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我的房間里有一面鏡子。它很普通，但我曾在鏡子中看到過一個身著紅裙，額間有紅蓮樣的印記若隱若現(xiàn)的女孩，她很像我，卻不是我。

? ? ? ?那面鏡子是外婆在我家從老家搬到這里時專門請人做的。長方形的棕色木框包裹住薄薄的鏡子，藤蔓一樣的花紋從海浪似的下方的木框中長出，沿著兩邊的木框向上肆意生長，最后在上方木框的中心交匯，開出一朵群鳥簇擁的鈴鐺似的花。外婆說這面鏡子算是她補給媽媽的嫁妝，要妥善保管，等到我長大以后，又再傳給我。

? ? ? ?外婆曾在給我講天馬行空的睡前故事時，說那面鏡子里藏著我們家族的秘密，家族最年長的女性要從自己的女兒或者家族的其他女性中選出守護秘密的人，讓這個秘密一代一代的傳下去。我對秘密很好奇，經(jīng)常追問外婆那個秘密是什么。但我每次問起，外婆總是告訴我那是一個約定，我得耐心等待，等到我有能力守護那個秘密或者當年與家族達成約定的人選擇了我時，我才有資格知道那個秘密是什么。

? ? ? ? “媽媽，你知道外婆說的秘密是什么嗎？那個和我們達成約定的人是誰呀？”

? ? ? ? “那是外婆為了哄你睡覺編的故事，不能當真的。外婆在媽媽小時候，也給媽媽講過這樣的故事。寶貝想想看，有誰能活那么久，從千年前一直等到現(xiàn)在，只為了選擇一個人呀？”

? ? ? ? “唔……神仙可以，妖怪也可以，故事里的小精靈也可以……”

? ? ? ? “小笨蛋，那都是故事里的，現(xiàn)在都沒有啦！”

? ? ? ?媽媽總是覺得，那是外婆為了哄小孩胡編的故事，可我覺得外婆不是在哄我，我說不定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

? ? ? ?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總是覺得自己有一條紅色的漂亮裙子，我肯定還經(jīng)常穿。要不然，我為什么總是看到鏡子里有一個穿著紅裙的我。

? ? ? ?再長大一些，我意識到，我沒有紅裙子，鏡子里映射出的只是普普通通、簡簡單單的我。但是為什么，我偶爾會從鏡子里看到那個穿著紅裙，額間有紅蓮印記的我。雖然只是恍惚的一下，我還是覺得，自己看到了。

? ? ? ?再后來，我不再能看到鏡子里的那個身著紅裙的我。曾經(jīng)著迷地秘密也隨鏡子里那一抹恍惚的紅一點一點埋在了時間的沙漠里。直到十二歲那年，爸爸媽媽買了一個帶鏡子的大衣柜，把這個沒辦法丟棄的鏡子搬到我的房間。

? ? ? ? 那是鏡子入住我房間的第一個月圓夜。那天晚上，我早早窩在了床上。在黑暗中，我隱約聽到了海浪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我起身向窗外看去，月光皎潔，遠處有幾點昏黃的燈光。小鎮(zhèn)一如既往的寧靜，沒有海浪，也不會有海浪。這是一個離海很遠的小鎮(zhèn)，一個連臺風都無法到達的小鎮(zhèn)。

? ? ? ?窗外一片寧靜，但洶涌的海浪仿佛就在我身邊。我有些害怕，蜷縮在被子里，仿佛那是堅不可摧的堡壘。我從堡壘中向外張望，面向窗外的鏡子泛著奇異的星光，成千上萬散發(fā)著幽藍色光芒的水母在黑色的海面上舞蹈，陣陣海浪在神秘的幽藍中沉吟著古老的頌歌……堡壘中的我用手捂住嘴，驚奇地看著那面映射非現(xiàn)實場景的鏡子，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向我打開了。

? ? ? ?我緩緩爬出被窩，再次看向窗外。黑色的海水已經(jīng)淹沒了小鎮(zhèn)，路燈在海水中泛著淡淡的黃暈。來到窗邊，我看到銀藍色的魚群向上游去，巨大的藍色水母在魚群圍出的螺旋狀通道里旋轉(zhuǎn)著上升。拉開了窗，黑色的液體席卷而入，我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嚴重的錯誤。強大的水流把我狠狠推到墻上，我在水流中奮力掙扎，卻猛然看到鏡中的窗外。窗外是熟睡的小鎮(zhèn)，寧靜安詳，清澈的月光與點點燈光散落在各處。我掙扎著來到鏡前，鏡子照不出我的模樣，鏡子里那個小小的床上，有一個穿著白色睡裙的“我”安靜的睡著。

? ? ??我是在夢里嗎？我是誰？我為什么穿著一條古怪、復雜的紅裙？如果不是夢，哪一個才是真正存在的我……無數(shù)問題在腦海里打轉(zhuǎn)，我卻越來越迷茫。

? ? ? ? 海水漸漸沒過頭頂，我扶著鏡框漂浮在水中，自由地呼吸，仿佛我生來便是生活在這海水中?？粗R中那個寧靜的小鎮(zhèn)和在本屬于我的小床上睡得香甜的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孩，一個想法突然冒出：“也許，我本來就應該在這里的，不被看到，不被聽到，被迫沉默地看鏡子外發(fā)生的一切，卻什么也改變不了。在一個又一個千年里，沉睡又醒來，孤單的虛度沒有盡頭的光陰?！?/p>

? ? ? ? 這個突然冒出的想法嚇了我一跳，迷茫的我突然害怕起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被困在這里，被迫看著時間在其他地方流逝，在自己身邊停滯。不被聽到，不被看到，哪怕歇斯底里也毫無用處，什么也改變不了，只能在沉默中當個麻木的看客。這樣的生活，光是想想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不知何處而來的絕望填滿，早已身處不見光明的深淵淵底。

? ? ? ? 古奧的鐘聲打亂了那扼住喉嚨讓我喘不上氣的想法，我大口呼吸著，轉(zhuǎn)身看向窗外。不知何時，小鎮(zhèn)不見了，代替它的是一片海底平原和矗立在平原上的黑色高塔。塔底是一個無人自響的古鐘，塔身有金色花紋隨古老、厚重、莊嚴的鐘聲有節(jié)奏地閃爍。每層塔的塔檐有六根墜著銀鈴的繩沿六邊形六個角的方向分別延伸到平原的更深處。

? ? ? ?恍惚間，我看到海水淡去，明媚的陽光穿過空氣散落在平原嫩綠的淺草上，黑色的高塔靜默地立在這片淌滿陽光的嫩綠上，?孤傲地刺向天空，不知系到何處的繩上，小巧哦對銀鈴在陽光中閃著奪目的光芒。一陣風走過，銀白色的脆響如浪潮般推向遠方。

? ? ? ?我扶著窗框，驚奇地看著這明媚的“海底”。清風撩起我散落的頭發(fā)，不知何時，那短短的密發(fā)變成了長長的青絲，散在空中，追逐著風的腳步。鐘聲再次響起，一個個漣漪以高塔為中心散開，金色的花紋有節(jié)奏的浮現(xiàn)在塔身、鐘面。我瞇起眼，想看清那金色的花紋，卻猛然發(fā)現(xiàn)那花紋閃爍的節(jié)奏與我的心跳暗合，那鐘聲的節(jié)奏與我的呼吸暗合！驚恐的情緒占據(jù)了內(nèi)心，我閉上眼，不敢再看。然而，讓我更加驚恐的是，閉上眼后，腦海被金色的花紋環(huán)繞，躲也躲不掉。

? ? ? ?那些奇異的花紋，是我不曾見過的文字，但此時卻如早已融入身體的血肉一般熟悉，一個冗長的故事在眼前展開，無數(shù)畫面從腦海中閃過，頭很痛。

? ? ? ? 待我再次睜眼，空曠的草地上多了一襲黑袍。黑袍下的面孔躲在兜帽的陰影中模糊不清，充滿神秘。他周圍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凍結(jié)了時間和陽光?？粗瑹o端的涼意從心頭升起。閉眼，睜眼，黑袍已不見，莫名的惡寒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 ? ? ? 身后是寒意襲來的方向，我狠了狠心，最終轉(zhuǎn)過身去。不出所料，黑袍在身后，可我還是被嚇了一跳。黑袍抬起頭，一張姣好的面容暴露在陽光下。她的皮膚顯露出常年不見陽光的白皙，左臉覆著一張金色面具，右眼是深邃的黑色，左眼是淡淡的紫色，在雙眸深處，有金色的波紋流轉(zhuǎn)。她用那驚艷的雙眸看著我，面無表情。我倚著窗沿，手死死抓住窗框，全身的肌肉都在訴說著我的緊張和害怕。對峙良久，她抬起右手，纖細的指尖有白色的火焰跳動，潔白的手腕上有一道被繩索磨出的血印。她向我伸出手，不知是要把我推下窗還是要拉我遠離危險，異色的雙瞳中盛滿哀傷。我下意識向后退，想遠離她指尖的火焰，卻直接墜下窗臺，落向無邊嫩綠。

? ? ? ?她站在窗后看著我，眼中仍是化不開的悲哀。有晶瑩的液體從她右臉劃過，落在窗臺，燃起熊熊烈火。

? ? ? ?經(jīng)受一夜驚嚇的我不再掙扎，閉上眼，聽風聲在耳邊呼嘯，等待墜地的瞬間。會痛嗎？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回到我的認知所認可的“現(xiàn)實世界”？我不知道。如果沒機會了，與其在這里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的虛度光陰，還不如結(jié)束生命。畢竟，那樣被世界遺忘，只能默默旁觀，什么也做不了，改變不了的生活，還有什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