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電影《集結號》谷子地原型:抵押房產(chǎn)跑遍13省,只為告慰戰(zhàn)友
從1996年到2005年,他跑遍了河南、河北、陜西、山西等十三個省份,抵押了一家三口僅有的房子,貸款7萬元作為經(jīng)費,只為把烈士陣亡的消息送到親屬手里。
作者 | 茜茜人兒
講個故事。
2007年12月19日,電影《集結號》首映式上,演員中有一位皓首老人,他是影片主人公谷子地的原型王艾甫。王艾甫少時入伍,參加過抗美援越,在越南的濕熱中度過了青春,軍旅歲月中王艾甫曾親眼看著自己的戰(zhàn)友倒在異國的戰(zhàn)場。影片中谷子地一輩子為47個兄弟恢復名譽而奔波,現(xiàn)實中的這個退伍老兵為了800多個太原戰(zhàn)役陣亡將士奔波二十余年。
無數(shù)個難眠的夜晚,王艾甫想象著把一份份陣亡通知書送到他們親人手中時的場面,想象著他作為一個老兵,把更老的解放軍弟兄的榮譽送到他們家鄉(xiāng)時的場面,為這想象中的畫面,從1996年到2005年,他跑遍了河南、河北、陜西、山西等十三個省份,抵押了一家三口僅有的房子,貸款7萬元作為經(jīng)費,只為把烈士陣亡的消息送到親屬手里。在王艾甫看來,這不僅是通知死訊,更是一份榮譽、是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榮譽,烈士的事跡應該被親人知曉。
“我當過兵,知道戰(zhàn)爭的慘烈。我這樣幫助烈士尋找活著的親屬,也是因為想我的戰(zhàn)友了。”
1、
退休檢察官王艾甫喜歡收藏,閑時便會去舊貨市場逛逛,二十幾年行軍生涯經(jīng)歷的王艾甫比起古玩字畫更偏愛收藏與戰(zhàn)爭相關的實物和文獻資料。1996年秋日的一天,王艾甫在太原南宮文物舊貨市場閑逛,在一個賣舊書的地攤上翻看時被一抹藍色字跡吸引,仔細一看他大吃一驚,擺在眼前的是一張?zhí)瓚?zhàn)役中戰(zhàn)士的陣亡通知書。
王艾甫知道太原戰(zhàn)役是解放山西的關鍵之戰(zhàn),足足打了6個多月,解放軍殲滅敵軍13.8萬人,戰(zhàn)況慘烈,是用無數(shù)戰(zhàn)士的鮮血換來的勝利。王艾甫繼續(xù)翻找,他在這堆廢紙中一共找到了4本1949年《太原戰(zhàn)役陣亡將士登記冊》和84份陣亡將士通知書。這些都是珍貴的國家檔案,身為退伍軍人的王艾甫此刻面對著一張張陣亡將士通知書,內心波濤洶涌,思緒回到了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爭年代。顧不得深究這些檔案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彼時的王艾甫只想趕緊把它們帶回家。
地攤老板早就察覺到王艾甫對這些舊紙的興趣,一口要價3000,少一分不行。對于每月領300元退休金的王艾甫,3000無異于一筆巨資,只好四處籌款,決然把這些檔案帶回家。此后很長一段日子,王艾甫每天伏案翻看這些檔案,仔細梳理后發(fā)現(xiàn),在四本《太原戰(zhàn)役陣亡將士登記冊》中,共記錄了陣亡將士866名,而那84份陣亡將士通知書上,記載著將士的姓名、年齡和籍貫等信息,大多都是二三十歲,年紀最小的陣亡時僅有十八歲。
作為一名退伍老兵,王艾甫深知部隊有嚴格的文件管理制度,重要文件怎么會遺落到地攤上?王艾甫找來專家鑒定,經(jīng)確認,這些確實都是1948年至1949年太原戰(zhàn)役中陣亡將士的檔案。他開始走訪各大歷史檔案館和經(jīng)歷過那場戰(zhàn)役的老人。
王艾甫拜訪了曾參加太原戰(zhàn)役86歲的離休干部王立崗老人,據(jù)王立崗老人回憶:“打太原死了不少人,陣地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單我所在的61軍就死了幾千人。這本冊子上記錄的陣亡烈士,屬于198師,也是攻打太原的一支作戰(zhàn)部隊。”至于為什么烈士陣亡名單會丟失,王立崗老人猜測,當時大半個中國還未解放,沒辦法及時將這些陣亡烈士通知書發(fā)往烈士原籍,后來這支部隊轉戰(zhàn)各地,烈士們的資料檔案在行軍中丟失了。如今流失到舊貨市場,這些犧牲的戰(zhàn)士,就這樣躺在一堆無人問津的舊書里。
陣亡通知書在這里,也就意味這他們的家人至今不知道他們的犧牲消息。這位昔日老兵,像一位重歸部隊的戰(zhàn)士,聽到了一聲命令,重新披掛,整裝待發(fā)。只是這一次,是他給自己下達的命令,他把自己的行動命名為“為烈士尋找親人,送烈士魂歸故里”。
這一找,就找了整整十年。
2、
1996年到2005年近十年,王艾甫走過了大半個中國,一己之力,30多萬里程,跋山涉水,他花光了積蓄,賣掉了收藏的300個銀元,把自己的房子抵押了出去。
十年前買到手里那84份太原戰(zhàn)役陣亡將士通知書仍然原封不動在他手里,一位烈士的親人都沒有找到。當年拿到這些檔案時,他以為“順藤摸瓜”事情并不難,按照通知書上的籍貫地址,打個電話給當?shù)孛裾块T詢問一下,或者直接寫封信給烈士所在的村莊,看是否有他們的親屬在。為此他特意請省檢察院政治部副主任為他擬了一份錯詞懇切的信函,打印了幾百份,按照陣亡通知書上的地址發(fā)了出去,同樣的內容寄兩份,一份發(fā)往烈士的村莊,一份發(fā)往當?shù)孛裾块T??蓵r間太過久遠,有些將士的家鄉(xiāng)可能已經(jīng)搬遷,當?shù)卣畽C關也沒有更加詳細的信息可以提供,王艾甫發(fā)出的信函或被退回或石沉大海再無音信,幫助烈士尋親的行動陷入僵局。
他百思不得其解,這些烈士的父母都下世了?那他們的妻子兒女、兄弟姐妹呢?84位烈士,84個家庭的親人們,竟然沒有一個想著找他們嗎?檔案中所記載的將士們現(xiàn)在又葬身何處?
落寞之中他忽然醒悟,為什么不去烈士林園找找線索?太原市有七大烈士林園,那里長眠著數(shù)以萬計的英雄先烈。王艾甫走遍七大烈士林園,拿礦泉水把大理石碑上的灰塵雜草沖洗干凈,一排一排看,幾千座墓碑無一遺漏,終于找到幾十位與他手里的陣亡通知書和烈士登記冊里名字、籍貫相吻合的烈士墳墓。
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零零散散出現(xiàn)在各大烈士陵園,每對上一位,他就在墓碑前鞠躬,默哀,隨之而來的是沉重的欣慰,找到墓地,說明這些烈士是確實存在的,但他們的親人們還不知道他們的死活。
2005年7月,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之際,酷愛收藏的王艾甫為表紀念,將自己收藏的戰(zhàn)爭相關的藏品整理出來辦了一次展覽,展出的藏品中就包括這84張陣亡將士通知書。
這次展覽讓王艾甫幫助烈士尋親的行動迎來了轉機,展覽吸引了媒體工作者前來采訪報道。一位來自武漢的記者湯華明,在得知王艾甫為烈士尋親的事跡后非常感動,決定出一把力。記者在采訪結束回武漢的時候,記錄下王艾甫手中的11位湖北籍烈士的資料,回到武漢后將信息刊登在報紙上,幫助王艾甫在湖北尋找烈士家屬。
這是王艾甫為烈士尋找親人的第十年,終于不再是“單兵作戰(zhàn)”。
3、
2005年11月8日,湖北省云夢縣鐘垸村的人一大早就忙活開了,村民郝章群家大門上貼著大紅對聯(lián),全村的人幾乎趕來,村委會的干部們也在他家里忙前忙后,村口掛了10萬響的鞭炮準備迎接遠方來的客人,等待遠方客人帶來的那份遲來56年的榮譽和因陣亡通知書沒有發(fā)出而遲歸的英魂。
當湯華明帶著王艾甫一行人穿過綿綿細雨出現(xiàn)在村民們視野中的時候,一時間鼓樂齊奏,鞭炮齊鳴。曾經(jīng)無眠夜里的想象照進現(xiàn)實,但眼前的盛況還是出乎他的意料,王艾甫把陣亡通知書的彩噴復制件、郝載虎烈士墓地及烈士陵園照片雙手捧出,鄭重地交在烈士郝載虎兩個堂弟的手上。
王艾甫說:“郝載虎烈士為解放太原而犧牲,這一次能夠找到他的親人,我很高興,作為一個太原市的市民,感謝你們的親人為解放太原作出的貢獻。今天,我把這份遲到56年的烈士陣亡通知書送來了?!?/p>
郝載虎是王艾甫開展烈士尋親行動之后第一個送回家的烈士。
湯華明將尋親的信息登報不久就傳回消息:在湖北省云夢縣的鐘皖村找到一位烈士家屬。陣亡通知書上郝載虎的家鄉(xiāng)是湖北省云縣雙赫村,但雙赫村早已改名為鐘皖村,如果不是當?shù)厝说膸椭c探聽,一個外地人很難找到確切的地址。
接到湯明華消息后王艾甫很激動,但他核對信息之后卻發(fā)現(xiàn)湯華明口中這位烈士的姓名與他手上檔案登記的不一致。陣亡將士通知書上的姓名是“郝戴虎”,而湯華明找到的烈士家屬卻說叫“郝載虎”,但其他的信息包括參軍時間、籍貫、年齡等全部都一一對應上了。后來王艾甫分析,可能是由于“載”字的繁體“載”與“戴”字十分接近,導致當年在手寫登記信息的時候出現(xiàn)了錯誤。王艾甫很快在太原市的烈士陵園內找到了郝載虎烈士的墳墓,他拍下了照片,帶上郝載虎烈士陣亡通知書的復印件,親自前往郝載虎烈士的故鄉(xiāng)為他的家屬交出這份榮譽。
在郝載虎參軍之后的近60年間,這個封閉的小山村一直在猜測著郝載虎的下落,有人說他參加了國民黨軍隊,后來被解放軍俘虜又做了解放軍,再后來就當了叛徒,逃到臺灣去了。還有人說,他在外混得灰頭土臉,窮困潦倒,無顏見江東父老。民間輾轉流傳著關于郝載虎的各種版本,各種版本與烈士的事跡相去甚遠,而且越來越遠。村主任郝朝陽說,如果不是王艾甫及時把郝載虎犧牲的消息送來,各種傳說還不知道會編出多少來,他的遭際將永遠是一個解不開的謎團。
這封陣亡通知書終于為郝載虎烈士正名,而也并非每一份陣亡通知書的送達王艾甫都得到如此這般尊重。
4、
內蒙古烏蘭察布盟察右中旗烏素圖鎮(zhèn)的孫秀峰是烈士孫耀的女兒。在她的印象里,父親是被國民黨軍隊抓壯丁抓走的,她不知道父親后來加入了解放軍的部隊,但還沒來得及給家里捎一封信就犧牲在戰(zhàn)場上。被疾病折磨多年的孫秀峰已經(jīng)71歲,她懷里總是揣著一堆尺寸不一帶有字跡的紙和一個小布包,里面是父親的入伍通知書,頒發(fā)日期是1949年1月。1948年父親孫耀離開了家,悠悠六十年,再也未能團聚。孫秀峰苦尋無果,曾經(jīng)徹底斷絕了念頭,沒想到在垂垂暮年盼到了王艾甫送來的父親的陣亡通知書。
2005年12月,孫秀峰的孩子朱敏偶然在電視上得知王艾甫在尋找解放太原戰(zhàn)役犧牲將士的親屬。朱敏嘗試著給王艾甫打去電話,在王艾甫收藏的《太原戰(zhàn)役陣亡將士登記冊》里,赫然寫著孫耀的名字。
因為申請革命烈士稱號必須在犧牲者所在地或家屬居住地,與孫秀峰家人取得聯(lián)系的王艾甫三去集寧。第三次來到烏盟民政局優(yōu)撫科,他們拿著太原民政局為孫耀開具的在太原戰(zhàn)役中犧牲的證明、當?shù)卣_具的孫耀與孫秀峰的父女關系證明,還有孫耀的入伍通知書和陣亡登記表?!澳銈冞@些人,就知道給我們找麻煩!在太原打仗死的,找太原!這些文件都過時了,滾!滾!”民政局一位工作人員在惡罵之后對王艾甫大打出手,王艾甫為烈士尋親的執(zhí)念在那位工作人員看來是刻意給他找麻煩。
不理解的聲音從未消停,十年前王艾甫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就有人勸他,中國人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送陣亡通知書不合適,但王艾甫知道這不僅僅代表一則死訊。
2006年,路煥文烈士的陣亡通知書到家的時候,他的妻子王滄言已經(jīng)84歲高齡。此前雖然一直沒有路煥文的消息,當?shù)卣€是追認他為烈士,但王滄言堅辭不受,她固執(zhí)地認為丈夫還活著,幾十年來一直讓兒子尋找。當王滄言看到王艾甫送來丈夫的陣亡通知書和烈士陵園的墓地照片之后,她說終于了卻了一樁心事:夫妻二人可以合葬了。五個月后,王滄言過世。
一位位烈士的英靈榮歸故里,王艾甫既欣慰又痛心,自己十余年心愿的達成對烈士們的家屬又何嘗不是美好期盼的終結,或許他們還在守著那遠方?jīng)]有回來的親人仍舊幸存于世的信念。
5、
2006年,王艾甫開始籌劃將自己私人收藏的三千余件珍貴的抗戰(zhàn)藏品,全部拿出來建立一座對社會公眾免費開放的紀念館,讓更多人看到當年革命歲月的艱苦,傳承革命精神。三年之后,遼縣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落成,整座紀念館耗資十余萬元,資金全部由王艾甫自行籌措。
一件件藏品在王艾甫眼中僅是一個物件,而是一段真實的、有血有肉的故事。紀念館忠魂廳中展出的1283名戰(zhàn)斗中犧牲的烈士的資料,一段段文字拼湊出來的是王艾甫的戰(zhàn)友、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士。
王艾甫的“為烈士尋找親人,送烈士魂歸故里”行動始終沒有停止,二十多年來,他手里的84張將士陣亡通知書已有半數(shù)以上找到了親人,年事已高的王艾甫終究不能再像之前各處奔走為烈士尋親,社會上年輕的志愿者們伸手接過了接力棒,繼續(xù)尋找。
太原市組建了一個名為“集結號”的志愿者團隊。在太原戰(zhàn)役中擔任“處烈隊”副隊長的杜明學,當年親手掩埋了111位戰(zhàn)死的英雄。烈士們的名字全部都在王艾甫收藏的那四本《太原戰(zhàn)役陣亡將士登記冊》中找到。當杜明學在報紙上看到刊登出來的名單時,想起戰(zhàn)爭歲月里犧牲的戰(zhàn)友們,不由失聲痛哭。華中科技大學的百余名同學組成九個志愿小組,利用二十多天的假期時間幫助尋找到了五位烈士的家屬。在社會各界的幫助下,僅在兩年時間內就陸陸續(xù)續(xù)有數(shù)十位烈士的親屬被找到。
2014年,年邁的王艾甫再次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要將他一直以來的心血凝成的遼縣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捐獻給國家?!拔夷昙o大了,把這些藏品交給政府、交給社會,即使有一天我走了,我也能安心,這也是我最后的一樁心愿,”王艾甫說,“一個人的財富最終是社會的,現(xiàn)在我只是社會財富的暫時守護者?!?/p>
2017年5月23日,遼縣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捐贈儀式正式舉行,王艾甫共捐獻出抗戰(zhàn)遺物兩千五百余件、抗戰(zhàn)文獻資料一萬余份以及固定資產(chǎn)一千余件,王艾甫也被聘為紀念館的名譽館長。
直到現(xiàn)在,王艾甫老人每天依然拄著拐杖,為前來參觀學習的人們滔滔不絕地講解、訴說著那段不容忘卻的歷史。
來源:薦見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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