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剎海市》毫無懸念的成為人類歷史上播放量最大的歌曲，而人類歷史上也還沒有一首歌被像《山歌寥哉》里的十一首歌一樣，被各路人士從各種角度解析曲調(diào)、歌詞和出處。今天又看到一個up主就山歌源頭做了分析，對于喜歡刀郎的朋友，強(qiáng)烈推薦大家去小破站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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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來解析一下《鏡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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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聽》出自《聊齋志異》同名篇章。講益都（今山東青州）有鄭家兩兄弟，都是讀書人。父母喜歡老大兩口子，冷落老二。老二媳婦很不滿，拒絕丈夫同床，刺激丈夫努力上進(jìn)。趕考前，老二媳婦用鏡子聽卜，聽到一句“汝也涼涼去”，未知其意。到鄉(xiāng)試結(jié)束后，兩個媳婦在廚房做飯。老大喜報(bào)先到，母親來催老大媳婦 “汝可涼涼去“。這可不是我們現(xiàn)在理解的”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本褪亲尨笙眿D去乘涼休息，老二媳婦聽了當(dāng)然很傷心。但很快老二喜報(bào)也來了，老二媳婦這下高興了，“擲餅杖而起，曰：“儂也涼涼去！”。這是一篇小小說，短短三百多字，文筆傳神。蒲松齡表揚(yáng)老二媳婦處事方式，不怨天尤人，而是激勵丈夫奮發(fā)圖強(qiáng)。到后來“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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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涉及到一個我們早已遺忘的除夕傳統(tǒng)“以鏡聽卜”，很多古書都有記載。

明朝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余》第二十卷《熙朝樂事》記載故鄉(xiāng)習(xí)俗，除夕人家“更深人靜，或有禱灶請方，抱鏡出門，窺聽市人無意之言，以卜來歲休咎?！倍\灶就是禱告灶神，請方就是求一個方向。

更詳細(xì)方法在清代袁景瀾描繪蘇州民俗的《吳郡歲華紀(jì)麗》有，“除夕，更深人靜，禱于灶神，以杓投釜中，隨杓柄所向，執(zhí)鏡而往，聽路人無意之言，以卜來歲休咎，謂之鄉(xiāng)卜，亦名鏡聽。”

清代揚(yáng)州人秦嘉謨《月令粹編》記載更清楚：“元旦之夕，灑掃置香燈于灶門，注水滿鐺，置勺于水，虔禮拜祝。撥勺使旋，隨柄所指之方，抱鏡出門，密聽人言，第一句便是卜者之兆?！?/p>

總結(jié)一下，就是在大年三十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向灶神禱告，弄個碗裝滿水，用勺子在碗里轉(zhuǎn)一下，求一個方位。然后，依此方位抱著鏡子出門，到街市上去聽別人聊天，聽到的第一句話，可用來占卜第二年的吉兇。

這個聽起來很簡陋且隨機(jī)的占卜方式，在民間流傳了很多年，最早能看到唐朝人就寫過《鏡聽詞》。類似習(xí)俗大概南北皆通，以上古書都寫的蘇杭地區(qū)，而小說故事就發(fā)生在山東。

刀郎這首歌，讓“鏡聽”這個名詞又重新回到大眾文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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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聽》采自《鬧五更調(diào)》，歌詞共五疊，自一更至五更反復(fù)詠唱。全國各地都有鬧五更調(diào)，最接近的大概是青海花兒的《鬧五更》。配上帶點(diǎn)迷幻搖滾的節(jié)奏，也是一首極有張力的歌曲。迷幻搖滾聽感大概就是磕了藥的夢囈+陰暗那種感覺，和鬧五更調(diào)確實(shí)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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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聽》歌詞和聊齋毫無關(guān)系，表面是一首悲涼決絕的婦人思念丈夫的歌曲。這種寫思婦的題材，傳統(tǒng)稱為“閨怨詩”，自《詩經(jīng)》以來的文學(xué)作品，數(shù)不勝數(shù)?！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每個人都能從這些詩里面讀出自己的傷感，此時婦人和她思念的具體對象，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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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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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yàn)閴魶]有留下種子鏡光嘲笑她的發(fā)絲

所以守候在除夕期待渡鴉的只言片語

天青地黑萬籟俱寂沒有蹤跡

她早已經(jīng)在鏡中給了未來以定義

（第一句寫大年三十晚上夜半夢醒，“沒有留下種子”代表夢醒了人感覺很空虛難受，夢里的光景啥也記不得。

還是《熙朝樂事》說，除夕是大熱鬧的日子，大家祭祀祖先，舉柴點(diǎn)火，煙焰漫天，爛如霞布，爆竹鼓吹之聲遠(yuǎn)近聒耳，家庭長幼咸集，兒女終夜博戲。而此時思婦夜深人靜半夜醒來，“鏡光嘲笑她的發(fā)絲”，兩者形成鮮明對比，場景更顯凄涼。

思婦睡不著，只為等候丈夫的一點(diǎn)音訊。渡鴉喜歡食腐，在世界各地區(qū)文化中的都是人之將死的不詳預(yù)兆，被認(rèn)為和死亡與靈魂有關(guān)。期待渡鴉的只言片語，這句話已經(jīng)埋下了死亡的伏筆。

萬籟俱寂，沒有任何消息。此時“在鏡中給了未來以定義”，“鏡”字繼續(xù)點(diǎn)題。思婦照著鏡子，已經(jīng)把自己的未來定義好了，就是后面所描述的死亡。此時思婦夜夢醒來，一意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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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魈讓她等一等 星夜兼程的情人

他正越過沉睡的邊鎮(zhèn) 喚醒宵禁的新城

他帶來原野 他帶來穹隆 赤裸的穹隆

（這一段是鏡聽的卜辭。是否思婦真的執(zhí)行了“禱灶請方抱鏡出門”的動作并不重要，刀郎省略了。重要的是聽到什么。

山魈，古書中記載是一種獨(dú)腳動物，和惡鬼聯(lián)系在一起，傳說要吃人。葛洪《抱樸子·登涉》說，“山精形如小兒，獨(dú)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睘榱粟s跑這個東西，《荊楚歲時記》曰：“元日庭前爆竹，以辟山魈惡鬼也。”

本來除夕是要點(diǎn)爆竹驅(qū)山魈的，現(xiàn)在反而是山魈跑來告訴思婦，這又和上面一樣用了對照手法。思婦除夕夜“鏡聽”，卻只聽到山魈的話，再一步暗示思婦的結(jié)局。

山魈說，大姐你等一等，你的情人一座城一座城的趕路歸來，你的天你的地都要回來了。對于思婦來說，丈夫就是一切天地，沒有丈夫就天塌地陷。為什么等一等，因?yàn)樗紜D已經(jīng)決意求死了。

八句話，沒有一個死字，但句句都是寫死。刀郎確實(shí)是語言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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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體是無名的身體女蘿依依的浮萍

她的遺忘從未占有遺忘野火春風(fēng)草離離

（第一句寫婚后女性不是獨(dú)立的存在，要依附丈夫。李白有詩，“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刀郎在這里活用意象，女蘿依依、浮萍，都是指婦女的依附性，所以是“無名的身體”。

第二句顯然來自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以野草枯榮形容生生不息。這里刀郎也是活用，借野草生滅，來形容思念的起伏，如野草一樣，壓下去又冒出來，綿延不絕。所以是想要“遺忘”，卻“從未占有遺忘”，還是不停的思念。

一個毫無存在價(jià)值的軀體，加上無處不在的思念，讓思婦再也無法承受生命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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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鼓兒天 一更鼓兒天

這一去金川十呀么十八年

（“金川”一詞說明情人去干嘛了，征戰(zhàn)。我們最熟知的乾隆時期大小金川戰(zhàn)役，前后打了二十八年。但具體哪場戰(zhàn)役并不重要，金川作為一個代稱，只是為了豐富歌曲的意象。所以我們說刀郎是語言大師，“金川”這個詞也是用得很經(jīng)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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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來原野 他帶來穹隆 赤裸的穹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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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魈讓她等一等 星夜兼程的情人

他正越過沉睡的邊鎮(zhèn) 喚醒宵禁的新城

他帶來原野 他帶來穹隆 赤裸的穹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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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鼓兒敲 二更鼓兒敲

敲得淚珠兒對對往下掉

（這里用“敲“，敲得淚珠兒往下掉。誰在敲呢？敲什么呢？我認(rèn)為是敲更。思婦夢醒獨(dú)坐在閨樓，轉(zhuǎn)眼來到二更天，街上已經(jīng)萬籟俱寂，只有敲更的聲音梆、梆、梆，一聲聲傳來，“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边@時候感覺就是無比凄悲，自然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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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鼓兒咚 三更鼓兒咚

窗欞不動哪里來的風(fēng)

（這里的詞換成了“咚”。重東西落下撞擊的聲音就是咚。有兩個解釋，一個是思婦上吊自殺，踢倒凳子“咚”的一聲，或者思婦服毒或用刀自殺，人倒地“咚”的一聲?？傊独捎昧艘粋€字，就把思婦的去世寫清楚了。

“窗欞不動哪來的風(fēng)”。身體倒下，形成一陣風(fēng)。但是窗欞不動，哪來的風(fēng)？刀郎在引導(dǎo)聽眾去想象，用窗欞的靜和風(fēng)的動，把思婦逝世的場景，寫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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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鼓兒催 四更鼓兒催

天上鴻雁往南飛

（這里又換成“催”。誰在催，當(dāng)然是催命小鬼在催，思婦已經(jīng)在去黃泉的路上。

刀郎就像拍電影一樣，前一個鏡頭還在閨房里，忽然把鏡頭拉到很遠(yuǎn)，出現(xiàn)天空、飛雁，有沒有很強(qiáng)的畫面感。不得不再次佩服刀郎這個語言大師，五更調(diào)也能被他寫成詩，從“敲”“咚”“催”，三個字代表了三個層面。最后用一句話，把一個思婦死在除夕夜的場景，凝固在深深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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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歌沒有一個死字，卻把逝世寫得如此傳神。就像《花妖》，全歌不用一個愛字，卻寫出人間曠世愛情。厲害啊，我的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