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義凜然的人

? 在北京這樣人口稠密的城市,一個高中男學(xué)生肯定并不顯眼,身材矮小、體態(tài)萎縮的鄭義尤其如此。然而他又執(zhí)著地要求坐在后排的角落??梢郧逦赜^察到每位同學(xué)的座位,加上經(jīng)常瞇成一條縫的眼睛,讓人總覺得他活似特務(wù)——事實上也是如此,他從不會放過同學(xué)身上那些哪怕最微小的瑕疵。雖然挨著窗戶,不過陽光很少眷顧他,因為他常常用厚實的窗簾將陽光擋住。又由于總下意識地回避并不刺眼的燈光,所以他的眼睛顯得很暗淡——就像無論怎樣打磨都不會發(fā)亮的頑石。對于一個號稱正義之士的人來說,這樣的形象未免太讓人驚訝了。
? 下課鈴一響,鄭義就從打蔫的老烏龜變成打鳴的大公雞。蠢蠢欲動的眸子里閃耀著熱情洋溢的光芒,總算像一個躍躍欲試的青年人了——這種形容一般是用不到他身上的。
? “你聽說過那家伙嗎?”他逮住老實巴交的前桌,然后表情就從活躍的笑容變成神秘兮兮和憤憤不平的苦瓜臉。
? “又是誰?。俊鼻白罒o奈地問。
? 他毫不避諱地將那個他剛聽說沒多久的人名大聲吼出。
? “我知道啊,年級里很著名??!”
? “他簡直就是個人渣。哼,提名字我都惡心?!编嵙x眼中燃燒著怒火,從不打理的頭發(fā)都恨不得要井井有條地挺立起來。
? “有這么壞嗎?我聽說那是個很不錯的人啊?!鼻白罎M腹狐疑。
??他俯視著無知的前桌,不屑地撇著嘴笑了笑,舍不得讓自己清醒的洞見浪費在回答這愚蠢的問題上。
?? “我看你是孤陋寡聞了,那家伙除了壞就是壞?!彼麕е鴥?yōu)越的神情說,卻又不失此時應(yīng)有的慍氣。緊皺雙眉的頭顱高高地昂著,好似驕傲的雄雞,彰顯著無可撼動的自信。
?? “那還那么出名?”前桌疑惑地問。
?? “你懂個什么你懂。越是出名的人越壞,光環(huán)之下除了骯臟丑惡沒有別的東西。唉,可嘆正人君子向來都不受重視?!编嵙x有些黯然神傷,不自覺拍了拍胸膛。
? 前桌只得點頭回應(yīng),不敢再妄自觸碰他的逆鱗。?
? “簡直壞到家了,我跟你說說他的那些爛事?!睂⒏觳步徊嬖谛厍?,他繼續(xù)義憤填膺地說下去,“那家伙初中就不好好學(xué)習(xí),到現(xiàn)在也是這樣——整天除了打球就是玩游戲。你說老師每天多辛苦,你說家長每天多操心,他就愣是不努力。這不是混蛋是什么?”?
? 話還沒說完,旁邊就圍過來了不少同學(xué)。他們那種充滿了好奇和期待的表情,讓鄭義更加神采飛揚了。
? “這也不至于說成是混蛋吧……”前桌低聲試探。
? “什么?你三觀是不是有問題?上學(xué)還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是浪費空氣!”見到前桌馴服的表情,他又眉飛色舞起來,“還有,他竟然說美國的科技比中國發(fā)達(dá)。你說他不是賣國賊是什么?”
? “???是這么說的嗎?”
? “都傳遍了,就你不知道?!?/p>
? “可我聽到的版本是,他說俄羅斯的面積比中國大。”
? “那是謠傳。反正都一樣,那家伙就是跪舔外國的走狗。呸,洋人的鷹犬?!?/p>
? “可這些不是事實嗎?”
?鄭義的眼神頃刻之間便露出來兇光,好像一陣刺骨的寒風(fēng)穿透前桌的身軀,狠狠摧殘著他的后脊背。
? “胡說八道!中國明明有這么多成就,那家伙卻置若罔聞、熟視無睹!在過去,中國可比西方先進(jìn)多了,他怎么不說說?簡直就是民族敗類!”
? “可是……”
? “可是?有什么可是?難度你也是他的腦殘粉?”
? “我不是,但……”
? “那就好好聽著。不止如此,上次我去看歌唱比賽,發(fā)現(xiàn)那家伙竟然還化妝!我全程都在臺下坐著,所以看得清清楚楚。你說說他多惡俗。”
? “化妝?”
? “可不是,一個男生竟然化妝。要我說就是個變態(tài)。別的學(xué)校的人都聽說了,嘲笑我們學(xué)校是陰盛陽衰?!?/p>
? “有這等事嗎?還能傳到別的學(xué)校?”
? “廢話。還沒說完……”
? 鄭義滔滔不絕地把自己聽說過的那家伙的所有罪狀都羅列了一遍,這才心滿意足地長出一口氣停了下來——但還是有些意猶未盡。
? “什么東西!”
? “太可恨了!”
? 身邊的同學(xué)聽完之后也紛紛咬牙切齒,前桌只是不置可否地低下了頭。
? “喂,怎么不表個態(tài)?”鄭義怒視著前桌。
? “我還不是很了解這件事……”前桌支支吾吾地解釋。
? “那你就是那家伙的同伙嘍?友軍們,這家伙也是敵人!”鄭義指著前桌,用審判一般的口吻厲聲指斥。
? 同學(xué)們紛紛投來的充斥著反感和嫌惡的目光,逼得前桌不得不低聲開了腔:“那家伙真壞?!?/span>
? 鄭義和所有富于正義感的同學(xué)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并且對這個棄暗投明的人豎起大拇指。
????“說得對。那家伙的罪行簡直罄竹難書,下了地獄都不得翻身。”鄭義又握著拳頭惡狠狠地補(bǔ)充,“我看他全家都不是好東西!”
? “喂,注意素質(zhì)。”旁邊的一個女生實在聽不下去了。
? “怎么?你是那家伙什么人?” 他嘲諷般地瞥了她一眼。
? “我是他的朋友。但就算我是個路人也要和你講講道理。說真的,你剛才說的話實在太過分了。批評可以,但請不要人身攻擊?!?
? 鄭義的臉上蕩漾起某種尋得獵物般的興奮,旋即化為嚴(yán)肅的神情。他狠狠指了指對方,繃緊的肌肉彰顯著正義的怒火。
? “喲呵,又一個腦殘粉!快滾開,竟然喜歡那種人間垃圾。就是你這種東西最惡心!”
? 他又義正詞嚴(yán)地羞辱了這個女生一番,很多同學(xué)便也對她嗤之以鼻了。
? 癱在座位上,他邊哼著小曲兒邊伸著懶腰。舔著嘴唇欣賞女生委屈的眼淚,然后拿起水杯往喉嚨里猛灌。至于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下來的不及格的卷子,他則連看都沒看就揉起來扔進(jìn)了位兜。
? 喝完水,他越咂摸越覺得不是滋味,表情又變得如同貪婪的餓狼那樣了。胸中好像被怪物的利爪瘋狂地攪動著,他忍不住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來,開始沙沙地寫起什么——從那種光明磊落的嚴(yán)肅表情看來,他應(yīng)該是在干著什么伸張正義的事情。
? 不久鄭義口中的那家伙就因為壓力太大暫時不來學(xué)校了。剛聽說這個消息鄭義還頗為滿足地享受著同學(xué)欽佩的目光,瞇著眼睛聆聽著耳邊不斷傳來的贊譽(yù)。但沒過多久又覺得空落落的,除了繼續(xù)咒罵已經(jīng)被嚇回家的那家伙以外無事可做——就以那家伙代稱好了,反正名字是無關(guān)緊要的。
?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這件事之后他也變得出名了。同學(xué)一傳十、十傳百,沒兩天每個班同學(xué)的耳朵里都灌滿了“鄭義”這個傳奇般的名字——連同他正義的事跡。
? “據(jù)說那個叫鄭義的寫了一張紙條,然后之前那個很火的人就不來上學(xué)了?!?/p>
? “這么厲害嗎?上面寫的是什么???”
? “不知道。據(jù)說是是很惡毒的詛咒?!?/p>
? 聽到這些紛紛的議論,鄭義禁不住挺起了胸膛——真好像一個救世主似的。明知道沒胡子,他還是悠然自得地捋著尖尖的下巴。
? 但樹大招風(fēng),不管對誰都是一樣的。不久之后就有一些針對鄭義的造謠和中傷了。不過對于馬上就要過生日的他來說,這些流言蜚語都是不值得在意的。
? 他本以為自己會在這最重要的日子博得滿堂喝彩,但班里如同噴灑過農(nóng)藥的田野那般寂靜。
? 中午他悶悶不樂地端著餐盤孤零零地坐到兩個外班同學(xué)旁邊。這兩個同學(xué)一瘦一胖。
? “我跟你說,那個叫鄭義的實在太可恨了。”瘦子用有些尖利的聲音說。
? “我也聽說了。那簡直是個惡鬼?!迸肿油ζ鸫蟠蟮亩请顏怼?/p>
? 鄭義感覺手上冷汗涔涔,吃飯的速度也放慢了。?
? “首先說,他不好好學(xué)習(xí)。整天除了閑坐著就是閑坐著,你說這不就是廢物嗎?”
? “沒錯!一個學(xué)生竟然不好好學(xué)習(xí),簡直就是浪費國家資源!誒,對了,你這次考試多少分來著?”
? “先別管這個了。”瘦子有些尷尬地撇了撇嘴,“那家伙還有更可惡的地方。他整天就知道打愛國牌,好像就他積極似的。我看著都惡心死了。”
? “就是,那家伙完全是個愛國賊?;蛘咚褪菫榱顺雒殴室獯虺鲞@樣的幌子!”
?“說得對,那只是噱頭罷了。?還有呢!上次他參加歌唱比賽,上去唱歌竟然連妝都不化——那可是我親眼看見的。就那個丑樣,不化妝他惡心誰啊?”
? “沒錯。單看外表就令人作嘔?!?/p>
? 瘦子和胖子不約而同地干嘔了幾下。
? “虧他還叫鄭義,叫鄭該死還差不多!”瘦子拍著胸脯咒罵。
? “鄭該死!真該死!”胖子錘著肚子起哄。
? 鄭義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顫抖的雙手根本拿不起筷子。草草吃了兩口他便帶著余悸趕緊溜之大吉了,而瘦子和胖子也并沒有在意這個從未謀面的人——如果知道那就是鄭義的話,他們一定會趁他走后朝身邊的座位狠狠啐一口的。
? “對了,最近有一個電影你看了嗎?”瘦子和胖子聊起閑天來。
? “你說的是那個關(guān)于網(wǎng)絡(luò)暴力的嗎?”胖子問。
? “嗯,看完之后感觸很深啊。唉,你說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網(wǎng)上胡說八道呢?”
? “肯定是為了泄憤唄?!?/p>
? “真是的,最可怕的就是鍵盤俠們還不知道反思。我們可千萬不要成為那樣的人啊?!?/p>
??“好啊,我們互相監(jiān)督!”
? 兩個人鄭重其事地握了握手,然后又辱罵起那個可恨的鄭義來。
? 回到班里,鄭義趕緊趴到座位上,打算睡一覺把一切都忘掉。但是總覺得位兜里有東西捉弄人一般地搔著他的肚子,所以只得又坐起來。原來那不是磨人的妖精,而是一張精美的賀卡!差點就要熱淚盈眶的鄭義趕緊拿起來仔細(xì)端詳,只見上面明晃晃四個大字。
? “忌日快樂?!?/p>
? 發(fā)出一聲尖叫后,他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