,但我還是沒辦法大聲。
漫步在和從前沒什么改變的宮城內,深夜還有燈火的也只有幾處。盡管此時四下寂寂,但這里并不能為我?guī)磔p松的感覺。
不知走了多遠,整個王朝的核心——太極殿就在我們眼前。
“這里就是名為權力的象征嗎?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還是那種任何人都可以進去,誰都能暢所欲言的開放場所,沒想到如今也成為了這個樣子。”
他在大殿里調查著,時不時掏出我沒見過的某些機械。據(jù)他說這是為了記錄文明而設計的機器,構造無比精巧復雜,但我們也許在千年以后同樣也可以靠人類的力量創(chuàng)造出來。
“千年啊……不知道那時聚集在這里的又會是誰呢?”
他說。
“肯定還是握有權力的人吧?!?/p>
我說。
我們站在大殿中心,耳畔不斷傳來嘈雜的談話聲。他說這是我們隱身(位面折疊)的影響,會把平時殘存的能量以某些形式展現(xiàn)出來;聲音過后,又是血的腥味和鐵銹的味道,這些刺鼻的氣息強硬地涌入鼻腔;同時,無數(shù)華服冠冕的人影浮現(xiàn),我感到被他們擁擠著喘不上氣,心中作嘔般地厭惡,卻又像是要被吞噬其中……
“這里看起來真是既陰森又鼻塞,就像一頭會把所有意志吃進去統(tǒng)合為一的怪物。”
他興致勃勃地說著,這讓我有些好奇他們的國家了。
“你們難道沒有嗎,宮殿和皇帝這樣的存在?!?/p>
“我們的生命經歷了漫長的進化,如今已經成為一個個獨立意志的自由個體,每個人都是自己道德與秩序的制定者和監(jiān)管者,國家,統(tǒng)治者,秩序,法律,甚至,對我們都沒有意義?!?/p>
他平淡地說著,眼中如同一片沉靜的清潭。
“那還真是一種美好而理想的狀態(tài)?!?/p>
“我就知道會會理解和喜歡的,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p>
說罷,他指著大殿臺階上的某個東西問道:“那個像拘束刑具一樣的有棱有角的東西是什么”
“那個啊,是皇帝的寶座……喂!”
轉眼間,那個對什么都很好奇的人已經坐上了椅子。
“真是把舒服的椅子。”
我逃出擁擠的人群(幻影),仰視著對方笑著說道:“多少人都垂涎的東西,沒想到被你什么都沒想就坐上去了,真是有趣啊。”
“不過至少你并不向往?!?/p>
“因為這個世道無論誰做什么,該坐什么樣的位子,都是由更高位子的人安排謀劃。我不愿意那樣,所以對這些位子沒興趣?!?/p>
他還在體會椅子的舒適,說著:“真是不可思議的制度,明明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也是和你們一樣的人類,卻任由自己偏見的妄議他人,擺出一副清高的架子,什么也不了解地褒貶臧否?!?/p>
“最可怕的是他們結成了所謂的團體,維系著這樣的制度。對于看到真相的人而言,末路也就在此了?!?/p>
說罷,我又想到那天的遭遇,以及那個回答我問題時神色不忿的青年,可能再過不久……
這里的宮室盡管精美絕倫,是無數(shù)人都向往的天堂,但我卻多一刻都不想繼續(xù)停留。因為總覺得這里有一種危險正在侵蝕著我的身體和精神。
避開危險,這是任何時候人類的本能。
“可以走了嗎,我不想在這里多留了?!?/p>
“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那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以外的態(tài)度?!?/p>
“……”
“好吧,我想我理解了你在山里的理由了。”

三、
邁出宮門的時候,我們便已經回到了山中。無論經歷了多少次我都對這神奇的縮地之術感到驚奇。
這時月光依舊籠罩著山崗,讓一切變得神秘又迷人。
我大口呼吸這里的空氣,想要把自己洗濯干凈。他則觀察起周圍的草木,也許千年來唯一沒有變化的就是這些生命了。
談話間,他又向我展現(xiàn)了他們的名為“科技”的技術,比如剛才的縮地,隱身,再比如借助某些手段漂浮在半空。
“難以置信,列子御風而行也不過如此?!?/p>
我看著往復滑翔的他,贊嘆著,同時又有了一個想法。
“你們的古書里記載的那些奇人,其實也都是我們當初留下的……我說,你怎么了?”
看來他也注意到我此時的心緒。
“算了……”
“怎么?”
“原本我是想把今晚的這段奇遇,還有那些想法寫進以前某篇辯駁修仙問道的論文,但還是不要了?!?/p>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去改什么。
“因為對大眾來說那才是正論,養(yǎng)生修仙本就是不可能的途徑,人再努力也還是匍匐大地之上,為了某些蠅營狗茍而擔心而害怕而逃避的人?!?/p>
“但你還是來到了山里,你的所求和那些修仙之士又有什么不同嗎?”
“只是這里更自由罷了,沒有那些庸俗的束縛,關系,人情。就像你說的,因為山中的道德和秩序都來自我本身,所以我覺得自由,因為這里的。”
“果然這里才是屬于你的,你也是屬于這里的?!?/p>
“但這里早晚也會被權力觸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是從前一位皇帝說過的。”
我拾起一枚落葉,忽然擔心起這片還算干凈的土地。
不知何年何月,但愿是我離去以后吧,這里也會成為某個貴族的封地或者名流們玩樂的場所,山會變得諂媚,水里漂浮著精美的酒杯,林中的動物畏葸顫抖,就連山川日月也會被一些無聊的詩篇填塞……
“別悲觀啦,給你看個好玩的東西?!?/p>
他的手里不知從哪里抓取了一枚石頭。
這是什么?
“聞識輝石?!?/p>
我接過并舉起那枚晶石,讓目光穿過它,去觸碰那星空浩瀚,去環(huán)顧這四野八荒。萬象森羅都被這枚石頭匯入其中,閃耀的姿態(tài)也映入了我的眼里。
不知這奇妙的景象是茫茫宙合,還是我的眼睛本身。
眼前的無窮景致里仿佛包含了世間一切的智慧。
“這在我們的星球也不過是普通的石頭,但只要你能和它同調……就是融為一體,和周圍的環(huán)境協(xié)調,它會讓你感受得更多,重要的還是你的意識,或者說心?!?/p>
我捏著這枚也許世上只有一枚的石頭,又仔細觀察了一番。
“這也是礦物嗎?我們這里常有人拿各種各樣的礦物磨成粉來喝。”
“呃,從某種意義上看,這里的人也是挺厲害的……總之戴上試試吧”
把石頭放在眼中,然后那東西就像水一樣浸入眼球,濕潤卻并不難受。我本能地閉上眼睛,感到自己能看到聽到更多的東西了,就像沉入水中以后被流水擁抱,再睜開眼時一切都會變得通透。
我,睜開了眼。
瞬間,大量的聲音,氣味,形象,情感,沖刷著我的腦海,將我與自然化為同一,又像我即是天地萬物。
一切的色彩也由此涌現(xiàn),變得比任何時候更加鮮明,那是生命的顏色;
四周響起哭聲,呼聲,吶喊聲,歡笑聲,我聽到初誕的嬰孩在啼哭,逝去的生命在感嘆,更有生命沉睡時的細微鼾鳴……
在這一刻,我理解并消融了自然和我的隔膜與界限。
“這是這顆行星生命體上在與我們的情感情報共鳴。”
感受了許久,他對我說了這句話。于是我從那沉浸的感受里蘇醒,又成為了獨立的自我。
“草木亦有情……看來這樣的說法確實存在?!?/p>
“沒錯,人只不過是天地渺渺的一顆種子,生長,枯萎,與樹木花草無異?!?/p>
我們就這樣時而清談時而沉默,走過一道道瀑布隱泉,越過一座座丘陵峰巒。他的腳步奇快,如同不受拘束的一片葉,一脈流水。縱使每日鍛鐵,我也有些無法追上他的腳步,只能任憑距離漸漸加大,被落在后面。
但現(xiàn)在也沒什么需要在意的,側耳聽去一切都在與我交談,交談最淳樸的哲學,亦或是吟誦最古老的,在這天地被初開辟時便已留存的詩歌。
抬眼望去,宇宙森羅,萬物萬象,都在眼中變得緩慢而精彩。
不知趕了多少路,他站在我的面前,呆然看著一面絕壁,也許又要施展他那神乎其神的能力了?我揣測著。
“山中的道路到這里就已經是盡頭了?!?/p>
他站在我們,這時大概快四更天,天空漸漸明亮亮,寶藍色的星輝不再斑斕繁復,月也沉入西方的幽暗里隱居休眠。
“你說的這話好像我一個朋友?!?/p>
“哦?”
“他和我一樣,也喜歡自由,只是因為自己的身份,比我稍微多受到些束縛,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掙脫的可憐人……”
不,我們可能一樣。
我不再說下去了,因為從剛才在我意識到我們可能是一樣的。
“那么,我們窮途而返?”
“不,還要去一個地方,那是報答你陪我完成這次旅途的報酬。”
“哦?”

四、
還沒等我回過神,四周早已不是熟悉的山野。
腳底,頭頂,四面八方,一切都在延伸著,形成一個無限的境界,哪怕把世上任何辭藻拿來形容這廣大與精彩,都是貧乏的。
我便只是看,只是用所有感官體會,讓自己在漂浮的身軀中,思緒也變得漂浮。周遭的光點閃爍著奇異的輝彩,寂寂無聲,但又像包羅著所有我聽過的聲音,沒聽過的聲音。
這里宛如古書里記載的太虛,而輝石的作用下,盡管未曾來過這里,我而卻知道此處的真名:
宇宙。
“這下你也是你們那些修道之人所說的神仙了。”
他開心地如孩童浮水一樣,在這片閃光的暗海暢游,仿佛在這里才會舒展真正的自我。想來也是,他是屬于宇宙的,就像我是屬于那片山林一樣。
“沒想到那么多人追求的仙道,竟然只一晚就讓我體會到。這對他們而言也許太不公平了啊?!?/p>
“按照你們的文化,有些事也是講求機緣的,就像得到仙人點化的人們?!?/p>
“那也是你們的惡作劇嗎?”
“這就由君想象了。”
他輕身一縱,飄遠了,我覺得好玩也學著跟了上去。星海之中沉浮著的光屑,縈繞著我們的旅途,仿佛那些光也是一個個生命。
“看你能喜歡這次的旅行,我也很開心?!?/p>
“多謝……對了,還未請教閣下的名字?!?/p>
我才想起還沒問過他的名字,或許是這一晚的經歷太離奇,或許是和他的對談讓我忘記了這點。
“名字嗎?我們的文明早就舍棄了這樣的概念,如果非要說一個代號才能讓你安心,那就用我們在數(shù)萬個宇宙時間以前的共同名字,穆艮(mugen),那是我們的種族名……這也是我們記憶中最后的榮耀。”
“最后的……為何這么說?”
他看了看身邊經過的孛星,眉眼低垂。我能體會到他提及自身時語氣中的悲傷,這是始終沒有情感波動的他,或者說,第一次體會到這樣的感覺。
“我們的種族分散在宇宙各地,漫長的生命讓我們無法選擇死亡,只有不斷旅行,永遠沒有終結……”
忽然,他看向我的眼中又有了光:
“不如就讓這旅途一直繼續(xù),與我同行,永遠游歷這片無窮的宇宙可好?”
“我……還是算了吧?!?/p>
看著穆艮,看著他帶我來到的這片未知的領域,心生向往和憧憬是必然的,可我知道自己不會那么容易抽身。和窮途而返的那個朋友一樣,我們早就無法逃離什么了,只能在山林里用最好的樹枝編作頭冠,散發(fā)長歌,逐酒而狂。
在林中,被世人冠以不拘禮法的瀟灑……
“你是擔心自己的壽命嗎,我的朋友?”
他隨手摘下一枚光點,用力一捏,里面的汁液一樣的粘稠東西在黑暗里漂浮。
“這是星髓,我們的祖先就是用它創(chuàng)造了我們旅行者一族,吃了它你也能獲得無限的壽命?!?/p>
“不,這個……”
“那就換個你們人類能接受的說法吧,這是仙人贈予你的仙丹,吃了可以長壽萬年以上。怎么樣。”
我搖了搖頭。
“你不動心?”
“壽自有限,少則憾,多則辱,世人養(yǎng)生也只能做到像古代的長壽之人那樣,延續(xù)壽數(shù),永恒的生命已經脫離了我們的道,不需要為之沉迷執(zhí)著。就像我們的旅途,也許可以繼續(xù)下去,但終究應該有個盡頭?!?/p>
“看來是我沒有理解你們的文化,這是我考慮不周。”
穆艮說罷,手里的粘稠物——被稱為星髓的東西隨即消散,又化作了新的光點。
“哪有的話,也許只是我太死心眼罷了?!?/p>
誠然,換做朝中那些服石的人,多半會樂呵呵的接過那玩意兒,一口吞下,永遠漂浮在這片宇宙里吧。想到這兒,我不禁覺得好笑,和穆艮繼續(xù)在這未曾被世人侵擾踏足的自由的境界里悠然游覽。
“況且比起萬古的長壽,我可能更想在這時喝上一杯,然后回家睡個大覺”,撥開身旁的星云,我不禁慨嘆道:“唉,要是有酒就好了,這么壯觀的景色怎能沒有美酒?!?/p>
“越發(fā)不理解你們了,為什么對那種發(fā)酵出來的液態(tài)糧食如此執(zhí)著,記得造訪這片大陸中心某地的時候,那里的人也喜歡小麥釀造的汁水?!?/p>
“看來無所不知的仙人也不理解酒的味道啊,其實我們也并不是為了那個東西的滋味,只是喝了酒才會忘掉很多事罷了?!?/p>
我們漫游在一個又一個被他稱作星系的地方,據(jù)他說人類目前最快的速度,哪怕去最近的一個星系,也要花上數(shù)十年的時間到達。
青年躊躇滿志的出發(fā),來到時卻已步入暮年。
“簡直就像是所有一心向道之人的人生縮影?!?/p>
聽我說完,穆艮當著這渺茫無限浩大的寰宇,問了我這樣的問題:
“那么你會為之付出此生嗎?我的朋友?為了求證心中的想法和信念,或者堅守一個你心中的自己?!?/p>
“也許會吧,我只知道這樣做?!?/p>
他飄過我的身邊,沉默了良久。
我們望向太陽的方向。
穆艮說其實太陽和諸天星斗本質上相同,只不過太陽對我們地球而言是獨一無二的,因此才會傲慢地向四周輸送光與熱,但他也許同樣會在意那些遙遠的微光。
因為他們盡管遙遠,卻依舊能散發(fā)出和太陽相匹敵的光與熱。

四、
回過神來,山間的幽響重新環(huán)繞,以及新露的清芳伴著夜氣縈繞在剔透澄明的夜海。
把萬物浸泡其中,使其冷靜,使其恬然。
我才意識到剛才的那一切,既像真實發(fā)生,又似乎都是我的腦海中進行的幻想……
只是穆艮還在那兒擺弄著手里的機器,讓我知道一切并非虛幻。他說這是停在天上的飛船的。
他還有很多地方要去,只是我不能再繼續(xù)和他同游,或許他再來到這里,山林依舊是這樣,
但我卻不在了。
“還沒問你的名字?!?/p>
想到這兒,他忽然問道。
“嵇康,嵇叔夜。”
“叔夜,叔夜……漫長的生命里,我邂逅了無數(shù)的文明,見過許多和你一樣的人,不過在今后依舊漫長的歲月中,你終會在我心里留下一個位置,人生很短暫,你卻是永恒的?!?/p>
他又哼唱起那個旋律,那是我最初尋找的旋律。
“那么,這首曲子的名字呢?”
“廣陵散,是我以前為某個故去的地球朋友作的曲?!?/p>
“可你說那是你家鄉(xiāng)的曲子?!?/p>
“是與不是有那么重要嗎?”
他笑了,我也笑了。
這時我們已經來到我在山下的居所。
“恐怕再過不久,縱使躲在這山間野地,與風月為伍,和草木作伴,縱使一言不發(fā),我也終將因言獲罪。”
聽我這么說,他很平靜,看著我把酒具和酒一一擺在柳樹下面。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p>
“你也聽到了……這里殘留的聲音?!?/p>
“很不幸,我們都是對聲音特別敏感的那種人啊。”
也許對他而言,死亡和罪行都已經是在生命中淡漠的概念。這也正是我們之間最大的不同。
但并非無法理解對方。
“盡管不能與你繼續(xù)同行,但我還是會記住你的,叔夜。我曾經有過許多朋友,和你一樣都事既有趣又深刻的好人,但他們……歲月不會讓我變得多愁善感,卻依舊會使我懷念你們?!?/p>
“活在友人的心里,這也是某種意義的永生了。你真的不喝一杯嗎?我嵇康固然身微,也不是和誰都能共飲的?!?/p>
“也好,所謂入鄉(xiāng)隨俗,就與叔夜你喝一杯吧?!?/p>
我舉起杯,他也舉起了酒杯。
“今夜之事,切記不可對外人說啊?!?/p>
“就算說了,他們也只會以為我喝酒喝多了。”
“不好嗎,反正我們現(xiàn)在也在喝酒,就當一切都是醉后的一場夢吧,朋友?!?/p>
“說得不錯。”

五、
這場人類史上鮮見的古代第三類接觸,恐怕不會有任何一本史籍記載。
它只會隨山間之清風明月,漫天的星斗森羅,流轉,消逝,在千百年的時光中化為浮沫,被歷史的大浪淘洗。
剩下的只有嵇康獲罪臨刑前一晚,還在思考的那個問題:
你會為之付出此生嗎?
第二天,刑場上。
當嵇康彈起廣陵散的那一刻,云不再流動,風如同靜止,跨越了時空的古老樂曲再度回響于世間。
也許在這無數(shù)人殞命的死之場地,在那三千請愿的太學生中,會有幾個人看到嵇康那跪倒如玉山崩塌卻依然的高大身影后面,蒼藍的云海上隱著一粒孤舟,那是遙遠星宿中的來客。
嵇康撫琴奏聲,望著日影的高潔身姿在無數(shù)典籍中被重復記載著,但誰也不知道他那時所想,或許只是懷念和穆艮一同游歷的記憶。

康居山陽,好鍛冶。某夜分,忽有客詣之,稱是古人,與康共談音律,辭致清辯,因索琴彈之,而為“廣陵散”,聲調絕倫,遂以授康。
往來數(shù)語相善,與康遨游夜天,遍歷城郭山野,周游群星宙合,馳星流之華彩,行宇宙之無窮。康既歸來,猶做恍惚狀,似服石。后與客同飲,眠于大柳下。有好事者見之,謂之奇也。
古書謂康宿會稽華亭,遇寇先生授廣陵散,謬矣。
——《忘齋古事筆記·廣陵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