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作者：斬鞍

三年八月玉樹行營

車子忽然停下，昏昏欲睡的葉子聽見車旁的武士從胸腔中爆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歡呼，接著是紛紛沓沓滾落馬鞍的聲響，然后人聲忽然就消失了，只留下晚風(fēng)掠過草葉的嗚咽。葉子撩開車簾，看見的是拜伏在地的武士。順著他們拜倒的方向望去，是不遠處的一道山丘，黃昏時分的落日點燃了枯黃的草原，從背后為山丘棱線上幾個小小的黑影修剪出金色的輪廓線。同樣被勾勒出輪廓的是一面與那幾個黑影相比大到不成比例的黑旗，在風(fēng)中獵獵飛舞。

蹄聲唱和風(fēng)聲，隊伍前頭的謝雨安策馬回轉(zhuǎn)，手里還牽了一匹空鞍的駿馬。他來到車前，默默地遞過韁繩。

“是……皇帝？”葉子低聲詢問。她沒有想到會在野外碰到皇帝，本以為起碼要在金漆的大帳中相見。

“是陛下，”謝雨安點點頭，“你準(zhǔn)備好了嗎？”

葉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敏捷地跳上馬背，想說準(zhǔn)備好了，才想起長途跋涉還沒有整理過自己的容顏。她猶豫著要不要再從車上取下鏡子來看一眼。

“你很美?！敝x雨安知道她在想什么，溫言撫慰，“不用看了，跟著我來就行。”又望著葉子補了一句,”仔細說話?！罢f著雙膝一磕，驅(qū)馬前行。

那一眼中的復(fù)雜意味葉子看得明白：從朱顏公主墜崖之后，謝雨安已經(jīng)跟她演練了無數(shù)次面對皇帝的說辭，兩個人都覺得無甚破綻，但到這一刻畢竟還是心下惴惴。葉子回首望了一眼來路，空曠的草原上車隊卷起的煙塵已經(jīng)漸漸落定，恢復(fù)了安靜的模樣。她把心一橫，策馬跟上謝雨安。

一路上，葉子想象過許多次見到皇帝的場景，都與這次不同。從見到皇帝的一刻起，那些過去的想象就都黯淡破碎，從葉子的腦海中悄然退場，讓這一刻的畫面不致被時光和記憶篡改。

無論如何，在葉子之前的想象中，皇帝都是用華麗的袍服或者耀眼的盔甲來展示身份的，她從來沒有能夠把一張具體的面容安放到袍服或盔甲中間。而這一刻，衣著和甲胄都不再需要，就算把整整一支軍隊都放在這里，葉子也能一眼認(rèn)出其中的皇帝。

丘棱上面并沒有一支軍隊，只有七個人?？钢谄斓氖且粋€夸父，站在那里也比另外幾個馬上的騎士高出了好幾頭，在落日余暉中像金甲的天神那樣威風(fēng)凜凜。四名騎士穿著一樣制式的銀色盔甲，騎在白色的倏馬上面，護面落下看不清面目，看起來像是衛(wèi)士的角色。沒有戴頭盔是一個羽人，他穿了一副描繪精美的綠色皮胸甲，膝前有一柄細長的彎刀，但葉子知道他不是武士。與他僅僅對視了一眼，葉子就覺得那冰藍的眼神一直侵入到了心底，她連忙垂下目光，壓抑自己的心跳。這顯然是個秘術(shù)師，是葉子從未見過那么強大的秘術(shù)師，相比之下，曾經(jīng)讓葉子如此驚艷的青蘅公主就好像是一只布偶般蒼白無力。被四名衛(wèi)士拱衛(wèi)在中間的就是皇帝了?；实鄣拇┲芷胀?，甚至可以說寒酸。他的鐵甲雖然擦得明亮，卻已陳舊，頭盔上的反光不連續(xù)，明顯是曾經(jīng)受創(chuàng)又修復(fù)過的樣子。但這是皇帝！

葉子從來沒有想過，皇帝居然是一個很……英俊的男子。他不年輕了，面容清瘦，額頭和眼角有深深的紋路，但五官輪廓鮮明，眉峰挺拔如劍，那雙眸子中居然覺得多少有些熟悉的眼神，說不出為什么總是覺得微微有些沉郁。對了，葉子突然醒悟，皇帝跟謝雨安有一些相似之處，就像是兩塊隕星投入亂石灘中，初初一看都不打眼。只不過謝雨安是那塊拿在手里拂去灰塵才會嶄露星芒的石頭，而皇帝是那塊靜靜放在那里就會自己放射出光芒來的。即使沒有這金色的落日余暉，皇帝也會在這七個人中閃閃發(fā)亮吧？

這樣想著，葉子眼角的余光中才重新出現(xiàn)了謝雨安，他的臉色很難看：葉子就這樣傻傻地望著皇帝，連下馬都忘記了，即使在不那么講究禮節(jié)的夜北部族中也算十分無禮，何況面對的是大晁皇帝?葉子心下一沉，卻又不肯露出誠惶誠恐的神色，腰肢一扭輕輕落地，接著又有幾分猶豫，不知道要如何向皇帝行禮。在原來的排練中，面見皇帝應(yīng)該發(fā)生在行營中，莊重的氣氛中就隨了晁禮也罷?？扇缃袷窃诓菰希B謝雨安也因甲胄在身只行了一個軍禮，葉子就覺得自己也可以這么站著了。

正在茫然的時候，葉子膝間一麻，自然而然地跪下了。那名羽人秘術(shù)師不滿地喝道：“謝將軍帶來的是哪里來的山野村婦，見了天子都不知道跪拜？謝將軍這大使的職責(zé)可曾盡心？”葉子瞪了他一眼，雖然不明就里，也知道是秘術(shù)師使了什么手段。

謝雨安滿面尷尬地也跟著跪了下來：“夜北女子沒有見過陛下天顏，震懾于天威，難免失神。規(guī)矩都是教過的，教過的……”他心里明白，秘術(shù)師嘴上針對他，其實是給他臺階下。畢竟葉子剛才的模樣實在失儀。一路上他與葉子談得多了，本來以為這是個剛強有力的女子，越來越覺得用她來補朱顏公主的位極好。不料真見面就出這么大漏子，讓他背心都發(fā)出汗來，也不知道葉子往下是否能說得周全，畢竟迎娶朱顏公主這個事情知道的人太多，瞞是瞞不住的。

皇帝微微抬手：“沒事，謝將軍你起身吧!”說著皺了皺眉，“胳膊怎么了？”歪首示意，身邊一名銀甲禁衛(wèi)幾乎同時策馬而出。離開若感峰之后，謝雨安一行不敢再有輕忽，夜不解甲，此時身上是三重鐵甲，跪下去就是“框框”鐵甲撞擊之聲，要自己站起來可不容易。這銀甲禁衛(wèi)在皇帝身邊伺候地久了，自是知道顏色，來到謝雨安面前彎腰伸手要拉他一把。

謝雨安不接武士伸出的手，發(fā)力站起，展顏一笑：“謝陛下洪恩，臣沒事。此行稍有意外，總算幸不辱命?！澳俏涫靠戳搜酃蛟谝贿叺娜~子，靴尖輕點，倏馬默默退回皇帝身邊。葉子與他目光相交，心中一驚，那么漂亮的眼睛簡直不像是男子的。

皇帝眺望了一眼山丘下的隊伍，臉上浮出譏諷的笑意：“一半鬼弓，一口棺材，想必是言涉堅那莽漢，還有謝將軍你一條胳膊……這是我大晁藍衣鬼弓?。∵@意外若是稍稍，再大點的意外豈不是要地動山搖。”

葉子心想：已經(jīng)地動山搖了，大晁皇帝還不知道吧？

謝雨安神色從容了許多：“當(dāng)兵哪有安然終老的？以往藍衣陣前不曾折損一人，不過是因為陛下一向愛惜，不用薄刃削骨而已。”

“所以這次砍到了骨頭上……”皇帝收起了笑意，“這女子可就是你給我?guī)Щ貋淼溺R中人？”

謝雨安點頭：“回陛下，正是鏡中的女子?！?/p>

皇帝望著他，謝雨安面色沉靜，心中卻打起鼓來：皇帝知道什么，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好在從頭到尾他都不曾動過欺瞞皇帝的念頭。“陛下圣明，臣在夜北秋選會場里找到了鏡中的女子，以鏡相贈，愿為陛下求娶。七海部感念圣恩，喜不自勝，立刻就安排送親事宜。此事原本十分順利，只是在離開七海部之后，有流浪羽人傾慕美人容顏，一路追截。臣無能，被這羽人得手，截走七海部朱顏公主舞蕊。朱顏公主不肯受辱于羽人，自墜于若感峰下，恰逢地震山崩。臣麾下?lián)p失多出于此?！?/p>

“一個羽人？“皇帝也吃了一驚，“以謝將軍和藍衣鬼弓之能攔不住一個羽人？”

謝雨安瞟了一眼銀甲禁衛(wèi)，微微躬身：“鬼弓不過華族戰(zhàn)士精銳，若不藉由大軍之力，只說游擊狙殺，就是陛下身邊的羽衛(wèi)也是攔不住的?！?/p>

這一記馬屁拍得到位：皇帝有十八禁衛(wèi)，其中羽衛(wèi)四人，都是白日凝羽飛翔千里不墜的頂尖鶴雪?，F(xiàn)在皇帝身邊的四名銀甲禁衛(wèi)就有羽衛(wèi)兩人?；实蹖λ麄兊哪芰ψ匀涣私猓f軍中精銳戰(zhàn)士攔不住羽人偷襲也不意外。若是真正的戰(zhàn)場上，一百鬼弓與一百鶴雪對射，鬼弓也不見得就會落了下風(fēng)。

皇帝嘆了口氣：“既然謝將軍說這是稍稍的意外，那就是了。不過你說那朱顏公主墜崖了，你身邊的女子怎么又是鏡中人呢？難道那個朱顏公主反而不是？”

謝雨安等的就是皇帝這句問話：“回陛下，朱顏公主是鏡中人無誤，但這葉霜凌也是鏡中人?！边@句話說出來，謝雨安心中的石頭落下一半。秋選場中贈鏡之后，謝雨安看過鏡中影像，鏡子中間明明白白是朱顏公主，但她側(cè)后的那位少女也的確是葉子。葉子意外入鏡，但只是背景的一部分，這個事情的份量直到葉子在若感峰下向他提出替代朱顏公主入晁的時候，謝雨安才想明白。起初他以為這面鏡子只會記下第一個照鏡子的人，但秋選場中人頭濟濟，而鏡中人除了舞蕊和葉子，再沒有其他可以辨識的面目：葉子也是宿命所歸。

皇帝沉吟了一下，向謝雨安伸出手：“鏡子呢？”

謝雨安只好又跪倒在了地上，俯首不語。這是整個計劃最脆弱的環(huán)節(jié)：看過鏡子的人沒有幾個，如今鏡子已經(jīng)沒有了，皇帝若要證據(jù)他還真拿不出來。只是他說的是不是實話，皇帝應(yīng)該清楚。這么多年，謝雨安說過的事情，皇帝從來不曾質(zhì)疑過他。當(dāng)然，謝雨安也從來不曾對皇帝說過謊。

皇帝擺了擺手：“算了，你說她是就是，反正鏡子已經(jīng)毀了。”

謝雨安一愣，他還沒來得及說出鏡子丟失的事情，皇帝就已經(jīng)知道了。

皇帝看他滿面詫異，出言點撥：“你以為地震是怎么來的？倒了一座山這么大的事情，這么湊巧趕上一個小姑娘跳崖？那不就是我的鏡子撞出來的嗎！”

原來皇帝已經(jīng)知道若感峰崩塌的事情了，葉子暗暗心驚，他們一路趕來輕車簡行，速度已經(jīng)夠快了，不料消息早在他們之前到達了皇帝手中。

“但陛下不是說……”聽皇帝說這地震是鏡子碎裂造成的，謝雨安頓時糊涂了，這樣的銅鏡豈非有毀天滅地之能？

“我說我統(tǒng)一天下不會依靠幾面鏡子?！被实鄣卣f，“沒說我沒有那些鏡子?！?/p>

葉子的頭也不由被皇帝身上的凜然氣勢給壓低了幾分，她忍不住想，這就是統(tǒng)一天下的人呀！大王跟他真得不一樣，大王都算是威風(fēng)的不得了的人物了，但不是這樣的。

“謝將軍別跪著了?！被实壅f，那名羽衛(wèi)再次出現(xiàn)在謝雨安身前，這次謝雨安沒有拒絕他伸出來的手?；实鄱⒅戳艘魂囎?，謝雨安只覺得心里越來越毛，眉間耳鬢都冒出了汗水來。

“你帶著這么個小姑娘回來真是個異數(shù)?！被实垡膊唤兴x將軍了?！钡卣鸬臅r候，我以為你這一次失敗了。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你去找鏡中人回來嗎？”

“結(jié)好夜北七部，不動刀兵而下夜北?！敝x雨安喉中發(fā)干。

“你覺得可能嗎？”皇帝追問。

“我……”謝雨安當(dāng)然清楚，夜北七部絕不是愿意輕易屈膝的部族，他把朱顏公主和葉子帶回來這件事在戰(zhàn)與和的天平上不過是一粒極細微的砝碼?！拔铱傄囋嚒?/p>

“是啊，”皇帝慨然長嘆，“我也想試試，打了那么多年仗了，”話鋒一轉(zhuǎn)，“在這里碰見我，你大概也不意外吧？”

謝雨安默然，自若感峰向北，這只小小的隊伍已經(jīng)看見了四處都有硝煙戰(zhàn)火。他只希望這還是小小的沖突，就像他帶著鬼弓上夜北時所發(fā)生的那樣，但即使謝雨安的隊伍盡力避開大路而行，他也看見了足夠的大戰(zhàn)跡象。他沒有準(zhǔn)備在這草原上覲見皇帝，但起碼也是準(zhǔn)備在行營的金帳里覆命。謝雨安沒有天真到以為皇帝還在天啟城里的舊皇宮中等待著他帶著美人歸來。從皇帝的問話中可以得知，戰(zhàn)爭已經(jīng)進行到了無法挽回的程度。他把探詢的目光投向那名夸父武士?？涓复笱?，在這里除了皇帝之外，這就是他最熟悉的人了。

大雪單膝跪地，扶著黑旗俯視謝雨安的眼睛說：“謝將軍，前軍一早就跟夜北人打起來的，情形很糟糕?！?/p>

“在哪里打起來的？幾時？“謝雨安的思緒漸漸清楚了些。他一直以為完成這趟尋鏡中人的旅行是藍衣的機會，但藍衣真正的機會永遠都在戰(zhàn)場上。”

銳鋒營在八松被圍，已經(jīng)十來天了，消息斷絕。”夸父大雪面色沉重地說。對于建制完整，通訊手段遠遠超出夜北人的前軍來說，消息斷絕本身就是極壞的消息。銳鋒營中有一旅步卒重甲是白山部的夸父，大雪的族人。

“十來天？！”謝雨安喃喃自語，那差不多就是若感峰崩塌的時候，或者更早一點？迎親的隊伍上夜北之前，就知道前軍打算進駐八松，那是夜北高原的第一站，但夜北人的大軍還沒有壓到八松的方向，起碼在他離開八松的時候如此。

“十來天？！”葉子只覺得耳中轟然作響。從若感峰倒的那一刻起，皇帝和他的部下就沒有再把一丁點的注意力放在她這個存在于鏡中的女子身上。近乎飄渺的一線和平的希望，也在朱顏海噴薄而出的巨浪中被沖碎了。在她下馬之前，已經(jīng)看見了山丘下面連綿不絕的營帳，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營帳？！怕不要連綿百里吧？這得有多少兵馬？五十萬？一百萬？皇帝是來打仗的，在謝雨安帶著鏡子上夜北的那一刻就動身前來了。

朱顏公主跳崖的剎那，她下定決心對著謝雨安說”帶我去見皇帝“的那剎那，其實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什么都沒有改變。她覺得自己的心在燃燒，她直起身子，牢牢地盯著皇帝，胸口的琥珀熱得發(fā)燙。這一刻，她忽然看見天空中失去了光，周圍的原野陰暗扭曲，她看見自己拔出發(fā)簪，全力朝著皇帝投擲了過去，凝結(jié)著青色光芒的發(fā)簪像是一道閃電直奔皇帝的咽喉。那個眼睛極為漂亮的銀甲禁衛(wèi)也動了，他看也不看地抽弓放箭，閃動著明亮的藍色魂印符文的輕箭把發(fā)簪撞得粉碎。葉子大口喘著氣，眼前黑了一下又恢復(fù)光明。這是一種未來，她再次看見了。葉子不是一個秘術(shù)師，她作為一個初級星算者所能調(diào)用的所有精神力在這些羽衛(wèi)面前都不值一提，何況皇帝的身邊還有那么強大的一個秘術(shù)師？

那個秘術(shù)師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冰藍色的眸子再次鎖定了葉子，他能感覺到面前這個女子的身上有非常強大的精神力波動了一下，但仔細去看卻又看不出來了。他能確定的是，這個女子自己可以運用的精神力小得可憐，即使對于一個普通人都不構(gòu)成威脅。

“若是十來天前就已經(jīng)開戰(zhàn)……”謝雨安的臉色很不好看，這意味著他所執(zhí)行的使命是毫無價值的。

“不是我們發(fā)動的戰(zhàn)爭?！被实蹧_著謝雨安搖頭，終于流露出一絲苦澀的神情。對于夜北，他沒有抱持太多的希望，但他真得不想和夜北七部直接開戰(zhàn)。聚天下之兵而鑄造金人，并不只是一個噱頭，身后的百里營帳中還有大量的士兵沒有足夠的武裝！皇帝不是非得打這一仗，尤其不是在這個時刻和地點。

“那是怎么回事？”謝雨安相信皇帝，這才是符合邏輯的，但他思來想去都不明白。七海震宇并不相信朱顏公主能換來和平，這點雙方都清楚，但他應(yīng)該也還沒有做好現(xiàn)在開戰(zhàn)的準(zhǔn)備，否則送走朱顏和葉子根本是毫無意義的行為，謝雨安自斷手臂的時候，他的角色在這場已經(jīng)發(fā)生的大戰(zhàn)中是無足輕重的-----不管是皇帝，七海震宇，還是謝雨安本來都不曾這么想。

“也不見得是七海震宇?！被实劾^續(xù)搖頭，他也想到了這一點，消息斷絕前前軍最后一份軍報就說明了遭遇的并非七海部的騎兵。大晁軍始終把夜北人當(dāng)作一個整體，其實七海震宇只是名義上的領(lǐng)袖，七大部落十三小族，七海震宇在其中的影響力參差不齊。甚至有可能不是那個部族的計劃突襲。依據(jù)有限的一點信息，皇帝和他的幕僚們的猜測是一場在錯誤時間錯誤地點發(fā)生的遭遇戰(zhàn)，在雙方不斷添油以后變得無法控制了。

謝雨安長出了一口氣。很多事情，永遠都不會發(fā)現(xiàn)真相，甚至可能本來就不存在真相。他現(xiàn)在起碼能確信一點：如果銳鋒營真得出了事的話，藍衣軍就要馬上披掛上陣了。他沖皇帝抱拳：“臣愿為陛下前驅(qū)?！?/p>

皇帝笑：“急啥，這仗有得打呢，也不要在這里說話了，回營再說，事情多著呢……“說著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軍營的方向走去，竟然都沒有再看葉子一眼。

葉子跪在地上發(fā)抖，皇帝和謝雨安說的話她聽得似懂非懂，唯一能確定的只有一點：曾經(jīng)在幻境中多次看見的夜北末日要來臨了。

兩名銀甲禁衛(wèi)策馬迎向謝雨安，要扶全身甲胄的他上馬，謝雨安卻沒有動，面無表情地望著仍然跪在那里的葉子，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話語。一匹神駿的倏馬在葉子面前停了下來，有一名銀甲禁衛(wèi)伸手將攬住葉子的腰，將她捉上馬背。”你想侍奉陛下嗎？“禁衛(wèi)說，聲音清脆婉轉(zhuǎn)。葉子連驚呼都忘記了。

四年五月?天水大營

葉子的頭很痛，喉頭腫了，呼吸艱難，身子硬得像一張弓。她受涼了，但她決定不要倒下，不要在這樣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倒下。她要用全部的力量，看完故事的終結(jié)。

五月的天水，是夜北的花冠，驟然轉(zhuǎn)暖的天氣和夜夜來臨的雨水在高原上催出了滿坡滿野的野花：白色的奶杯，金色的罌粟，淡紫的露冰，嫣紅的毛月，交相輝映，絢爛的花毯一直鋪到了天邊。這樣的花海只需要兩三天的天地塑造，毀掉它卻更快。

五軍陸續(xù)出現(xiàn)在天水周邊，只用一個夜晚就完成了對七海部的合圍，鐵蹄和戰(zhàn)靴把那些鮮艷嬌嫩的花朵踩到烏黑的泥漿里面去，用森林一樣茂密的戰(zhàn)旗覆蓋住了這片曾經(jīng)的花毯。

用過晚餐后，禁營的將士開始整鞍備馬。所謂晚餐不過是干肉就雨水，掿大的中軍連一堆火都沒有生。連續(xù)追擊七海部已經(jīng)是第六個晝夜，晁軍的疲憊接近頂點，連皇帝的禁營都沒有搭建營帳，只是撐著半面帳幕遮雨。雨一直斷斷續(xù)續(xù)的下，葉子裹在濕透的皮裘里瑟瑟發(fā)抖，她不想顯得這么軟弱，尤其是在屠殺她族人的晁軍之中，但是她的體力已經(jīng)透支了。銀甲禁衛(wèi)走過來，看了看她的臉色，用戰(zhàn)袍一角擦去她臉上的雨水，輕聲安慰：“再撐一撐，就快要結(jié)束了。七海震宇比我們更累。說不定你們七海大王今天就降了呢？”她嘆了口氣，自己也知道說得不是實話。

夜北之戰(zhàn)中，七海震宇的強韌超出了所有晁軍將領(lǐng)的預(yù)期，夜北七部的合作已經(jīng)被晁軍粉碎，七海震宇被晁軍遠遠驅(qū)離其他幾個大部，落在五軍重圍之中。這是絕無希望的困獸猶斗，但七海震宇始終不肯放棄?；实鄄幌胍恢崩^續(xù)這樣毫無意義的戰(zhàn)爭，晁軍的戰(zhàn)損也在急劇增高中，他已經(jīng)幾次遣使去七海震宇那里勸降，每次使者的戰(zhàn)馬都駝著使者的首級茫然奔回。這些夜北人到底在堅持什么呢？

“大王不會投降的?！比~子堅定地?fù)u了搖頭，“七海部的英雄不會投降的，便是婦孺也不會。”她說得又驕傲又傷心。銀甲禁衛(wèi)的好意葉子明白，自從在玉樹遇見皇帝，她并沒有被送去皇帝的后宮，而是帶在皇帝的中軍一路目擊著這場讓星辰變色的殘酷戰(zhàn)爭。唯一熟悉的謝雨安將軍早就離開皇帝的身邊，據(jù)說他經(jīng)歷了不曾遭受過的重大失敗，被皇帝處罰了。取代謝雨安照顧她的就是這名銀甲的女禁衛(wèi)。每一次行軍征戰(zhàn)，銀甲禁衛(wèi)都要給她披上鐵甲，把葉子綁在自己的身后。她不止一次用弓擊飛朝著葉子飛來的羽箭，那些羽箭往往是來自夜北軍中。銀甲禁衛(wèi)救了她的性命，葉子卻知道自己正在死去。

葉子起初不能理解皇帝的想法，皇帝甚至沒有過問過她的名字，或許根本就已經(jīng)忘記了軍中還帶著這樣一個鏡中人。那么，為什么要她看著這一切的發(fā)生？隨著戰(zhàn)爭的發(fā)展和時間的流逝，她不再掙扎惶恐，而是冷冷地注視著每一次的殺戮，盡可能深刻地留在自己的記憶中。在這一點上她做得不錯，以至于每次入睡都會在血色的噩夢中驚醒。她覺得這是她的使命，作為一個夜北人的使命。

“那他就會死掉?！便y甲禁衛(wèi)冷酷地說。她對葉子這樣一名十六歲的少女被脅迫著觀看自己家國的覆滅是有同情心的，但僅僅是同情而已。她是皇帝的禁衛(wèi)，葉子就像是草原上沾著雨滴的奶杯花，可以隨手采來不讓馬蹄踐踏，但若落入泥濘也沒有多么可惜。

沉悶的雷聲在漆黑的天空中滾動，每一道閃電映照之下，都會看見地平線上多出一片旌旗。這樣的夜色，看不出旌旗的顏色，但葉子知道那是黑色的，都是黑色的，大晁的戰(zhàn)旗。不知道是第幾道閃電之后，銀甲禁衛(wèi)低聲告訴她：“合圍了?！比~子松開抱在她腰間的雙手，扶住倏馬的后鞍，挺直身軀，她的目光無法穿透黑暗。

完成了合圍的晁軍不再動作，他們甚至在命令下開始分批進食休憩。很顯然，這是為了準(zhǔn)備天明后那場決定性的戰(zhàn)斗。

皇帝和禁衛(wèi)們也下了馬，大戰(zhàn)在即，陣中卻彌漫著一種奇怪的輕松氣氛。沒有人懷疑一切將在第一縷陽光射下的時候終結(jié)，這一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持續(xù)了太久，即便會在黎明戰(zhàn)死，只怕也是一場解脫。

銀甲禁衛(wèi)讓倏馬臥在泥水橫流的草地上，扶著葉子靠住馬身子休息。夜北的冰雨威力驚人，固然能讓草地一夜煥發(fā)出色彩，也能在一夜中帶走人體內(nèi)最后的一絲體溫。著涼的不僅是葉子，晁軍中也有很多將士病倒。一路追擊，倒在路上的晁軍比死在夜北人刀箭下的要多。

銀甲禁衛(wèi)看不見葉子的目光正在渙散，卻能感覺到她的身體越來越冷。這是個糟糕的跡象。對于十六歲的少女來說，這些日子身體和心靈上的壓迫可能已經(jīng)超過了她所能承受的限度。但銀甲禁衛(wèi)沒有太多可以做的，只能拿一塊南絲的軟帕放在自己懷中，捂熱了再擦拭葉子的額頭。

這樣的舉動終于引起了皇帝的注意，黑夜里他的眼睛亮得如同星星。

“冷天曦，你在做什么？”皇帝壓低了的聲音不帶感情，但冷天曦能聽出平靜底下那股不太高興的意思。

“這孩子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天亮。”冷天曦的聲音也壓得很低。

皇帝不以為然，“那是她的命?！?/p>

“陛下不想讓她看見族人的最后時刻嗎？”冷天曦毫不客氣地挑明了皇帝將葉子帶在中軍的用意。

“她是誰？”皇帝不屑地說，當(dāng)時的決定不過是靈光一現(xiàn)，實際上皇帝對于虐人也沒有那么孜孜以求，尤其知道了葉子不過是朱顏公主的侍從之后。話是這么說，片刻之后皇帝還是遞過來一只小小的玉壺。冷天曦握住，玉壺在她的掌心溫潤發(fā)熱。

冷天曦扶住葉子的頭，把玉壺口湊到葉子嘴邊，辛烈的氣味讓葉子精神為之一震。

“喝了它，”冷天曦命令道，“你就能熬到天明?！?/p>

葉子輕輕抿了一口，一股霸道的熱流從她的喉嚨一直沖到尾椎，讓她忍不住一抖。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喝了一大口下去，像是有一塊燒紅的碳在她腹中燃燒，把她的身體都點燃了，從內(nèi)而外的熱了出來。

“我不僅會熬到天明，”葉子喃喃自語，又喝了一大口，“我會活下去的。”她惡狠狠地說，像一只伸出了尖爪的小貓。

“行了?！崩涮礻貜乃种袏Z下玉壺，“這酒勁頭可大了?！?/p>

果然是烈酒，還不到三口，葉子很快就覺得自己漂浮在了空中，慢慢往天上升去，那真是一種奇妙而美好的感覺，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像是有一輪金日照在身上，照到哪里哪里就滾燙一片。她咯咯笑了起來。

冷天曦看著笑得傻乎乎的葉子，松了一口氣，把那只玉壺遞還皇帝，皇帝卻沒有接。“你也喝兩口吧!臉都青了?！?/p>

不知道這么濃黑的夜色中，皇帝怎么能看出她凍得發(fā)青。冷天曦堅定地?fù)u了搖頭，她是皇帝的禁衛(wèi)，決不能讓烈酒干擾自己的判斷。在即將來臨的大戰(zhàn)中，這種敏銳的判斷力足以拯救皇帝的性命，就像以前發(fā)生過的那樣。

“過一會兒就好了，”冷天曦回答皇帝，也是說給自己聽?！斑^一會兒就該天亮了?！?/p>

雨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停的，濃厚的雨云也在暗夜里悄悄散去。天空先是輪流被鮮艷的紫色，紅色和金色涂滿，接著變成蒼白。忽然間，一輪金日跳出地平線，恣意投射著金色的陽光。

葉子身體里的酒力依然洶涌，小火爐似地與陽光呼應(yīng)，把她的身體舉得更高，迷迷糊糊的十分舒服。忽然，她覺得聽見了父親在呼喊她的名字，胸口的琥珀掛墜也越來越熱。她的人像落在棉花堆里，看周邊的人就像是斷了線的木偶，動作破碎，聽不見任何聲音。她抬頭望天，天空的極高處有青氣閃爍，那是歲正的光芒。

忽然間，堵在耳中的絲絮不見了，人們的動作也流暢了起來。她能聽見前方的禁營士兵疾呼：“護駕！”接著就被冷天曦拎著腰間的甲帶扔上馬背。

“抱緊我?！崩涮礻孛钊~子，“千萬不要落下馬去。要是落馬我也救不到你?！?/p>

葉子用力眨了眨眼睛，終于看得清楚，前方的晁軍陣線一陣騷動，一支楔形的騎兵像切開牛油的熱刀子那樣破開晁軍陣線，奔著中軍殺了過來。

“走！”冷天曦猛磕馬肚，十八名銀甲禁衛(wèi)全然不管身后動蕩的防線朝四個方向沖了出去。這一支敵軍雖然人數(shù)看起來不多，但來勢太兇，前去阻擊的幾支晁軍都被轉(zhuǎn)眼沖斷，禁衛(wèi)們迅速判斷這是對皇帝的極大威脅，護衛(wèi)著皇帝避開鋒芒。

“是大王！”葉子看見了那支夜北軍中的旗幟，標(biāo)志著七海震宇的白馬頭旗就在楔形的箭頭。她還想多看一眼，胯下的倏馬已經(jīng)開始發(fā)蹄奔跑。她緊緊抱住的冷天曦回首彎弓，引而不發(fā)，一支藍茵茵的羽箭在她弓上散發(fā)光亮，浮華流轉(zhuǎn)。

倏馬的速度比夜北馬快得多，只要能夠拉開一點距離，冷天曦和禁衛(wèi)們很快就能護著皇帝脫離七海震宇的那支奇兵。但這是在晁軍的陣線中，倏馬很難跑起速度來。晁軍各部完全被七海震宇的突襲搞昏了頭，這時候還有拖著鹿砦在陣中奔走設(shè)障的，硬是把禁衛(wèi)們的速度拖了下來。

“糟糕，”葉子聽見冷天曦語氣不再冷靜，不知道他是如何判定的，但七海震宇完全沒有被另外幾支徉動的禁衛(wèi)迷惑，只是揮軍直追冷天曦這一路。他追得是對的，皇帝就在冷天曦的身邊。

“落！”冷天曦怒喝一聲，一道藍光離弦，直奔七海震宇陣中，白馬頭旗應(yīng)聲而落。但夜北軍速度不曾稍減，七海震宇一馬當(dāng)先，揮動金刀，在陽光照耀下就像一尊神明。葉子恍然間想到那天初見皇帝時候的情景。她本以為皇帝那樣的光彩是七海大王沒有的，現(xiàn)在才知道七海震宇也可以這樣光芒萬丈。

見誘敵失敗，另外幾路銀甲禁衛(wèi)迅速掉頭回轉(zhuǎn)，仗著馬速刺入了夜北軍這道箭頭中，可是隨即又被幾名夜北騎兵協(xié)裹著從陣型里扔了出來，七海震宇身后立刻有人補位，填滿被禁衛(wèi)刺出的空檔，速度不減的追擊下來。最近的時候，葉子能看清七海震宇白銀盔甲上的精美花紋，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七海震宇就能追上冷天曦與皇帝這一隊了。但他們已經(jīng)沖出了晁軍陣列，面前是豁然開朗的空曠草原，倏馬嘶鳴提速，轉(zhuǎn)眼間又把跑得氣喘吁吁的夜北軍拋在腦后。眼見追上皇帝無望，夜北騎士紛紛放箭，沉重鐵箭劃出一道道尖銳的風(fēng)聲撲進冷天曦這一隊禁衛(wèi)中。冷天曦身子猛然往下一沉，拉著葉子做了一個臃腫的鐙里藏身，葉子聽見一支箭貼著后腦掠過，并不害怕，反倒興奮起來?？粗迦吮魂塑娮窔⒘四敲淳?，冷天曦知道雙方的實力有多懸殊，再也沒有想到七海震宇幾乎就能斬皇帝于馬下。可惜七海震宇差一口氣，還是讓這機會擦肩而去。七海震宇決心下得快，一輪箭畢就不再徒勞地追擊騎著倏馬的皇帝和禁衛(wèi)，保持馬速不減又一頭扎入了混亂一片的晁軍陣線中。

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太陽還在慢慢地往天上爬，天水的草原上卻迅速綻開了一條又一條血路?；实墼谧銐蜻h的距離外帶住了倏馬，看著七海震宇的騎士們?nèi)缛霟o人之境般出入于晁軍之中，面無表情。

“殺！”七海震宇揮刀怒吼。

“殺！”身后的夜北騎士們揮刀應(yīng)和。

葉子的臉上布滿淚水，這是她七海部的大王，這是她七海部的族人！這一刻，她的心中被無限榮光填滿，深深明白了自己被冷天曦帶著一路觀戰(zhàn)的宿命。她下意識地握住胸前父親贈與的那塊碧桂琥珀，想要祈禱些什么，沖口而出的卻是一聲“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轉(zhuǎn)載自公眾號“青石—建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