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不是一個謎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 ? ? ? ? ? ?你在哪里啊
? ? ??
? ? ? 只要不出太陽……
? ? ? 母親當(dāng)時是說的沒有,還是出,她走在太陽底下,只感覺到熱火。
? ? ? 她買身上這件薄得像雨衣的銀地運動服后的第二年,終于想出個好法,在個雨后傍晚,吃飯前煞有介事地揭去層襯。那時還在老宅,光線黯淡,現(xiàn)在想,也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以種什么心情稍微來到她身邊,就那么看了看,擔(dān)心她說,以后這樣不結(jié)實。然后和個貓兒似地走回隔扇小廳,又干了什么她也想不起來。留她坐在那,現(xiàn)在給了父親用的牡丹花爬滿的床尾,帶著希望一針一線地拆。能見著大紅花的只剩下床頭,她把這件事當(dāng)成大事的那個春暮,床頭不像那幾年,她還勤俐,每個周一都擦掉上邊灰。偶爾,她往這看,蒙滿粉塵的花苞子只讓她有點自責(zé),就是她用塊抹布半跪床去擦的時候,她左邊都有一腿搭床邊,一腿放地上的姥姥,那時她老用眼神感激,等她下來恢復(fù)開長身子,她那條腿才讓人看出擺得舒服,整個胖身子往床那個方向靠靠,再用眼等著她眼,她什么都不說,站著記了記,固定印象——一種整潔狀態(tài),然后到廚房涮布。聽身后她緩呼出口氣,就想她長說嗯比你媽強,你不表功。她會看到一個畫面,和她站在剔明徵亮的油煙機底下。她想這個徽對不對,她也不知道到底是那個爭,是猙還是錚。
? ? 那幾年她怕熱,特別怕,怕到別人不能理解。在旁人偶或嘲笑時候她看樹,向天邊最高的看。踫上這件灰衣的初夏,她像珍藏到的寶貝,一遍一遍去記。一天將盡,落日怕也沒了,她和母親從頭轉(zhuǎn)到尾,在地下城。進(jìn)來時候是白天,那時還沒太陽,她一家輪下一家挑衣服,外邊太陽早上來,她可能和她母親一道慶幸,你看虧得進(jìn)來早,不然在外面多遭罪,啊多……遭罪啊,回頭她母親也和她一樣,笑斷了話兒,原來她也是不喜歡太陽。嘴上笑進(jìn)去,也不知道她聽見沒有。這種瞬間愉悅忽地就磨掉,等她和她眼前,過去一排排,一排又一排光鮮但不中意的衣服,她突然開始下墜,母親變冷了,她又感到那種尷尬,是無聲,但重,狠狠地忽然壓下去,去砸她那個不大的小世界。母親接著就感到,視線光沖兩邊,不給她,要不這個,……這……后來就沒話。這事過去了一十八年,她想她要是重新在那里,走,和母親,不和母親,她都看見慵慵走在暗廊里的倆人,高點的哈哈笑,矮半頭的也笑。這件衣服85。以后說起,她好強調(diào),父親和她走在兩邊是楊樹的寬街,嗯一聲,她就不往下說,這以下的事他倒真不知道。
? ? 有一次,回來照常往晾繩上搭衣,她突然有點害怕,發(fā)現(xiàn)走針在這件銀衣服的不管哪個部位,都很苗細(xì)。每個針腳結(jié)束,摳出個邊緣,漏了圈洞,等她再揪那領(lǐng)子,都特別怕,不知哪天再搭就斷掉。連接雙層領(lǐng)子和衣肩的只這么一條細(xì)線,當(dāng)年撕得差不多剩一層紙衣,就這么一件這個季節(jié)的衣服,她這時特別想母親那句話。頭發(fā)上呯——!落了滴水,濕在墾肩那段細(xì)線,她這才想剛剛在烈日下走的那20里路。不是每個傍黑天,她只有時,看貼東窗放的掐來的枝花,想里邊料子可能是層膠狀物,然后接著就離開,一個兩層破鞋架,一個舊年茶葉瓶子,視線停在一些米花上,但是這年,不像她和母親每周回姥姥家,繞后樓掐的花香。
? ? “挨著陰涼走”。有一天突然走在里邊想起來,就抬頭看看天,四月中旬,天想變灰,正在變灰,幾片云也有也沒有,她再低下頭,這時已快走出陰涼地。母親走后,她筆下的我字像找,左邊提手該上提沒有,右邊,以前氣勢宏偉的峻筆躺下了,和在泥地上掙扎站高隨便一戳又倒下,其實沒有人拽,但就拉長,別人看不出這是個我。
? ? 有時她記下些好詩,想寫幾段,手懶,終究沒寫。有一句難忘,綠暗紅藏起暝煙。她看這七字,就看到了百年老宅,但她不在屋里,看一回她一回在夏天的水池。灰磚砌得有了年歲,東倒西歪,她守前凈身。那天和母親看房,五月,幾乎艷陽,她感激好歹回來了,倏忽往耳房前有石碑的廂房院梢了眼,噴霧樣的煙,飄到那棵泡桐,紫花棕干都沒了,太陽有光,越過石牌坊,穿過煙,照一路地蘚,綠油油生黃,細(xì)茸茸,一株株小珊瑚,末端光萎蘼,被煙洇截,綠珊瑚蹦出一腳,暖光就結(jié)束了。她循光,見只小飛蟲,好像飛出來,跟上蟲子,翅膀撲光,一輪煙扇近,蟲飛得高,躲過去,身子黯掉。煙到她身子圍散,她發(fā)現(xiàn)小蟲跑到野纻?cè)~子根,她追光卻感覺有很多東西朝這奔,一錯眼,大片大片渾渾噩噩的煙,旋著下降,到地面,到半空,透明的、混實的、半見半不見,白煙后頭,裹著雜綠,都是些野樹。那刻,她想到手背上的紋,舉到眼前,涂上一層碧黃,紋紋溝溝,太陽下這么老,就下意識回頭,一個小臟瓷盆子做下水道口的側(cè)墻,那棵拐彎的藤子葉,很多光洞移動,她再回神,廂房的煙開始淡,就這么一會兒,上升到讓她覺著很近的太陽跟,并不斷地上升。
? ? 那次還是沒成,母親那天晚飯前,也大體原諒了她,一直聽她說這里不好那個煙道嚇人到整個房產(chǎn)性質(zhì),兩個善良的眼睛,一眨不眨,最后也沒笑。她意識到了罕見,卻騙自己又多說上幾套勸話,母親沒被她想推上肩的手踫到就自己準(zhǔn)備飯去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二? ? ? ? ? ?滿車的人忽然就住到這條街
? ? ? 到進(jìn)龍山地界的那個拐彎,她坐在車?yán)锟坑遗诺乃{(lán)色座位看外邊都是太陽,很干,想到了一年半后交的房子,放了點心。
? ? ? 其實昨天你,你不用……換那個鐵鍋。聲音溫厚,和那個十二月一樣。
? ? ? 怎么呢?她們都在那兒說以后使長了,使使,就銹。我說,
? ? ? 鐵鍋哪有不銹的……他那個啊字說出來但慢半拍,又淺笑著越過她頭頂去,她找他眼,卻剛能看到他下巴上噘高的嘴,想到剛認(rèn)識那個冬天下午的事,笑了。他體子高大,坐實的沙發(fā)因此下旋進(jìn)個深渦,悶的聲皮子響,她覺出來,又笑了。他倒沒什么,眼接著落下不一會兒又抬到那個窗戶外邊,輕微地,很輕,很柔和地喃出一個嗯來。她心里感到陣厚實,很多一早上路上單獨走著時感到的冷瞬間吸走,于是看著眼前那個小圓桌子,玻璃板下壓塊亂花單子,上面放那塊更換過來的蠶絲被罩,粉格子絡(luò)紅藍(lán)櫻花瓣,有點亂。她就突然想起也是早上一出門,嚇過兩個人的事。
? ? ?鐵鍋……鐵鍋……她的車窗停在棵大的綠葉樹樁,她已經(jīng)站在下車口的大玻璃后,她的那種想法又有了。車子過站停住,感覺自己正坐把很高很高的椅子,周圍靜謐,半空是花樹,大家都很忙碌,她坐在這里,其他人不嫌她閑,因為她是被迫,被迫地停在原地了。這時她覺得車子永遠(yuǎn)不會開走,或說這種時間它竟熄火,車廂很靜,停下前最后一次像扔掉滿車肚子里所有的累贅,哐愣一聲就艮住。之后是世上絕無一人的啞靜。不到終點前先甩掉了包袱,如果再發(fā)動需要幾倍的火力也在所不辭地。有一年,她和母親坐101電車,四輪的小車廂子跎著來到那個舊街口,紅燈,疲憊著跟了一路的車底盤吊鐵鏈子,車子剎住的同時,零星星在地上劃了一道,后來什么動靜都沒了。滿車的人忽然就住到這條街。開始一起看窗這邊的槐葉,半分鐘前她身邊對話的人,開始特別注意那根伸到她這塊窗的半枯枝,剛才有些嚶嚶喁喁的人聲的來源地,都開始使用眼睛,紛紛找葉。她看到,槐樹茂盛,但有些開始想掉,這畢竟是深秋。槐后頭是一幢接一幢灰筒樓,勾勒繁華,若在車下,往上看,他們表情不是這樣。此刻出現(xiàn)在一面面窗后臉,都是最純樸,最單純,最接近童稚的一回,拿出平日應(yīng)該而從不該現(xiàn)的神情,以一種贊美或欽羨的神態(tài),幾乎要夠到窗玻璃,散播到葉子。甚至有幾只胳膊正奮向前彎,頭有意識向外,向外,過不多久他們就會后悔這種車下反感的現(xiàn)象,此刻如此正常地出現(xiàn)在啞雀無聲的長車廂中。那時他們已應(yīng)在車外了。
? ? 那陣停下不過30秒,她感到的美好使很多年后特別不想去想這一小塊時間。
? ? 預(yù)計章丘明天有【雨】出行記得帶傘。
? ? 車?yán)锏碾娮优暣驍噙@段回憶,她想到了一塊黑色,粗的白體字和這句話沒有一個字的差漏。那天她不舍得點右上手那個小岔,她看著這十四個字,好像這是從她很熟悉的,但是又根本不是天天見得面的她想念的人口中遞到對面,她這個地方。后來她感到落寞,也就是冷冰的機器如今還知道惦念她這個人。她此時的這個人到底在哪,由一個最懷念的地方特為選到的這種荒郊,貌似冥冥中的方向感,然后到達(dá),并沒有一個人與之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等她再發(fā)現(xiàn)那棵大樹不見,她拋下這種丟棄,又回到那輛101車廂。她母親坐在前,頭半個高出藍(lán)椅背,她有時間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上邊有顆粒狀麻紋,大約下午4點后的光線,篩得無力,有幾片厚,駝起陽光。母親好像那身淺衣映在最薄的斷花片上,照亮幾個,一移動都是波浪般,漪狔退萎。不一會兒她大動,原先厚的薄,薄的黑上來,金黃的太陽掃她頭發(fā)邊,一針針茸毛,像胎兒。這椅左首上有只大手,放松了松椅把頭,她母親覺著裝作抖抖小胖身子,那幾片花都是藍(lán)的了。母親退出了光線,她開始回憶剛才的太陽,默念母親再靠靠,最終母親并沒過來。這只手的主人眼光掉了掉,帶著種她熟悉卻讓她事后慚愧的欣慰看出去,深吸了口殘槐香。她這個時候看了好幾次母親光滑油亮的后頭,聽見車頂有小爪子,勾動搔爬,落下片大干葉子,卡嚓一聲,小爪子跟著聲唧——成對地飛走。然后她想要總坐母親后頭,總是這截車椅,身邊仍然是社會,但是很靜,是靜卻不被壓滅的嘲笑接納她,然后她總在這后頭,一遍又一遍端詳可愛的母親,親切又美的她母親,正也將視線藏到槐樹蔭,被幾十雙眼睛看夠背過的綠,此刻慷慨著,婆娑著,接納一切的人。車子開動了。
? ? 那種鐵鍋你以前沒用過?你小的時候,不知道啊。這個四月雨水盛,到月尾,已經(jīng)連下過幾場酣雨,窗子外邊全是雨。昨天半夜,她聽到雨聲大概是在一天里最黑的時段,但是她在床上就醒了,雨就忽然大上來,她覺得挺好,裹身嚴(yán)實的厚藍(lán)花被子,慶幸又可以多睡上幾回。她全閉上眼,一時半會兒睡不沉,被雨攪動,雨落到小碎紅磚地,噼噼沙沙,沙沙沙沙沙,越來越密,她今天白天出門卻是烈日當(dāng)頭,嘴邊早早冒汗。俺小時候,俺小的時候用的不跟這鍋來……開玩笑,白天圍住我的那幫女的,都是你們這的,一個眼睛和你一個樣,大。給我說,讓我要是使就常擦點生油,那對眼有時看著恨,一會兒就不恨。
? ? ?你說什么呢,一會兒一會兒的。他笑著起身,她就看他,最后視線落到那雙大腳后跟,白天下一天雨,他到人家里怕搦鞋印子,一個個人家的人連說哎不用不用,不用啦……幾次偶然,或他從這屋帶線,或上那個有線盒子屋拆線圈,有人瞟過他幾眼,就一眼就會發(fā)現(xiàn),這么個大個子,回想進(jìn)門一臉謙恭,生怕帶進(jìn)臟濕泥腳印,越發(fā)感到他好。哎你今天上人家屋里換沒換鞋子,你那把傘放哪呢?還是穿著雨衣?他慢厚嗓隔著廚房白墻傳過來,嗚隆隆地,什么……不和,和原來一樣咩,敲門前先靠門道,沒穿雨衣,雨衣在班上倪。
? ? 他端著盤水餃,幾步就邁到她桌邊,剛擱到玻璃桌,冰地一聲,他那雙大眼轉(zhuǎn)過來瞧她,不吃么??此凵窈芰魬?,覺得有點好笑,接著映在目光中,你剛才說的什么。那只挨盤子近的手又朝桌中推了推。她看見了,覺著真老實。哦,沒有,我是說鐵鍋。她也想笑,并感到甜蜜,低下頭想那個鐵鍋。
? ? 下雨總是回憶起些很慘的事。上廁所時,她捱近往外開的小窗,嗅一口新鮮雨氣,雨砸地的聲音綿了些,她好像看到以前很怕的事,也可能是好事。壞事在雨來后,澆滅了,那些晴天時候的難,能延展一小會兒。好的事,憧憬但不能見,始終不見的事,好像也要有根通道。耳邊雨聲不斷 ,難辦的、想見的、慘烈的,都在緩慢下去。人也好,事去了也罷,都在雨中平息。
? ? 早上她出門穿一身黑色,頭上戴的珍珠白夏帽罩不了黑,腳底又登雙棕布繡亮鉆布鞋,走起道貼地很近,如團(tuán)黑霧,幢幢著擦過一些名貴樹木。她又到那棵高貴的南方闊葉樹下,就在它對方,停輛小車,她走路快,沒雜音,身形利落,遙遙間被常認(rèn)男子,她繞開擋道灰面包,戴帽子的頭閃出一半,斜走下來個男子,在草間,他穿綠,倒嚇?biāo)惶?。這都使她琢磨,穿上黑時更沒有人注意她??赡苁沁@頂帽子和黑的沖突,也許是這底下實在太黑,又消失聲音,飄著就過來了,倆個人都是一抽氣。四月末,悶雨前,一霎停頓,他寬大的鴨青棉服圈牢縮回去的脖子,全身倒鐘一口。她知道又被認(rèn)作男人。倆人隔車隔濕氣對視,傾刻就散,她也習(xí)慣了年齡差距,低頭趕路。
? ? 不是你說還有個女的也嚇著了?雨中龍山,她聽見雨聲,沒回應(yīng)他,睜眼看清那個注中國龍山的深赭鐵牌子,高于青草地40米,柱子銹蝕,苦苦支撐。大顆的淚珠,掛在正面,但沒往下流,一粒粒映著這邊車廂里人。這是種深下去的紅,顏色沒好丑之分,要看倆個極端,或深或淺,只要不在中間短暫停留,都是能找到最終美。美不是現(xiàn)實,不是只有稍縱即逝么,怎么可能讓有時間有延展,來充實好、固定住一種不可能長久存在的東西?稍微一錯手,逾越深淺,漸變就已開始,再不是最初想像得到的必然結(jié)果。牌子緩慢后退,一叢叢干竹子,黃了尖頭,微乎其微的暖風(fēng)中搖了搖。那個女人換了一身粉呢風(fēng)衣,安坐車座劃手機的時候驚慌失措間給她一個緊張的眼神。她這時想起她住在她下邊一層。
? ? 那是件小伙子可能該穿的藍(lán)運動衣。玻璃上一陣一陣下雨水,記住好像還有一倆個站名,雨勢巔狂,恐怕要下到晚上,身上沒帶任何雨具,她倒不慌不忙地看窗玻璃外。從左右插肩一剪子沖底兒,裁開兩道界,上邊是雪白,近白的正黑,大的三角形,天秤兩端一個,穩(wěn)衡到如大海深的藍(lán)里。然后,然后就沒有了下身。第一次見是在車窗,呼地閃走,倒退,她以為還有下身,等當(dāng)真人站到“他”面前,才知下邊隨便套了件灰隆隆的牛仔褲子,都褪色了。她沒不好意思,繞著“他”錄像,拍照,給“他”前邊出來招呼走客的營業(yè)女店員解釋,他來不了。她也才發(fā)覺這根本不是她在車窗見過三次認(rèn)為的料子,是種極普通的薄軟棉,她手舉機器,眼半掠不掠,空一手揪高自己身上仿雨綢衣,只聽自己說我尋思是我這種輕聳的,而后沒有第二個聲音,她給自己笑著,點頭,回顧櫥窗,一眨不眨盯著那衣。
? ?以后我就不想念這件衣服了。但過不了多長時間,就在這車廂,她又想到那個窗子里的人身上那件很帥的衣服。他到春天,穿著這件,矯健、挺拔,穿門巡戶,后邊也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以后要是沒有非得在那條街才能辦的事,就再不走這條街。
?以后要是沒有非得在那條街才能辦的事,就再不走這條街。
? ? 坐車?yán)铮煤玫赜忠娭@句。那天也不是特為走到那塊玻璃外頭,怎么說起以后的事?倒像特別地有這種事。以前是在車窗,在車窗里看見時她有的主意,怎么也要有這樣一天,親自站到那里,不是隔這塊玻璃,是那塊大而方,盛滿花綠顏色的?,F(xiàn)在這塊外邊也不是沒有花花綠綠,但特別冷,冷得隨便,冷得正常,匆匆人群,呀呀小兒,那里不,那里很靜,靜靜地等,她感覺她以外沒第二人特別注意這個人體,除卻了他,穿過在他身上的,她不會歪一歪頭朝外。其他也是些沒有聲音的衣服,倒都站著,但變成女體,喜歡穿上身的不是她們。第一回相見,離站前好長,都看著,滿車人都是朝這,她認(rèn)為他認(rèn)出來并不難,雖未有五官的面稍朝左。這像是應(yīng)該在那一天那一趟車,要它踫上集走了拐道,要她正往那邊看了一眼車就走,這里這件衣服到今天也不會有,這都好像夢中事。那也不打算再上那條街上,那件上寬中收腰的帥體子追倒退的見芽桐樹枝柯,綠藍(lán)乍映,昏黃枝干,但是站著。
哎!還是你坐。啊?你坐,你早,啊……?來得早,哎!啊……?
倆個人又謙讓地坐不下座位,她覺出也不可能見到有個人身撐鼓的藍(lán)運動衣,眼神渙散,看那倆個中年以后的婦人目光柔和。眼睛里出出入入的,都是互相不過意,感到好笑,接著又覺著實在沒必要。后來她聽見說什么她也想要到大約龍山那個地方,到這里,她倒想鄭重地抬抬眼,座位前那個臉上帶著歉意給了個后腦勺。
她們怎么不帶傘。外邊不是下雨么外邊……窗外太陽明亮,她嚇一驚,試著擱右窗底板上的手背燙了下,搓了搓,低頭見自己不也沒帶傘么。剛才的雨下得可大啊,她跑前跑后,母親在北屋,她要見狂雨,不是雨后,要終立定在雨中,雨的中期,最亂最辭別晴天,打破一成不變的晴天的暴雨中。全是風(fēng),吹破舊木頭,從耳房子、從廂房子,忘了的,留著的,朽木椽子,呯里嘣愣,刮塑料布,咧……咧……!舊年椽子散著夾土的潮氣,一種濕雨里的香樁味,后來變在臟布裹得發(fā)霉的蘑菇味,挾上碎片,蹭過臉就擦沒,千軍萬馬開過沒有影子,她聽到有羽毛,碎了的,十七八年前的,有小的瓶子蓋,巔點地接著吹開,一個點一個點踫到過道的干土,嘣——一聲。更多的狂風(fēng)從倆個邊上的舊木框子沖進(jìn),擠進(jìn)來些看不見的重物,轟轟隆隆,她頭發(fā)撕上去辟下去,一邊勸住自己要忍,一邊隨時要倒下去的轟隆聲,不知從哪個方向貫進(jìn)耳朵。天上的云潑墨。
天上的云潑墨。她回憶剛才,后悔沒用手像上大學(xué)時坐的雨車猛擦一通,光看見樹昏綠一片,頂往上是金屬蓋子,光潔如新,頂下什么都沒記住。下車后,她一踏下黑色板子,覺著后邊發(fā)茬上的太陽是那種晴一天下來變得微燙,該撐把傘了的時候。一下子被車載了倆季,頭上的黑呢貝雷帽刺刺歪歪,太陽一盛,有點后悔。
進(jìn)大門就看見龍城社區(qū),看風(fēng),看太陽底下紅字,碩大、巨大、包容,從楷體四個大字看出有個人,非常熟悉,陌生、堅強、認(rèn)識、也算不認(rèn)識。她想好了,等輛車從牌后小區(qū)終于開出來,閃到里,擋住一個字,留了個影。一張側(cè)臉,認(rèn)為最美,高鼻瘦臉,頰中有陷,上下添陰影;倆正面,太陽光烈火,睜不開眼,左看右瞧是老;三張大字對過,一塊塊城郊結(jié)合部的商業(yè)陣,車停、車走,紅綠燈不遠(yuǎn),蒙土閃灼。最后留下那個側(cè)邊的,一幅對面的,其余都刪掉。
我記著來,回來從對面那個大超市……哎可是我天天回來那個點,老聽門口小超喊才九毛九。他說這個時候記不記得有次她被說會過日子,舍不得一塊錢沒買那個牛油果。她笑著,往門邊推了推這人,大個子一閃,輕地就出了門。走過第一次見到的折價小市攤,喇叭里喊通通不到一元,嗓音夾雜沙塵粒,她看著灰樓陣中的黃天,倆道粗桐亦被砍,沒了頭,結(jié)果越聽越干,皺起眉,前邊一個后身幸福的女人,手牽小兒又好又穩(wěn),放下手,指了樹冠,落頭又是幸福,憨笑。她給倆人照下張片子。一個禮拜過去她又把這張刪除。
沒有樹。你第一回上我那兒說實話是不是覺著嗯真好。哼……呲!他笑得裂,眼中他呯一下好像離得老遠(yuǎn),她說他你真愁。他也知道,讓看下去什么都不說。哎要不等哪天咱養(yǎng)上只小牛,像你。嗯有點,但個人的就是個人的,沒什么羨慕。他悶重地就壓過來,讓人以為根本沒聽見剛才那個提議。他也低頭,但是找的是他那個寶箱子,碼齊的小鉗小螺刀上邊再落遍手,他那雙大手,背面,接近四指部位忽地暗下來,她回憶這手很快的,接線繞頭,穿過盒子。她視線再度回到手就不再納悶陰影的由來,窗臺擱的西瓜盅草芥花,泥都濕了,就起身想關(guān)上窗子,她能試到她背后的那雙厚眼,就沒在窗口多待,隨便朝街上瞟下,地面濕漉漉,街樹和灰灰的地間看不見有雨,聞見臘梅香后轉(zhuǎn)頭想看看他的表情,他才低頭,手下的工具亂了一層。
要不別關(guān)上了,夏天快到怎么我聞到梅花了?
他雷厲風(fēng)行,七點剛才過一分就準(zhǔn)備走了,太太準(zhǔn)備好的熱牛奶端桌剛放下,呯一聲就走,她太太不得不打他電話,聽話筒里忙碌,知道他這是又坐的公車,沒多說,或沒再多說,就掛了,留言短信,中午飯盒你都沒帶急也不至于在這一會兒,后來他照例沒回,那天晚上回家倆人不久合好如初。
雨后繼續(xù)下大雨,她拉了道簾,藍(lán)白方格上有花團(tuán),一格有,一格變藍(lán)。她守著風(fēng),飄動簾子,她手寫著,下班回家,我給做了棗糕,你就別惦記到那個小店買差價棗,我都買了,也不差,省得你好說我小氣。鈴接著就回了紅臉。她盡量朝天深處看出去,灰重云際上邊白云流動,一幢幢樓頂子,挺拔靜謐,像海市蜃樓
海市蜃樓。
桔的、鐵灰、月白上是暮色窗框,人間現(xiàn)實,但當(dāng)很靜地排著,窗子對窗子,有沒有人,或有倆三盆植物,都是安靜,樓體拔曳,穿著靜靜的雨衣,就感到緲縹。她得往上,盡力往上,眼睛酸了還得往上,去看,去認(rèn)真記,但記著記著,就不再是靠得她很近的樓,而是天上,天上忽的出現(xiàn),摸不著,看上去很害怕,讓每個人不論怎么看都是害怕的海市蜃樓。蜃樓很美,很高,但有時是昨天,有時是前天,這總在目前的前一天的事,你根本分不開哪幢是在昨天,哪一幢又是在今天或明天兀地升起。蜃樓但是安好,居高臨下,俯瞰或其實就是讓她感到逼視。是逼視,從一開始就沒有待的份,不給時間,永恒的過去的,她還沒決定好了朝哪幢看,光怪陸離的這種樓子都站過來,她再看,哪個和哪個都是一樣。
他那一天先是乘坐地鐵,坐火車,坐著纜車,而后換了她母親非常喜歡的奇安特自行車,回到家累得不行,像是抱怨說車子老了,其實它也會老下去。等他洗澡時她知道他根本沒回來,她進(jìn)浴室,果然是自已忘記關(guān)水龍頭,泡著的抹布下,早上寫的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是哈爾德搬到巴黎去了只剩下墨印。她很寶貴留在手機里的這段錄像。
她決定先吃口便飯再好好記。往前走沒有方向,看到棵櫻花,后身盡量貼上去,還是離得遠(yuǎn),也好,她手抖動著看小鏡中像,枯下一半的樹后一個灰樓,窗子開的寬度是臥室沖向,她認(rèn)定后手還抖,這張留像最后顯老,她倒不惦念,樓窗里也不過來一個人,好讓她認(rèn)認(rèn)。
她吃掉那個油酥餅前,穿巷趟道,見了塊遮在樓蔽陰里的宣傳告示,走過去認(rèn)了七八個李姓人,看見兩邊高樓,看見中間鍛煉場,小而方,在最近的個樓底又照一張,鏡頭上微愁,蹭過宣欄不敢多看,怕真從身后走出要找的人。
蠻寞、燥熾,黃的微小沙粒呯炸到胳膊,隔著黑西裝,下層浮塵。樹都沒冠,四五根半尺抽條結(jié)上幾個干葉,有時小風(fēng),撲愣撲愣,小沙粒挪位,巔落至干,破皮咬土,黃下去。有一兩棵花樹啊,棘尾尾,風(fēng)吹開亂枝,才到樓側(cè),踫踫。從門牌走到進(jìn)底,都是灰磚,蓋住樹樁,蓋住馬路沿,蓋住想冒草的所有地縫子。
有天她終于等到他回答,他妄算好,摻在以前一個話題,但被她聽到了,又轉(zhuǎn)眼仁慈。不就再等一年的事,有好的房子,這個樣的……他每天回來也是注意綠樹,她再次感到不如他堅軔,想他們之間年齡差。說著就拿她得的獎,粉方格子的新被單,上邊也這一星那邊小黃月亮的看笑了。當(dāng)時就那么一會兒,太槽雜,一急我這也是理亐,要了再看上邊的全都是粉的單子,還是那個好。他就平平靜靜地,待了這么一回不說話,那間裝修明亮的新房間就來到眼前,她鋪好了,全鋪好了,不是那個深秋,撞見他的頭回,急耐耐地揪怎么都不齊的紅牧丹床單。
那天很黑,以后想也是黑,大約昨天下過雨,還是雨天。突然地進(jìn)入,突然拐彎,突然眼珠很大,突然和順微笑。她亦變向,她還頭疼,她咒過這倆個黑眼珠?,F(xiàn)在這個屋九十平,他又遠(yuǎn),還得讓別的公司派人安裝線路,原先租的小七十,他倒近。
鋪好了。
已經(jīng)全鋪好了。
那天她一個人站在老宅蒼黑過道,土吃盡百年潮,吃得多地兒陷,喝少的填上來,坑洼不住地站不直。她巴地巴心地站,眼朝天,由綠石榴、遠(yuǎn)北屋椽子、砍剩半的香椿、野纻?cè)~子框出來的塊方天,白灰云呼嘯,黑云壓邊吃掉,還魂,縮成布箕漓子,更厚更譎的云喝飽,變鐵灰,變鐵鑄,騰竄、鼓癟,趕攆、絆腳、豐身、包容、蝕掉。腐蝕前曼妙,圓滿后克人。
?
?
她那天以后,踫上雨天,慢慢會忘掉這天,慢慢就當(dāng)真忘掉了。
? ? ?
? ?